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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北去水悠悠

2023-09-18吴佳

湖南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姆妈湘江爸爸

吴佳

“洞庭湖上好风光,八月风吹稻花香,千张白帆盖湖面,金丝鲤鱼装满舱……”

我出生在湘江边一个普通的小镇。小时候,和爸爸坐在家中的黑白电视机前收看湖南台文艺晚会,我们都喜欢听这首《洞庭鱼米乡》。它的歌词优美,曲调灵动,“湘味”十足,而且登台演唱的好像总是一个名叫春雷的歌手。爸爸一边看电视,一边相当武断地说,能把这首歌唱得这么有味道的,只有湖南人。对此,我也深信不疑了好多年,一直觉得春雷是我们湖南本土歌手。

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得知歌手春雷是地道的东北汉子,根本不是湖南人,我还暗自诧异了好久。好几次,我都想把这个小小的真相告诉爸爸,但不知为何,至今也没开口。

无论如何,童年听过的《洞庭鱼米乡》,早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虽然我是快三十岁时,才有机会来到洞庭湖上,亲眼一睹她的壮阔无垠、湖光潋滟。但从小生长在湘江边,离洞庭湖最近也不过百十来公里,让我对歌里描绘的意境总有种甚为亲切的感觉。尤其是站在湘江堤岸上,面对一江碧水,看她悠悠北去,奔向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总会让我逸兴遄飞,思绪神游。

我们镇上有条老街,位于湘江码头上,街面上铺着年代久远的麻石,两边都是古色古香的木房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老街就衰落了,只有零星几家店铺,经营着打铁、榨油、理发、补鞋、修表、香烛纸钱等生意。这些店铺大多是几十上百年的老店,有的已经传了三四代。

前阵子,在省城从事新媒体工作的同学胖子联系我,说大学时就听我吹嘘家乡历史悠久,风景秀丽,最近刚好在做古街古镇的选题,非要过来领略一番不可。

我脑海里浮现出读书那会儿,为自己家乡讲过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再联想到如今镇上的破败不堪,立刻心虚了。但有朋自远方来,我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于是提前跟他打好“预防针”,说,欢迎你来,只是别太失望了。

周末,胖子果真扛着摄影装备,来到了我们镇上。老友见面,不多寒暄,在街上转了一圈,他就忙着取景拍摄了。那天太阳不大,但天气闷热,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从前走几步都喘不过气的胖子,竟然在我们街上一鼓捣就是一下午。士别三日,我不禁对当年那个懒散的胖子刮目相看了。同时既感到好奇,也有些欣慰,這么一条破破烂烂的老街,竟还有这么多可拍的地方?

傍晚时分,我们在河堤上散步。胖子意犹未尽,将无人机航拍的视频打开给我看。只见碧水如玉的湘江,从我们小镇一旁淌过,在阳光与清风的照拂中,江面上泛起微澜,船影摇曳,而我们小镇拾阶而上的码头,清晰可见的麻石街,以及沿街排列的商铺,还有远处如黛的青山,参差的田野,都是那么古朴自然,错落有致。

在这儿生活了三十多年,我这也是头一回以俯瞰的视角领略这一江一镇之景。一切如此熟悉,又恍如初见,给人无限惊喜。

兴奋之余,胖子又觉得有些遗憾。他说,这么好的地方,要是好好包装推广一番,保准又是一个人气爆棚的网红小镇。

我却摇头,直说他的想法虽好,但目前却很难实现。因为我知道,在湘江沿岸,这样的老街和古镇比比皆是。无非是在过去的很多年,湘江沿线水运发达,物产丰富,于是每隔数十公里,便有一处这样的船运码头和一个由此兴盛的商贸小镇。由于交通区位没有明显的优势,所以就算搞旅游开发,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我们这里。

