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女性成力户外领导者
2023-09-18徐丹
徐丹
如今,女性已经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户外活动中,雪山攀登、高原徒步种种硬核场景都不乏女性的身影然而有一种偏见是,在户外这个领域,不管是力量还是经验,女性都被认为是弱于男性的,只是一个参与者和被照顾者。
但当她们成为这个领域的领导者,会如何
《户外探险>和几位长期在一线带队的女领队聊了聊,在她们身上能看见女性从事户外行业的艰辛。但让人感触最深的,还是她们对户外的热爱,以及,在自然面前,性别的差异变得模糊。这些女性领队身上都有不输于男性的耐力和意志力,她们让大家知道,女性在户外也同样可以成为领导者。
有女生喜好
贡嘎大环线徒步里程70公里,四姑娘三峰海拔5355米,那玛峰海拔5588米……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走一条相对硬核的徒步路线,或者爬一座真正的雪山,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机会,但对于小白来说,这只是工作的日常。
在2012年前后,小白就成为了一名职业户外领队,粗略计算,那玛峰她已经爬过不下百次,其他高原徒步和雪山攀登线路走过的也是不计其数。
长距离徒步是强度极大的活动,对领队来说尤其如此。除正常的徒步外,领队往往还需要跑前跑后照顾队员,扎帐篷、做饭,有时还需要帮客人背包。由于对身体素质要求极高,多数领队都是男性,像小白这样的女领队是极少数。
但有时候,女性领队又是不可或缺的。
不可否认,在户外这个领域,男性一直都是最主要的参与者和领导者,他们制定行程规则,形成一种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交氛围。当作为少数群体的女性融入其中时,一些独属于女性的生理、心理上的特殊诉求就会无处安放,比如生理期带来的身体不适、要与男性同处一个帐篷或一间屋子的尴尬。
这时候,如果主导者中有一个女性,就会极大程度避免这样的情况。高原上生理期容易紊乱,小白带队时都会带上卫生巾,以备不时之需。分配房间时如果有女生落单,小白也会陪她一起住。女性队员往往也更愿意和小白倾诉自己的身体、心理状态。
而如果是男领队介入这些事情,未免会有些尴尬。领队晓伟在带队时发现,山里天气多变,领队需要时常提醒大家添、脱衣服,当男领队提醒女队员脱衣服时,可能就有“耍流氓”的嫌疑,队员心里也会觉得不舒服。
此外,“细心”也是大家公认的女性领队的优势。晓伟就正是因为细心、负责才被邀请当领队。晓伟每一次带队,对讲机里几乎都是她的声音,她随时都在操心,提醒大家别丢手机、热了脱衣服、冷了添衣服、帽子不要一直捂着……
一直在高原帶队的丫头也因为细心而广受喜爱。在一些生活细节上,丫头总能注意到被男领队忽视的点,比如饮食。带队爬雪山时,队员的胃口会随海拔变化而变化。海拔4000米处,胃口还没有受影响,丫头会安排辣的、下饭的菜,到海拔4800米处即将冲顶时,丫头会安排酸萝卜老鸭汤之类清淡的热汤,冲顶的早晨也会准备好清淡的早饭。
徒步强度大,身体累到一定程度时心情也会变得焦躁,有些队员会把气撒到领队身上,冲他们发火,“怎么走这么久,你们是不是带错路了?”这时候,领队会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唱白脸的人负责树立权威稳定队伍秩序,丫头总是负责安抚情绪的那一个,被队员呛她也不会生气,而是会耐心解释现在的状况。下山后,队员冷静下来后往往都会向她道歉,丫头会觉得“挺好笑的”
被模糊的男女界限
丫头也会常常显露出强悍的一面
有一次,两个男队员突发肺水肿,身体不适,需要连夜下撤。丫头负责下撤事宜,半夜两个男队员骑着马,丫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从4800米下撤到4000米。到营地时丫头一夜没睡,看见有队员睡着就一巴掌把他们拍醒量体温,一直熬到天亮村民把人抬下去救治,丫头紧绷的身体和神经才放下来,偷偷地哭了一会儿。
