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述帝国的蝗灾与防治

摘  要：亚述帝国时期，蝗灾令人颇为忌惮。蝗虫数量惊人，危害范围广泛。亚述国王不仅重视消灭蝗虫卵，而且将收集和捕杀蝗虫的数量作为考核官员治蝗工作的依据。亚述人将蝗虫作为美味，飞鸟啄食蝗虫也有助于灭蝗。亚述国王身边的术士也利用法术参与治蝗，他们将各种异常天象视为蝗灾爆发的征兆，认为神灵可以带走蝗虫等害虫，于是向相关神灵奉献供品，有的则焚烧蝗虫等田间害虫及其虫卵的塑像。在国王的指导下，亚述帝国的灭蝗工作取得了局部胜利，然而他们却将治蝗成功归功于神灵的帮助，这很可能会干扰正常的治蝗活动。

关键词：亚述帝国 蝗虫 蝗灾 治蝗法术

蝗虫是影响农业生产的常见害虫，古代两河流域深受其害，著名的农书《农夫的箴言》（The Farmers Instructions）在论及田间管理时便提到了驱赶蝗虫（buru5）的情况。亚述人更是对蝗虫有切肤之痛，亚述帝国时期（The Assyrian Empire，约公元前934—公元前612年）的书信、王室铭文、条约、占卜报告和咒语等多种文献都提到蝗虫（erbu），相关情况引起了亚述学家的关注。D. 马库斯和J. 巴赫在梳理亚述王室铭文中与动物有关的比喻时，注意到蝗虫的巨大威力。W. 海姆佩尔在研究古巴比伦时期马里（Mari，今叙利亚东部Tell Harri）王国卡图南地区（Qa??unan）的蝗灾时也提到了亚述帝国蝗灾。A. 乔治等在考察古代两河流域防治田间害虫的巫术时，提到了亚述行省胡孜里那遗址（Huzirina，今土耳其尚鲁乌尔法省Sultantepe）和亚述帝国都城尼尼微城（Nineveh，今伊拉克摩苏尔省Kuyunjik）的阿淑尔巴尼拔（A??urbanipal，约公元前668—公元前630年在位）皇家图书馆遗址出土的治蝗咒符。凯伦·拉德娜在考察古代近东食用蝗虫的情况时，也提到了亚述帝国的蝗灾。乔万尼·B. 兰弗兰基以蝗虫为例探讨古代近东居民食用小牲畜的情况时，提到了亚述帝国的蝗灾与食用蝗虫的情况。

上述研究成果颇具启发性，尤其是对相关术语的诠释和厘清，为进一步探究亚述帝国的蝗灾及其防治措施奠定了基础。然而，以往的研究往往关注亚述帝国蝗灾或治蝗的某个方面，并未全面系统，因此尚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依据亚述帝国涉及蝗虫的王室铭文、书信、条约、占卜报告和咒语等文本文献以及浮雕和印章等视觉材料，梳理亚述帝国时期的蝗虫灾害、人工灭蝗的方式和术士的治蝗法术。

