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庾信写长安为何悲情时现

2023-09-17刘怀荣王瑞雅

博览群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庾信长安

刘怀荣 王瑞雅

在中国历史上,西北有其特殊的军事地位和人文意义。甲骨卜辞中多有与“西土”“西北”相关的卜问,著名的西北昆仑墟,在《山海经·海内西经》中是“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而上古至秦汉的历史,也让太史公得出了“收功实者常于西北”的结论。直至南宋时期,仍有“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則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的名言。自汉代张骞通西域后,西北又成为丝绸之路及东西方文化交流尤其是佛教东传的通道。仅此数端,也可见西北在中国政治、军事、文化乃至宗教史上的重要地位。

在古代诗文中,西北的上述文化积淀,多通过特殊的地理、气候、民风及相对频繁的战事叙写予以呈现。白草黄沙的地域风貌、金戈铁马的英雄豪情,构成了“西北”与“江南”迥然有别的文化符号。本栏目的三篇文章选取三个典型个案,或梳理庾信诗赋中的“伤心”长安,或为我们展示了王维笔下的西北风物和民俗,或对北宋仁宗朝有关宋夏战事的西北书写加以细致剖析。其中后二者又从一个侧面突显了唐、宋之“西北”的不同。而在当今“一带一路”和西部大开发的战略背景下,重温历代文人笔下的“西北”,品味其文学魅力、文化蕴涵的同时,或许从中也可获得若干现实启迪。

——刘怀荣(中国海洋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庾信(513-581),字子山,是南北朝时由南入北的大文学家。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庾信出使西魏,未终使命,西魏大军攻破江陵,被迫流寓长安。庾信先后仕于西魏、北周,直至隋文帝开皇元年(581)去世,在北方生活了27年之久,再也没有回到南方。庾信在北朝时虽有外放经历,但任期都不长,所以更多时候在长安。长安是西北地区具有代表性的城市,也是十六国至北朝时期建都历时最长的都城。庾信诗赋有关长安的书写,多融入了个人经历和家国之悲,成为西北书写的典型个案之一。

昔日东陵侯?惟有瓜园在

庾信对长安的书写受到汉代长安及其文学的影响。“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班固《西都赋》),长安作为汉代帝都,是大汉帝国文治武功的象征。在分裂的魏晋南北朝时期,长安屡经战乱,遭到战火焚毁,汉长安的雄风不再。南朝文人又大多没有亲临长安的经历,因而他们笔下的长安多从传统文学的相关书写间接而来。如汉横吹曲辞虽均已失传,但在梁陈文人拟作的汉横吹曲辞《长安道》中,还是保留了他们对长安的想象:“金槌抵长乐,复道向宜春。”(梁简文帝《长安道》)“远听平陵钟,遥识新丰树。合殿生光彩,离宫起烟雾。”(庾肩吾《长安道》)“章台京兆马,逸陌富平车。”(顾野王《长安道》)庾信部分诗赋也因循前代文学对长安的描写,将汉长安作为历史文化符号。如《春赋》写建康春色,却提到汉代的宫殿园囿:“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又如作于入北之初的《奉和永丰殿下言志十首》(其四):

直城风日美,平陵云雾除。

来往金张馆,弦歌许史闾。

凤台迎弄玉,河阳送婕妤。

五马遥相问,双童来夹车。

前两句写长安风景之美,后面几句借历史人物写权门贵戚的饮宴,也是化用“适逢两少年,挟毂问君家”(《长安有狭斜行》古辞)及“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相逢行》古辞),表现长安城的繁华热闹,而非写实。

当庾信羁留长安之后,甚为西魏、北周皇室礼遇,故经常出入于长安皇家宫苑。校猎是他参加较多的活动之一,也多见于诗中。如:“上林遇逐猎,宜春暂合围。”(《见征客始还遇猎》)“比来多射猎,惟有上林中。”(《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其十八)“观兵细柳城,校猎长杨苑。”(《东狩行四韵连句应诏》)“校战出长杨,兵栏入斗场。”(《从驾观讲武》)上林苑本是秦旧苑,至汉武帝时重新扩建,是天子游猎之所,规模宏伟,“离宫七十所,皆容千乘万骑”(何清谷撰《三辅黄图校释》,中华书局2005年版,P230)。司马相如《上林赋》、班固《西都赋》和张衡《西京赋》对上林苑的环境和帝王的射猎活动都有详细的描写。庾信的上述诗歌,是写实,但也借鉴了汉代京都赋。

庾信留北后的诗歌常将汉代人物及故事与自己当下的境遇相叠加,委婉抒发内心情感,如:“愿持河朔饮,分劝东陵侯。”(《就蒲州使君乞酒》)“昔日东陵侯,惟有瓜园在。”(《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四)《三辅黄图》载:“长安城东出南头第一门曰霸城门……或曰青门,门外旧出佳瓜。广陵人邵平为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青门外,瓜美,故时人谓之‘东陵瓜。”(《三辅黄图校释》,P73-74)诗人以秦东陵侯邵平自比,“瓜园在”而物是人非,隐约表达了亡国的哀思。

