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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苍蝇》中厄勒克特拉情结的重写

2023-09-17

名家名作 2023年13期
关键词:瑞斯情结苍蝇

阮 欣

《苍蝇》是法国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文学家萨特在“二战”期间创作的第一部“境遇剧”,此类戏剧多以表现个人在生存境遇面前的惊慌、恐惧为宗旨,突出人物行动与环境的冲突。《苍蝇》基本沿袭了古希腊悲剧中俄瑞斯忒斯和姐姐厄勒克特拉杀死亲生母亲为父报仇的故事,而剧中厄勒克特拉在复仇前后的延宕心理,却对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提出的“厄勒克特拉情结”抛出种种疑问,也为我们用现代视角来重新审视这一情结提供了契机。

一、《苍蝇》中厄勒克特拉的反叛

古希腊神话中,在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奔赴特洛伊战场期间,埃癸斯托斯与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通奸,并在阿伽门农胜利归来后将其设计杀死。阿伽门农被害时,王国里的保傅将俄瑞斯忒斯秘密送往异国育养,八年后,俄瑞斯忒斯成人回家,在姐姐厄勒克特拉的帮助下完成对母亲和新王的复仇。

这一传说在漫长的戏剧史中几经演绎,厄勒克特拉也逐渐从辅助复仇的帮手一跃成为戏剧的中心人物。无论是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抑或是欧里庇得斯的同名戏剧,厄勒克特拉都被塑造成一个对母亲的奸情不耻、义无反顾地为父亲复仇的坚贞女性。在诸位剧作家的构述下,她也终于成为文学作品中一个鲜明的艺术原型。[1]

20世纪,著名的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将男孩在生殖器期(12岁开始)时以母亲为爱的对象的选择命名为俄狄浦斯情结,并反过来提出女孩子也是如此:“女孩常迷恋自己的父亲,要推翻母亲取而代之。”[2]并将女孩所具有的“恋父弑母”的心理命名为厄勒克特拉情结。此后,厄勒克特拉情结逐渐成为各国文学作品中一个广泛应用的母题。张爱玲《心经》中的许小寒、川端康成《生为女人》中的三浦荣、劳伦斯《你抚摸了我》中的玛蒂尔达等都可视为厄勒克特拉的变体。在这些作品中,女主人公“恋父弑母”的特质被无限放大突出。

然而将萨特的《苍蝇》和之前的剧作进行比较,我们不难发现《苍蝇》中的厄勒克特拉俨然有叛离所谓“恋父弑母”的趋向,并因其与固有观念的割裂,从而在文本中彰显出一种矛盾感。

首先,在以往的剧作中,厄勒克特拉一直是作为一个坚定的复仇者的形象出现。但在《苍蝇》中,厄勒克特拉在“弑母”前,就已经对这一行为产生了怀疑。

在索福克勒斯的笔下,母亲濒死前的哀号和呻吟并没有激起在外守望的厄勒克特拉的半点同情,反而希望“埃癸斯托斯也同声哭唤”[3]。在欧里庇得斯的戏剧中,厄勒克特拉甚至以生产为由布局,引诱克吕泰涅斯特拉来到家里,并直接参与谋杀。[4]但在《苍蝇》里,她却产生了退缩的想法,面对弟弟要求自己带领他到母亲的房间的要求,厄勒克特拉甚至说:“她再也无法加害于我们了……”[5]厄勒克特拉在“弑母”行为上的反复延宕,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恋父弑母”心理的动摇。