一、蝗虫灾害

亚述帝国国王不仅是英勇善战的勇士，而且是痴迷的园艺家。他们热衷于从被征服地区搜罗珍奇的动植物来充實御花园，其繁荣景象被生动地刻在都城王宫墙壁的浮雕上。今藏在大英博物馆的一块出自尼尼微城北部宫殿的浮雕（BM 124920）生动地刻画了亚述国王阿淑尔巴尼拔在大约公元前643年战胜劲敌埃兰（Elam）后与王后莉芭丽ˉ莎拉特（Libbali-?arrat）在御花园饮宴的场景：园中栽种了枣椰树、葡萄树等树木，其中左边最上端的枣椰树顶部趴着一只蝗虫。无独有偶，在一枚印章中，一棵枣椰树的两侧各有一只蝗虫，它们像人一样直立着，仿佛直扑枣椰树的上部。宫殿的浮雕和印章中出现蝗虫，意味着它们在亚述帝国司空见惯，并被视为生态系统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蝗虫啃咬植物的叶片、嫩茎和幼穗，对农作物危害极大，是亚述人的心腹之患。亚述帝国国王萨尔贡二世（Sargon II，公元前721—公元前705年）曾在与行省总督的通信中探讨蝗灾问题。阿淑尔行省（A??ur，今伊拉克萨拉赫丁省Qalat Sharqā?）总督塔伯ˉ西尔ˉ埃沙拉（?ab-?ill-E?arra）在回复国王萨尔贡二世的一封信中提到：“蝗虫经过梅ˉ塔布特村（Mê-?abute）和阿曼图村（Amantu），最远到达卡萨帕市（Kasappa）。”梅ˉ塔布特村是阿淑尔城附近的一个村庄，属于阿淑尔省；阿曼图村是卡萨帕市附近的一个村庄，而卡萨帕市位于底格里斯河与上扎布河交汇，这两个地方很可能隶属于卡尔胡省（Kalhu，今伊拉克摩苏尔省Nimrud）。在提及灭蝗时，上述书信还提到“大山”（?ad? rab?），意味着这场蝗灾蔓延到山区。在亚述帝国文献中，“大山”通常指东边的扎格罗斯山，也就是说，这场蝗灾波及扎格罗斯山。阿淑尔城与卡萨帕市之间的距离有60多公里，距离扎格罗斯山大概110公里，卡萨帕市距离扎格罗斯山大概80公里，这场蝗灾至少波及2 300余平方公里。上述蝗灾发生在阿淑尔、阿尔贝拉（Arbela，今伊拉克埃尔比勒省省会Erbil）和尼尼微三城为中心的帝国核心地区南部，占核心区域的一半左右。

亚述帝国的蝗灾不仅波及范围广，而且蝗虫数量相当惊人。哈布尔河地区的官员里穆图（Rimuttu）曾在致上司纳布ˉ杜如ˉ乌苏尔（Nab?-duru-u?ur）的一封信中提到在阿普库（Apku）和塔伯塔亚（?abtaia）等城镇收集的蝗虫数量。由于书信相关部分残损，上述两个城市收集的蝗虫数量无法确定。不过，一个名字残缺不全的城市收集的蝗虫竟然多达 15 伊麦如（imēru）。伊麦如是古代两河流域的一种容积单位，亚述帝国时期，1伊麦如大约等于184升，也就是说，这个名字残缺不全的城市收集的蝗虫竟然有2 760升之多。尽管阿普库和塔伯塔亚两城收集的蝗虫数量因文献残损而无法确定，但它们用的容积单位也是伊麦如，这意味着两城收集的蝗虫数量也相当惊人。

数量庞大的蝗虫遮天蔽日，所到之处寸草不留，亚述人深切地感受到蝗虫的威力。在写给女神娜娜娅（Nanaya）的赞美诗中，亚述国王萨尔贡二世列举了蝗虫的危害：“邪恶的蝗虫蹂躏了谷物，恶毒的蚱蜢啃干了果园，男女神灵的日常供品因此而断供。”供奉谷物和水果等物品是亚述国王对神灵的头等义务，一般情况下是不敢随意停止的。神灵的日常供品供应中断意味着谷物和水果等物品的匮乏，蝗灾被视为其根本原因。

在亚述帝国的王室铭文中，往往用蝗虫比喻人员和物品数量众多。公元前694年，辛纳赫里布（Sennacherib，公元前704—公元前681年在位）乘船渡海湾打击伽勒底（Chaldea）和埃兰联军，他的王室铭文称：“我的士兵到达港口码头，像蝗虫一样蜂拥着跃出船只，直奔海滩。”公元前646年，阿淑尔巴尼拔从埃兰劫掠了不计其数的马匹、骡子、驴和牛羊，称其“比蝗虫的数量还要多”。

在亚述帝国的王室铭文中，蝗虫还用来比喻极具毁灭性的群体。在描写亚述军队攻城掠地时，往往用蝗虫做比喻。公元前714年，萨尔贡二世率军打击北面的劲敌乌拉尔图（Urartu），曾围攻缓冲国穆萨西尔（Mu?a?ir），相关的王室铭文写道：“我命军队主力像蝗虫一样包围了穆萨西尔。”亚述军队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萨尔贡二世总结性的王室銘文曾写道：“我命阿淑尔神（A??ur）的庞大军队像蝗虫一样包围了他们所有的城市。”在描写成群的敌军时，亚述人也将其比喻为成群的蝗虫。大约公元前691年，埃兰人勾结占据巴比伦尼亚的伽勒底人进攻亚述，辛纳赫里布的王室铭文称：“他们就像成群的蝗虫一样向我发起集团攻击。”公元前664年，埃兰突袭巴比伦尼亚，国王阿淑尔巴尼拔派去打探的信使向国王汇报称：“埃兰人像成群的蝗虫一样包围了巴比伦尼亚。”

