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黄河
2023-09-15张凌云
被称为中华民族母亲河的黄河,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神圣的存在。而我,愿意在有限的视角里,用起承转合的传统笔法,慢慢描绘出黄河两岸的山石泉涧、云雾森林,让胸中的大块噫气随着状如龙蛇的笔墨自由游走,将一幅写意山水幻化成眼前的万里江山。
起:天下黄河贵德清
位于巴颜喀拉山麓的黄河源,一定有着纯净剔透的水花,就像冰山上的来客。可惜我没有去过黄河源,只能在想象中勾勒黄河水的晶莹与曼妙,由涓涓细流一点点变宽变大,继而延宕成我们民族古老而璀璨的文明传说。
我始终没有见到黄河上游真正的模样。直到我来到青海,黄河流经的第一个省份。
那是我参加一次夏令营活动。游完青海湖,向东,汽车蜿蜒盘旋,一路穿行在崇山深谷之中。起初,风景荒凉,经过一轮连续下坡,视野逐渐苍翠起来,青山如黛,牛羊成群,令人忘了这是在西北青海,而仿若身处中原气象。
导游说,前方是贵德县,号称青海的江南,不过这里有江南没有的风景。看路边,但见峰峦如削,山石似铁,沟壑丛集,寸草不长。山丘有铅灰色,有赭红色,与周围的绿树人家构成奇异的组合。原来那是丹霞地貌。印象中,北方的丹霞地貌以甘肃张掖闻名于世,没想到在这青海高原也有。但更令我意外的,是前方见到的一条河流。
是黄河。
我在一座铁桥边下车,久久驻足凝望。远方是连绵的群山,黄中透红的丹霞地貌,像燃烧的火焰,映照在蓝天苍穹之上。近处是大片的水中绿洲,分散在广阔的河道之中,倘若不加提示,不知道身在黄河,不禁会联想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的诗情画意,那些来自《诗经》的先民歌唱。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黄河。我没有想到,眼前的黄河竟是如此的清澈平静,与想象中的混浊苍黄迥然不同。它全然没有怒涛滚滚的脾性,水面宽广,舒缓,映着两岸蓊郁的植被和西天的夕阳,静静地流向远方。 这是真正的母亲河。在生态未被破坏之前,她原本就是这番模样,襟怀坦荡,仪态雍容,她超越了时空和历史,将千万年的乳汁养分无私奉献给苍生黎民。
我们来到一处开放的黄河景区,登上一条快艇。黄河之水在身旁快速掠过,我与母亲河从未如此亲近。白浪飞卷,快意横生,夹岸绿树,蓝天白云,此情此景,让我顿有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之感。
在贵德,我见到了一条来自上古的清澈之水。
承:塞上江南
我无数次想象着这片土地的模样。为什么是这里,得到了黄河最多的垂青和眷爱;为什么是宁夏,让遥远,偏僻,带着苍凉底色的北国,有了塞上江南的美誉。这里阡陌纵横,平林如织,人烟辐辏,车马骈阗,仿若铺开巨大而平坦的宣纸,随着一滴黄河水落在纸的中央,便迅速洇开绚丽的丰收之花。
那朵花盛开着故乡的气息。我会联想起小时候,在地理课本里学到的宁夏平原。那些朴素的文字和插图,令我对塞上江南充满了神往,它与课本里氤氲的油墨香味交织一起,在记忆里散发着历久弥新的芬芳。
因为画面太美,不忍打破这早已定格的初心印象,所以我决定以鸟瞰的视角,游历魂牵梦萦的塞上江南。
我看见一条巨龙驮着希望在缓缓前行。进入宁夏平原的黄河水略显橙红,就像擎举着明艳的火炬,照亮这一片热切的天空。我看见一旦离开山脊,离开沙岭,哪怕只有一小块土地,只要浸润了黄河水,都披上了一层蓊郁的绿色,那些被黄河之唇亲吻的绿色,与周围近在咫尺的沙漠的苍黄和秃山的铅灰形成强烈的对比,让人不得不感慨黄河母亲的伟大神奇。
我看见黄河水继续着化学反应。越往前,风景越秀丽,微风越细腻。树木成林,水网密布,一块块方正整齐的农田,像绿色的锦缎,平铺在广袤的原野之上。在远处,乡村发展成城镇,城镇又聚变为城市,顺着发达的交通驶上时代的快车道,最后,眼里出现一颗又大又亮的塞上明珠,银川。
天下黄河富宁夏的故事由此达到高潮。因为黄河,萧瑟的贺兰山有了依托;因为黄河,岳飞壮怀激烈的《满江红》有了支点。“踏破贺兰山缺”,这里是起点,也是归宿;“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河山从来不分离,只有山与河的默契交响,才能表里如一,江山一统,引发人们内心强烈的共鸣。朝天阙的调子早已不再悲凉。若岳武穆犹在,一定会感慨贺兰山缺虽仍未踏平,却换了人间。
转:奔腾的壶口
远远地,我听见了轰隆隆的声音。于是,加快了向前的脚步。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壮观,只见到一面不太陡的石坡,有黄色的河水倾泻而下,落进一道不宽的河沟里。
石坡是对岸山体的延伸。奔腾的河水自东向西,而非自北向南下落,而且越向前走,水流越细,有一段甚至变成了一道道分割的小水帘,脚下的河沟更是窄得仅有数米宽。难道鼎鼎大名的壶口瀑布只是一条汇集了若干并不大的水柱的小水沟而已?我当然错了。在路的尽头,我见到了真正的壶口瀑布。
