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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科技词语造词及厘定原则

2023-09-18晁瑞

辞书研究 2023年5期
关键词:新义新词规范

摘 要 明末清初,西洋传教士与中国知识分子合作翻译科技书籍,汉语中增加了新的词汇。除人名、地名、学科名等专有名词使用音译外,一律采用意译方式,依据源语言构词法,利用词根复合法创造新词。中国翻译提出了明确的造词原则,滋养了东亚语言文化。此后日本明治时期翻译西方人文科学文献,清末至民国大量汉字词回流中国。

关键词 科技词语 新词 新义 规范

一、 明末清初科技领域词汇概述

明代中叶武宗正德时期,中国商业经济已经萌芽。1517年(明正德十二年),葡萄牙使者皮瑞兹在中国水手亚三的陪同下,至南京拜见了正德皇帝。从明末到清代乾隆年间耶稣会共有920位会士(耿昇 1995)7,其中70多人取得中國国籍,他们先后在中国服务了190年。科技文献翻译主要集中在清朝雍正执政之前(1722),而汉语翻译文献则在康熙十二年(1673)达至鼎盛,此后转至满文或满汉双语翻译。传教士就利用科技知识,为其宗教传播打开局面。万历四十一年(1613)李之藻奏折《请译西洋历法等书疏》是中国西学翻译的第一个规划提议。奏疏说明翻译西学历法著作之必要性,要求开馆翻译西洋人带来的笔算、几何、天文学、测量学、仪象、医理、水法、地理等。明末利用西洋传教士修改历法,徐光启认为西洋历法的基础是数学,他与利玛窦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李之藻认为逻辑学也是其基础,与传教士傅汎际合作翻译了《名理探》。从图书馆图书情报角度来说,明末清初的西学翻译在数学、天文、地理、生物、医学、语言、逻辑、音乐、绘画、教育等多个领域已有译作。[1]分领域介绍科技词语详见附录。

二、 新概念与新词新义的产生途径

(一) 新词与中国原有学术的对接

1. 数学

中国数学起源很早,也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从隋唐科举制度以来,经史子集成为学者的学习重点,中国代数成就在宋元时代达到顶峰,但从隋唐科举制度以来,经史子集成为学者学习重点,数学遂长期衰落。再者,中国数学讲究实用和计算,轻视数理逻辑、推理方法。这些都成为制约中国科技进步的因素。徐光启首先认识到西方在数学方面的优势,并意识到可以利用这些知识治理国家。因此,将西方新知识融入中国传统学术体系,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的原则。

中国传统数学成就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几何学上广泛使用勾股定理测量距离;第二,代数上使用算筹计算高次代数方程。加减乘除、面积、容积等这些基本数学概念,并不需要创造。有些内容为中国数学所无,就必须根据拉丁文意义,使用汉语语素创造新词。比如说,{角}这个概念中国数学就有,天文学测量最多的是天体角距离。但将“角”分为“线角”“曲线角”“杂线角”三类的思想不存在,因为这样的分类建立是在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基础上的。中国数学的平面几何图形命名一般都与田地等具体事物相联系,如“方田”“圭田”“环田”等,即正方形、三角形、环形,一般计算其面积。立体几何则看重具体形状,如“堑堵”“阳马”“方锥”等,甚至依附于具体事物,如用“堤”“渠”表示立体梯形,一般计算其土石立方。常见立体图形,只有“立方”(即正立方体)“立圆”(即球体)被命名,绝大多数图形未有名称。明末“点”“线”“体”这些原本普通的词语用来表示科学概念,就取得了术语地位,与旧有术语“面”“角”一起成为“词语群”,表达有关图形的系统性知识。个别图形一时较难定名,如{正方形}这个概念被明末科技文献翻译成“方形”“角方形”“直角方形”等不同词形。