成群的蝗虫破坏力极强，蝗灾令人望而生畏，亚述人往往用这种灾害来警告各种不法行为。公元前797年，执掌幼发拉底河中游广阔区域的总督涅尔伽尔ˉ埃里什（Nerga1-ēri?）模仿国王立碑纪功，铭文的末尾咒语警告擅自损毁碑铭者：“天地间的渠道巡察官阿达德（Adad）将抹去他的名字，还像蝗虫袭击一样攻打他，他的国将崩溃。”蝗灾时常出现在亚述帝国诅咒毁约者的条款中。阿淑尔ˉ尼拉里五世（A??ur-nerari V，约公元前754—公元前745年在位）初年，今叙利亚阿勒颇地区的政权阿尔帕德（Arpad）投降，该国的归顺条约规定毁约将要承受各种惩罚，其中包括“蝗虫现身，并吞噬到他的国家”。公元前672年，亚述国王埃萨尔哈东（Esarhaddon，约公元前681—公元前669年在位）就其子阿淑尔巴尼拔的继位问题与附属国纳赫什马尔提（Nah?imarti）的统治者胡姆巴莱什（Humbare?）签订条约，规定后者毁约将面临的种种严厉惩罚，其中一种惩罚是“愿天地间的渠道巡察官阿达德切断你国家的季节性洪水，剥夺你耕地里的谷物！愿他用滔天洪水淹没你的国家！愿使他的国土变小的蝗虫吞噬掉你的谷物！”

古代两河流域居民认为，神灵决定了人类的一切，但它们往往在重要事件发生前向人们传递信号，蝗灾爆发前也会有征兆出现。在长期天象观测的基础上，古代两河流域逐渐形成了通过星象变化来解释事物变化的占星术，日月星辰的某些异常通常被解读为蝗灾将要爆发的征兆。公元前678年1月26日，一个名字不详的占星师在占星报告中写道：“天秤座发黑，蝗虫将要袭击三年，将要吃掉国中的庄稼。另一种形式：蝗虫将要吞噬国家，国（人）不得不吃减产的庄稼。”公元前677年5月22日，占星师阿沙莱杜（A?aredu）在占星报告中写道：“3月的傍晚看到月食，（预示）鱼和蝗虫的袭击。”公元前669年4月10日，一位巴比伦占星师在给国王埃萨尔哈东的信中写道：“天蝎座位于新月的右犄角，蝗虫将要起来吞噬国中的庄稼。”公元前668年5月27日，占星师老拉什ˉ伊尔（Ra?i-il）在占星报告中写道：“日食的西边是红色，刮起了南风，（预示）蝗虫袭击。”公元前666年10月15日，占星师阿库拉努（Akkullanu）在一份占星报告中写道：“如果八月的月亮发黑，（预示）一支大军将要因敌军或蝗虫的进攻而倒下。”占星师纳布ˉ舒马ˉ伊什昆（Nab?-?uma-i?kun）在一份占星报告中写道：“9月伊什哈拉（I?hara）女神的天蝎座的犄角……另一种形式：外观闪闪发光，它的胸部明亮，尾部发黑，（预示）降雨和洪水来临，牲畜倒下和牧人的小木屋倒塌，蝗虫袭击，武器举起，敌国被征服。”一份残损的占星报告写道：“阿达德在11月电闪雷鸣，（预示）蝗虫将要袭击国家。”另一份残损的占星报告写道：“9月天蝎座的胸部明亮，尾部发黑，犄角相对，（预示）国中的降雨和洪水早来，蝗虫袭击并吞噬国家，牲畜倒下和牧人的小木屋倒塌。”众所周知，蝗虫成灾与上述天象并没有必然的联系，然而，亚述人将多种异常天象与蝗灾联系起来，意味着蝗灾曾经多次袭击亚述帝国，他们无法解释蝗虫成灾的原因，只得与异常天象联系。