万马奔腾,雷霆万钧。来自黄土高原深处的喉咙,尽情抒发着大自然的天籁。原来,我起初见到的一条细流,只是若干条水流中的一支,现在,它们终于汇聚一起,冲破那道狭窄的隘口,发出最嘹亮的爆破音。
壶口瀑布不算宽大,却在华夏民族的人文史和心灵史上写下了最为恢宏壮丽的篇章。浊黄咆哮的河水,犹如沸腾的地火,贴着大地瘦骨嶙峋的脊梁,合奏铁与火洗礼的黄河大合唱。经历了漫长的旅途,经历了太多的含辛茹苦,黄河将一路的曲折磨难尽皆隐藏,只有在到达路的尽头,才泼墨山水般掀开了故事的高潮。
有时候,我把黄河想象成大地的伤疤,或者勒痕。是的,穿行于刀凿斧劈的晋陕大峡谷,黄河已把自己忍耐到了极限,甚至化身为不起眼的涓涓细流,正如我看到的那样,但这正反映了我们民族的精神,隐忍、质朴、谦逊,纵然身体已瘦如竹片,而意志却坚如磐石,在越来越深的勒痕中,始终指向一个光明的出口。
壶口就是那道光,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豁然开朗的那道光。这道光如此质朴而粗犷,它用黄沙淘尽了我们的汗珠,用泥尘洗刷了我们的泪水,它带着我们向曾经的喜与乐,悲与伤告别,在将往事一饮而尽的决绝姿态中,迎来一个从未有过的宽广未来。
我看见了远方。尽管天色阴沉,我仍然看见了更远的远方。在壶口下游,有着同样狭窄险峻的龙门,而黄河一旦冲出龙门,便从仅仅几十米的宽度猛然扩展到十多公里,就像在巷道中摸索的人们,推开了通向世界的一扇大门。那是整条黄河最宽的地方。浩瀚、磅礴、博大,所有赞叹的形容词,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为一条大河的执着与坚守,为一个民族的苦难与辉煌感动得热泪盈眶。在这一刻,我们终于能感受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视野和胸怀,何须登高,只要张开想象的翅膀,心中就有一座鹳雀楼。
欲穷千里目的原点,便是壶口。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壶口,野马者,尘埃者汹涌而过的壶口,永远以奔腾不息的姿态,眺望灵魂中的诗和远方。
合:黄河口的大音希声
我在最美的季节来到黄河口。此刻,绿草依依,芦花胜雪,不时有丹顶鹤、蓑羽鹤从茂密的草丛中振羽而出,在低空盘旋,又扑棱棱飞向远方。这里是鸟的天堂,是绝佳的湿地公园,对于休闲度假来说,自是适宜不過,可唯独不像我心中的黄河口。也许是没走对地方。继续向前,我看到了裸露的泥滩,再向前,我看到了一条浊黄的大河,河边有一座瞭望楼,于是登了上去。
视野一览无余。奔腾了5464公里的黄河,即将迎来它的终点。这里的河面很宽,远远地可看见对岸的绿树,一副平林如烟、漠漠广野的模样,这是一条雍容浑朴的黄河,也是一条谦谦君子的黄河,不再有原始野性的桀骜不驯,而像所有河流一样,最终平静地奔向大海。
迥异于大多数河口地区,这里看不到千帆竞渡、百舸争流的繁忙场面,偌大的河面上甚至看不到一条船。这是一条安静而平直的大河,关于九曲黄河的所有跌宕起伏和喜怒哀乐,统统寻不到一丝踪迹。而令人欣慰的是,穿越整个北中国干渴的土地,眼前的黄河虽然累了,却始终没有断流,就像始终担着一副钢铁的肩膀,托着一个民族向着大海的方向一路前行。
这里是黄河三角洲。这片6000多平方公里的扇形三角洲,犹如巨大的海中莲花,仍在依靠黄河母亲最后的乳汁,不断地拔节生长。或许,这源于玄鸟生商的悠远传说,数千年前,从一只大鸟中降生的我们祖先就居住在黄河之滨,开启了东方文明的滥觞,而今天,继续向海中掘进的黄河三角洲又像玄鸟张开的垂天之翼,沿着后代们凝聚的磅礴意志展翅翱翔。
远远地,我仿佛看到了一排钢铁的身躯,那是胜利油田林立的井架。一群最可爱的人,将来自大地的焰火排列成行,点燃这片古老而现代的时空。那些饱满的黑色精血,唤醒了遥远的故土记忆,也反哺了日夜劬劳的黄河母亲,它们是辽阔的旷野上高耸的音符,在这片共和国最年轻的土地上,以听不见的大音希声反复演奏时代的最强音。
垂野草青,岸阔浪平,猎猎扬起的秋风,悄然传来海的讯息。我知道,被称为黄河口的所在,远比我看到的更为辽阔,更为精彩。因为,这片土地实在是太广袤了,它超越了一般三角洲的城镇密布和地域划分,却相互交融为一个整体,那就是大自然的怀抱。
这是一条最浑浊也是最清澈的大河。在即将抵达大海的时候,它放下了所有的包袱,金戈铁马,风云际会,悲欢离合。它将往事一饮而尽,纯粹简单得如不着一字的白纸。它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光,听着风日复一日呼喊着水,用盘古遗落下的这对机杼,一张一翕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唇。
九九归一,再长的旅程也有归途。黄河轻轻一跃,汇入大海滋养绵延不绝永不凋谢的万里江山。
张凌云: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出版散文集《高树鸣蝉》《晓月马蹄》等。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