送完胖子回去,一个人在湘江堤岸上游走,思绪又不自觉地飘飞了起来。

眼前流过的湘江,是育我们如摇篮、给我们以滋养的唯一母亲之河,而这日益凋敝的小镇,也是曾经祖祖辈辈真切地活过,又在这里埋葬,世代延续了生命的地方。在岁月如江水般的流逝中,小镇历经了往昔船运经济的繁荣鼎盛,也接受了来自江中物产的慷慨馈赠,但在更为高效便捷的运输途径兴起,以及传统粗放的治河之策难以为继时,也一度陷入了举步维艰的迷思和踌躇。直到差点竭泽而渔,积重不返,才猛然惊醒,拨云见日,终于守住了这一江碧水,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从容。

总之,每个在这里临水而居的人,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说。

虽然日常揾食于下游数十公里的城市,但一到周末,我便会迫不及待地回到镇上。

早早地骑上摩托车,沿着河堤上蜿蜒的公路逆流而上。风从水面吹过,带来一路沁凉的晨雾。走出熙攘的城镇,穿过宁静的村庄,看着沿途茂密的芦苇,浅滩中飞舞的白鹭,稻田里耕作的农人,飞快地从我身旁掠过。于我而言,这是回家,也是追溯自己生命的河流。

一路经过当年杜甫泊舟夜宿的古庙,遇见一处怪石嶙峋的险滩,再沿着迂回的河堤拐个大弯,小镇也就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离我越来越近了。终于到达时,太阳爬到了江对岸的山丘之上,阳光斜照过来,有几分晃眼,身子却是暖洋洋的。来到那家开了几十年的饮食店前,闻到熟悉的汤粉味道,才想起骑了一路车,早饭都还没吃。找个空座,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回家的滋味就在这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中,愈发真切而浓郁。

我也爱在灯火初上的时刻,漫步在夜风温柔的河堤上。堤上的路灯总不太明朗,但就是这样有些许幽暗,才更觉得温柔可亲。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爱跟着大人在河堤上散步。左邻右舍,三五成群,趿着拖鞋,摇着蒲扇,在河堤上吹风,总有说不完的话,看不够的景。

如今住在村里的人少了,和我同辈的后生几乎都搬去了城里,这一段河堤也寂静了不少。偶尔遇着人,也多半是村里的留守老人。隔着老远,还是能透过模糊的身影,大概辨别出是张家的老倌,还是李家的嗲嗲。走近了,恭恭敬敬地跟人家笑着点头,寒暄几句,无非是说你几时到的家,又准备几时回城里去,晚饭吃过了没有。老人家多少有些耳背,也不在乎你说了什么,囫囵听个大概,就背起手,慢悠悠地走远了。

你也一路走走停停,漫不经心地感受此时的江天夜色。清冷的月牙像一弯快镰,收割着岸上一簇簇起伏的稻浪,而江上的波涛又轻柔地拍打着堤岸,像母亲安详的摇篮曲。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在江畔村庄一处低矮的土房里,空气又潮湿又闷热,只有那盏昏暗的白熾灯,照着屋里老太婆慌张无措的神情,以及就要临盆的产妇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月亮已经挂在了树枝上,满天的星子,而小屋的门却依然敞着,门前苔痕斑驳的石阶,以及石阶前通往河堤的小路,都好像在等待汉子的归来。

而爸爸却迟迟未归。

早在两天前,看着姆妈挺立的肚子,爸爸就在犹豫,这一趟还能不能跟船出去,到上游很远的河滩捞砂。

姆妈看出了爸爸的为难,宽慰他说,你去吧!我这还一点反应都没有,要生也不会那么快的。

一边是临盆在即的妻子,一边是全家赖以生存的活计,爸爸两头犯难。但应了别人的活儿不能食言,他还是惶惶不安地出了门。

第一天,平安无事。第二天天没亮,姆妈就发作了。从早晨到夜晚,剧烈的疼痛持续了一天,孩子却还不见生下来。娭毑也慌了神,急得团团转。早就托人去请村里唯一的接生大娘了,可大娘此时还在给另一家产妇接生,要等那家孩子平安降生了,她才能赶过来。

而此时的爸爸,也还在挖砂船上,没有电话联系,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好在那天夜里,接生大娘还是赶了过来,我也平安降生了。爸爸是在我落地后不久,急匆匆赶回来的。他三步并作两步,一双穿着破烂解放鞋的大脚慌忙地跨过门口的台阶,鞋缝泄露了从江中带回的细碎河砂,褐色的裤管里甚至藏着江间湿润的风。

