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装飞人张树鹏
2023-09-18徐时雨
徐时雨
在人们认为最疯狂的极限运动中,张树鹏却保持一如既往的理性,即便在巨大的挑战中也留有“安全余量”。他如何通过干百次的飞行练习,一步步成为现在的自己?他又面对着怎样的低谷?
不要看到极限运动,我们就嘲弄其轻视生命,我们应该更多看到其背后的精神。他,目标清晰,渴望强烈,相信自己能突破极限,相信自己能达到世界顶尖。他不是在挑战天空,而是向内挑战自我。
起飛
他静静站立在一块不足2平方米的平台上,脚下向前一步就是1000米的深渊。与他的安静十分不和谐的是,他身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游客的呼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些过于吵闹。他回过头,笑着向游客招招手,便转身戴上头盔,无论外部世界有多么吵闹,张树鹏此刻只需让自己静下来。在同一个地点上千次起跳后,这对他来讲不是很难。
小时候的张树鹏总做一个梦,在学校操场上他使劲儿奋力向前跑,边跑边扇动几下手臂,就像乌儿一样飞起来了。这个梦从他幼时开始做,持续到现在,变换的只是场景,有时是山坡,有时是草坪。梦中的飞翔好像也像此刻这样静谧,只是更容易被惊扰。每当他在梦里发觉这是个梦,希望多飞一会儿,就总会马上醒过来。
这种从小对飞行的渴望,在18岁之前并没有催生他去做什么关于飞行的事儿。少年时期张树鹏的性格,和现在并无太大差异,沉默寡言,低调内敛,但心里好像总是憋着股什么劲儿。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赤峰学院初等教育专业学体育,父母希望他在毕业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
命运的齿轮在18岁那年开始转动。一所北京的滑翔伞学校到他们学校招收学员,那时滑翔伞运动在国内还没有太多人知道,好多同学和家长都排斥这种危险的运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张树鹏去网上搜索有关滑翔伞的资料,看着电脑上出现的画面,他模糊地想起儿时在电视上曾看到的片段——一座山坡上铺着一片彩色的布,一个人背身拉着它在山顶起飞。天生对飞行的喜爱和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共同成为张树鹏18岁那年勇敢作出选择的推动力。他在同学和父母的反对声中,报名,训练,走上了这条充满未知和危险的飞行道路。
2008年,张树鹏凭借出色的表现,入选国家滑翔伞队。仅在一年后,他便在克罗地亚第五届世界滑翔伞定点锦标赛上,夺得中国首次滑翔伞世锦赛冠军。在别人眼中,他像是被神选中的人,但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天赋,“别人看到的只是我精彩的那一小段飞行,在那背后是大量且艰难的训练。”压力最大的一次,是参加动力滑翔伞的比赛,赛前飞行训练时他颈椎受伤,医生说:“你从此以后就不能参加这些飞行或比较剧烈的运动了。”因为当时伤得确实很严重,深受打击的他痛苦了很久。飞滑翔伞的那些年,张树鹏受了太多的伤,这也让他在后来从事翼装飞行时少走了很多弯路。
“飞吧,飞吧!”一位老大爷将手机举过头顶。“这才是中国人的骄傲啊!”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一个看起来70多岁的白发老人,手抱拳杵在下颌,小声念叨着:
“一定要安全啊,千万要安全啊。”在他身后的观众中,大部分人是人生第一次看到甚至知道翼装飞行,由于景区工作人员总会拿着一个大喇叭提醒游客诸如——“10分钟后在山顶中国飞人张树鹏将要进行翼装飞行”,很多游客就认为这是一场飞行表演,人群中总有人小声催促:“怎么还不跳啊。”
但其实对张树鹏而言,这只是干百次飞行练习中的一次。
轨迹
戴上头盔后站在平台上静静等待数十秒,是张树鹏每次飞行前的习惯。这短暂的时间里,他不仅是在调整自己,让自己完全静下心来,也会在脑子里模拟一遍飞行轨迹。每次飞行他会在空中给自己设定几个点,由点成线,比赛中如果不能把它飞成非常直的线,那么用时就会比别人长。
