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神灵、生死、守望,奏响生命华章的最强音
2023-09-17黎贇
【摘要】《额尔古纳河右岸》如中国泱泱文学历史长河中一颗明珠,璀璨夺目。作家迟子建用自然细腻的语言、温润沁心的笔风将鄂温克族独一无二的民族文化和精神品格描绘得淋漓尽致。鄂温克人敬畏自然,信仰神灵,相信生死轮回,在现代文明浪潮裹挟中坚守着质朴、本真、向善、坚韧的民族特性。在历史与现代对望中,呼唤爱与美的回归,追求人性的光辉。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鄂温克;自然;民族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6-0025-04
在名声大噪的东方甄选直播间,新晋“顶流”董宇辉曾喊话“如果能连续一个月每天卖出《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下简称《右岸》)5万本,我一定死后在墓碑上刻上这样一句话我把一本非常好的书卖出150万本”。因此,一股捧读《右岸》热再次袭来。
《额尔古纳河右岸》正如额尔古纳河一样溪流潺潺,浸润心田。作家苏童曾经盛赞迟子建,“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1]。她不附庸风雅,不跟随流派,用骨子里的自然温情笔风娓娓道来,温润怡人。《右岸》一书中没有泛泛堆砌的华丽辞藻,没有跌宕起伏激昂澎湃的恢宏历史叙事,澄澈质朴的抒情笔触写活了一群生活在边域地区鲜为人知、有血有肉的鄂溫克人。在这部“家族式”作品中,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对神灵的膜拜,对爱恨情仇的释怀以及对民族文化的守望,奏响了鄂温克人生命华章的最强音,宛如天籁,响彻额尔古纳河两岸。
一、自然:抹亮生命最底色
迟子建是一位将根深植于“自然”的“诗人”。她出生在黑龙江畔的北极村,素有“极地之女”“北国精灵”的美称。她对东北边陲的沃野风情有着难以割舍之情,故乡的原野、森林、大雪、炉火、希楞柱等自然风物是她创作《右岸》的支点和焦点,赋予了她审美的灵性感知和思考深度。
古希腊作家朗吉弩普斯在《论崇高》中写道:“从生命一开始,大自然就向我们人类心灵里灌注进去一种不可克服的永恒的爱。”这种爱慷慨无私,细腻无声,倾注在迟子建笔下的一花一叶一世界,一虫一鸟一生灵,一山一水一天涯里,让静默的黑白文字有了色彩、声音、张力和活脱的生命。
小说以自然界昼夜四时,即清晨、正午、黄昏和半个月亮为轴线,描绘了“我”由稚幼少年到岁月迟暮的人生轨迹以及鄂温克族“由盛转衰”的民族兴亡史。故事描写由浪漫悠扬,到端庄雄浑,再到疾风骤雨,最后又回到初始的宁静安恬,宛若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细腻处扬着恢宏,磅礴处透着婉转,小说情节发展与自然世界时间交叠更替规律高度融合,荡气回肠。
鄂温克,意为“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鄂温克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山林环绕的大兴安岭原始丛林中,靠牧养驯鹿、狩猎为生。他们崇拜熊鹿图腾,山林火神,认为山林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和归宿。他们依托自然的馈赠,住在用木头和兽皮搭建的希楞柱里,抬头便能仰望夜空繁星;在月光晚风的“呼啸的风声”中感受爱情之美,缔造生命之光;在泛着波光的贝尔茨河畔邂逅一生挚爱,一眼万年;在族人死后用风葬树葬习俗敬畏生命,与风月相融;在妮浩用自然万物刻画神性气息的萨满歌谣中祈祷着生命的轮回;在捕获猎物后山放下屠具,跪拜山神;在皑皑的冰雪世界凿冰取水;在熊熊的篝火边大快朵颐……这是鄂温克族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状态。
