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写作中遇到的困难,不会比男作家更多
2023-09-15王月
谈到《沉香》时,作家竞舟说:“沉香具有镇静、麻醉、止痛、松肌等作用,如同写作。”《沉香》是竞舟创作的散文集,首次出版于2017年1月。该书展现了竞舟日常生活中的见闻,不乏深沉的反思。有评论说:“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小说家的手法、哲学家的思辨,用浓郁的人文主义的思想情怀,在时间的刻度上勾勒当代都市生活,篇篇情真意切。”竞舟则谦虚地表示:“时间是一条汤汤大河,生命只是时间之上的漂浮物,随时间而来,又随时间而去。一个人,尤其是女人,会用一生去感受时间从自己的生命中流过,带走青春和梦想,留下丝丝痛感,它被称作阅历。我不是一个写作速度很快的作者,我并没有野心,也没有计划,一切顺其自然,写作目的也很单纯,只是源于挥之不去的痛感,写作之外的因素考虑得很少。”
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还没有名字的时候,一棵树被锋利的自然割伤,伤口蔓延到它的枝干深处。或许是感到疼痛,或许只是想要堵住流血的伤口,树分泌出一种胶体。树胶本是没有气味的,但是在向外渗透的过程中它遇到了一些微小的真菌,真菌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家园,于是它们定居下来,渐渐和树胶融为一体。用科学的术语讲,是真菌与树胶发生了“醇化反应”,一种听起来就安宁与芬芳的过程。不知过了多少年,树胶里的能量被耗尽了,真菌们也长眠于此,人类从树干中剖出这散发出奇异香气的结晶,仔细地观察它。它诞生于树木,却能沉入水底,因此得名沉香。写作的过程也正是如此,人們从混沌与迷茫中醒来,感受这世间万物,或幸福或痛楚,当思绪漫溢之时,就不得不将它宣泄出来。有些人会放声高歌、有些人会翩然起舞,而竞舟选择了将一切沉淀在笔尖,书写出来。
1
写作需要一些积累与技巧,每个人都会有想要书写的事物,可是很难第一次提笔就顺畅地表达出来。从看到写,中间需要漫长的酝酿。在竞舟有关童年的记忆里,一切都很贫瘠,包括文字。可供阅读的东西少得可怜,平日里只有课本可看,偶然得到一本书,连标点符号也要细细咀嚼。竞舟回忆道:“我的童年是在一个精神赤贫的年代里度过的,想得到一本适合阅读的书,是件很奢侈的事。那时候没有煤气,也没有厨房,就在自家门口随便用砖头砌一个半人高的U形灶间,当中放煤炉,家家如此。蜂窝煤做饭不好掌握火势,饭不是糊了就是夹生了。”不记得是小学几年级了,一本纸张发黄的《红岩》落到竞舟手里,她如获至宝。有一天父母外出,留她在家烧饭。她捧着《红岩》坐在炉子跟前,头对着饭锅,一边读书一边留意饭锅。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邻居奶奶大声嚷嚷起来:饭煳了,谁家的饭煳了?她一惊,这才发现跟前的饭锅里正冒着浓烟,一锅稀饭只剩半锅,从锅底一直糊到表层,竞舟的双脚被溢出的米浆淹到了脚背。
现在城里到处都有书店,店里的书琳琅满目,人们终其一生也无法将世间的书读遍,于是必须作出一些抉择,选择需要理性也需要感性。从波澜壮阔的史诗名著到当代风格各异的流派,竞舟更喜欢阅读能够触动心灵的私语,像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爱伦·坡、鲁尔夫、卡尔维诺、凯鲁亚克、贝克特这些大作家,他们的作品有着惊人的穿透力和令人意外的表达方式。还有普鲁斯特和中国古代诗人李商隐,他们的作品几乎抛去了公共性,是作者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产物。读者们在初次阅读时很容易迷失方向,不知道作者在说些什么,甚至怀疑自己的阅读能力。竞舟说,这种情况她也遇到过,有些作品并不是为了让别人看懂而存在,阅读的目的也不仅仅是“读懂”一本书。作家们在古代、在现代、在遥远的国度或是就在自己家隔壁,他们在经历着独一无二的人生,记录下无法复制的情感流动。阅读这样的书就是去看看他们眼中的世界,行走在文字构建的空间之中,去感受作者的所思所想。“至于什么样的作品让我受到触动从而开始写作,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觉得写作是受外界刺激才会产生的冲动,而是来自作家内心的需求,是生命外溢的结果,犹如日冕。”竞舟说。
2
在现实的洪流中,心灵的每一丝波动都是值得铭记的,这是属于自己的历史。时间是一条汤汤大河,生命只是时间上的漂浮之物。人们从几千年前便开始悲叹日月如梭,青春易逝,在迟暮之时想起岁月无情更有悲凉之感。对于女性来说,时间又多了一层令人惊恐的含义,那就是容颜的老去。这仿佛是一个来自远古的诅咒,自从女性被迫开始无尽地等待与迎合丈夫时,容貌成了她们最大的权杖,成了最易崩塌的靠山。虽然现代社会女性已经从旧式的社会结构中解放出来,这种恐惧与焦虑却已经深深植入灵魂。人们经历一代又一代的更迭,始终在经历相似的人生、感受相似的悲哀。
竞舟说,每当她漫步在南京小巷或古迹中时,总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女人的背影,那个身影经历了千百年的时光,仍徘徊在禁锢她一生的宅邸中。那个背影无言、端庄、悲哀、顺从,默默承受着命运与时代带给她的一切伤痛。或许她的内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那么她会想些什么呢?竞舟希望能够穿越时空与那些沉默的少女和妇人对话,可时间是一面透明的单向镜,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可以向回望去,可过去的人们看到的只有迷茫的虚空。她们没有能力记录下自己的心声,也不会有人替她们发出一些声音。说到底,那些失声的人们消失在了茫茫历史中,留下的唯一真理只有“他们的确存在过”。