有那么几秒钟,张树鹏的世界与围观游客的世界达到了同样的静。就在瞬间,他纵身跃入峡谷。身后的人群几乎是同时冲过铁链,冲向护栏探头向下望去,想最大限度用目光追寻他的轨迹。
以近200公里的时速,俯冲而去,张树鹏的身影先是消失在凸出的岩壁下,十几秒后,又以模糊可见的纸片儿般大小再次出现在围观人们的视野中。“你看,他在那!”人群依旧骚动。
张树鹏目前每年大概会来天门山近20次做飞行练习,天门山近乎90度的悬崖峭壁和上千米的垂直落差,外加它配套设施成熟,上下山交通格外便利,使得其成为国内乃至世界上具有独一无二天然优势的翼装飞行场地。张树鹏十分熟悉这里的山谷,他已经在这里飞了1200多次,在山谷上空飞行了600多分钟,“整个天门山的山形地貌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
天门山是国人了解翼装飞行的第一扇窗口。2011年,杰布·克里斯身着翼装成功飞越天门洞,彼时还是滑翔伞运动员的张树鹏,在电视上观看了这场飞行,很受震撼,一种比滑翔伞更接近于飞翔——真正如乌儿般自在的飞行方式,吸引了他,更吸引了全世界的极限运动爱好者对天门山的注意,也自此将翼装飞行带进中国。第二年,第一届翼装飞行世锦赛在天门山举办,张树鹏作为游客在现场观看,也是站在如今游客围观的这个位置,他看到世界最顶尖的翼装飞行运动员,在峡谷间游刀有余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平稳飞行。以前他在电脑上也会不经意间翻到翼装飞行的视频,他心想:“玩这项运动的都是疯子。”便关了网页。
在现场的观看给了他对这项运动更直观的了解,“我当时觉得,如果严格地按照要求学习,一步步训练提高,这项运动肯定能够保证安全。”彼时的张树鹏是滑翔伞国家队运动员,距离他在克罗地亚世界滑翔伞定点锦标赛上夺得中国人在这个项目上的首枚金牌,已过去3年,他早已体验过属于运动员的荣耀高光时刻。但那个时刻里,他血液中对飞行最原始的渴望,瞬间被激活,比赛中没有一个中国人的事实,也唤起他作为运动员内心深处的使命感。
就这样,他从外界看来危险的滑翔伞,转身投入到这项被称为“世界极限运动之最”的翼装飞行。是冒险家还是梦想家?是疯狂还是清醒?诸如此类的怀疑声音在张树鹏等极限运动员身后从未散去。
12年后的2023年4月30日,张树鹏身着翼装从机舱起跳,以约200公里的时速成功穿越张家界天门洞。张树鹏的成功穿越,是时隔12年继美国翼装侠杰布-科里斯穿越天门洞后,人类第二次无动力飞行穿越天门洞,创造了中国乃至亚洲飞行和极限挑战的又一项新纪录。如果说杰布·克里斯将翼装飞行带入中国,那么张树鹏早已成为中国翼装飞行的代名词之一,也是世界翼装飞行圣地天门山的名片。
来到天门山山顶拍照的游客,总会不自觉地张开双臂模仿飞行的姿态,甚至有人将外衣兜上去充当飞行服。无论是面对来求合照的游客,还是在自己飞行前需要安静时,背后不断涌过来的喧嚣和催促,张树鹏都十分温和地接受和包容。因为最初他也是这些围观人群中的一员。
沿著预定轨迹飞行30秒后,张树鹏顺利开伞,平稳降落在天门山脚下的宽阔停车场处。山上人群散去,山下路过的游客在他落地瞬间簇拥而上。这样一波波的热闹会在每大约1小时后重复上演,最多时一天会达到六七次。
低谷与冠军梦
2017年,张树鹏在第五届天门山翼装飞行世锦赛上,获得精准穿靶赛亚军,同时也创造了亚洲人在此项赛事中的最佳成绩。这是张树鹏在翼装飞行世锦赛上的最好成绩,这些年,他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第七名、第八名、第九名、第十三名,全部拿过,只差一个冠军。
张树鹏说自己目前正处于飞行生涯的低谷期。“某一个技术你特别想要去突破,但试了各种不同方法、换了不同场地、在不同教练帮助下训练,都没办法突破,这是目前我最大的困扰。”而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四五年。谈到冠军与野心,张树鹏十分坦然,“我觉得对于成绩的渴望,应该是每一个顶尖运动员都应该具备的想法和目标。对于我来讲,我肯定是希望在我所从事的运动项目里做到世界最顶尖,而不是之一。至少是那个时间节点、那一场赛事里的全世界最好。”