“生了,生了!”从大娘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婴孩,爸爸激动而又慌张地抱着我。“这是我儿子,我有儿子了!”爸爸的欢呼里,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粗犷和雄壮。而姆妈,却在这场艰难的分娩中,几乎耗尽了最后的一丝气力。

世界上大概没有人能真正记起自己出生时的情形,可独自面对夜幕下的湘江,总能让我遥想起那天爸爸发自内心的喜悦,以及姆妈分娩我时无以复加的疼痛。

一如河流养育我们,也总是几多欢喜,几经阵痛。

尽管生下了一个黑黑瘦瘦、呆头呆脑的丑孩子,父母却从不吝惜对我的爱。

爸爸那时候在河里捞砂,一天工资才五块钱,一家老小都靠这点微薄的收入养活,他却很舍得给我买零嘴。副食店里的薄荷糕、桃酥饼、兰花根、水果罐头、脚板月饼,至今仍是记忆中难忘的童年味道。

爸爸出门捞砂时,姆妈就把我背在背上,带我去长满芦花的河堤上散步。她那时不过二十来岁,扎着两条大大的马尾辫,我尤其喜欢闻她头发的香味。姆妈指着江上来往的船,告诉我:那像燕子一样小巧的,是渔船;船板上站满人的,是客船;船舱里煤炭和砂子堆得像小山的,是大货轮;还有那链斗轰鸣的,则是淘金船。

我最想知道的,还是爸爸在哪艘船上,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又会不会给我带香香甜甜的桃酥饼。

其实这也是姆妈最想知道的。她带着我来来回回在河堤上转悠,无非是期待爸爸的捞砂船能够早早地回来,最好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爸爸每回出去捞砂,都要两三天才回来。到家时,也多半是深夜。有时透过纱窗,看到小路上有人远远地打着手电筒往我们家走来,姆妈总是特别期待而又紧张。只有听到爸爸在屋外喊“开门”时,她才会迫不及待地拉下门闩。而我的注意力,早就全部放在了爸爸提回来的花布袋子上,它鼓鼓囊囊的,一定装满了零食。

我也时常好奇,爸爸和一帮叔叔伯伯在船上,到底是怎么捞砂,又是怎么吃饭,怎么睡觉的?几次央求爸爸带我上船,他都不肯,说船上危险,一不小心掉进漩涡,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事了。

爸爸不肯带我去捞砂船上玩,小时候坐船的机会,就只剩下了跟娭毑坐过河轮渡,去对岸赶集卖菜了。我们总是天没亮就打着手电筒出发了,因为只有赶上最早的一班船,才能占到一个卖菜的好位置。可位置再好,要把一挑子青菜卖完,还是要费上大半个上午的工夫。娭毑怕我饿着,菜还没卖出几把,就跑去不远处的炸货摊前,砍了两块油滋滋的剁饼递到我手里。

我吃完一块油饼,问娭毑怎么不吃?娭毑说,你吃你的,这么梆硬的东西,我哪里还咬得动!

等集市快散了,不管菜卖出去多少,我和娭毑都得往回赶了。从集市到过河码头,要沿着河堤,走好远一段路。半路上,有棵高大的香樟树。我们走累了,就会在树荫底下歇一歇脚。娭毑抬起头,看着老樟树茂密的枝叶,告诉我,这是棵树祖宗,起码有两三百年岁数了。我们祖孙俩手拉手,尝试着去抱这棵大樟树。可我们的手哪里够长,根本抱不住。

后来我才知道,娭毑年轻那会儿,也是坐着过河的船,从对岸很远的地方嫁过来的。八月酷热的天气,还曾使接亲队伍在老樟树下久久歇憩。

如今快三十年过去了,娭毑早已埋骨山间,父母的面容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满是皱纹和白发。只有河对岸的老樟树青翠依旧,江上的清风温润如昨,一点一滴联结着过去与当下、回忆与现实,且在我的脑海里,一天比一天细致丰富。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一千六百多年前,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塑造了一个以“捕鱼为业”的武陵渔人,也印证了从古至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生存智慧,也是延续了千年的生活方式。