二、人工灭蝗

尽管占星报告预测的蝗灾等灾害或事件并不一定会如期爆发，但是，它们往往却受到亚述国王的高度重视，并成为其做出重大决定的主要依据之一。占星报告可以说是占星师的蝗灾预判。蝗灾爆发之前，占星师就依据异常天象做出预判，相关的机构和人员做相应的准备。从这种意义上讲，亚述帝国已经形成了灾前预防的意识，这对应对蝗灾具有重要意义。

在继承古代两河流域治蝗传统的基础上，亚述人形成了一些行之有效的灭蝗方法。蝗虫的发育从受精卵开始，经历卵、幼虫和成虫三个阶段。在受精卵阶段，蝗虫卵滞留在土壤里，它们不会移动，是最容易被扑杀的阶段。早在古巴比伦时期，马里统治者孜姆里ˉ里姆（Zimri-lim，约公元前1779—公元前1761年）在书信中就提到了蝗虫卵包（luppum），并明确提出利用破坏蝗虫卵包的方式灭蝗。亚述帝国治蝗也注重破坏蝗虫卵。阿淑尔行省总督塔伯ˉ西尔ˉ埃沙拉在回复国王萨尔贡二世的一封信中提到：“国王我的主人在给我的信中提到蝗虫：‘记下蝗虫产卵之处，用刺柏（dupurāni）粉熏蒸（相关地区）。在它们孵化之际，将它们捣死。在接到宫廷的书信之前，我已经向（有关的）城镇发布如下命令：‘用刺柏粉熏蒸蝗虫产卵之处！现在我们要在它们孵化之际将其捣死。”这封信提到了亚述帝国两种破坏蝗虫卵的方法，一是用刺柏粉熏蒸，二是直接捣毁。亚述国王萨尔贡二世写信命令阿淑尔行省总督塔伯ˉ西尔ˉ埃沙拉用刺柏粉熏蒸和捣毁蝗虫卵，而他在接到国王的命令前就发布了相关的命令，可见熏蒸蝗虫产卵之处是亚述帝国一种君臣都推崇的治蝗方法。熏蒸蝗虫卵的刺柏是一种重要药材，在医疗方面应用比较广，可治疗眼疾、听力问题和肺病等疾病。用刺柏熏蒸蝗虫卵表明亚述人形成了用药物防治蝗虫的意识，且不说具体效果如何，这种思想本身就超前先进。

除了熏蒸的方法处理蝗虫卵，亚述人还可能用绵羊踩的方法破坏虫卵。中亚述王国图库尔提ˉ尼努尔塔一世时期（Tukult?-Ninurta I，约公元前1244—公元前1208年在位），一个名为辛ˉ穆达梅克（S?n-mudammeq）的官员在给哈布尔地区哈尔贝城（Harbe，今叙利亚拉卡省的Tell Chuera）官员的信中写道：“整个地区的蝗虫都产卵了，让所有的劳动力都下到田里，无论……耕地。我挑选了绵羊，绵羊数量众多，你把它们都赶走！”在发布破坏蝗虫卵的命令时，辛ˉ穆达梅克不仅要求全员动员，而且命其去驱赶绵羊。这种牲畜不仅在吃草过程中踩踏蝗虫卵包，使之无法孵化，而且可以吃掉相关耕地的嫩草使新生的蝗虫无法获得食物而不能正常发育。尽管现代研究者将亚述历史分为中亚述王国时期和亚述帝国阶段，但是，在亚述人看来二者并没有中断，而是自然的延续。亚述帝国延续中亚述王国以绵羊踩的方法破坏蝗虫卵治蝗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杀死土壤中所有的蝗虫卵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亚述人不得不面临发育成成虫的蝗虫袭击。为了掌握各地捕杀蝗虫的数量，亚述国王往往命令将捕杀的蝗虫收集起来。上文提到，哈布尔河地区的官员里穆图在信中向其上司纳布ˉ杜如ˉ乌苏尔汇报了其在阿普库和塔伯塔亚等城镇收集的蝗虫数目，他曾在信中重述国王的命令：“他们通过宫廷給我写信命令：‘记下你收集和杀死的蝗虫数目，呈报国王！现在我记下了，就要报给我的主人。”里穆图职位低微，可能无权直接上报国王，于是按程序报给自己的上司，请其上报国王。此外，里穆图在信的末尾特意强调：“请我的主人让国王知晓这（一切），我和伊鲁ˉ伊科比（Ilu-iqbi）一起杀死了它们。”里穆图奉命收集和捕杀蝗虫，并上报宫廷，他强调让国王知晓他与同僚捕杀蝗虫的数量，很可能是因为这是国王考核地方官员治蝗得力与否的一种方式。

