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动画电影中的“国风朋克”设计探源——以追光动画作品为例

浙江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翁懿琳 浙江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博士/童 威

近年来，追光动画作为国产动画电影的主要出产方之一可谓佳作不断，先是借一部《白蛇：缘起》开启了将经典IP 带入现代审美语境的尝试，在取得观众认可后又频繁出招，2021年春节档的《新神榜：哪吒重生》彻底颠覆了人们对于哪吒这一经典动画角色的印象，将那个性格刚烈、行为叛逆的小男孩改造为一位风流倜傥、举止潇洒而又正义热血的飙车男青年。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新版哪吒在角色设计与服化道搭配方面结合了多种文化基底流行元素，其中以“朋克风格”的介入最为明显。这种大胆的尝试，构建出了一个基于中国传统文化，又杂糅了现代工业文化特征的，风格迥异的神话世界，奠定了所谓“国风朋克”的动画设计美学标准。

一、何谓“国风朋克”

所谓“国风”既是“中国风格”的简称，中国动漫产品购销龙头之一的优酷影视在其2021 年国产动画片单计划中，将“国风”定义为“以动画的形式重新解构武侠江湖或历史传奇的故事，通过融入幻想创新元素和当代流行风尚，打造崭新的中国国产动画类型片。”因此我们可以把这种基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并兼具了当代青年亚文化属性的符号性转化设计看作是“国风”动画设计的基础。

而朋克（Punk）一词在西方现代文化语境下泛指不屈与不羁的反叛精神，有着特立独行与标新立异的象征属性。有趣的是“朋克”常被用作词根与其他社会领域产生广泛联动逐渐衍生出了赛博朋克、废土朋克和蒸汽朋克等分支。不出例外，当“国风”动画设计理念与“朋克”精神内核发生碰撞就产生了所谓的“国风朋克”视觉美学风尚。在国产动画电影中，这一风尚常在角色设计和服化道搭配中强调金属质感与装饰元素为标志。例如铆钉、齿轮、链条等具有工业美感的金属饰品，强烈表达出一种非中国本土原生文化的现代机械美学意向，从而极大提升了角色的视觉新鲜感。下文就以追光动画近年来出品的几部明显带有“国风朋克”属性的动画电影为例解释其设计内涵。

二、追光动画的“国风朋克”演进之路

2022 年国家文化和旅游部发布的《十四五文化产业发展规划》中针对动漫产业总结出如下内容：“提升动漫产业质量效益，以动漫讲好中国故事，生动传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增强人民特别是青少年精神力量，打造一批中国动漫品牌，促进动漫‘全产业链’和‘全年龄段’发展。”显然，当我们把《白蛇：缘起》和《新神榜：哪吒重生》等多部动画电影置于以上发展向度中考察时，追光动画的美学布局理念就逐步清晰了。

追光动画在2016 年出品了第一部动画长篇作品《小门神》，其中就尝试将中国传统装饰风格和现代流行视觉元素进行混搭。例如：在场景设计方面，本片的美术设计将故事主线放在江南小镇和魔幻都市的视觉体验对比中，一半是繁华林立的现代城市，一半是典雅恬静的古代乡村，以“新”与“旧”的视觉冲突构成了影片审美上的基本矛盾。在角色设计方面，美术设计团队给主人公神荼穿上了采用传统盘金绣法缝制的肩甲、护腕等服饰，配饰上采用了有玉石、珍珠的铜环。为凸显角色的滑稽属性，其脚下的短靴被设计为现代运动鞋的样式，武器也改为了由白玉、青铜和碧玉打造的烧火棍（图1）。这种基于现代穿搭习惯的复古装饰元素混配，可以看作是由追光动画开启的古典视觉装饰元素现代适应性探索创新。而将这一视觉体验固化的作品当属三年后上映的《白蛇：缘起》。

图1 《小门神》宣传海报

（一）“国风”的定型之路

2019 年《白蛇：缘起》在内地上映后得到业内人士的普遍认可，这要归功于追光动画在好莱坞魔幻风格和内地CG游戏风格之间找到了一种设计平衡。在故事情节方面，追光动画解构了家喻户晓的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以续写前传的形式将现代思想观念融入传统时空，开启了白蛇宇宙的故事前缘。