徐光启所作《勾股义》谈直角三角形边长计算,《定法平方算术》谈正方形和长方形边长计算,这些都是中国传统学术成就。《测量异同》则比较了东西方在测量计算上的异同,他在前言中说“九章算法勾股篇中,故有用表,用矩尺,测量数条,与今译测量法义相较,其法略同,其义全阙,学者不能识其所繇,既具新论,以考旧文,如视掌矣”。也就是说,他重点阐述了传统计算的数理逻辑。“会通”是明末知识分子吸收西方新思想的原则,即在已知中国传统科技基础上,理解西方科技思想,并力争将传统体系与新体系衔接起来。

2. 天文历法

中国天文学起源也很早,春秋时期已经计算出一个回归年的时间是365(1/4)日。中国天文历法既要计算二十四节气,以黄道(太阳运行轨迹)为基准切分回归年时间,又要计算月份,以白道(月亮运行轨迹)为基准切分月历时间,因此是典型的阴阳合历。在隋代之前学者已经发现了日月等天体运动不匀速的问题,历经隋唐宋元多代学者努力,利用等差数列或者多次内插法,调整历法节气以及月历时间。这些成就依赖天文仪器、长期人工观测以及代数计算而取得。明末西方天文仪器和三角函数计算方法传入中国,对日食、月食等天文现象可以精准测算,分毫不爽,大大加深了中国学术界对天文历法的认识,同时也推动了中国数学向前发展。

“赤道”,是地球表面距离南北两极相等的圆周线。地球绕太阳转一周,从地球上看,太阳一年在天空中移动的轨迹为一圈,太阳这样移动的路线叫作“黄道”。{赤道}、{黄道}等天文概念在汉代已经存在,《汉书·天文志》对月亮运行路线描述道:“月有九行者:黑道二,出黄道北;赤道二,出黄道南;白道二,出黄道西;青道二,出黄道东。”

明末天文科技文献,吸收西方天文学成就,以黄道为坐标中心,利用几何三角函数计算日月五星运行轨迹,而非像中国传统天文学以代数公式推求日月五星与黄道及赤道距离,也摒弃了传统天文学术语{青道}、{白道}、{黑道}概念。

3. 医学

燧人钻木取火,伏羲画八卦阐明百病之理,神农尝百草,黄帝作《内经》阐发医理,这些虽是传说,但表明中国在医药卫生方面很早就有突出成就。在长期发展中,中医建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也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

明末医学科技文献,重点引进了西方的解剖学知识。比如{骨骼}的概念应该很早就存在了,最初的词形就是“骨”,南北朝时期有了“骨骼”一词,如范缜《神灭论》:“安有生人之形骸,而有死人之骨骼哉!”但如翻译著作《泰西人身说概》“人周身骸骨,大者共二百余块,细小者一百余块”这类精确的表述,中国医学没有。{头颅骨}这个概

念,先秦词形是“头颅”,《战国策·秦策四》:“刳腹折颐,首身分离,暴骨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鲍彪注:“颅,首骨。”但“头颅骨,从额角连于脑后,共八块”这样精确的表述,为中国医学文献所缺。对每一块骨头的命名:“第一为额角。第二、三为顶骨,左右各一。第四为枕骨,在脑后。第五、第六为太阳骨,在耳上两边太阳处。第七为无法形骨,在口内上合,西国谓之破柴砧,形相似也。第八为筛子骨,在鼻上山根之内,西国名筛子骨,形小而多细眼,如筛,脑涎涕零皆由此骨流下,骨内小窍四十有九。”这类精确的描述,中国医学文献也没有。以上涉及六个词“额角”“顶骨”“枕骨”“太阳骨”“无法形骨”“筛子骨”,后三个为新词。前三个旧词,也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第一个词“额角”,在汉语原有文化中着眼于身体外形,指额头的两侧。庾信《舞媚娘》诗:“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在引入西方文化之后,这个词作为“头颅骨”的下位词之一,就具有了骨骼之名的新意义。