纯粹的热爱和蓬勃的问鼎之心,就像他内敛却又野心勃勃的个性一样,并不矛盾。“就是因为热爱,才有了后面这些延续的想法和目标。”
他一直都是一个挺拼的人。一位初学者要成为一名专业的翼装飞行员,需经过重重艰难考验。据美国跳伞协会的规定:在完成200跳高空跳伞后可以进行高空飞行;完成400次高空跳伞后,可以学习低空跳伞;低空跳伞100次后可进行低空翼装。像天门山翼装飞行赛已属于进阶版的低空翼装飞行,目前在中国乃至亚洲只有张树鹏一人具有参赛资格。而从时间上来算,对于一个业余爱好者来说,从零基础到能够进行低空翼装飞行通常都需要两到三年时间才能掌握这项运动。
2013年,张树鹏远赴美国亚利桑那州学习翼装飞行,在飞行基地200多个学员里,他是唯一的中国人。为了在签证有效期内快速完成练习次数、取得飞行证书,张树鹏将自己的体能逼到极限,他也因此在教练和学员口中得名绰号“机器”。
正值夏季,天气最是闷热,在下午三四点钟时身体已经很累了,他就喝一两瓶藿香正气水防止自己中暑。为了能快点达到200次的翼装飞行门槛,他一天最多的时候跳了12次伞。最终,只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张树鹏就完成了零基础学员需要一两年才能完成的课时,拿到了欧洲翼装组织飞行证书,自此正式成为国内首个翼装飞行员。
证书只代表了进入翼装飞行的殿堂大门,或许是骨子里的强者信念,从知道翼装飞行这项运动时起,张树鹏心中的目标就一直是冠军。天门山翼装飞行世锦赛对飞行员的技术要求极高,在预选赛后,只有全世界最顶尖的16名翼装飞行运动员才有资格角逐于此。张树鹏非常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
2018年和2019年的世锦赛,张树鹏都留有遗憾。相比于竞速赛,张树鹏更擅长穿靶赛,在平时训练时他会将靶设的更小,他穿靶也非常精准,然而一到比赛上,就不能发挥出来平时训练的水平。赛场上得幸运和偶然性,是每一位运动员都需要接受和面对的。他对此不可能不感到失落,但失落并不会持续太久,唯有将其化为更大的动力,继续练习。
天门山成了张树鹏平日里训练最频繁的地方,最多的一年他去了39次。“你知道我对天门山熟悉的程度,超过了很多天门山工作人员,这些年在这条上下山的路上已经走了1200多次。”上山,起跳,降落,叠伞,上山,一次完整的飞行大约需用近乎1小时的时间。“再年轻点,我就可以说我把我的青春都奉献给了这座大山。”张树鹏笑着说。采访之日,跟随在他身后一同前往起跳台,他身材高瘦穿着一身黑,背着翼装飞行服等装备,坚定前行在这条走了上千次的路上,没有厌倦。
源于对飞行的热爱,和这些年来在世界各地的飞行经历,张树鹏除了专注于比赛外,也对飞行拥有更多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完成数项挑战。2015年4月26日,在内蒙古自治区,张树鹏成功挑战了海拔8150米无氧翼装飞行,刷新了在此一年半前瑞士人雷莫·朗创造的8000米无氧翼装飞行世界纪录。2016年和2017年在天门山,他相继完成了世界最小翼装飞行穿透靶纪录和世界首次翼装飞行穿越移动靶挑战纪录。
今年他又完成人类第二次无动力飞行穿越天门洞,创造了中国乃至亚洲飞行和极限挑战的又一项新纪录。最近,他在内蒙古自治区旅游那达慕开幕式上完成了在草原上的首飞,并且说:“接下来准备开始飞遍内蒙古。”
从2017到2019年留下的遗憾,因为疫情的干扰,始终没能圆满。对于运动员来讲,每一年的流逝都是对运动生涯创造成绩的不利。面对媒体采访时,张树鹏也曾坦言自己可能过了夺冠的最佳年齡。但他说:“翼装飞行其实对年龄的限制不大,相对来说经验更重要。”
如论如何,“冠军”仍是他目前最大的目标。
生死与极限
在天门山观看翼装飞行的游客口中,“英雄”是个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词。“这才是真英雄啊!”望着站在起跳台上的张树鹏,人们或许在心里急迫想找到一个词,表达对这种无畏的敬佩,实际上他心里面真正想表达的应该是“勇敢”。