其次,在《苍蝇》中,厄勒克特拉“弑母”前的明媚坚定与“弑母”后的枯萎崩溃形成强烈对比,最终负疚至自投复仇女神的罗网,更是彰显出这一人物内心的撕裂。

在厄勒克特拉的形象塑造史中,欧里庇得斯的戏剧首次聚焦于厄勒克特拉和克吕泰涅斯特拉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克吕泰涅斯特拉把女儿嫁给一个农人,然而她心中对女儿不无愧疚之意,二人之间的关系立体而微妙。但即便如此,厄勒克特拉在“弑母”之后,虽然怀有负罪感,却仍对弟弟说:“你不要因了懦怯,失却丈夫气吧?你须得对她用那同样的阴谋,她就是用那方法,同了埃癸斯托斯杀害了他的夫主的。”[6]她始终没有忘记母亲设计害死父亲的仇恨。由此再看《苍蝇》中厄勒克特拉在弑母后的惊恐和内疚,恐怕就不尽然是出于“女性的软弱”,而是在抛开“恋父弑母”心理之后对母女关系的深层反思。

二、对《苍蝇》中厄勒克特拉情结的反思

弗洛伊德在他的不少著作中都曾探究过“厄勒克特拉情结”的表现和根源,按照弗洛伊德所言,在力比多发展的早期阶段,小女孩和小男孩的意欲相同,两性的差别消失。瑞士心理学家荣格也认为在青春发育期的前期,性力比多尚未进行区分,小女孩同样具有俄狄浦斯情结,而随着年月的流逝,伴随着对母亲的嫉妒状态,女孩发展出对父亲的特殊喜爱。[7]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进而提出“镜像阶段”理论,认为孩童首先在“母亲”这个“镜”中发现自己的“像”,但又通过“父亲”来弥补母亲和自己间的缺失。[8]可见,这些精神分析学家不约而同地将“俄狄浦斯情结”套用在小女孩身上,两性之间的差异被一笔带过,而小女孩出于对男性气质的羡嫉必然会被引向父亲的一边,从而和母亲走向对立。

一些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厄勒克特拉情结进行了抨击,男孩和女孩之间的差异再次被提起,母女间的联结也随之浮现。

弗洛伊德在讨论早期母婴关系中首次使用的“客体”概念对厄勒克特拉情结起了很大的支撑作用。在古典精神分析理论中,“客体”是指力比多驱力的目标,它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只要拥有释放能量的潜力。而在弗洛伊德看来,小男孩和小女孩在出生伊始的客体对象都是母亲,在五岁左右,小女孩发现男女在生理结构上的不同,认为自己和母亲都是残缺的,转而发现了父亲,并想和父亲一样。[9]因而小女孩比小男孩多经历一个客体转移的过程,即放弃母亲而将父亲视为自己的爱恋对象。但弗洛伊德的“客体”理论强调无目的性内驱力的作用,客体仅作为能量释放的目标,忽视了客体本身的影响和反作用。

之后,儿童精神分析学家克莱因正式将客体关系运用至儿童精神分析,并创立了客体关系学派。客体关系理论中的“客体”专指人类,克莱因将内驱力的无目的性转变为“先天的而且不可分离地指向客体”,重视早期母婴关系,强调内外客体的重要性。[10]客体关系理论实际上承认了婴儿一出生后即和母亲拥有原始客体关联性,这也为梳理厄勒克特拉和母亲间的复杂联系提供了契机。

神话中,阿伽门农作为希腊军队的统帅征战特洛伊十年之久,甫一回国便遭刺杀。而厄勒克特拉向母亲复仇时,是阿伽门农身死之后的第八个年头,她刚成年不久。也就是说,作为父亲的阿伽门农实际上并未参与厄勒克特拉的成长,当厄勒克特拉开始意识到母亲的“残缺”,转而向父亲寻求认同时,父亲实际上处于一个客体缺失的地位。