再比如“颧骨”在汉语原有文化中也着眼于身体外形,指眼睛下面两腮上面突出的部位,五代可止《赠樊川长老》诗:“瘦颜颧骨见,满面雪毫垂。”在引入西方医学知识之后,这个词也具有了骨骼名称的新意义,指“在口上合、下合,从眉起,至口止,有小骨十二块,每边各六块。”像这一类没有增加新的词形,却具有了新意义的词语,在翻译著作《泰西人身说概》中还有很多。

(二) 新词与中国空白学术领域

中国传统文化“名实论”实际就是逻辑学,可惜这门学问在后代没有发展,不像西方产生了发达的逻辑学体系。

明末翻译西方逻辑学时,不得不借用儒家伦理学术语来比附逻辑学新概念。比如十种关系被称为“十宗论”,又名“十伦”。“宗”和“伦”都是中国宗族社会概念在儒家思想体系中的体现。《名理探》翻译逻辑学的上位词和下位词关系也使用人伦关系去比附:“依前所设物伦,作宗类解,又取人生之系,以释至宗,尽类,与在中之序也。由高视曾,由曾视祖,以至子之视孙,皆为父,而不为子,由孙视子,历父祖而上,则为子而不为父。其在中间四叶,视上则为子,视下则为父矣。凡物之伦序,尽然。”再比如“容德”,被用来表示典型特征义,在某些语境中也指个性,因此“不拒德”,则有共性义。

(三) 新词与中西学术交错领域

中国音乐起源很早。音律的核心问题是律制,即每个乐音的绝对音高,音阶内音级个数及各音级大小距离关系(反映为音程上的全音、半音、大半音、小半音等类别关系)。律制将中国音乐分成三类高低贵贱等级。雅乐地位最高,用于皇家祭祀、国家外交等重大场合;俗乐是教坊音乐,普通老百姓娱乐之用;清商乐,地位居中,用于皇家宴会,也用于知识分子修身养性。三大音乐类别共同性是主流,都以宫、商、角、徵、羽为基本音级,差异性是末流,各有不同的五声变体。雅乐使用正声音阶,俗乐使用下徵音阶,清商乐使用清商音阶。现代{音阶}这个概念,中国传统音理学用“音”“律”“声”等不同术语来解释。这就类似于中国传统音韵学使用“韵”称呼音类,跟现代的“韵母”完全不是一回事,两者之间是一种不对等的交错关系。

这种情况下,中国翻译著作就只能另外创造名称,表述互有关联,却又完全不同的学术体系。《律吕纂要》和《律吕正义·续编》创造了“五线谱”(排列曲谱所用的上下五条线,可以排列四声八音,一个音占一线),“长短度”(包括平度和广度,平度不迟不速,用八音符号不须增减。广度则以手势速缓表示),“乐名序”(音乐音高上下具有一定规律,有七种音高,依次为:第一乐名序曰朔勒乌;第二乐名序曰拉鸣勒;第三乐名序曰乏鸣;第四乐名序曰朔乏乌;第五乐名序曰拉朔勒;第六乐名序曰拉鸣;第七乐名序曰乏乌),“乐音”(五线谱中称八音,实际只有六个:首曰乌、次曰勒、三曰鸣、四曰乏、五曰朔、六曰拉),“乐音间歇”(即休止符。在演奏的音乐中,有一二音稍微停顿,以便于再奏。有间歇时间长者,也有短者)等一系列新词。

(四) 东西文化融合成果

在明末翻译作品中,有些段落无新概念,无新词,旧词形也没有产生新意义,却传达了新知识,如《泰西人身说概》中的一段:

脆之用,第一用为护守人身,亦如护守各分。若硬骨如木石,一磕撞即破碎,脆骨不然。人击肉易糜烂,脆骨又不然。第二用,为互相粘连,如肉与骨。第三用,为外护,遇骨尽处则有脆骨继之。第四用,可以代骨。夫人周身之脆骨既多,其利用之益亦不小。如眼目之眶,乃有细曲而长之薄脆骨,眼札毛皆由此生,故毛坚动不仆。