现代研究表明，蝗虫含有丰富的能量、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可以说是一种营养丰富的食物。古代两河流域食用蝗虫的历史相当悠久，其中古巴比伦时期马里统治者就在书信中提及吃蝗虫的情况。亚述人也视蝗虫为美味，亚述帝国的浮雕刻画了国王在宴会上供应蝗虫的场景。英国考古学家奥斯汀·亨利·拉亚德发掘尼尼微的辛纳赫里布西南宫，其中一个倾斜通道上的一大块浮雕（BM 124799）刻画了国王举行宴会的场景，一群仆人在持权杖者的引导下向国王进献石榴、苹果和葡萄等水果以及野兔和山鹌等野味，其中一位仆人手拿两串蝗虫。成串的蝗虫方便烧烤，意味着亚述帝国国王食用烧烤的蝗虫。除了烧烤蝗虫，亚述帝国还可能将其做成汤食用。亚述版的《梦书》（Dream Book）列举了各种食物做成的汤，与大麦汤和兵豆汤等汤食并列的是蝗虫汤。亚述人食用蝗虫的做法并不让人意外，古巴比伦时期就食用蝗虫汤，称之为?iqqu。无论是烧烤蝗虫还是食用蝗虫汤，意味着食用蝗虫是亚述帝国的一种饮食风尚，有助于减少蝗虫的数量，从而推动灭蝗工作。

蝗虫不仅可以成为人类餐桌上的美味，而且是鸟类的重要食物来源。上文提到，尼尼微北部宫殿的一块浮雕（BM 124920）刻画了亚述国王阿淑尔巴尼拔战胜劲敌埃兰后与王后在御花园饮宴的场景，一棵枣椰树上趴着一只蝗虫，离这只蝗虫不远处还有一只飞鸟，它晃动着翅膀冲向蝗虫。无独有偶，大英博物馆收藏了一枚半透明的橙色红玉髓滚筒印（BM 89768），印章中一个蓄胡须的人面朝右站立，身体躯干朝前，脖子后面的头发梳成圆形发髻，戴着一顶边缘凸起的帽子，身穿一件齐大腿的带腰带束腰袍子。这个人弯着胳膊，两手各抓一只凶猛山羊的前腿，旁边是一对斗鸡，斗鸡上方有一只水平飞行的鸟在啄蝗虫。鸟禽啄食蝗虫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亚述帝国的浮雕和印章中，表明亚述人意识到鸟类是蝗虫的重要天敌，是他们对付蝗虫的重要帮手。这种生物治蝗的方式也相当前卫。

三、治蝗法术

上文提到，占星师将多种异常天象解释为蝗灾爆发的征兆，意味着蝗灾源自神灵。要想根除蝗灾，就需要求助于神灵。德国柏林古代近东博物馆收藏了一块阿淑尔城遗址出土的带彩釉图案的砖（VA Ass 00897），时间确定为提格拉特皮拉沙尔三世时期（Tiglath-pileser III，约公元前745—公元前727年在位），砖上的浮雕刻画了一个满脸胡须的亚述贵族站在一位头戴顶端插一圈羽毛的犄角头巾的神灵面前，一只蝗虫赫然盘旋在这位拜神者的头顶上方。无独有偶，在一枚印章中，踏着狗背的女战神伊什塔尔（Ishtar）居于中间，一个人在向她祈祷，旁边两只蝗虫在啃咬树叶。拜神者站在神灵面前显然与蝗虫有关，或者恳求神灵驱逐蝗虫，或者感谢神灵帮助其逃脱了蝗灾。神灵在应对蝗灾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古代两河流域人认为，神灵不仅创造了人类和世界，而且掌管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宁基里姆神（Ninkilim）是古代两河流域动物的保护神，蝗虫等田间害虫通常被称为“宁基里姆的烈犬”（kalbi rab?ti ?a Ninkilim）。