娭毑活着那会儿,就喜欢到村边的小河沟里捕些小鱼小虾,给儿孙们调剂口味。她将米饭拌着糠饼,经小火炒香,捏成小团,塞到用破旧蚊帐改缝的虾笼里,然后专挑那些滩浅草深、水流平缓的地方下虾笼。收网时,她用竹篙把虾笼捞起,每个笼子里都有不少青色的小鱼和透明的虾公活蹦乱跳。娭毑把混在其中的水藻清理干净,然后将小鱼小虾平摊在铁锅里,点燃茅草,用小火焙至金黄。这样的火焙鱼扎进塑料袋子里,在没有冰箱的年岁也可以保存很久。做菜时,加入山茶油和干辣椒,小火一炒,干香酥脆,唇齿留香。

我最期待的,还是涨水时,爸爸扛着巨大的渔网,去江边“扳鱼”。连续的暴雨后,湘江的水涨起来了,爸爸将两根粗壮的楠竹交叉绑定,压弯后撑起一张巨大的捕鱼网,然后在交叉点固定好支架和拉锁,就可以撑网捕鱼了。这种捕鱼方法,每起一回网,都要用拉锁将支架扳起,我们称之为“扳鱼”。

那时候,湘江的鱼还很多。爸爸只要出去“扳鱼”,不管大小,回来时至少都能有大半篓子的收獲。草鱼、鲢鱼、鲤鱼都不足为奇,有时还有青鱼、桂鱼、翘嘴白、水老虎这些稀罕货。河鱼味道鲜美,卖价也高,爸爸却不急着提到街上卖,主要是给自家妻儿老小尝个鲜,还要给左右邻居送一些。我那时候个子不高,黄黄瘦瘦的,爸爸总觉得我营养不良,“扳”到好鱼了,先让姆妈炖汤给我喝。

我们这样的人家,捕鱼捞虾只是偶尔为之。也有些人家,是一年四季以打鱼为业的。我姨父家住的村组,就家家户户都有一条长长的渔船。我小时候去姨父家玩,经常看到他们门前挂着大大小小的粘网,网上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河鱼。每次收网回来,姨父和姨妈要费好久的工夫,才能把这些鱼解下来。

而要想得到更多更大的鱼,姨父也会和同村的伙计一起,在夜里偷偷使用雷管炸鱼。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捕鱼方式,至于会给河里的鱼群造成多大危害,我那时还不清楚,但我知道,在姨父他们村里,很多人都是因为雷管使用不当,被炸伤炸残的。其中有一个外号叫“一把手”的伯伯,总爱在我们一帮小孩面前,故意将他那只炸残的手从袖口露出来,吓得我们大惊失色,落荒而逃。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河里又盛行电鱼了。在渔船上安装一台大功率柴油发电机,船头伸出来两根长长的竹篙,竹篙上连接的电线垂落到水里,大白天就能在江面上来回扫荡,地毯式电鱼。这样的电鱼船,通常要两人配合,一人在船头放电,一人在船尾打捞。放电时,不管大鱼小鱼,都会在水中猛烈翻滚。但只有那些大鱼才会被捞上来,来不及打捞的小鱼,就会沉到河底。第二天浮出水面时,一片片白花花的死鱼,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更有甚者,会在枯水季节偷偷往水里投毒,用毒鱼的方式,把一片水域的鱼虾一次性消灭干净。鱼虾中毒之初,不会马上沉入水底,而是先浮起来,垂死挣扎一番。有的人觉得,只要泛白的鱼还没死透,就说明体内的毒性还不大,就算有点毒,用油炸、烟熏、火焙加工一番,也能将毒素去除干净。于是不管是谁投放的毒药,只要看到河沟里有大片泛白的鱼虾,好多人都会全家出动,争先恐后地前去打捞。