这一段文字,没有新词,但所引段落总结了脆骨的四大功能,这些知识是在西学医学体系中产生的。

再比如《几何原本》中的一句话:“线,有长无广。”中国传统数学中“长”与“广”相对,等于今“长”与“宽”相对。这一句话里,没有增加任何一个新词,但这种对直线性质的认识属于西方平面几何思想。

明末清初的任何一部西方科技翻译著作,都是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融合的成果。从这个意义上说,翻译吸纳了西方新知识,更新了汉语的知识体系。

三、 新词词形厘定原则

(一) 创造新词的原则

1. 音译范围有限制

只有人名、地名、学科名等专有名词允许使用音译,以下为搜集到的能考证其拉丁语原文的音译词语。限于篇幅,仅举几例。

(1) 人名。阁龙:Christophorus Columbus,哥伦布,西欧航海先行者;墨瓦兰:Ferdinandus Magellanus,麦哲伦,发现大洋洲(以上出自《职方外纪》,以下简称《职》);索加德:Socrates,苏格拉底;霸辣毒:Plato,柏拉图(以上出自《名理探》,以下简称《名》)。

(2) 地名。以西把尼亞:Hispania,今西班牙;波尔杜瓦尔:Portus Cale,葡萄牙;亚勒马尼亚:Germanicus,日耳曼,今德国;阨入多(厄日多):Aegyptus,今埃及(以上出自《职》)。

(3) 学科名。薄利第加:politica,政治,用于治理国家;日阿默第亚:geometria,测量数目,几何;百斯伯第袜:pictura,眼睛看的艺术,绘画;慕细加:musica,音乐(以上出自《名》)。

晁瑞(2018)37指出:明末音译科技词语,“所有语音均经过汉语语音系统的改造,因此所有书写皆为汉字”。这个语音系统是南系官话音,这一点可以在日本兰学家音译遵从杭州音记录里得到印证。(沈国威 2010)76

2. 尊重源语言构词法

“除了专有名词,大部分词语都采取意译方式新造。”(晁瑞 2018)37意译就涉及重新造词问题。从明末翻译作品所造新词看,中国学者非常注意分析源语言拉丁语的构词法,尽量根据复合词的构词理据,使用词根复合方法创造新词。如最初“哲学”这个词被译为“爱知学”,因为拉丁文philosophia,拆分词根的意思是“知之嗜”“知之爱”。拉丁语词组构造法与汉语并不相同,翻译者一般仅取原文复合法,而语序遵从汉语规律。比如高一志《斐录汇答》{内部器官}、{外部器官}这两个概念被译为“内司”“外司”,原文拉丁语是单词复合而成的词组:organa externa organa interna。拉丁语偏正关系的词组,核心名词在前面,修饰词语在后面,翻译之后顺应汉语规律,变为修饰语素在前,核心语素在后。因而“五官”被译为“五司”,眼睛被译为“目司”。总之,同一个语义场尽量取同样的构词方式。张西平、侯乐(2001)考察了那个时期的逻辑学翻译,指出:“在整个翻译过程中,译者不敢妄自更改西文本义,只是尽量从汉语资源中寻找素材,经过词源学的考察,采用‘以汉适拉的适应手法塑造出新词新义。”王力(1958/2004)600将这类翻译造词法称为“摹借”:“把外语中的一个词(或一个成语),用同样的构成方式搬到自己的语言里来。这种词往往有两个以上的构成部分,摹借的时候就按照这些构成部分进行意译,然后拼凑成词。”