1.画面效果设计中的“国风”意境呈现

在视觉效果方面，《白蛇：缘起》的画面精致柔和，服化道设计饱含中国传统审美韵味，尤其体现在片头描述白蛇修炼圆满的水墨点染。这一片段以留白为画面基底，墨汁勾勒的白蛇轮廓呈向外扩散的趋势，颇似中国书法的笔墨晕染效果。黑白水墨风格搭配色彩点缀，在画面留白中展开故事，给予观众一个空灵的想象空间（图2）。水墨动画是20世纪60年代国产动画片的杀手锏技术，《白蛇：缘起》把中国水墨画的视觉效果运用于动画片的人物造型和环境空间造型，借墨色的浓淡虚实来表现主体，在表达形式上讲求笔墨情趣，追求意境气韵，唤起了广大影迷对国产动画审美特性的记忆，实属设计风格上的情怀营销成功案例。影片中对于锦绣山川的全景描写不但将传统山水画的意境再次呈现，而且利用转场强化了角色的三维转为二维装饰效果，用一幅幅近似手绘效果的水墨画展现了“清风拂绿柳，白水映红桃”的山光水色，同时又辅以“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情境体验。

图2 《白蛇：缘起》片头水墨动画

2.角色形象设计中的“国风”元素融入

在角色造型设计方面，主人公白蛇被塑造成古典美人的形象，在五官与妆容造型上显然参考了传统戏曲角色中青衣的造型样式（图3），一双眼角上提的丹凤眼别具特色，眼妆部分在整个面部格外突出。为了避免人物造型过于戏曲化，追光动画的美术设计部门特意将白蛇的眉毛设计成平眉，与眼部形成夹角，展现出这一角色经过长期修炼后所企及的隐忍与温婉的视觉气质形象。从审美角度看白蛇的样貌表情设计显然是成功的，一方面，追光动画有意保留了这一经典角色的戏曲妆独特韵味，从而唤起观众记忆里对于传统“美”的回忆。另一方面，由于丹凤眼等传统视觉元素的加入，使得白蛇相比于以往国漫中模仿日漫的人物面部表情设计有了明显的视觉识别性。因此，我们可以说白蛇的形象设计是这部国产动画电影最具突破性的尝试，借用传统视觉元素完成了符合现代人口味的审美创新。

图3 《白蛇：缘起》中白蛇与戏曲青衣造型对比

为达到情景交融的目的，追光动画以中国文化特有的古典韵律唤起留在观众心中的“中国风格”审美依恋，从而重塑了“国风”的定义。《白蛇：缘起》这部动画电影也因此而确立了其在“国风”领域的美学号召力。

（二）“朋克”的提炼之路

两年后的2021 年2 月12 日《新神榜：哪吒重生》在内地上映，这次追光动画有意尝试跳出《白蛇：缘起》所定型的“国风”成规，为避免经典角色形象的脸谱化与僵化，公司的美术设计部门充分吸收各类影视作品中的“朋克”元素，从剧作结构到角色外形重新设计和定义了哪吒的形象。

1.剧作结构设计中的“朋克”精神融入

在中国传统剧作中，哪吒被描绘为一个极具反叛精神的神话英雄，其出生就自带奇异，不屈于权威、敢于担当、自由脱俗的精神品质与时下流行的所谓“朋克”式的桀骜不驯叛逆精神产生了某种重叠效应。主创人员准确把握住了这一文化精神的共通性，在剧情设计方面大胆创新结合传统文化五行理念中“火”的属性，将坦率、热情与坚强的人格定义赋予了主角李云祥，并将其设计为哪吒元神转世后的所谓“凡人”，通过角色的成长历练达成神灵附体、除暴安良的效应，满足了当下流行的“青铜变王者”剧本叙事需要。

2.形象设计中的“朋克”元素拼贴

在角色形象设计方面，主创团队显然大量引用和参考了不少国外经典影视作品中所固化的“朋克”穿搭元素。例如：当李云祥神灵附体唤出“喷火元神”的桥段，追光动画的美术设计部门摒弃了以往国产神话题材动画片常用的“无因形变”设定，而是借用日本科幻题材动画常用的“机械盔甲”造型。并考虑到“火神附体”难以让肉身承受，故在主角的机甲战衣的胸甲、两臂护甲的显眼位置设计了一系列排焰孔，一方面满足了喷火降温的科学设定，另一方面增加了角色的机械美学特征。而皮质、卡扣等金属着装配饰则将当代流行的“朋克”时装元素巧妙黏附于其上，在满足观赏者猎奇观影的心理基础上又将哪吒桀骜不驯、狂放不羁的精神品质与文学形象记忆融合放大，令人耳目一新的同时又回归了经典。