处理这些事情是丫头带队的日常。女领队虽然有时候会展现出富有女性特质的一面,但她们并不只是在做所谓如“女性香薰”一样调和气氛的附庸性的工作。
在被问到,“带队过程中有什么事情是男性可以做但女性不可以做”的时候,她们的回答出奇的一致,“没有”。在一些时间长、难度高的线路中,一个队伍会有多个领队,包括主领队、技术、后勤、先锋等,而这些职位的分配并不会考虑性别,扎营、做饭、铺路绳……只要队伍需要,女领队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自然,被照顾的时候也是有的。比如到营地后,男领队有时会主动承担扎营这类重体力的活,把洗菜、做饭交给女领队,独自背负队员下山等对体力要求极高的活也不会交给女领队。
但是,在纯粹的自然面前,性别的界限还是被模糊了。这里没有男女之分,只有适应环境的人和不适应环境的人。女领队都有长期的徒步经验,身体素质高于绝大多数男队员,男队员反而会处于被照顾者的角色。女领队帮他们背包、搀扶落在后面的人、带体力不支的队员下撤都是时常会发生的。
小白在山里从没有把自己当女生看。一次带队,一位男队员体力不支,虚弱到需要吸氧,也不能骑马下撤。小白和另外一位领队只能架着他慢慢往下走,从4800米下撤到4200米。两个领队都只有100斤出头,但下撤的队员有180斤,而且因为太虚弱,整个过程都是双脚离地的状态,领队的负担可想而知。
女领队的徒步经验也比男性队员更多。小白在带队过程中会在中队和尾队之间游荡,观察队员的步伐、呼吸的状态等,有一次她发现一位男队员在接别人递过来的防晒霜时手已经在颤抖,没有接住,小白建议他立即下撤。队员一开始很不服气,坚持继续走,后来才承认自己早上着了凉。下撤到村子后,他很快就发烧了,这时他才彻底相信了小白的判断。
当女性在体力和能力上处于强势的一方时,他们和男性的关系会变得有些微妙。大部分时候,面对女领队的照顾或者建议,他们会不服气,或者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但最终还是会尊重她们的专业性。
许多男队员第一次让女领队帮忙背包或者被女领队拉着上山时,总会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拉上去?”久而久之,他们也会习惯。
也有一些男队员,会和女领队暗暗较劲。
曾有一位没有接触过高海拔的男队员,走到半路明显已经体力透支,但一直没有停下来休息。后来他跟丫头说:“当时我觉得自己连女人都不如。前面一个女人双手插兜,自己还一直要她等。”靠着这个念头,他才把自己硬撑到了终点。
做过徒步领队的小艾也有类似的感受。曾经有男队员在出发前问她穿了几条裤子,得知小艾穿了两条后,他就把自己的羽绒裤脱了下来。下山时有些男队员跟不上她,也会很着急.不想让自己比女人还弱,一路追赶小艾一路摔。
不过,很多时候,男队员也不吝于表达自己对她们的欣赏。丫头有时候走在队伍前面引路、控制步伐,队员会说:“第一次觉得有了女人才有安全感。”
体力的极限
毫无疑问,户外领队是一份对身体消耗极大的工作,在几天甚至几十天的徒步活动中,要背负30多斤的重装、还要照顾队员,睡眠时间少、食物也有限。
长期在一线带队的汐颜曾带过一次21天的徒步线路,每天7点起床,徒步几十公里,到营地還要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休息。她形容那几天的状态,“好像刚倒下去闹钟就响了。”没有精力看手机,好几天手机都不用充电。
如果队员年纪小,领队需要操心的事情就更多。小白带过一队青少年,每天早上5点就要开始忙,晚上12点后睡觉,夜里还要巡夜几次,查看孩子是否高反,身体会不会不舒服。
这样大的工作强度,一个健康的男性可能都很难承受。不过,这些女领队在成为领队之前都有多年的重装徒步、雪山攀登的经历,有些平日里还会攀岩、健身,虽然大多数身材都比较瘦小,但都有很强的体力、耐力。所以,当问及带队中会不会累时,她们的回答都云淡风轻,“还好,习惯了。”在日复一日与雪山高原相伴的日子里,旁人看起来十分艰辛,乃至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在她们眼里只是日常。
而且,在领队这个领域横向相比,女性领队的身体素质天生要弱于男领队,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客观情况,所以在面临同样大的工作强度时,女性付出代价比男性大得多。