3. 遵从汉语已有词汇

从明末产生的医学词汇,能明确一点:在已知西方拉丁文词根组合意义之后,尽量不增加新词,尽量使用本民族的原有词汇。如“门牙”,拉丁文dentibus anticis,拆分词根意义为刀牙,因为形状如剪刀。但译文并不取“刀牙”词形,而仍使用汉语原有词语“门牙”。虎牙,拉丁文houndstooth,拆分词根意义为犬牙,因为形状锋利如犬牙。但译文并不取“犬牙”词形,因为汉语里“犬牙”不能用于表示人的牙齿,而是指动物牙齿。

(二) 厘定新词原则

明末清初的科技词汇,基本都是单义词,新词规范最主要的问题是确定词形。词形确定过程中,权威学者以及与中国学术交流比较密切的外国学者使用的词形具有示范

作用。

明末清初的科技著作只有极少数是中国学者受传教士启发自主创作的,绝大部分都是中国知识分子与传教士合作翻译的。明代知识分子并不一定能说、会写拉丁语,但他们能接触到拉丁语知识。如罗马所藏高一志所撰《斐录汇答》,该书刻于崇祯八年,仅存上卷。毕拱辰序言谈到当时的翻译过程:高一志用汉语回答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题,由中国人定译名;高一志订正译文不正确的词语;最后全书由毕拱辰进一步润色修订。毕拱辰不仅懂拉丁语,还懂一些专业术语,他说:“如未遍涉泰西两仪、玄览及四行、几何、灵言等书,乍睹是编,不免冰海相疑,云雾是坠,未终卷将高阁置之。”可见他懂拉丁语天文历法、物理学、几何、心理学等领域术语。书籍所记录的这种翻译方式,是当时普遍通行的范式。再举两例:艾儒略所著《职方外纪》,经过了杨廷筠的修订润色;熊三拔所著《泰西水法》,经过了徐光启的润色。有些明末科技翻译著作为群体分工笔译,集体确定译文。如法国所藏高一志所撰《修身西学》十卷,每卷都有一个不同的译者,全书由卫斗枢、段衮、韩霖三人联合确定译文。这样全书同一个拉丁语的译词就被统一了。

一旦某个学术领域术语定名之后,再次刊印有关书籍时,学者会首先遵从前人的翻译。比如罗马所藏艾儒略所撰《性学觕述》,由朱时亨校,前面还有瞿式耜序言。这两个人都懂拉丁语。瞿式耜是利玛窦在江南所收的教徒。《性学觕述》编订于天启三年(1623),次年,徐光启与传教士毕方济合作翻译《灵言蠡勺》,虽然两本书内容并不雷同,但术语体系基本一致。比如两书将魂分为三类:生魂、觉魂、灵魂;灵魂有三种功能:记含、明悟、爱欲,相当于今记忆、思维、情欲。有个别术语经徐光启更正,比如《性学觕述》将事物性质归为四个方面:造、为、质、模,徐光启定名为:作、为、质、模,分别指事物形成的动力源头、事物本质属性、事物质料、事物外形。

徐光启在几何学、水利工程、心理学上对术语定名贡献良多,在地理学上亦如此。明末地理学科技词汇“××规”一系列名词,语素“规”被后来更改为“道”“线”等名词性语素。比如“赤道规”“黄道规”“子午规”,徐光启《新法算术》中定名为“赤道”“黄道”“子午线”,这些名称更符合中国古代天文学称谓。这说明语义场类推产生的复合词,最容易被再次厘定。从徐光启的修订看,厘定原则为:术语名词尽量遵从中国原有科技词汇或大众使用词汇。如前文所论“五司”被“五官”代替,“目司”被“眼睛”代替。

与中国学术界接触比较多的传教士在术语定名上也有一定贡献。如“南极规”“北极规”,南怀仁《坤舆图说》中定名为“南极圈”“北极圈”。南怀仁作为钦天监官员与中国学术界交流更多,其术语更容易被接受。

