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直觉说”看朱光潜对克罗齐美学的继承与扬弃
2023-09-17余胜蓝王媛
余胜蓝 王媛
【摘要】朱光潜受克罗齐美学思想影响,在构建自己的美学思想体系中,他对克罗齐“直觉说”既有继承亦有扬弃。在艺术功用上,朱光潜既肯定艺术的独立性,又创造性地将艺术纳入自己的美育理念中。在艺术定义上,一方面他基本认同克罗齐关于艺术产生于直觉的意象的观点,另一方面又用物我二元论来批判“直觉说”唯心主义美学观,更进一步提出艺术“传达”亦是艺术创造的观点,将“传达”重新划入艺术范畴内,从而完成对克罗齐美学的修正。
【关键词】直觉说;朱光潜;克罗齐;美学
【中圖分类号】J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6-0049-04
克罗齐作为20世纪颇具影响力的美学大家,其表现主义美学与西方现代艺术潮流相呼应,他提出艺术即直觉,直觉即表现的唯心主义美学观点,认为直觉是美的根源,是心灵的产物,它与客观世界无关,只与情感有本质上的关联。克罗齐美学思想对西方现代文艺思潮如非理性主义和纯艺术论产生过重要影响。而朱光潜先生在对克罗齐美学思想的译介传入上做出过不可估量的贡献,对促进中西方文艺思想交流影响深远。克罗齐美学理论特别是其“直觉说”在朱光潜美学思想发展中留下过较深的印记。朱光潜早期的美学思想中,如艺术的独立性、审美性和非功利性,艺术与情感直觉的关系等方面,与克罗齐美学思想观点有着密切的联系。虽然在艺术的传达与表现上,朱光潜后来结合自己的审美经验和理论研究对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的美学观点做出了一些扬弃和发展,但在关于艺术表现的本质内核与审美作用上,两者的美学思想具有深刻的一致性。
一、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的美学内涵
“直觉说”作为克罗齐美学思想的核心,其内涵在于对“直觉即表现”理念的信奉与阐释。克罗齐认为艺术发生于最纯粹最原始的感性活动中,是一种基于直觉的抒情表现。当作为心灵情感材料的感觉还没有经过心灵直觉时,只是无秩序、无形式的混沌材料,一种被动的自然。只有当这情感材料经由心灵的直觉,具有了形式和意象,才是一种主动的审美活动,进而能激发出艺术。在克罗齐看来,无形式的自然情感转化为意象的过程就是直觉,这种直觉就是情感的表现,也就是抒情的表现。当心灵赋予情感以意象,便是直觉与表现,同时艺术也诞生了。所以克罗齐美学中,直觉等同表现,表现等同艺术,艺术本身只跟心灵活动有关,只与情感材料发生关联,而无关外部物质材料。一首诗歌的诞生可以是心灵直觉到一种混沌、强烈、自然流露的情感,当这混沌的感觉经由直觉成为一种抒情的意象,原先无序、无形的情感材料便具有了可直觉表现的形象,这种富有情感的意象便是一首诗歌的意境。从混沌无形的情感材料到可以抒情的意象,这便是艺术诞生的完整过程,所以在克罗齐看来,当直觉到诗歌抒情的意象时,一首诗便完成了,它不需要附加心灵之外的物质材料如文字和语言将其表达复制出来。即便需要将诗的意境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在克罗齐眼中,这也不再属于艺术活动,而是一种艺术的复刻与标记,让后人或创作者自己在之后能够凭借这些物质材料重温当初诗歌的意境。这样的观点亦不难推断出,克罗齐认为艺术是不能分类的,因为直觉到一种情感意象即意味着艺术创造的完成,至于这意象是用语言文字、线条色彩还是节奏音符复刻出来,都已不再属于艺术的范畴,而只是一种对艺术的复写与记录。
因此,克罗齐的“直觉说”具有唯心主义美学的特征,他认为艺术作品的产生完全在心灵当中成就,无关外部媒介,当个体以直觉的方式对事物产生富含情感的意象时便完成了一次艺术创作,艺术创造成为一种全然感性的认识活动。按照克罗齐的观点,人是天生的诗人,因为个体无法离开直觉和感性活动,也就是说人离不开艺术活动,艺术家和普通人只有直觉在量上的区别,无质的差异。这一观点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什么尽管大部分没有经过艺术训练的人无法写出一首好诗、无法作出一幅好画,但缺乏专业训练和艺术修养并不妨碍他们去欣赏好的艺术,在艺术中直觉到美。“直觉即表现”的美学观代表直觉与艺术的统一,也代表着创作与欣赏的统一,这些审美活动都离不开心灵的直觉。“直觉即表现”的统一不仅否定了艺术创作任何客观物理层面上的可能,撇清了艺术作为感性的审美活动与理性的概念和逻辑活动的关系,更在艺术的功用上彻底摆脱了艺术任何的功利性。因为艺术只关乎感性的心灵活动,它必然与外部道德和功利性无关,只是作为一种审美活动而存在,这是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表达。