不过,厄勒克特拉在成长中的确可能将客体转移至“父亲”的身上,但这个“父亲”不是阿伽门农,而是俄瑞斯忒斯。

早在埃斯库罗斯的戏剧《奠酒人》中,姐弟二人的复杂情感已经初见端倪。厄勒克特拉认为她和弟弟存在着四种关系:女儿对于父亲的爱,女儿对于母亲的爱,妹妹对于姐姐的爱,姐姐对于弟弟的爱。[11]《苍蝇》中更是突出了“女儿对于父亲的爱”,在由鼓动弟弟进行复仇到依靠弟弟完成复仇的过程中,厄勒克特拉对俄瑞斯忒斯在心理上完成了从引领到依恋的过渡,俄瑞斯忒斯更是将此一语道破:“厄勒克特拉,我仿佛觉得是我使你诞生于世,我自己也刚刚和你一起诞生。我爱你,你是属于我的。”[12]显然,俄瑞斯忒斯实际上已经承担了厄勒克特拉精神上的父亲这一角色。

即便如此,厄勒克特拉的客体转移仍以失败告终。《苍蝇》的结尾处,厄勒克特拉逐渐失去对俄瑞斯忒斯的信心,乃至于对其恶语相向。从失败的原因来看,正是对“弑母”行为的悔恨导致两人的决裂。而这正可以视作对古典精神分析理论中“客体”概念的挑战:小女孩并不如设想的那样将客体转移至父亲的身上,反而因为与母亲的羁绊做出有悖于固有理念的行为。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正是和母亲的天然联结,使得厄勒克特拉抛弃了“恋父”情结呢?

在弗洛伊德等一众精神主义分析学家的构建下,即使小女孩对母亲抱有着天然的好感,但她仍旧且不可避免地会将自己的客体转移至父亲的身上。转移的理由则是出于以下心理:小女孩发现了自己和母亲的肢体残缺,也即承认了自己的“被阉割”而转向“完整”的父亲,除去母亲以便父亲代替她的位置。[13]在此断言之下,小女孩对母亲的依恋程度被大大低估,小女孩和母亲都是“残缺”的,只有父亲是完整的、阳刚的,因而女儿只能站在父亲一边,正如欧里庇得斯戏剧中克吕泰涅斯特拉所言:“你的天性总是爱你的父亲的,孩儿呵。”[14]

但针对“被阉割”的说法,一些学者也给予了自己的反击。法国著名学者伊利格瑞认为,“阉割”并不能使两性间的联系成为可能,也不能保证两性间复制与“置换”的可能。[15]摆脱“阉割恐惧”之后,伊利格瑞在其著作《他者女人的窥镜》中接着探讨了母女之间的独特联系,她认为女孩对父亲的依恋和欲望正是重复了对母亲的爱恋和欲望,并且这种原始的爱恋和欲望将长久地和母亲保持联系。[16]如果成年后的厄勒克特拉依旧将自己的客体投射在母亲身上,在对母亲既有亲近性质又有进攻性质的心理中维持着对母亲的依恋,那么她在复仇时的延宕以及复仇后的崩溃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结语

以上学者对母女关系的深入探讨使厄勒克特拉的形象在女性的语境中得以被重新建立。缺位的父亲并不能使厄勒克特拉走上“弑母”的道路,母女间的联结也远比“厄勒克特拉情结”所展示的更要复杂。在《苍蝇》中这个崭新的厄勒克特拉身上,我们正可以看出存在主义思想对重写厄勒克特拉情结的重要影响。

在存在主义哲学映照下,萨特认为对于人来说:“存在先于本质”,任何人都是自己选择自己、设计自己和创造自己的结果。[17]他曾在《存在与虚无》中说:“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的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18]萨特所指的自由,是指在人的自为的存在下,不受任何东西限制的自由,自由就是人的存在本身。[19]可以看出,萨特所谓“选择的自由”,只有超越了普遍的价值规范才能达到,没有任何既定的价值体系可以引导人的自由选择。相应地,任何塑造厄勒克特拉“本应该是”的规则体系都是不成立的。在存在主义语境下,小女孩并不天生具有“恋父弑母”的倾向。因而当厄勒克特拉被置于极端边缘状态的“境遇剧”中时,她就不得不展现出自己的自由,在无法推诿的境遇中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为此承担相应的责任。也正是她所做出的自由选择,使得她有别于此前千千万万个厄勒克特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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