还有一些科技词汇从日本再次返回中国。如{三角形}这个概念,在《几何原本》中为“三边形”,命名核心视点是{三角形}的“边”。后来定形为“三角形”,命名核心视点是{三角形}的“角”。这个名称清末来源于日本。因为当时中国形势已经非常危急,变法图强、拯救国家,为全社会心愿。张之洞和梁启超都主张取道日本,从日语翻译入手,学习西方科技文化。

总起来看,明末清初科技翻譯术语体系比较一致,同一个词译为不同词形的情况较为少见,尽管术语仍有译名再被厘定的情况,却并未发生如清末那样的译名争议事件。应该说,集体翻译、联合确定译名的工作体制,以及著名学者徐光启、李之藻等都起了重要作用。

(三) 明末清初造词原则在东方翻译史上的地位

明末科技文献翻译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从东方翻译互动角度说:从明末到日本兰学翻译再到明治维新翻译,是中国翻译滋养日语乃至于东亚语言的过程;而自甲午海战之后,中国人大量留学日本,是日语翻译滋养汉语乃至于东亚语言的过程。

明代民间贸易传播速度非常快,如《天学初函》崇祯二年(1629)刻印,仅隔了三年,就已经被收入日本书籍库。日本兰学家接受了中国创制的西学译词,他们将汉字词奉为翻译圭臬。据沈国威(2010)66-76介绍:自1774年由杉田玄白《解体新书》开始翻译西学书籍,其后所附的《名义集》对全书的350余条术语进行解释,仿照中国《翻译名义集》所作,并征引了中国学者翻译的西学书籍。其语体第一为汉文体,即中国文言;第二为汉文训读体,即用日语直译汉语的语体。“摹借”造词法被兰学家继承,沈国威(2019)59列举了“引力”等45个兰学家按此方式创造的汉字词。

其后英国文化在世界强势传播,兰学家的翻译迅速转向英语,他们所依据的仍然是中国翻译。沈国威(2010)101云:“幕府末期日本的‘英学尚未确立,而上海已经开港20年,有大量汉译西书的积累。当时日本的知识阶层具有高度的汉学素养,可以直接阅读中国的汉译西书。加之日本还没有合适的英日辞典可供选择,英华辞典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参考工具书……这些情况都促使了汉译西书中的大量译词被借入日语。”但限于中国翻译书籍多为科学书籍,社会科学术语基本都是明治日本翻译家创造的,他们创造新词的办法仍然是“摹借”。至明治二十年(1887),日本术语体系基本建构完成。(沈国威2019)34

鸦片战争之后,西洋传教士跟中国知识分子合作翻译,他们之间的关系却不能与明末清初学者同日而语。明末徐光启、李之藻、王徵等是中国高层知识分子,他们是主动“拿来”,与传教士平等交流学术,在理解西方知识的基础上,创造新词。而鸦片战争之后,西方传教士处于文化交流的高势能位置,与他们合作的中国翻译学者,不是他們平等交往的对象。传教士往往创制生僻汉字翻译新词,而不是按照汉语语素组成词,再生成更大的词组单位,从而形成更大的复合概念,以利于新概念进入语言应用为目的,结果导致中国西学翻译走向死胡同。

傅兰雅所创造的生僻汉字,除了部分化学元素成功之外,其他均被抛弃。他还抛弃了明末清初传教士与中国知识分子合作翻译所普遍遵守的“摹借”造词法。在中国的其他传教士团体也面临同样的问题。1904年,益智书会主席狄考文出版了术语词典Technical Terms,新造字集中在医学、化学等领域。这些译名也不被中国知识界所接受。博医会术语委员会《高氏医学辞汇》增订第八版(1937)所创造的新字被摈弃,取而代之的是日本所译新词。