在道具设计应用方面主创团队也格外精心，为了凸显哪吒的“喷火元神”特质专门将国外影视作品中常见的“柴油朋克”道具加以利用。例如：主角李云祥驾驶的重型越野摩托车就参考了1988 年日本动画导演大友克洋执导的《阿基拉》里的摩托车道具。作为机车动画的鼻祖，《阿基拉》中的机车采用了相当前卫的设计造型，糅合了越野赛车和赛道机车的构造特征，外表强调流线型科幻感，在展现出满满的机械细节的同时增加了画面质感。（图4）《新神榜：哪吒重生》中李云祥所驾驶的重型越野摩托车有效借用了《阿基拉》中的机车造型，结合角色属性和故事情节，既满足了动画受众的致敬情怀又突出了故事发生背景的工业时代画风，并通过后续的火焰特效的加持，进一步强化了哪吒追求自由、耿直率真的精神特质。（图5）

图4 《阿基拉》宣传海报

图5 《新神榜：哪吒重生》宣传海报

为了增强龙王一族“恶”的属性，片中将龙太子被“拔龙筋”的文学描述做了符合当代科技发展原理的视觉化展现。主创团队参考《战斗天使阿丽塔》等科幻题材电影的设定，将人类原有的脊椎构造利用机械强化夸张，在动画设计中予以变形，使之成为外骨骼化的造型，并强行殖入反派体表。在外形上达到更加唬人的目的，从而从侧面印证了反派脱离群众支持，外强中干的本质。这一设计构思用毫无人性的“蒸汽朋克”属性增强了反派势力的唯机械控制论异化趋势，进一步推高了主角李云祥所代表的劳苦大众用人性对抗机械的情节冲突，使邪不压正的主旋律得到伸张。

3.场景环境设计中的“朋克”本源回归

区别于角色和道具设计中显而易见的“朋克”元素挪用与拼贴，本片在场景环境设计方面显然考虑得更深，力图在社会学层面回归“朋克”思想诞生的本源。片中故事发生地东海市的设定大量参考借鉴了《头号玩家》等好莱坞“赛博朋克”题材电影的视觉特征，即“高科技低生活”的视觉化呈现，将高度发达的科技与绝大多数民众极低的生活标准做出对比，形成反乌托邦的悲观主义图景。在故事主线中富人区与平民区的视觉图像反差，与“赛博朋克”精神所要体现的反乌托邦精神内核相当契合。代表统治阶级的龙王家族拥有社会大部分的财产，尤其控制了全城的淡水供应，凭借科技垄断掌握着世界，在他们生活的富人区里灯红酒绿、几近奢靡，室内外陈设都被涂抹上绚丽的现代科技色彩，往来有序的先进交通、宽敞平坦的马路、反光的硬切角建筑等不一而足。象征工业文明的合成金属、钢筋混凝土、钢铁等可反光材质被大量运用在富人区的室内外场景设计中，与五彩斑斓的象征商业繁荣的霓虹灯光交相辉映。冰冷的材质与妖艳光效下映射出的是上层统治者对于社会底层的控制和对生命的漠视。而作为对立面的平民区则尽力复刻了民国时期贫苦百姓的生存图景：涂鸦、广告、线缆被用于描绘乌烟瘴气的贫民窟里无序崩溃的秩序，空间整体呈现拥挤、混乱、肮脏等特征。为了进一步强调矛盾的不可调和，主创团队将平民日常用水被龙王家族垄断作为爆发点，引发观众对劳苦大众悲惨命运的共情与担忧，进而期盼英雄挺身而出带领民众奋起反抗，打破旧制度，建立新世界。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追光动画的美术设计团队深谙“赛博朋克”的精神本源，将社会不断进步与发展后对权力、伦理、科技和生活的深层思考视觉化呈现。构建出一个“上海滩”式的弱肉强食社会。通过发展失衡、面貌割裂的对立空间环境设计促使主角人物完成心理蜕变，从只考虑小我利益的狭义豪杰李云祥成长为拯救苍生的盖世英雄“喷火元神”哪吒。

（三）“国风朋克”的确立之路

在前作“国风”与“朋克”定型与提炼的基础上，追光动画在续作《白蛇2：青蛇劫起》中基本明确了以古典文化为依托创造出新的符合当下审美潮流的作品的创作路径，并通过重新解构青蛇这一角色确立了所谓“国风朋克”的设计美学范式。区别于白蛇的主角光环，青蛇的配角地位反倒令主创团队放开了手脚，从而在剧情设计、角色形象设计和环境场景设计等多维度实现了创新与突破。

1.剧情设计重塑女性形象

在剧情设计方面故事延续了上一部《白蛇：缘起》，并刻意营造了白蛇的不在场前提，从而可以集中精力讲述青蛇自己的故事，在展现青蛇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中实现成长蜕变。这样的剧作结构使青蛇彻底突破了以往伴随在姐姐左右的配角限定，通过一次次的历练，小青经历了认定强者即正义、依靠强者、对强者祛魅的过程，最终实现了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成长为坚韧不拔、敢爱敢恨、正义担当的大女主，完美对标了当代价值观中女性的“半边天”角色属性。《白蛇2：青蛇劫起》中还塑造了很多有担当、勇敢、智慧、仁义的女性形象：拒绝依附且独立自强的孙姑娘、强大却洒脱善良的九尾狐、实现自我救赎的桃花妖，这些角色都不同程度地实现了女性自我意识觉醒。