亚述帝国时期，尤其是帝国晚期，国王豢养了一批术士（umm?nu），他们利用咒符和法术来维护国王和国家的安全。术士们学习和工作时使用的《驱魔师手册》（The Exorcists Manual）有多项法术涉及农业生产，其中一项称为“抓住蝗虫的牙”（zú.buru5 dab. bé. da），也就是驱逐蝗虫等田间害虫的法术。在古代两河流域的万神殿中，智慧神埃阿（Ea）及其子阿萨鲁赫（Asalluhe）掌管魔法，巴比伦尼亚神王马尔都克（Marduk）也兼管魔法，“抓住蝗虫的牙”的法术通常由埃阿和阿萨鲁赫的术士来操作。

帝国都城尼尼微的阿淑尔巴尼拔皇家图书馆和西部行省胡孜里那的私人图书馆保存了驱逐蝗虫等田间害虫的“抓住蝗虫的牙”咒语和相关仪式的汇编或摘要，驱逐蝗虫等田间害虫的法术依稀可见。亚述帝国著名的战神尼努尔塔（Ninurta）还是一位农业保护神，阿淑尔巴尼拔皇家图书馆的一篇禳灾文献记述了求助他驱逐蝗虫等田间害虫的法术：

咒语： 啊，主尼努尔塔！（您是）埃ˉ库尔（E-kur）出类拔萃的勇士、全能的神、极其伟大的神、卓越的神，至高无上的神、安祖（Anz?）的杀手……击败阿萨库（Asakku）怪物……高贵的勇士……的苗裔，恩利尔（Enlil）与宁利尔（Ninlil）的后代……执掌权杖、王位和王朝的主、边界的划定者，为……堆起大麦，为提供神庙的供品。（您是）牛羊的宰杀者，富有同情心的……我是埃阿和阿萨鲁赫的术士，在此像您的仆人一样恳求您，为您安排了神圣的仪式，在您面前奉献了圣洁的供品，为您泼撒了与您神圣身份匹配的甜美祭酒。收下吧！尼努尔塔，埃ˉ库尔的出类拔萃者！请品尝美味的食物，畅饮甜美的饮料！请施恩于这块耕地，驱逐蝗虫和嘴巴像洪水一样的贪吃虫等宁基里姆的烈犬……

上述文献以魔法保护神埃阿和阿萨鲁赫的术士口吻，从赞美尼努尔塔开始，通过仪式向其奉献食物和饮料，恳请他驱逐蝗虫和贪吃的害虫。

与尼努尔塔一样，古代两河流域的暴风雨神阿达德也是一位与农业关系颇为密切的神灵，阿淑尔巴尼拔皇家图书馆的一篇咒语以魔法保护神埃阿和阿萨鲁赫的术士口吻，从赞美尼努尔塔开始，通过仪式向其奉献食物和饮料，恳请他驱逐蝗虫和贪吃的害虫等“宁基里姆的烈犬”。

除了向神灵奉献食物和饮料外，一些驱逐蝗虫等田间害虫的法术需要向相关神灵奉献金银制品。阿淑尔巴尼拔皇家图书馆的一篇驱逐田间害虫咒语的汇编写道：

咒语：避免暴风雨损失的东风啊！伟大的能力……变软……山泉过滤……沙坎（?akkan）牲畜的保护者，将健康赐予……爱山脉……恩利尔的伟大儿子……我是埃阿和阿萨鲁赫的术士，在此像您的仆人一样恳求您，为您安排了神圣的仪式，在您面前奉献了圣洁的供品。我在马尔都克、阿达德和尼努尔塔等大神面前赠给您与您神圣身份匹配的礼物：一只银质的鹿和一只金质的雄鹿。收下吧，避免暴风雨的东风！请品尝美味的食物，畅饮甜美的饮料！根据法术之主马尔都克的命令，根据丰收之王阿达德的命令，根据埃ˉ库尔出类拔萃的尼努尔塔的命令，清除嘴巴像洪水和暴风雨一样的蝗虫和老鼠等宁基里姆的烈犬！来到这块田地边，把它们领走……用手抓住它们，把他们带走！将它们带到天宇之闩！