创造生僻字的翻译方式,在严复翻译里也有不少,这些译词同样不被大众接受。而日本翻译学者更多使用“摹借”方式创造新词,这样的词往往还与中国古典经籍有关,就很容易被中国知识界接受。如political economy,严复译为“计学”,梁启超译为“政术理财学”,日本学界译为“经济学”。(沈国威 2010)172梁启超词形太长,超越了汉语词汇双音节和三音节长度。1910年严复在清学部“编订名词馆”主持科技术语审定,选择“计学”为审定术语。日本译名“经济学”定名之后,接着产生了“经济界”“经济家”等三音节词,“经济问题”“经济世界”“经济革命”等两两组配的四音节词组,由此源源不断生成新的汉语句子片段,很快就被中国知识界所接受。或者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日本翻译界更多地继承了明末清初中国知识界的翻译思想遗产,所以他们更轻易地掌握了英语语言承载的科学和文化。经过明治维新,日语成为东方文化高势能语言,用日语可以学习世界先进文化。它其中的汉字词被甲午战争之后留学东洋的知识分子接回家,成为汉语的重要成员。

今天再回顾这一段翻译历史,我们不能不为明末清初的中国知识分子所折服。他们能够剖析拉丁语构词法,深谙汉语发展规律,依据语言规律创造新词的做法,仍值得当今翻译学家大力弘扬,以利于科技知识普及到百姓,提高民族文化素质。

附 录

(一) 数学

马得马第加、几何、三度、平角、锐角、钝角、直线角、曲线角、杂线角、平圆、立圆、圆光体、椭圆、浑圆、柱圆、球圆、尖圆、圆径、三边形、三边角形、两边等三角形、平边三角形、同周形、角方形、方形、长形、斜方形、长斜方形、圆尖体、并行线、并行线方形、直角长方形、直角方形、有法形、无法形、六角等形、直角线、公论、题言、切线、交线、切圆、交圆、等圆、半圆分、圆大分、圆小分、弧、圆分角、半圆角、大分角、小分角、切边角、分圆形、圆内切形、圆外切形、形内切圆、形外切圆、比例、前率、后率、连比例、理中分末线、正弦、余弦、通弦、半弦、正半弦、余弧、割线、弧矢弦割圆法、六宗率、等边四角形、过弧、锐弧、锐顶、方矩植表、形面、形体、点、线、体。

(二) 逻辑学

落日加、物理、十宗论、墨达费西加、直通、断通、推通、合通、解释、剖析、推辨、公、性、司、本称、正称、不正称、本特、偶特、五公称、本然、依然、容德、明悟、脱、全称、指名、合名、实有、想有、畸一、特一、泛殊、切殊、甚切殊、直非、曲非、本内、依外、通合几何、离析几何、留作、往作、流作、倏作、本自在、公向、私向、质、模、底、索加德、霸辣毒、亚利斯多特勒、亚利斯督。

(三) 地理学

亚细亚州、欧逻巴州、利未亚州、亚墨利加、墨瓦蜡泥加、冬至规、冬至线、夏至规、夏至线、北极规、北极圈、南极规、南极圈、子午规、子午线、南北规、东西诸规、纬线、南极、北极、南道、北道、时差、度分、冰海、死海、热带、温带、冷带、寒带、百尔西亚、罢百尔、度儿格、如德亚、达马斯谷、印弟亚、莫卧尔、则意兰、马路古、忽鲁谟斯、亚尼俺峡、以西把尼亚、波尔杜瓦尔、里西波亚、拂郎察、把理斯、意大里亚、亚勒马尼亚、法兰得斯、波罗尼亚、翁加里亚、大尼亚、雪际亚、诺勿惹亚、厄勒祭亚、莫斯哥未亚、窝儿加河、谙厄利亚、呀尔伯山、高架所山、多恼河、色未利亚、多勒多、福岛、罗玛、勿搦祭亚、弥郎、那坡里、热孥亚、楅楞察、阨入多、泥禄河、该禄、马逻可、弗沙、奴米弟亚、亚昆心域、马拿莫大巴、墨瓦蜡泥、加纳达、孛露、伯西尔、智加、雅玛琐农江、墨是可、新拂郎察、花地、寄未利、新亚比俺、加里伏尔尼亚、古巴、牙买加、百而谟达、阁龙、墨瓦兰。