鄂温克人对于自然的认识不再停留在对其科学抽象的认知,在他们眼里,自然是一个触手可及充满活力和神性的主体。他们的衣、食、住、行、乐无一不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契合,他们顺从着、探索着、适应着、敬仰着、保护着自然,与山林对话、与河水嬉戏、与动物为伴、与神灵同行,他们受之于自然也投之于自然,天人合一,用自然世界赤橙黄绿的多彩底色,勾画出一幅人与自然相得相融、美轮美奂的画卷。
随着工业的发展,现代文明的入侵,鄂温克人诗意栖息的宁静居所被打破了,人与自然交相辉映的绝美画卷也被撕毁了。山岭日渐光秃,树林稀疏透亮,生灵逃亡消失,自然失落了,可当“我”代表着族中长者,经历了氏族百年风雨动荡,一生习惯以丛林为家,与驯鹿山林为伴,“‘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听不到那流水一样的鹿铃声,大家的耳朵会聋的……我们一直呼吸着山野清新的空气,如果让我们去闻步苏的汽车放出的‘臭屁,我们一定不会喘气了”[2]。鄂温克族的原始生态和风俗习惯已深深烙刻在这代人的血液里,他们放弃了山下定居的选择,依然留守在这块心灵“净土”之上,用自然赋予的无穷力量和无限勇气,坚守着生命的最底色。
二、神灵:守护精神高地
在鄂温克族经历百年沧桑历史巨变过程中,本民族特有的社会经济、生活习性、风俗文化随着社会洪流涌动着、前进着,而鄂温克人的笃信的精神信仰萨满文化却在岁月泥沙中洗礼沉淀,聚成一束永生之光,照射在鄂温克族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勾绘出人、神、自然和谐共生的美好景象。萨满信仰便成了他们多年信守的精神支柱。
“萨满”一词源于北美洲印第安原始语言,原词为“shamman”,意为智者、通晓、探究。随着图腾崇拜的形成统一,萨满一词被赋予“先知先觉”的意思,即为拥有超自然,超人类力量的“通晓者”“先知者”[3]。萨满教属泛神信仰,包括自然崇拜、动物崇拜和灵魂崇拜等。鄂温克民族把信奉的神统称为“玛鲁”,玛鲁样式迥异,由氏族萨满保存。当营地需要搬迁时,“玛鲁”由专门的驯鹿驮运,这头驯鹿被称作“玛鲁王”。族人崇敬火神,禁止向篝火中投扔脏物,否则视为对神的不敬;他们把山神叫做“白纳查”,猎人们在森林中行走时不可大声喧哗,以免惊扰到“他”;“我”的父亲林克,在大雨天被雷电击中而死,“我”则深信父亲是被雷神带走了。在动物崇拜方面,鄂温克人将驯鹿看作神鹿,认为它们都是有灵性的。而被猎取的动物,无论大小,哪怕是一只山鸡,在食用之前也要为它举行“风葬”仪式;在吃熊肉的时,人们会在森林里咿咿呀呀地学上一阵乌鸦叫,让熊的灵魂以为是乌鸦在吃它的肉……这一切,都是“万物有灵”思想的具象表达,鄂温克人对自然充满了敬畏和感激,自然的神性和灵气也带来了福祉,筑造了原始质朴的精神家园。
在文明相对落后的地方,萨满总会伴随着神秘的光环出现,在旧萨满去世后三年,在氏族内部会诞生新的萨满,新的萨满会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正如小说中尼都萨满在成为萨满之前不用鹿食草也能自己止血;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却能精力充沛、力量惊人等非同寻常的能力;妮浩将玛鲁王颈下一对鸭蛋大的铜铃干净利索地吞进口中,在新的玛鲁王诞生之时,她将那对铜铃完好无损地吐了出来,这些迹象都表明他们要成为新一任萨满。