2.角色形象设计中“国风”与“朋克”的融合

在青蛇的角色形象设计方面，追光动画的美术设计团队同样参考了传统戏曲青衣的妆容特征，但不同于白蛇气质上的“修道成仙”意向，青蛇的造型设计突出了干练、洒脱的“侠客”精神气质。主创团队通过高马尾、短上衣、迷彩裤、马丁靴等极富“朋克”表征的穿搭，重塑了青蛇崇尚自由、侠肝义胆、忠贞不屈的精神品质，从而合理映射了当代女性独立、自强的时代形象，将女性主义视角延伸至主体和象征层面，将传统故事中的人物进行全新地演绎和塑造，赋予其现代的面孔和精神，无疑能够赋予古老东方传说新的生气和灵魂，也使“国风”与“朋克”在角色设计领域的融合成为可能。（图6）

图6 《白蛇2：青蛇劫起》中小青造型

3.场景设计中“国风”与“朋克”的表意碰撞

在环境场景设计方面本片做出了更多突破，主创团队虚构出了一个没有特定时代背景限制的混合了所有流行视觉元素的大杂烩世界“修罗城”，并且着重刻画了这个世界与以往故事发生地的视觉风格冲突。例如：从高山流水的古典山水画环境转换到了光怪陆离的摩登都市环境，由明丽淡雅的“国风”田园突然坠入阴森灰暗的“朋克”都市，传递出冷漠疏离且危机四伏的信息。配合剧情推进将这个陌生世界里庞大而又精密的机械装置，混乱而让人迷惑的各种线索同时呈现，配以脆弱的生态环境、难以揣测的角色心理变化，营造出令人着迷的视觉品质。这真是一个奇异的世界，既非自然界，也非秩序井然的人工世界，在混沌中蕴藉着力量。我们可以在近年来的《疯狂的麦克斯》和《机器人总动员》等好莱坞影视作品中找到熟悉视觉体验，虽然以上作品被冠以“废土朋克”的称呼。显然，追光动画似乎有意而为之，在异界的画面中这支年轻的动画创作团队正恣肆地放纵自己的想象力。

以贯穿两部白蛇动画电影的宝青坊场景设计为例，我们可以发现追光动画的美术设计团队力图打破“国风”与“朋克”的审美边界。宝青坊的场景是以夸张大胆的玫红色为底色，整体色彩设计可以用妖艳来形容，正好对应了宝青坊主人狐狸精的身份。在具有浓重“赛博朋克”色彩搭配的固化印象环境中却摆放了许多带有中国传统纹样的木制家具，如狐妖的书柜与案几的造型就明显借用了明式家具常见的海棠纹样式。（图7）宝青坊在修罗城的“分店”万宜超市更是以中国古建筑飞檐翘角的形象出现（图8），这一设计一方面增添了建筑物向上的飘逸感，暗合了国人审美习惯中对飞动之美的追求，另一方面不忘以相对柔和的建筑装饰曲线破除“废土朋克”带给观众的审美乏味感，有效调剂了影片前半部分聚集的紧张氛围。

图7 《白蛇2：青蛇劫起》宝青坊内部图

图8 《白蛇2：青蛇劫起》万宜超市外部造型

三、结语

作为一家年轻的国内动画制作公司，追光动画在影像空间想象建构中不断尝试风格混搭，不断突破既有的审美趣味，在创作具有中国文化特色和国际一流水准的动画电影上持续发力，逐步衍生出传统与现代审美意向相结合的“国风朋克”设计。这一现象说明了国产动画的自主审美选择与类型融合趋势：即以中国传统故事为根基，潜植当代人文精神，结合流行文化中催人奋进之因素创造奇幻瑰丽的中国动画价值体系。

通观近年来以追光动画为代表的国产动画创作体系，中国动画人普遍在传统文化元素提炼和审美边界拓展上呈现出更加开放的态度。“国风朋克”设计范式的出现和被受众认可的过程，正是以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更新与再设计为基础，从现代生活理念出发，融入时代精神的产物。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比浚其源泉。在政府大力推广文化强国战略的背景下，中国动画电影人应秉持“古今中外，皆为我用”的设计思想，既要有仰望星空之思，亦要脚踏实地，走出一条有中国特色的动画创作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