二、朱光潜对克罗齐“直觉说”的继承
克罗齐作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美学家之一,其美学思想在中西方学术界引起过广泛的研究讨论。在中国,朱光潜先生对克罗齐作品思想的译介引入在中国美学界乃至其自身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在朱光潜早期文艺思想中可以看到他对克罗齐美学的深刻认同,虽然后期经过思想沉淀和自己的人生经验,他对艺术作为美感活动的纯粹性和绝缘性做出了一些批评和补充,但总体而言,在关于美的定义和艺术创造的本质基础上,朱光潜仍保留了对克罗齐“形象的直觉和抒情的艺术”等观点的肯定。他认为一个事物之所以会被认为是美的,是因为它在观者或听者心灵当中产生一种直觉的意象,一种富有情感的意境,当你凝视着它、集中注意力去欣赏它时,这种直觉的意象便占据了你心灵意识的全部,从而令人忘却除它以外的一切事物,这种审美经验便是对克罗齐“直觉的意象”的一种阐释。虽然朱光潜后期将唯物辩证法的物我二元论引入对克罗齐“直觉即艺术”思想的批判修正,但在关于艺术是心灵直觉的产物这一观点上,二者立场基本一致。在克罗齐看来,艺术只存在于富有情感的形象,而未经审美作用即未被直觉赋予形式的情感感觉只是一种无序混沌的心灵材料。作为一种未被加工、未被赋形的情感材料,它还不能被称为是艺术。情感材料只有经由直觉,通过心灵赋予内容以形式,这样才能成为一种艺术,这种状态下,情感是有意象的情感,意象是有情感的形式。在艺术是一种抒情的审美活动方面,朱光潜肯定了克罗齐关于艺术的整一性的观点。
朱光潜不仅在美的定义上认同克罗齐关于艺术是一种抒情的表现和感性的审美活动,产生于一种直觉的意象等美学观点,还在艺术的功用上,肯定其作为一种纯粹的心灵活动,亦是一种非道德非功利性的审美体验。关于艺术的独立性,克罗齐“直觉即艺术”有着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性,而朱光潜在对艺术作用的认识上却具有一定的矛盾性和模糊性。朱光潜早期的美学思想确实深刻认同克罗齐关于艺术纯粹独立性的主张,认为美感的世界是一种纯粹的意象世界,这种发生在心灵的审美活动,超脱理性和道德而独立存在。艺术的审美世界全然脱离任何现实世界的利害关系,美是一种无目的的存在,与经济活动和道德说教无关。早期的朱光潜对艺术作为一种独立审美活动的强调,有着克罗齐美学思想的深刻印记。因为根据克罗齐“直觉说”,艺术产生于在心灵中直觉到的意象,是一种感性观照和形象感觉,而非理性认识和道德判断。
但随着后期朱光潜自己美学体系的构建发展和他改造人生的理想意愿的影响,在文艺与道德的关系问题上,朱光潜陷入了一种矛盾的纠结当中:一方面他想要用艺术来改造生活、净化人心;另一方面又想撇清艺术与传统功利的关系,保持纯粹的审美性。这种既想维护艺术的独立,又想用美育来教化人心、改造社会的理想,让朱光潜对于艺术功用的观点看法产生了一种复杂的矛盾。于是,两难之下朱光潜先生创造性地阐释出了关于艺术的功用是一种“没有道德目的而有道德影响”的观点,这样既能保持艺术的独立性,又能通过美育发挥净化人心的作用。朱光潜的这种独创的美学观点强调的是艺术作为审美活动对人的一种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净化作用。通过审美,人心可以得以涤荡,性灵可以获得启发,民族的生命力与创造力能焕发出新鲜的活力,这并不等同传统艺术功利论将艺术作为一种道德说教的生硬手段,企图将道德强行纳入艺术审美活动的观念。这种审美的人生观、将人生艺术化的思想主张,创造性平衡了朱光潜自己艺术人生理想的追求和对克罗齐美学思想的认同。
三、克罗齐的“表现”
与朱光潜的“传达”
