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山和打靶山
2023-09-15吕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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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初创时,来的是一群军人,于是黄海边上的盐碱地里就注入了一身绿装的军人气质。土地好像是他们卸下的背包,被打理得刀切一样齐整,方正有型,长宽有度。
每一块条田就像一条巨型的直尺,一律一千米长,五十米宽,边框刻度线就是排列间隔有序的林木。如果你站在农场的田地上远眺,最多只能望到两里,视线就会被高大的防风林遮蔽。农场的一切都被打上了军队的元素符号,墙上绘着红五星,人们挎着军用水壶,穿着解放鞋,披着军用雨衣,听着军号下地干活,听着军號收工回家。兵团人双肩挑担,边劳动边守防,成为那个时代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农场土地的阔大无垠带来的是人类劳动的无比辛劳,虽说是国营农场,机械化程度高,但有些活是机器不能替代的。棉花长到一米多高时就要打公枝杈。人一早钻进棉田,立马就会被绿色淹没:半蹲着,边打边挪步向前,一块条田七十二行,一趟只能打两行,上有毒日炙烤,下有热浪和湿气,天地间就是一个大蒸笼。条田连着条田,两里接着两里,寸寸都布满了人的脚印,片片都漂浮着人的身影。
在黄海农场的大平地上生活久了,我就十分向往高山。一个暑假,骤雨初停,世界被水洗了一遍,空灵高远,清新透彻。我在条田里割着兔子草,一抬头,做梦一样看到了西面天边的一抹山形,不甚清楚,隐隐约约,像淡雅水墨画里的飞白写意。我一个人拎着镰刀,在辽阔的平原上痴痴地呆望着:太阳是不是掉到山里面了?那山里有庙吗?山里有没有住着神仙?……成年后我才知道,那不是我的呓梦,那座山是比邻而居的连云港云台山。
2
黄海农场是有山的,我叫它碉堡山和打靶山。
我家后面是项庄公社,项庄后面是一条河和一片树林,过了河就有碉堡突兀地立在大条田里,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部队备战修建的。这些碉堡田头地尾,交错掩护,它方圆几十米,海拔十几米,这样的高度在一马平川的黄海农场,在八岁小孩童眼里可不就是一座雄伟的山吗?
我们在田里拾麦子、拾黄豆之余,戴着柳条编的草帽,在山上厮打冲杀,演绎《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的故事。有时,我一个人站在碉堡山山顶上,拎着铅丝折编的枪,任由风吹破衣,手搭凉棚远眺,目力和思想跳出了两里的羁绊。我知道,更远的地方就是黄海了,自降大任的我深深地为一农场人担忧。
上小学后,我们学会了喊口号,“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是喊得最响亮的。我们自制红缨枪,整班整排拉练军训,我坚定地认为,日本鬼子还会来,战争是迟早的事,我们要做好十足的防卫。北面,陈家港的三零八公路要放一个团;东面,通往头罾的中山河和公路要摆两个团。可是我们农场也就是二师七团和八团,还缺一个团……(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兵团下辖四个师二十五个团,加上其他独立团、独立营等,整个兵团足有二十万人。)这种焦虑从碉堡山上的遐思,一直蛇行尾追到我的破木板床上,让我夜不能寐。我在一农场人和平的鼾声中,黑木耳一样支棱着,焦急地制订作战计划。第二天,朝阳灿烂,晨风清爽,大家各忙各的。老母鸡带小鸡一边走一边“咯咯”招呼着,觅食去了;母亲扛着锄头说了声下湖去了,就若无其事地跟着一群人走了;邻居大嘴背着书包,乐颠颠地跑来逗我去上学。我很焦急,日本鬼子正磨刀霍霍,大家怎么都不着急啊。我想告诉他们我判断的敌情和战役计划,但我是个腼腆害羞的人,终于没有说出来。这种拯救农场和民族危亡的英雄情结,一定滋育过每个60后的童年,它至今仍蛰伏在我们日渐衰瘪的胸膛里,偶尔还会气吞山河入梦来。
忽有一回,碉堡山上发生了一件事,差点让我成为祖国和人民的公敌。
那时父亲被打成“叛徒”,关押在滨海樊集学习班。我和我的兄弟姐妹自然就是“小叛徒”,人人都可以颐指气使地对待我们,我们不能到大礼堂看新电影,不能参加红小兵演出,不能参加游行集会……更可怕的是父亲的工资停发了,一家九口只靠母亲的十五元工资苦苦支撑着。于是,放学后,我就和哥哥姐姐们去捡玻璃、废纸、塑料换钱,到地里刨山芋、胡萝卜、土豆,捡黄豆、绿豆、花生补贴家用。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后树林里用筢子筢着已被人家筢了几遍的树叶,也不满一篮子,烧一顿饭都不够。我就去碉堡山扯了一篮子枯草,不料被人看见,报告了老师,罪名是叛徒的儿子贼心不死,破坏碉堡上的伪装,破坏备战备荒。老师是个知青,刚来农场时就住在我家。晚上,老师悄悄地来找我们核实。母亲大骇,我们紧张得结结巴巴。老师嘱咐我们,下次不要再去那地方了,他先瞒着,只要那两个孩子不去派出所报告就好。许多天里,我们探头探脑心慌慌,一如白天行游的小老鼠。每天放学先绕家转几圈,远远地看看家里的动静,有没有陌生人来,晚上用两根粗毛竹顶门。也许是老师做了工作,也许人心本善,“事件”被时间淡化消弭。不过直到二年级下学期搬家到连队,我们再也没去过我的碉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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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靶山在碉堡山的东北面,大约两里多路。这是最像山的“山”了,长一百多米,高十几米,坐北朝南,寸草不生。其实它只是挖大鱼塘堆积出来的土。造这座山的原意为军垦战士练兵打靶用的。我记事时它已废弃,土塌坑陷,像一段被人遗弃在时光里的烂木头,但它却是我们的宝贝。
去打靶山挖子弹头,是我们救济家庭的方法之一。弟兄几个带着小铲锹,在“山”上东挖西掘,找肉知了一样,最多一次也找不到十颗。后来知道的人多了,就更难找了。
子弹头是不能卖钱的,里面的铅才值钱。我们捏着子弹头,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今天磨一点,明天磨一点,日日摩擦无穷匮也,总有磨通的那一天。到了冬天,弟兄们热烈地围在炉子边,把磨通的弹头放在铁勺子里,架在火上慢慢烧烤。达到一定时间和温度后,弹头的屁股就会分泌出灰亮的铅,黄豆粒那么一丁点,我们把它们凑在一起,聚成一大坨,就能卖钱了。
人的成长是向上不可阻挡的,一如黄海滩涂的盐碱地里繁茂的盐蒿子。它像人一样,每一个枝干都钢针一样直直地指向未来。我们在磨难中渐渐长大了。
现在的黄海农场,碉堡山还在,只是破烂不堪,塌陷得厉害。外层的泥土被风吹雨打,剥落殆尽,裸露出灰白的水泥;内里更是成了垃圾场,像只褪了毛的老鸡,猥琐地蹲着。它的历史使命早已完结,成了黄海大地上的一个句号。在它的东面,建起了一个巨大的现代广场,大爷大妈们踩着节奏,跳着舞蹈。一片高楼拔地而起,路灯华丽,通明闪烁。打靶山早已填回原坑,恢复成了平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农场也很少再有人会想起这段隆起的历史。
吕焕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做过教师、工人、编辑。已发表诗歌、散文、新闻等稿件数千篇,多次获全国散文大赛奖。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