以背包为例,女性体重比男性轻,如果要和男领队背负一样的装备,身体承受的压力就要大得多。
小艾曾经组织过一条20天的徒步路线,平均海拔5000米,当时他们规划了17天的重装,每人都背了20天的食物,总负重有60斤。对于男性来说,这个负重会比身体重量的1/3多一些,但小艾当时的体重只有90几斤,负重超过了身体的2/3。由于长期重装,到现在小艾的腰都还不太好。
有時候,对这种高强度的户外活动,女性身体的反应也会比男性更大,有几次带队回来,汐颜两个月都没有来生理期。还有一次得了突发性耳聋,去医院也没有查出原因。
因为觉得对身体伤害过大,小艾现在已经转向做体力上更轻松、挣钱也更多的国际旅行项目,但更多的女领队,都因对户外的热爱而坚持着。
作为女性
丫头运营着自己的社交账号,平时喜欢拍视频记录登山带队的日常。在一条视频中,丫头登雪山时用了单杖,这就引起了一些质疑。热评第一是:“一个真正登山的人,竟然只用一根登山杖。”
这样的评论在丫头的视频下并不少。另一条视频中,丫头在刚开始攀登雪山时没有戴上墨镜和手套,被一些人质疑是摆拍,“居然没有戴墨镜和手套,这是真的吗,攀登雪山最基本的防护措施。”“一看到这种女人就果断划过。”
但经常登山的人都知道,使用一根或是两根,或者不用登山杖,完全看个人习惯。攀登雪山时,也只有到雪线之上才需要墨镜和手套。
当女性进入到一个传统观念中不适合女性的领域时,一些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质疑和否定。如果女性恰好容貌比较美丽,这样的刻板印象就会被放大。
虽然现在男女平等的意识已经越来越深入人心,但有一些根深蒂固的“厌女”偏见仍然存在着,最明显的就是,会把女性简单地当作被凝视的客体,即便她们能力很强,首先被关注到的依然是外貌。像上野干在乌子在《厌女》中写的,“女性的自我实现被认为是一种对自己应有角色的背叛。”
小艾就发现,女领队和男领队一个很大的区别是,女领队会更多地被评论外貌,小艾就很多次地被别人在外貌上评头论足,虽然大多数都是褒义的,比如“徒步还这么白”“长得真好看”,但她并不喜欢,她更愿意别人看到她的专业能力。
此外,小艾也觉得,当女性作为领导者进入一个领域时,似乎会冒犯到别人。
小艾是一个喜欢自己掌控事情的人,接触户外初期,她会自己制定路线,招募队员AA出行。许多男队员本身有户外经验,经常不服从小艾的管理。比如定了哪个时间段出发、在哪里休息,总会有人提出异议,或者直接用行动反对。“在多数人观念里,户外是以传统男性力量为主导的领域,男性会觉得这是男生应该做的事情。”小艾觉得,队员的不服从,和自己的性别有很大关系。
在商业团中,女领队被当面质疑的时候则相对少一些,但也会有,汐颜就听过这样的声音,“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竟然还能带队?”另外.她们都会觉得,在户外,队员天然地会更相信男领队。
除了在户外,在成长的过程中,女性多多少少都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这一点在小艾和丫头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
她们都出身于重男轻女的家庭中,父母爱弟弟甚于爱自己。丫头从小就帮着家里干活,小时候就要走很远的山路去砍柴,而弟弟则什么都不用做。
在小艾的家庭里,好吃的一定会先留给弟弟,自己生病能拖就拖,弟弟生病则会第一时间送医院,小艾长期处于被忽视、被打压的状态。
但长大后,经历过种种事情,她们对此都逐渐释怀。小艾还记得,她第一次去攀登雪山时,登顶的时候,日出的光照射下来,把周边的雪山全部点亮,那种神圣感无法言喻,她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那个时候她感觉到,以前生命中的经历都变得微不足道,经历过的痛苦、不公,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后来,小艾也逐渐与父母和解。社会变化太快,父母那一代人没有机会接受足够的教育,自然会保留一些原始的想法,小艾觉得,父母本身也是旧观念的受害者。丫头现在也和父母、弟弟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弟弟很听话,有他照顾家人,丫头可以更没有顾虑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经历过这些后,面对不善意的评论,她们也会更坦然,“社会在进步,女性在进步,但很多人的思想仍然停留在原地,我没有必要和他们计较。”小艾说。