朱光潜对克罗齐美学的扬弃主要体现在他对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直觉即艺术”观点的批判接受。克罗齐美学认为外在的事物只是作为一种刺激心灵感受的抽象存在,美感的对象并不在外物本身,而是物在心灵当中形成的形象,心灵借由物的形象来表现一种情感情趣。自然中并不存在美,只有经过心灵的加工创造才有美的形象。这种心物统一的唯心主义美学观完全否定了客观物质世界的存在,在克罗齐眼中,所谓的客观物质世界不过是经过心灵加工的投射,仍离不开精神世界的掌控,心灵活动构成了全部的审美事实。克罗齐眼中现实世界一朵花的美,不过是作为情感材料的花在心灵当中形成的一种美的形象,表现一种可爱的意趣,人们在审美体验中看到的不是这朵花,而是花在心灵中美的意象。心灵用赋予形式的方式来塑造现象世界,所谓“物质”不过是作用于心灵的材料。这些无形无序的材料来自实践活动伴随的情绪、欲念、快感、痛感等情感和感觉,是一种被动的印象。没有被直觉的感受都是混沌无序、没有形式的物质材料,心灵只有赋予它形式才能察觉它,单纯的物质对心灵来说并不存在,没有形式的物质只是作为抽象的概念被动地被心灵所领受,而不是心灵主动的创造。既然所谓的客观世界的万物都是经由心灵直觉所创造的表现情感的意象,那么在克罗齐眼中也无所谓“主观”与“客观”的对立存在了。
在艺术的起源方面,朱光潜一方面肯定了克罗齐“直觉说”关于艺术产生于一种富有情感的意象的观点,另一方面借用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将客观世界与精神世界分为二元辩证统一的存在,将美进一步解释为心与物交互作用下的产物,肯定外部客观事物的存在。朱光潜虽然认同克罗齐关于直觉是心灵的活动,而美感经验就是形象的直觉的观点,但他首先承认外在客观事物的存在,而将直觉的形象解释为客观事物在心灵中投射的意象。譬如,看到一朵花觉得美,是因为先有花作为客观事物的审美存在,这花的形象投射在心灵中产生了富有情感的意象,这抒情的意象可能用来表现一种可爱的意趣,可能是在表达一种悲伤的情思,也可能借由语言文字创造出一首诗歌,还可能经由线条色彩成就一幅画作。在朱光潜看来,不是我们用直觉创造出了外部世界,而正是在外部世界和心灵的交互作用中诞生了美,所以艺术产生于实践活动中,并非全然是纯粹自足的心灵产物。
在此基础上,朱光潜尝试对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直觉即艺术”的一元论美学观进行修正,把被克罗齐抛弃在艺术创造范围之外的意象“传达”也纳入重要的审美范畴。就艺术的传达方面,克罗齐认为直觉的意象便是完整的艺术创造,直觉即艺术。当不具备形式的情感材料经由心灵的直觉赋予形象后,艺术就已经在艺术家的内心完成了,至于这意象之后可能借由外部物理媒介如语言文字、造型色彩、声音符号等传达出来的过程并不属于艺术活动,只是一种用来备忘的记录,一种毫无创造力的技术过程。然而朱光潜却进一步认为直觉并不是艺术创造的最后一步,艺术家直觉到一种富有情感的意象,还需要依靠天才的灵感和高超的技艺将之用物质媒介巧妙地呈现出来,这种在直觉之后的传达,同样需要精巧的构思、瞬间的灵感和赋予艺术作品完美表达的高超技艺。普通人看到一朵花时,也可能产生同艺术家一样富含情感的意象,他们的情感可能同样浓烈,心中的意象可能一样鲜明,但却只有诗人的天才,才能在语言文字的字斟句酌中将这带有情感的意象切切实实地表现出来。在遣词造句的过程中,直觉的形象也在不断流变,稍有细枝末节的变动便可能改变诗歌微妙的意境韵味;在艺术传达的过程中这种对意象最细微的变化把握,最终准确地表现,正是需要艺术家无穷的灵感和创造力。因此,朱光潜在克罗齐“直觉即表现”的基础上,将“意象传达”也纳入审美和艺术创造的范畴。
四、结论
在朱光潜早期的美学思想中能看到他对克罗齐美学深刻的认同,对艺术作为一种直觉的意象,作为一种非功利性的心灵活动,同科学、哲学、道德无关等观点深以为然。但后期朱光潜经过思想沉淀和个人审美经验,在构建自己的文艺思想体系中对克罗齐美学观进行重新审视和批判。总体来说,朱光潜对克罗齐美学思想带有批判性的继承与扬弃。在对美的定义上,朱光潜基本认同克罗齐关于美是一种直觉的意象的观点,肯定艺术作为心灵审美活动的抒情性與感性特征;同时在艺术的功用上,也基本赞同克罗齐关于艺术非功利性的看法,提出艺术具有不带道德目的的道德影响,本质上肯定艺术的独立性。同时,在艺术的起源上,朱光潜用物我二元关系论对克罗齐唯心主义美学观进行了批判,更进一步在艺术的表现中加入了艺术“传达”,认为直觉的意象需要借由物质材料表现出来;他将“传达”重新划入艺术范畴之内,从而完成对克罗齐美学的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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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余胜蓝(1990-),女,汉族,江西上饶人,硕士研究生,上饶师范学院助教,研究方向:外国语言文学和文艺理论。
王媛,研究方向:外国语言文学、文化与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