与恳请尼努尔塔和阿达德驱逐蝗虫等田间害虫不同，埃阿和阿萨鲁赫的术士向东风神奉献金银制品，恳求他捉住蝗虫等田间害虫，并将其带到天宇。

除了向神灵奉献供品，恳求神灵驱逐或带走蝗虫等“宁基里姆的烈犬”外，亚述帝国的术士还焚烧蝗虫等害虫的虫卵塑像。阿淑尔巴尼拔皇家图书馆的一篇咒语写道：“咒语：天宇间的大神伊吉吉（Igigi）啊！我在您们的面前火中焚烧了夜蝗虫、蝗虫蛋、睡鼠、田鼠、虫蛆、贪吃虫、mubattiru虫（卵塑像）。我在您们面前焚烧的它们的卵，卵将不再孵化。愿蝗虫、田鼠、虫蛆、贪吃虫、mubattiru虫在它们降落之处无法存活！根据您们不可撤销的伟大命令，根据智慧之王埃阿的命令，通过法术之王阿萨鲁赫的仪式……愿它們化为泥土！请将它们视为有禁忌的泥土！愿它们的名字都被忘记，它们的后代死光……”术士焚烧蝗虫等害虫的虫卵塑像与亚述人治蝗过程中破坏蝗虫卵的做法如出一辙。

除了焚烧蝗虫等害虫的虫卵塑像，亚述术士还焚烧蝗虫等害虫的塑像。胡孜里那遗址出土的“抓住蝗虫的牙”咒语很可能是该系列文献汇编的缩减版，目前可见的残篇依稀可见亚述帝国驱逐蝗虫的仪式，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焚烧蝗虫等害虫的塑像：“（驱逐）蝗虫的咒语格式：它的仪式：用油脂塑造28个（蝗虫）塑像，在耕地的4个角将其烧掉。在烧掉一个（蝗虫塑像）的地方……在耕地里剥掉蝗虫的皮……支起刺柏的香炉，浇上祭奠的啤酒。三次都要说：……不要看身后！”上述文献还记录了驱逐蝗虫等害虫的咒语格式：“向7座便携式祭坛奉献粗面粉两次，做7个蜡蝗虫塑像，在火中将其烧掉，诵读咒语7遍，把（残余物）埋到耕地的高点。”亚述术士焚烧蝗虫等田间害虫塑像大概与亚述人以烧烤方式的食用蝗虫有关。

四、结   语

通过梳理亚述帝国相关的王室铭文、书信、条约、占卜报告和咒语等文本文献以及有关的浮雕与印章，我们可以发现蝗虫是一种在无处不在、危害极大的农业害虫，蝗灾在亚述人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但是，面对令人恐怖的蝗灾，亚述人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积极行动起来，国王在治蝗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首先，国王亲自向有关地方官员发布具体的灭蝗指示。上文提到，萨尔贡二世致信阿淑尔行省总督塔伯ˉ西尔ˉ埃沙拉，命其用刺柏粉熏蒸蝗虫产卵之处，还命其捣毁未孵化的蝗虫卵。其次，亚述国王派亲信督促地方的灭蝗工作。派驻巴比伦尼亚北部协调粮草运输的官员阿什帕（A?ip?），曾经在给国王萨尔贡二世的信中写道：“国王我的主人派来的国王的侍卫（qurbūtu ?a ?arri）传令道：‘杀死蝗虫！”亚述帝国的信使一般称为mār ?ipri， 然而，在传达灭蝗的命令时，国王派遣的是“国王的侍卫”。“国王的侍卫”主要职责是保卫国王的安全，属于国王的亲信，国王派遣他们传达灭蝗命令凸显了国王对灭蝗工作的重视。再次，国王还重视灭蝗的实效。上文提到，哈布尔河地区的官员里穆图在一封信中向其上司纳布ˉ杜如ˉ乌苏尔汇报了其在阿普库和塔伯塔亚等城镇收集的蝗虫数量，并强调要让国王知晓。里穆图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捕杀的蝗虫数量是其灭蝗工作成果的具体体现，是国王衡量地方官吏治蝗工作的重要依据。最后，亚述帝国的治蝗咒符也与国王重视灭蝗有关。凶猛的蝗灾让亚述国王忧心如焚，他身边术士们为国王分忧，于是利用自己的特长炮制了所谓的治蝗法术。