我姆妈向来胆小,在吃的问题上尤其害怕病从口入,所以她很少去捡被毒杀的死鱼。只是有一年,她在河沟里捞喂猪的丝草时,先是看到一条奄奄一息的大鲤鱼在水面挣扎,随后更多泛白的鱼漂了起来,她才意识到河沟里又有人毒鱼了。她也不太贪心,只捡了那条还剩半条命的大鲤鱼回家,剁成块后在油里炸焦,还嘱咐我,这是大人吃的,小孩不能吃。我哪里忍得住,还是偷吃了几块。吃完后,大人好像并无大碍,我却足足拉了两天肚子。

小时候就听大人说,我们乡镇是远近闻名的产鱼大镇,不仅有人专门捕捞河鱼,在山塘水库里养殖家鱼的也不少。后来河鱼越捕越少,就有人用家鱼冒充河鱼卖。起初还真有人上当,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没几个冤大头愿意相信了。毕竟普通人或许不太能一眼分辨出河鱼和家鱼的区别,但只要读书看报的,都知道那几年,湘江的鱼类由于捕捞过度,几乎就要枯竭了。这种情况下,哪来的那么多野生河鱼让你抓来卖呢?

来到新世纪,随着经济和科技飞速发展,各种新鲜事物像潮水一般涌来,我们的小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河里一艘艘大型机械挖砂船,不仅淘汰了爸爸跟了十来年的人工捞砂船,也像一只只贪婪无比的巨兽,日夜不停地吸取着水底的河砂,在河堤上堆起了一座座巨大的沙丘。而那些早年离开镇上,去广东打工“先富起来”的人,也带回来资金和技术,在家乡办起了一个个炉火旺盛的玻璃灯饰厂。爸爸很快就洗干净脚下的泥砂,和村里人一起进入了家门口的厂子里吹制玻璃,每月工资比捞砂翻了十几倍。看到村里有人建起了大型养猪场,一年能出栏成百上千头生猪,姆妈也再不满足于一年到头扯猪草、喂熟食,就养那么两三头土猪,而是扩建了猪圈,养了二十多头良种猪。一台台载满肥猪的大货车从我们镇上出发南下,奔向广东人的餐桌,也带回了丰厚的财富。

一时间,河砂、玻璃灯饰和生猪养殖,成了我们镇上的三大支柱产业,也撑起了多数家庭的幸福生活。我们家也盖起了两层小楼,置办了彩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等家电和交通工具。至于河道里浑黄的泥沙、遍布的疮痍,玻璃厂林立的烟囱、刺鼻的气味,以及养猪场向河沟里直排的粪水,虽然带来了环境的种种变化,但也只被看作是发家致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毕竟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舍鱼,哪来的熊掌?

由于家门口的玻璃厂大量排放酸性废水,污染了农田,田里的禾苗也不生长了,产出来的瘪谷多,壮粒少。爸爸见状,觉得反正厂里打工就能赚钱,就不想辛苦种地了。姆妈却不舍得,她总觉得,农民不种田,哪来的饭吃?为此他们还爆发过激烈的争吵。爸爸争不过,又再种了一年,但收成实在寥寥,付出的人工不算,一年下来的收获都没赶上投进去的种子、农药和化肥成本。第二年,姆妈也不再执拗,终于不提种地的事了。家里七八亩上好的水田,就这样抛荒了十几年,长满了浓密的荒草和杂树。

那时我已经离开镇上,去县城读高中了。我记得那是高二下学期,我们在操场上体育课,向来温和的班主任从操场的另一端心急火燎地走过来,打断了体育老师正在做的羽毛球动作示范。他把班上一个名叫彩云的女生喊出队伍,不一会儿,就骑上摩托车,载着彩云,匆匆离开了校园。

我和彩云,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从小一起玩耍的“哥们”。她就住在我们隔壁村,是一个爱笑爱闹、大大咧咧的“假小子”。因为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广东打工了,她是跟着嗲嗲娭毑长大的。但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一点所谓“留守儿童”的敏感和乖戾,反而因为家庭经济条件好,她总是格外自信而阳光。后来她的父母从广东回来,也买了机械挖砂船,办起了“日进斗金”的采砂场。