萨满在氏族中职能重大,集引领者与拯救者与一身,不仅掌管氏族迁徙、分营大小事宜,为其变迁发展指引方向,而且兼具超于族胞的非凡能力,如祈祷、超度、祭祀、预知、疗愈等职能。“萨满”作为族人与神灵沟通的媒介,将人的愿望转达给神灵,向神灵祈祷保佑族人祛病消灾、健康安乐、风调雨顺、畜产丰足。小说开头就写到“我”最早的记忆源于尼都萨满,姐姐列娜高烧数天不退,不吃不喝,尼都萨满一边舞蹈一边歌唱,寻找着列娜的“乌麦”,通过数小时跳神,将姐姐列娜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小驯鹿为之付出了性命;当日本军官吉田腿部受伤,血迹斑驳,尼都萨满用战马的生命让血痕瞬间消失;后来妮浩萨满每一次跳神拯救了他人,最后却付出了牺牲自己三个孩子的沉重代价,即使身心备受痛苦折磨,在面临下一生命即将终结时,她也毅然决然选择舍弃自我,实现超我……神性固然怜爱万物,慈悯众生,但也审度人间、维护自然秩序与规律。得失并存、生死相随,能量皆守恒,自然运行需要平衡。而当神性超越了人性和理性,超越了世俗枷锁,具有救赎他人的能力,又无法自救时,这种平衡在崇高伟大的精神前却显得渺小苍白,大爱无私因为生命的超脱而得到升华,这股强大的精神力量照耀着滋润着鄂温克族人,将他们向真向善的精神信仰推向极致,不惜用生命守护这块纯洁无瑕的精神高地。
三、生死:续写生命轮回
“生与死”一直以来都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文学作品中对于生死的诸多叙述,语言多悲恸,画面多血腥,基调多压抑,给人窒息畏惧的绝望感。而《右岸》中关于生与死的刻画,透露着温情向上的力量,如明媚春光穿透死亡的阴影,如恰暖春风消融寒冬的冷凄。迟子建用风轻云淡的温柔笔触消弭了人们对死亡最本能的抗拒与恐惧,甚至带着一丝悲凉的美感: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停滞,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它用全新的方式给生命以启迪,使生命的价值得以延续升华。
鄂温克族,一个敬仰神灵的民族,也是被神明佑护的民族,在面对死亡时会用特殊的仪式让离开的人走入某种轮回,会认得来时的路,能与惦念的人再次相遇。他们把夭折的孩子装入白色口袋,扔到向阳的山坡,有花香鸟语作伴,即使寒冬凛冽也能沐浴到温暖和煦的阳光;离世的成年人会被置于高处风葬,不必遭受野兽的侵袭,让他们归于风中,自由飘散到任何乐于落脚的地方;每一个离开的人都会有萨满为他起舞歌唱,也许是为召唤神明,告诉他们这个敬畏着他的子民,一生都过得虔诚善良。
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给出了人们如何面对死亡的终极答案:生命意义上的倒计时法“向死而生”[4]。人生就是一场向死而生的修行,我們无法延伸生命的长度,却能拓展生命的宽度。生存和死亡,不过是一场轮回。妮浩萨满用多次牺牲自己孩子性命为代价延续了新的生命,重燃了新生之火,照亮了生命之路的幽暗。第一次,为了救治汉族人何宝林的儿子,大儿子果格力不幸从树上掉下来坠亡。第二次,刚救下被熊骨卡住喉咙的新部落成员马粪包,二女儿交库托坎就被毒蜂取了性命。第三次,她在救人回家的途中坠入深沟,因被桦树枝挂住而幸免于难,三儿子耶尔尼斯涅却被淹死在了河里。第四次,身怀六甲的她,艰难地唤醒了一位昏迷的汉族少年,结果自己的胎儿却死于腹中。第五次,为了救助腿部骨折的族人哈谢,四女儿贝尔娜因目睹哥哥姐姐们悲惨的经历吓得连夜逃走,下落不明。每当她撒下一粒希望的种子,上天就会夺去她手中的一束鲜花。然而,生命本就是一场轮回,所有撕心裂肺的别离,都预示着全新的开始。从其他部落搬过来的马粪包,原本是个酗酒、家暴女儿、欺凌弱小的恶棍。自从被妮浩救下后,他痛改前非,戒掉恶习,跟族人和谐相处,承担起照顾妇孺的责任。妮浩用未出生的孩子换回来的汉族少年,也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奔波在外,寻找失踪的四女儿贝尔娜。多年后,他终于带着贝尔娜回到额尔古纳河右岸,让她与族人们再度重逢。妮浩最后一次披着神袍起舞,是为了扑灭森林中突如其来的大火。她置身于滚滚浓烟中,不惜牺牲生命,也要完成求雨仪式。最终,大雨倾盆而下,妮浩却倒地不起。可她的离去,拯救了万物生灵,延续了整个民族的希望。在鄂温克族人的超然生死观里,生死有常且生死相依,“死亡”从不是独立存在的,也不仅是生命的自然终结,它是“新生”的前兆,是黎明前的黑暗,跨越暗涌,“新生”的光亮照耀着额尔古纳河右岸,耀眼夺目。