他们存在过,现在也依然存在着,依然沉默,依然是半透明的。但既然他们被自己的目光触碰到,或与他们闲聊了几句,也是一种缘分。两个原本毫无干系的人相遇了,只是纯粹的偶然,这偶遇没有任何“捕获”素材的目的,她只在心灵受到真正触动的时候才会下笔。在南京的草场门桥下,曾出现过一个怪人,他从鲁镇出走,行走了一百年,仍然在流浪。他不承认自己叫孔乙己,他的确与从前不同了。他挂在嘴边的不是之乎者也,而是英文与新颖的名词。在以开放包容著称的现代社会里的人们并没有熟练掌握包容这项技能,他们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追问他为什么不工作、为什么不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他们倒也不是真的关心他,只是无聊罢了,看到那人局促不安的表情,心里更有一种愉悦感。看到这样的场面,竞舟心里难免有些悲凉,想要给读书人一些钱维持生活,却被心理设防的他当作施舍而拒绝了。为了能让他敞开心扉,第二天她还从家中带了几本书,一大早就到桥下寻找那读书人,希望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诚意。可惜那人早已离开,他睡过的地方收拾得很干净,他来过的一切痕迹都随他一同消失了。如果还能再见面,如果昨天能够好好聊一聊,或许就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更大的可能是他什么也不会说。他还没弄明白自己要选择怎样的路,又怎么与陌生人诉说?
还有更多擦肩而过的人。比如在起风的街道上,一位中年男人努力保护着自己的发型,以免光亮亮的头顶公之于众;在医院里,一位阿姨下定决心离开了让自己不愉快的家,她干起护工的工作,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努力工作,从未想过什么长远的计划……写他们的故事,不必多了解他们,也不必做什么考据工作,只需将所见所闻记下。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存在,总是让竞舟想起人生,在某些时刻,自己是否也像他一样局促、像她一样迷茫?
3
作为一个心思细腻的人,竞舟总是努力感受自己的内心,在深沉思考后将目光投向远方,看看那些心灵是怎样运转的,总是能收获新的启发。她是怎样成长的呢?从一个爱读书的小女孩,到文学爱好者,再到杂志的主编,她一直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着。但人总会感到疲惫的,这漫长赛道的终点会在哪里,没有答案。于是暂时停下脚步,和老同学们重聚嬉笑,回忆起那些不在狂奔的时光,那些只属于自己的时间。她用自己独特的笔调记录自己所经历过的时间,走过的风景,相遇的人们。人的生命在时间上是绵延不断的,但在地理空间上却是分散的,童年、少年、成年和晚年,每个时期都可以在不同的城市度过。南京的老城南是一个带有特殊记号的坐标,在这里她相遇了自己的爱人,共度许多时光。老城南正在消失,老旧的建筑慢慢被新建的楼房代替,对于曾经在这里留下美好回忆的竞舟来说,这个过程带着淡淡的哀伤。但对于常住在那里的人们却不一样,他们期待摆脱生活不便的老楼,回忆固然珍貴,但生活更加重要。幸运的是,回忆不需要一个建筑实体去承载,它们永远留存在她的心中。关于写作,她一直是抱着平静的态度,从来不急于表达,也不抒发强烈的情绪,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她唯一想记录的,是时间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印记。
采访时,我问过竞舟一个问题:“您认为普通人在写作中最常遇到的阻碍是什么?对于女作家来说,阻碍她们稳定写作的原因一般是什么呢?”
竞舟的回答睿智而又通达,她说:“我认为在写作中最常遇到的阻碍,只有写作者兴趣的衰退或转移,不想写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事可以阻碍一个作家或决心成为作家的人写作的欲望。我在工作中接触过一些来自贫困地区的作者,他们的人生境遇在外人看来是根本无法进行写作的,但他们偏偏就一直坚持到现在。当然,有人成功了,也有人失败了,这是另一个问题,是个人天分的问题,与外界的所谓阻碍无关。对于女性作家而言,也许会有一些生活的、家庭的因素影响个人写作,但还是那句话,没有什么能够真正阻碍一个作家的成长。我不认为女性作家在写作中遇到的困难,会比男性作家更多一些。”
在工作中,她结识过许多初出茅庐的作者,新人的出现总是让人感到无限的惊喜。那么多陌生的心灵在思考,在发出自己的心声,她要做的就是认真审阅,将值得发表的文章筛选出来。“做编辑多年,实话说,接触到的大部分是平庸无聊的稿件。在编辑眼里,稿件分三类,一类是不够发表水平的,一类是做头条的,这两类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有第三类,勉强可发表,又质量不太高,我的工作量80%来自这类稿件。但总体而言,编辑工作比大多数刻板重复的岗位还是多一些新的东西,所以抱怨声也更少一些。”说到这里,竞舟又补充道:“要多读、多写、多观察、多思考。”她这样建议文学新人们,这是每个作家都应具备的基本素养,也是她的创作宝典。
王月:笔名七月。1999年出生,现就读于南京大学。先后在《雨花》《青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并多次获得省市及全国作文竞赛奖项。2014年,出版长篇小说《绵羊的尖叫》。2016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2020年10月,《那年与六只猫》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散文奖)。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