采访中张树鹏提到他非常赞同一句话:世界是勇敢者改变的。干百年来人类有三大梦想,可以长寿、可以飞翔、可以预知未来。世界上第一位穿飞行衣滑翔的人是奥地利裁缝弗兰兹-瑞切特,他非常有自信人类实现“飞”的梦想将由他来实现。1912年2月4日,弗兰兹-瑞切特穿上了自己所设计的飞行衣,走上了埃菲尔铁塔的高处,然后一跃而下。虽然以悲剧收场,虽然有人嘲笑,但更有人认为,是他勇敢地踏出了很多人想要踏出的第一步。
直到20世纪90年代,翼装飞行服的诞生,人类终于能以最接近鸟儿的姿态张开双翼飞翔。张树鹏曾说,这也是他理解的翼装飞行的最大价值。
他选择了一项绝不容许出错的运动。因为一旦出错,可能就没命了。他见证过身边人的突然离开,在瑞士一位前一天还叮嘱他们注意危险的飞行员,第二天便在另一个场地飞行时遇难,“明明前一天我们还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然后第二天他人就不在了……”。他也经历过自己的命悬一线,有一次在美国训练,因为少做一个减速动作导致下降速度太快,开伞瞬间的拉力让伞带勒住了脖子,虽然危机最后化解,但后来医生警告他,如果脖子再次受伤,很可能要下肢瘫痪。
20世纪90年代初,翼装飞行刚刚诞生时,死亡率达到30%。但随着运动技术的提升,现在的死亡率是干分之五。有着9年专业滑翔伞经验和10年翼装飞行经验的张树鹏总说:没有危险的运动,只有危险的人,人的想法其实是最危险的。“所有运动都有风险,但是也有人在一个运动里经历了一辈子,他依然保持很好的状态。”
“翼装飞行是非常自由的运动,但是当我们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需要以非常科学严谨的心态去对待,每次飞行或者每次挑战时,我都会给自己留出足够的安全余量,就是在尝试突破过程中,即使飞行出现一些失误,也能够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恢复到正常飞行状态。”
或许是问他的人太多了,也或许是这些年的经历使然,如今再提到生死问题时,张树鹏并不避讳。但每当问及他的家人,他却很少作答,他一再摆手“这个就不聊了”。事实上很多极限运动员都不愿过多谈及家人,“她已经知道了你对这项运动的把握,是放心的,总体上是放心的。”
截至目前,在中国参与翼装飞行运动的运动员大概有50人,具体到高空翼装飞行约40余人,低空翼装飞行只有几个人,而目前能在天门上翼装飞行的,全亚洲也只有张树鹏一人。在多年前的一次采访中,张树鹏面对“户外探险”曾表示:“中国翼装飞行第一人”这个头衔对我来说是一种贬义。”
“对我个人来讲,我依然希望把我从事这件事情放在一个全世界的范围去衡量去比较,而不是放在中国。经历了这么多年,我现在的想法有了一些变化,不是中国人能行,而是中国人一定要做到最好,当欧美国家讲到这些运动时,也会讲到中国的运动员在这项运动当中取得的成就,作了多少贡献。”作为国内第一批参与翼装飞行运动的人,张树鹏还是觉得在自己身上有很多责任。这些年来,他在天门山上起跳干余次,当他站在那里,身后游客的声浪一直都在,他似乎也在这些声浪中,见证了翼装飞行在中国普通民众心中的变化。
“刚开始这项运动进入中国,在天门山举办翼装飞行的世界锦标赛时,大家还是带着猎奇心理去观看,然后慢慢的,大家开始了解这项运动,再到有一些人能够对这项运动的发展史有一定的了解,我觉得也是挺好的一件事,总是要经历一个过程。”
9月份,时隔两年,第九届翼装飞行世锦赛将在天门山举办。这一次,张树鹏会夺冠吗?希望张树鹏能迎来那一个时刻:那一场赛事里的全世界最好。
他也说:“我觉得还是要有个平常心去看待,其实比赛的成绩也不是生活中的一切,它很重要,但我们不能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成绩上。”他时时刻刻对自己都有清醒的判断,也希望自己不被外界的声音所影响,他希望在这个过程中,能够从内心层面战胜、突破、超越自己。
或許“相信”本身就是最有力量的。冠军之外,张树鹏还有很多想做的挑战。比如目前还在筹划酝酿中的“翼装飞越珠峰”,这在全世界范围还没有翼装飞行员做到,在一万米的高度起跳,飞过8848的顶峰。
除了挑战外,那就是他说的,“翼装飞行,我肯定会一直飞下去,直到飞不动为止,直到背不动伞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