在国王自上而下的领导下，亚述帝国的治蝗举措取得了一定成就。上文提到，哈布尔河地区的官员里穆图曾奉命统计在阿普库和塔伯塔亚等城镇收集的蝗虫数量，他使用的计量单位是约等于184升的伊麦如，而亚述帝国时期常用的容积单位还有卡（q?，约等于1升）、苏图（sūtu，约等于10升）和帕努（pānu，约等于60升），里穆图之所以使用伊麦如而非较小的计量单位来计量其收集的蝗虫，很可能是因为其数量巨大。由于相关书信出现破损，多数数字难以辨识，而仅仅一个名字残损的城镇就捕捉了15伊麦如（约等于2 760升）蝗虫，既显示了相关城镇蝗灾的严重程度，又彰显了其治蝗工作成效显著，这大概是负责的官员里穆图恳求其上司让国王知晓的最重要原因。

虽然里穆图及其同僚收集了大量蝗虫，但是，是否彻底根治了当地的蝗灾仍然不得而知。不过，上文提到的亚述派驻巴比伦尼亚北部协调粮草运输的官员阿什帕在给国王萨尔贡二世的信中汇报了一个成功治蝗的案例：“我们已经消灭了它们，它们不会再糟蹋庄稼了。国王我的主人的神灵摧毁了它们，国王我的主人的全部土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阿什帕及其同僚成功地消灭了辖区内的蝗虫，没有遭受蝗虫破坏的庄稼长势良好，他们的治蝗工作取得了胜利。阿什帕是一位地方官员，只对辖区负责，他所说的“全部土地”指其辖区内的所有土地而非亚述帝国的所有土地，因此，阿什帕治蝗成功的案例只是局部胜利。

值得注意的是，阿什帕并没有将治蝗胜利归功于自己和同僚，甚至是国王，而是归功于国王的神灵。一方面反映了神灵主导社会生活的理念，治蝗成功归功于神灵自然而然；另一方面，反映了亚述人面对遮天蔽日的蝗虫感到恐惧，根本无法将其彻底消灭，只得求助于神灵。如前所述，亚述帝国的治蝗咒符或其摘要主要出自尼尼微的阿淑尔巴尼拔图书馆和胡孜里那的私人图书馆。前者是阿淑尔巴尼拔时期术士们的成果，后者则是公元前7世纪胡孜里那城月神辛（S?n）的祭司库尔迪ˉ涅尔伽尔（Qurdi-Nergal）个人的成就，它们都属于亚述帝国晚期的成果。国王御用的术士和行省的祭司不大可能无缘无故地搜集整理治蝗咒符和法术，他们的行为很可能与社会需求有关，也就是说，难以根治的蝗灾很可能是推动他们以法术治蝗的巨大动力。虽然诉诸于神灵根本不可能防治蝗灾，但治蝗法术可以在人们无力对抗的蝗灾时给予精神安慰，起到稳定社会秩序的作用。不过，如果治蝗倚重咒符，而忽视人工举措，有可能干扰正常的灭蝗工作。

蝗灾发生的原因十分复杂，气候是其中的关键因素。蝗虫是一种喜欢温暖干燥的昆虫，干旱的环境对它们繁殖、生长发育和存活有许多益处，具体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蝗虫将卵产在土壤中，通常土壤含水量在10%～20%时最适合它们产卵。在干旱年份，由于水位下降，土壤变得比较坚实，含水量降低，且地面植被稀疏，蝗虫产卵数大为增加。同时，在干旱年份，河、湖水面缩小，低洼地裸露，也为蝗虫提供了更多适合产卵的场所。另一方面，干旱环境生长的植物含水量较低，蝗虫以此为食，生长得较快，而且生殖力较高。亚述帝国时期，尤其是晚期，干旱时常光顾，因此，干旱的气候很可能是蝗灾频发的重要原因。蝗灾对农业造成破坏，削弱了亚述帝国的根基，可能是导致其急速衰落和崩溃的重要因素之一。

本文作者国洪更，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  1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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