庾信诗赋中也多次出现灞陵这一地名,“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哀江南赋》),“谁知灞陵下,犹有故将军”(《奉和赵王西京路春旦》)。灞陵是汉文帝陵墓,李广曾射猎至灞陵亭,但灞陵尉不识这位“故李将军”,庾信借此说明在长安的自己犹是梁朝故右卫将军;“无因同武骑,归守灞陵园”(《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六),司马相如曾为武骑常侍,后又为孝文园令。这两句暗含庾信本梁朝旧臣,不能像司马相如一样归守原陵、回报故国。这些作品都通过时空叠加,借历史人物自抒隐衷,寄托了诗人的遗憾愧恨之情。

明朝云雨散?何处更相寻

与南朝文人对长安的想象不同,庾信真正来到了长安,也有过平静乃至悠闲的生活。他在诗中记述长安事物,如写治修渭桥之事:

富平移铁锁,甘泉运石梁。

跨虹连绝岸,浮鼋续断航。

春洲鹦鹉色,流水桃花香。

(《忝在司水看治渭桥》)

写人们游春时的场景:

长安有狭斜,金穴盛豪华。

连杯劝上马,乱果掷行车。

(《见游春人》)

还写野外景象:

有城仍旧县,无树即新村。

水向兰池泊,日斜细柳园。

(《望野》)

在游赏活动中,庾信描绘了以终南山和昆明池为代表的自然景色。终南山连绵数百里,山势巍峨,地形险阻,是长安南边的天然屏障,自古为军事要地。《陪驾幸终南山和宇文内史》是庾信陪同北周皇帝宇文觉登终南山而作,前面铺写君主的出行,后面是一幅终南全景图:

长虹双瀑布,圆阙两芙蓉。

戍楼鸣夕鼓,山寺响晨钟。

新蒲节转促,短笋箨犹重。

树宿含樱鸟,花留酿蜜蜂。

终南山钟灵毓秀,瀑布如虹,芙蓉、新蒲、短笋生机勃勃,人处其中还能听到寺院晨钟、戍楼暮鼓。昆明池是汉武帝元狩三年于长安西南郊所凿,《三辅故事》曰:

池中有龙首船,常令宫女泛舟池中,张凤盖,建华旗,作櫂歌,杂以鼓吹,帝御豫章观临观焉。(《三辅黄图校释》,P253)

昆明池一直是长安的游玩胜地,庾信在《和灵法师游昆明池二首》中展现了出游途中和泛舟于昆明池的场景:

游客重相欢,连镳出上兰。

值泉倾盖饮,逢花驻马看。

平湖泛玉轴,高堰歇金鞍。

半道闻荷气,中流觉水寒。

秋光丽晚天,鹢舸泛中川。

密菱障浴鸟,高荷没钓船。

碎珠萦断菊,残丝绕折莲。

落花催斗酒,栖乌送一弦。

游人相伴而行,骑马沿途观赏风光。昆明池内荷花香气远播,荷叶高且密集。秋日夕阳之下,小船悠然徘徊,游人或钓鲤,或采莲,或饮酒,或弹琴,十分惬意。

相比外出游览的热闹,庾信更向往隐居生活。他素有归隐之志:

怀抱独昏昏,平生何所论。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

(《拟咏怀》其二十五)

《小园赋》中的长安小园正是庾信心中的桃花源:

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

庾信认为居住之地不必是高堂邃宇,可以容身即可: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枣酸梨酢,桃榹李薁。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

小园俨然是隐者之居所。园中草木繁茂,落叶狂花翩然入屋。屋门常闭,不受世俗的喧扰。主人无情于禄仕,散发抽簪,偃息于茅屋、竹林之下,与之交往的是农夫樵子、高人隐士。

《小园赋》的前半部分着眼写闲适的日常生活,但“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回想昔日在梁之宠遇和“大盗潜移,长离永灭”的祸乱,即使有桃花源式的生活,家国之恨也难以排遣。同样,外出游玩带来的欢乐也可能转瞬消散无踪。庾信曾岁暮出游:

年华改岁阴,游客喜登临。

据鞍垂玉帖,横腰带锦心。

冰弱浮桥没,沙虚马迹深。

(《岁晚出横门》)

但“明朝云雨散,何处更相寻”(《岁晚出横门》),自己仍是伤心人。

《升庵诗话·唐卢中读庾信集》云:“四朝十帝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惟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杨慎著,王仲镛笺证《升庵诗话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P382)《杨柳歌》开篇写河边杨柳遇到风浪,“可怜巢里凤凰儿,无故当年生别离”,这与庾信平生遭遇一致:“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哀江南赋序》),30多岁遭遇国家丧亡败乱,流离到远方,一直到迟暮之年。虽然庾信有优游长安的体验,但故国覆灭的痛苦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