另外,虽然女性更容易遭到误解和质疑,但她们也愿意展露出女性的那一面。
晓伟喜欢展示户外穿搭,她喜欢穿徒步裙,虽然也遭受过一些非议,但她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徒步已经很辛苦了,每天灰扑扑的,我喜欢让自己好看一点。”
丫头仍然喜欢拍视频,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她也会很坦然地接受别人对外貌的赞美,“有人会说,我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非要来靠实力,我也很开心。”
不被社会规则束缚
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多多少少都被教育过,要做稳定、轻松的工作。然而,户外领队恰好就是这些词的反面。选择了户外领队,其实也是选择了一种离经叛道的、和传统观念不一样的生活方式。
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结婚、买房、生子,大多数人的生活都逃不开这些固定的轨迹,但这些似乎都不在她们的人生规划中。
汐颜一直就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在成长的某个阶段,她看见身边熟悉的人猝然离世,这给了她很大的冲击,“人生太短暂了,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那时候,汐颜爱上了徒步,为了能有整段的时间出去玩,汐颜每年都会换一次工作,后来索性把徒步当职业,一直做到了现在。关于未来的规划和婚姻,汐颜也很佛系,“随缘”。
在观念逐渐开放的当下,越来越多的人已经不会把婚姻当作人生的必选项,许多女领队也是这样的想法,她们要么不愿意被婚姻限制自由,要么会怀疑婚姻的合理性。
曉伟最开始徒步是为了应付父母的催婚,想通过徒步找个对象,结果自己爱上了徒步,并且有了不婚不育的念头。她享受现在的生活,不想因为别人改变既有的生活轨迹,“周末不需要跟别人约会,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了家庭和孩子之后就不会这么洒脱。”晓伟说。
小艾则觉得,婚姻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社会需要它承担繁衍后代的作用,就像钻石原本只是坚固的碳,钻石公司因为有利可图才将它与爱情直接挂钩。爱情只是人类感情中非常小的一部分,除了爱情,人生中还有亲情、友情等各种感情。“当你的精神生活足够丰富,爱情和婚姻并不是非有不可的。”小艾说。
也有人在户外邂逅了爱情,但仍然生活自由、洒脱。小白就在一次带队活动中认识了同为领队的阿松,两人相识、相恋。小白今年38岁,但结婚之后的下一步,买房、生孩子,都不在他们的规划里。
小白和阿松都坚定着丁克的想法,他们在成都绕城外租了房子,养了三只猫和许多绿植,平常两人轮流在家照顾猫。都闲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吆喝三五好友,结伴出去玩,或是攀冰,或是徒步,或是攀岩。“有了孩子后,为了让孩子生活得更好,我们会活得很累。生活里可能只剩下了挣钱,没有别的爱好。”小白笑说,她的梦想是“到了80岁还能攀岩”。
这些女领队的经历、想法虽不尽相同,但一个共同点是,她们都在往自己喜欢的方向走,也向别人展现了女性的多样性。
如杨绛所说:“你不一定非要长成玫瑰,你乐意的话,可以做茉莉、做雏菊、做向日葵、做无名小花,做千千万万,就算全世界都吩你长成玫瑰,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