(四) 天文历法

第谷、加利勒阿、历学家、交食仪、自鸣钟、望远镜、罗经、列宿经纬天球仪、万国经纬地球仪、节气时刻平面日晷、节气时刻转盘星晷、象限、圈分、象限仪、弧矢仪、垂线球仪、弧矢法、割圆八线表、视度、实度、视差、视行、实行、视距、星球、九重天、十二房、地平规、春分规、秋分规、赤道规、黄道规、月轮规、昼夜平规、四规、内规、外规、朦影规。

(五) 心理学

动能、觉能、外觉、内觉、记含、忆记、推记、涉记、作明悟、受明悟、爱欲、内言、外言、自动、强动、外引、内引、总知、受相、分别、知觉。

(六) 生理学

近视、远视、火化、口化、胃化、四液、头颅骨、马鞍骨、钉骨、脚骹骨。

(七) 物理学

费西加、四元行、闻性学、视学、视学家、运重、轻重家、力艺、槓杆(今作杠杆)、滑车、易象、斜透、三际、重心。

(八) 音乐学

音律家、西琴、编箫、五线、启发、刚启发、中启发、柔启发、四声、乐音、半音、乐名序、长短度、三准、乐音间歇、三品调。

(九) 语言学

元音、自鸣之母、同鸣之父、首元母、二子母、三孙母、曾孙母、父音、母音、子音、四品、算画之法、西号、譬、明譬、隐譬、直譬、曲譬、单譬、重譬。

(十) 技术

龙尾车、玉衡车、恒升车、水库、水铳、甃齐、筑齐、初齐、中齐、末齐、三眼快枪、夹靶之膅、鸟铳、铳弹、佛机、百子铳、飞龙铳、喙铳、喷铳、攻铳、虎唬铳、狮吼铳、飞彪铳、守铳、铳规、转弹铁杖、响弹、链弹、钻弹、凿弹、分弹、阔弹、散弹、公孙弹、蜂窝弹、火箭、喷筒、火罐、地雷、火兵、伍号。

附 注

[1] 本文所搜集科技词语来源于以下学者著作:利玛窦《乾坤体义》,熊三拔《泰西水法》《表度说》,艾儒略《职方外纪》《性学觕述》《西方答问》《几何要法》《西学凡》,南怀仁《坤舆图说》《穷理学》《新制灵台仪象志》,傅汎际《名理探》,毕方济《灵言蠡勺》,徐光启《几何原本》《测量异同》《定平方算术》《兵机要诀》《勾股义》《新法算书》,李之藻《浑盖通宪图说》《圜容较义》,汤若望《主制群征》《远镜说》《火攻挈要》《西洋新法历书》,金尼阁《西儒耳目资》,高一志《譬学》《治平西学》,邓玉函《泰西人身说概》《远西奇器图说录最》《大测》,徐日升《律吕纂要》,德理格《律吕正义·续编》。高一志《斐录汇答》为钟鸣旦、杜鼎克主編《耶稣会罗马档案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十二册,台北利氏学社2002年影印版本。

参考文献

1. 晁瑞.明代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研究.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

2. 荣振华.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耿昇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

3. 沈国威.近代中日交流:汉字新词的创制、容受与共享.北京:中华书局,2010.

4. 沈国威.汉语近代二字词研究:语言接触与汉语的近代演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5. 王力.汉语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58/2004.

6. 张西平,侯乐.简析《名理探》与《穷理学》中的逻辑学术语——兼及词源学与词类研究.唐都学刊,2001(2).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苏 223300)

(责任编辑 马 沙)

* 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项目“明末清初西洋传教士汉语新词研究”(项目编号2017ZDIXM03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代语言规划史研究”(项目编号20BYY060)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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