在这片温良的土地上,死亡似乎变成了一件浪漫的事,他有无限凝聚爱和善意的力量。如果生时需要披荆斩棘,那离开后得到的爱和祝福会让灵魂与云霞为伍。
四、守望:民族温情原乡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在这片原始的黑土地上碾压出文明发展的深深印迹。鄂温克人与自然共存,与神灵共生的诗意栖息生活被现代文明深度打扰。额尔古纳河的静谧被轰隆的现代伐木工具打破,森林稀疏,动物锐减,自然资源不足,鄂温克人赖以生存数百年的家园一天天耗尽,他们信守已久的民族文化和风俗生活也因主流民族“野蛮”的现代化进程而委顿消弭。当然,外部物质文明的发展也给鄂温克人的生活带来了新鲜与便利。从自制原始的狩猎弓箭到先进的连珠枪,鄂温克人的狩猎变得越来越简单;70年代,鄂温克人第一次对电影有了概念,尽管语言不通,似懂非懂,也难以掩饰脸上的兴奋;政府给鄂温克人新修的居民点,有明亮的房屋,有配套的医疗、教育资源……他们在面对外部具有神奇魅力的先进现代文明时,亦惊亦喜,他们无暇顾虑族群的未来,用流淌在民族血液里的质朴、无私被迫接纳着现代文明。但是,在迎接现代文明的过程中,他们的生存领地、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在一步步悄然消逝改变。任何一种文明都要经历起源、成长、衰落、崩溃的历史规律。或许正是因为事物的消逝,才会引起对此的守望。当鄂温克人在原始和现代两种文明之间犹豫徘徊时,小说主人公“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听不到那流水一样的鹿铃声,大家的耳朵会聋的;“我的身体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灵”[5]。依莲娜从小在定居点接受教育,认同鄂温克文化,喜欢驯鹿,当她“厌倦了工作,厌倦了城镇”,回归自然,便会回到丛林里,与自然和融一体。虽然躁动与宁静、传统与现代的巨大冲击让她难以平衡双重角色分裂,但她最终在贝尔茨河寻求解脱,让灵魂回归自然;小说最后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安草儿惊叫道:‘阿帖,木库莲回来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清脆了……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5]鄂温克族在难逃“被现代化”的命运中,试图在回归自然中重建精神家园的乌托邦,他们用醇厚质朴的民族温情,守护着民族文化与精神,让民族生命力得以延续和传承。
参考文献:
[1]苏童.关于迟子建[J].当代作家评论,2005(01):55-56.
[2]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3]阎秋红.萨满教与东北民间文化[J].满族研究,2004(02):56-59.
[4]陈嘉映.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5]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6]达则果果.生的自由与死的光亮——《额尔古纳河右岸》生命诗学探析[J].西昌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06):94-97.
作者简介:
黎贇(1987-),女,湖北宜昌人,三峡大学科技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