那天直到上晚自习,班主任才回到教室,彩云却没回来。班主任告诉了我们一个不幸的消息,彩云的母亲,因为意外,突然去世了。

下晚自习后,我连忙挤进校园里的电话亭,打电话向爸爸求证。爸爸说,彩云的姆妈,是因为两条挖砂船发生碰撞,被活活“挤”死的。

那几年,因为湘江挖砂、运砂和淘金船实在太多,过度采砂形成了一处处险滩和深潭,船只碰撞、搁浅、触礁、沉船甚至死人的事故时有发生。

因为母亲的突然去世,直到高中毕业,我们都离开家乡,各自去了外地上大学,我都没有再看到彩云脸上有过无忧无虑的笑容。

去年“十一”,彩云结婚了,和她相恋多年的“青蛙王子”走进了婚姻殿堂。由爸爸挽着手走上舞台,和新郎交换戒指,互相许下爱的誓言,抛撒捧花并举杯向亲友致谢,婚礼从始至终,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幸福的新娘都没有不同。

直到婚礼结束,宾客们都散场了,她却出人意料地在我们这帮亲密的朋友面前号啕大哭了起来。她说,这些年,她曾无数次做梦,梦到自己的姆妈站在今天婚礼的舞台上,亲眼见证她的幸福。可这样的梦,她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我的一个住在湘江堤岸下的表姑,也在那几年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纠纷和烦恼。由于过度采挖,河堤附近的砂石被掏空了,堂姑家地基下的泥土也随着堤岸逐渐向江中“漂移”,导致房屋出现了严重开裂。耗尽半辈子积蓄才盖起来的楼房,就这样面临着随时都会倒塌的危险,堂姑不服气,联合了好几家同样受损的邻居,又是上访告状,又是找电视台曝光,可总是得不到滿意的解决答复。我那时已经上大学了,因为从小作文写得不错,暑假里,堂姑捎信叫我去她家,说是要帮她写举报材料。我亲眼看到,她家的楼房几乎每间房屋都开裂了,主屋与杂房之间,甚至“掰开”了一道几厘米宽的裂缝。

我不记得堂姑的案子最后是如何处理的,反正后来因为担心房屋倒塌,她在隔壁一个远离江边的镇上买了房,全家都搬走了。但那一天,在去堂姑家的路上,我清楚地看到一处原本水面清浅的小港里,满是漂浮的垃圾,黑绿的水面也散发着难掩的臭味。我想起小时候,这个地方的水质是多么清澈,简直是我们小孩子的天然游乐场,一到放暑假,附近村里的小孩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里泡一下午。

我也记得那时候和我一起在港里玩水的,有一个矮矮瘦瘦的小哥哥。他不爱说话,人却很善良。那时候我还没学会游泳,他把一个充满气的轮胎作为游泳圈借给我,还帮我托住下巴,让我练习游泳动作。初中毕业后,他学了厨,几年下来,就成了镇上最年轻的乡村厨师。后来又听说,他去了河边的采砂场当管理员,其实就是采砂场老板豢养的“保安”。因为砂场老板们要互相抢夺资源,挤占市场,还要时不时和周围不安分老实的村民周旋,于是就网罗了一批社会青年,盘踞在河边那一线砂场“维护交易秩序”。也时常听姆妈说,这些采砂场的“保安”中,又有谁家的伢子,因为赌博、吸毒、斗殴、交通肇事而违法坐牢了。那个哥哥后来也被抓了进去,判了十几年。听说是因为两个砂场老板发生矛盾,他冲在前面,将对方砍成了重伤。

有一回,我和姆妈骑着摩托车,在路上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跟在那个哥哥的父亲身后,他们一老一小,默不作声地走着。小男孩长得太像那个哥哥小时候了。姆妈说,可不就是那个后生的崽嘛!这伢子虽然爸爸坐了牢,姆妈也不要他了,但他可是出了名的乖巧懂事,最听爹爹娭毑的话。