移住华阴下?终为关外人

对于庾信来说,长安是陌生的他乡。北地的自然环境与杏花烟雨的江南差异甚大,“雪高三尺厚,冰深一丈寒”(《正旦上司宪府》),“雪花深数尺,冰床厚尺余”(《寒园即目》)。西北苦寒之地天气恶劣,冰雪遍布,景物也充满肃杀之气,让人感到惊异:

冬严日不暖,岁晚风多朔。

扬浮有怪云,细凌闻灾雹。

木皮三寸厚,泾泥五斗浊。

(《和张侍中述怀》)

庾信诗赋中的长安环境多是萧条、荒凉、惨淡的。庾信漂泊于此,难以忘怀故国风物,“还思建邺水,终忆武昌鱼”(《奉和永丰殿下言志十首》其八)。当见到南方槟榔,庾信倍感亲切:“莫言行万里,曾经相识来。”(《忽见槟榔》)

庾信虽然在北朝“高官美宦,有逾旧国”(《滕王逌原序》),但常有乡关之思。他终其一生也没有返回江南的机会,只能在长安遥想家乡:“秦关望楚路,灞岸想江潭。”(《和侃法师三绝》)又如《怨歌行》: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

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诗中借金陵女子伤嫁之语抒写远离家乡的愁苦。

庾信诗赋中多次运用“陇水”“陇头”意象表达对故国的思念,如“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哀江南赋》),“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小园赋》),“望陇首而不归”(《伤心赋》),“燕客思辽水,秦人望陇头”(《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三)等。天水郡有陇山,其上有清水四注,即所谓陇头水。郭仲产《秦州记》曰:“陇山东西百八十里,登陇,东望秦川四五百里……山东人行役升此而瞻顾者,莫不悲思,故其歌曰:‘陇头流水,流離四下。念我行役,飘然旷野。登高望远,涕零双堕。”《辛氏三秦记》曰:“俗歌云:‘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十八《杂歌谣辞》,中华书局1983年版,P1020)行役之人因流水联想到自身无所归依,登陇山望秦川,触发离别怀乡的哀怨之情。“不言登陇首,惟得望长安”(《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二),而庾信就算登上陇首,也只能望见长安,无法望到家乡,其不得南归的飘零痛苦,比之更甚。

在庾信作品中,长安和建康并不是一直对立的,他有时用长安地名代指建康,表达对故国的感怀。《拟连珠》喻梁朝兴废,“是以建章低昂,不得犹瞻灞岸”,庾信借长安地名写建康宫殿残毁的情形。当他望向长安渭水,想到的却是建康的新亭岸和龙尾湾:

树似新亭岸,沙如龙尾湾。犹言吟暝浦,应有落帆还。(《望渭水》)

与之相对,《世说新语》“言语”篇载西晋过江诸人曾在新亭饮宴,周侯感叹:“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余嘉锡撰《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P92),南迁之人见到南方风景想到的是北方故国。王导劝告众人不要作“楚囚相对”,而庾信自称“南冠之囚”(《哀江南赋》),过江诸人和庾信可谓是异代同悲。日暮水边,应有归船,而诗人只能滞留长安,徒留无限惆怅。“移住华阴下,终为关外人”(《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五),正是此种心境的真实写照。

庾信诗赋中的长安,表面看来书写的不过是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但在语言文字的背后,却隐含着深沉的黍离之悲、家国之痛:

盖闻彼黍离离,大夫有丧乱之感;

麦秀渐渐,君子有去国之悲。

(《拟连珠四十四首》其九)

永滞长安的庾信,虽然位望通显,但故国覆灭的痛苦却终究难以消除。长安在他眼中,不是巍峨的帝都,也不是繁华的皇城,只是异域他乡的伤心地。前人所谓“可惜多才庾开府,一生惆怅忆江南”(唐·孙元晏《六朝咏史诗》七十五首其六十二《梁·庾信》),“伤心庾开府,老作北朝臣”(唐·司空曙《金陵怀古》),“开府衰年北入齐,伤心到处觅诗题。何须更作《江南赋》,泪落长安《乌夜啼》”(清·姚莹《论诗绝句六十首》其十一),均可谓庾信的异代知音。

(作者简介:刘怀荣,中国海洋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王瑞雅,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庾信长安
Gratitude for the Source of Benefit
尺子在量人的时候别忘了量己
长安长安
我们长安
水VS火
220kV电流互感器故障分析及处理
庾信的“小园”之思
“长安号”:一路驰骋
西游新记 2
论庾信的送别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