我听了,倒不觉得这孩子的听话、懂事有多么令人高兴,反而为他感到莫名地心疼。

大学毕业后,我有几年远离了家乡,到了湘江上游的东江湖库区工作。

作为早就火出圈的风景名胜和旅游度假区,东江湖青山灵秀,碧水含情,被誉为“湘南洞庭”,有“人间天上一湖水,万千景象在其中”的美称。

还记得第一次乘船前往库区深处的工作单位,是在一个八月的早晨,我们的船行驶在澄澈如镜的湖面上,四周薄雾缭绕,朦胧缥缈,两岸的山峦在雾的海洋中若隐若现,似真似幻,一时间我好像误入了蓬莱仙境,万顷茫茫,羽化登仙。

在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的库区,我们的工作任务却很现实,那就是一边要开展水环境治理保护,一边要带领库区老乡发展生态产业,完成脱贫攻坚。两者看似顺理成章,但深入其中,才知道存在着多少困难和矛盾。本身就在位置偏僻、交通闭塞的库区深处,老乡们挣钱的门路少之又少,在短期的经济效益与长期的环境保护之间,更是难以抉择。有老乡一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好不容易通过网箱养殖,勉强供起了孩子的学杂费用,可为了保护水质清洁,网箱必须全部退水上岸,我们既要苦口婆心地上门做思想工作,还要殚精竭虑帮助老乡联系务工岗位,解决燃眉之急,更要谋划上岸后,发展生态种植、特色水果等产业,实现长期稳定的脱贫致富。有老乡乘着发展旅游的东风,在湖边开办了生意红火的农家乐,带动一方乡亲务工就业,可由于农家乐建在了环保禁区内,必须关停取缔。至于打击偷伐林木、违法捕猎,关停有色金属矿企,淘汰老旧落后船只,在集镇建设污水处理管网等综合治理措施,更是投入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也屡次牺牲了人们唾手可得的“眼前利益”。

一个当过三十多年村干部的老前辈告诉我,在东江水库关闸蓄水前,就有六万多库区群众告别了如今沉在湖底的平坦田土和美丽家园,迁移、后撤到了未被淹没的贫瘠荒山上。蓄水之初,为了解决这些移民的生计,库区主要侧重经济开发,利用丰富的水体、森林和矿产资源,发展渔业、养殖业、采矿业,其中尤以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万口网箱下东江”最为轰轰烈烈。但大面积的水产和畜禽养殖,大肆的尾砂、废石、废渣和污水排放,以及无序的林木砍伐和山地开垦,逐渐带来了水土流失和水体富营养化,让这发源于南岭和罗霄山脉深处的一湖碧水遭到了严重威胁。

好在当地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以壮士断腕的勇气,开展网箱退水上岸、临湖区域畜禽禁养、林木禁伐、矿产资源永久“封存”、影响水环境项目“零准入”等治水行动,并带领老百姓发展生态旅游、生态水果种植、利用湖区冷水资源开发大数据产业和高端饮用水……形成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动实践。

几年前,我回到了自己家乡。远行归来,近乡情怯,让我对母亲河以及家乡的变化有了更热切的关注和更深刻的感受。如今,随着湘江保护与治理“一号重点工程”的深入推进,我们家乡的湘江河段面貌也发生了根本改变。漫步在湘江堤岸上,江中大肆开采的挖砂船和淘金机械早就不见了踪影,岸上原本堆积如山的砂石也已清理干净,种上了青翠的杨柳和茂密的芦苇;给空气和土地、水体造成严重污染的玻璃灯饰厂要么取缔关停了,要么实现了技改升级,各项环保数据纳入了严密的监测和管控;各家各户的生活垃圾,每天都有专门的车辆及时清理转运,再也没有人往河沟和港口里随意倾倒了,水体恢复了往日的洁净与清新;而那些临江区域无序建设、污水横流的养猪场,也早就拆除了,新建的规模化养猪场粪污处理设施完善,场外几乎闻不到异味……

在“守护好一江碧水”的殷切嘱托下,一幅蓝绿交织的生态画卷在我的家乡展开,一江宛如绫罗的碧水在我们身旁流过。美丽的湘江,梦中的母亲河,她一路北去,汇入洞庭,途经长江,最终奔赴汪洋大海,为我们美丽的蓝色星球,写下了一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动人诗篇!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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