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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萧萧》※
——以湘西土家织锦艺术为视域

2023-09-14周新民李维寒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3年9期
关键词:花狗萧萧织锦

周新民 李维寒

内容提要:湘西民间艺术与沈从文的生命及创作有着深切的联系,湘西土家织锦也对沈从文的创作有着深切的影响。这一情形为观照《萧萧》提供了一个有意思的视角。湘西土家织锦对称与重复的构图,有助于解读《萧萧》的内在结构和循环时间意识。土家织锦的色彩及搭配手法为解读《萧萧》如何处理“乡村风景画的多样色调”提供了视角。土家织锦的“错综”手法为理解《萧萧》多义性主题给出了新路径。从湘西土家织锦艺术特性的角度来解读《萧萧》,可以丰富《萧萧》研究的路径。

沈从文童年至青少年时期一直生活在湘西,他在自传散文和书信中反复提及沅辰流域的河街上的手工艺品、浮雕、木刻之美给自己带来的教育,“这些小市民层生产并供给一个较大市民层的工艺美术,色泽与形体,原料及目的,作用和音乐一样,是一种逐渐浸入寂寞生命中,娱乐我并教育我,和我生命发展严密契合分不开的”1沈从文:《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 一章自传——一点幻想的发展》(1949年),《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3页。。沈从文一生的爱好都离不开民间工艺品。朱光潜说沈从文“大半生都在从事搜寻和研究民间手工艺品的工作,先是瓷器和漆器,后转到民族服装和装饰”1朱光潜:《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7、407页。。

湘西各种民间工艺品品种繁多,沈从文特别喜欢湘西织锦。沈从文对家乡织锦最直观的印象应该是来自湘西妇女的服饰,“女子爱美的天性依然还好好保存……围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设计之巧,外路人一见无有不交口称赞”2沈从文:《沅陵的人》(收入《湘西》1938年),《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350页。。他说湘西妇女装束的材料和颜色并不繁复,而“穿上身就给人一种健康、朴素、异常动人的印象”3沈从文:《湘西苗族的艺术》(1957年),《沈从文全集》第31卷,第329页。。沈从文后半生转入文物研究之后,更是认为湘西织锦作为一种重要的民族艺术应该得到保存和传承:“苗族或土家族编织物之精美更是动人,本地人却从不把它看在眼中。”4沈从文:《致张兆和》(19561226),《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133页。1959—1960年沈从文多次写信给在家乡从事文物管理工作的大哥沈云麓:“挑花和织锦能即早抓抓”5沈从文:《致沈云麓》(19591120),《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361页。,“凡是旧的好土家被、挑花、苗绣、挑织,不怕重复,尽可能保留到公家手中,将来用处多!”6沈从文:《致沈云麓》(19600226),《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379页。他专门撰文《湖南的人民艺术》谈湘西织锦之美:“编织物和棉布刺绣,特别精彩照人。编织物色彩鲜艳,构图华美……真可说美不胜收。”7沈从文:《湖南的人民艺术》(1957年),《沈从文全集》第31卷,第333页。这些虽然是沈从文创作《萧萧》之后所写的文字,但是,也是他一贯的思考。

包括湘西织锦在内的工艺品,深深地嵌入到沈从文的生命世界、审美世界之中。湘西民间工艺也因此影响到了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朱光潜就曾敏锐地指出沈从文小说创作所受到的民间艺术品的影响:“谈到从文的文章风格,那也可能受到他爱好民间手工艺那种审美敏感的影响,特别在描绘细腻而深刻的方面。”8朱光潜:《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刘洪涛、杨瑞仁编:《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7、407页。沈从文曾在文章中坦诚自己的创作与湘西土家织锦的联系。这篇文章见于散文《一个传奇的本事》的附记9《一个传奇的本事》原发表于1947年3月23日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该文附记写作于1979年10月14日。:“本文却以本地历史变化为经,永玉父母个人一生及一家灾难情形为纬,交织而成一个篇章。用的彩线不过三五种,由于反复错综联续,却形成土家族方格锦纹的效果。整幅看来,不免有点令人眼目迷乱,不易明确把握它的主题寓意何在。但是一个不为‘概念’‘公式’所限制的读者,把视界放宽些些,或许将依然可以看出一点个人对于家乡‘黍离之思’。”1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附记》(1979年),《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234页。这里的土家方格锦纹即土家织锦,土家织锦是土家族的传统手工艺之一,历史悠久。沈从文评价土家织锦的花纹图案“健康美丽”,图案组织的式样历史悠久,且“每一件艺术品都有它特殊艺术风格”。2沈从文:《湘西土家织锦》(1959年),《沈从文全集》第30卷,第196页。

沈从文将湘西土家织锦与自己的创作相结合起来的思路,为我们探究沈从文的创作打开了一扇窗户。我们以为,湘西土家织锦在构图、色彩、主题表现的艺术等方面可以作为阐释沈从文的经典短篇小说《萧萧》的独特视角,从而丰富《萧萧》研究的学术空间。《萧萧》写作于1929年,现有的版本共有六个。3目前《萧萧》的六个版本包括:《小说月报》1930年第21卷第1号版;《文季月刊》1936年第1卷第2期版;1936年11月收入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新与旧》集,该版本除了少数字词修改,与1936年7月的版本基本一致;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小说选集》;1983年广州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联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文集》;2002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全集》,全集版以1936年11月的版本为底本。参见王文博《〈萧萧〉版本研究》,《天中学刊》2016年第1期;武斌斌《从〈萧萧〉的版本变迁看沈从文对湘西文化的态度差异》,《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9年第3期。《萧萧》最早见刊于1930年1月10日的《小说月报》,1936年7月经沈从文修改后发表于《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在《萧萧》的多个版本中这一次修改幅度最大,沈从文自己说这是一次“重作”4沈从文1936年7月发表在《文季月刊》中的《萧萧》,文末标注“十八年写成廿四年十月末重作”。,这次修改不仅涉及小说的整体结构、主题以及作家情感的转变,也为我们从湘西土家织锦视域对沈从文小说的重读提供了一个典型的文本,故本文主要依据1936年7月《文季月刊》版的《萧萧》进行论述。

一 对称与重复的构图——命运的循环

土家织锦的构图特征主要表现为按照一定骨格形式排列的重复几何图案。重复构图本是民间工艺的装饰特征之一,而土家织锦的图案重复有其特定的方式,其图纹多以单一形式的连续对称而重复出现,这种构图方式有工艺方面的限制因素,土家织锦织物经线密度大于纬线密度,表面细致精密的图形受到了限制,而形成高度几何化图形连续对称和重复。5田明:《土家织锦》,学苑出版社2008年版,第80、82页。从土家织锦构图艺术出发,可以进一步深化认识《萧萧》人物的连续对称及重复叙事的艺术特性。

首先,我们来看《萧萧》中人物连续对称的艺术。人物的对称是指小说通过对人物之间的某些共同特征的叙述和强调,使得人物形成对称关系。《萧萧》中人物的连续对称艺术涉及两组人物对称关系的设置。一是萧萧和婆婆的对称关系;二是萧萧和儿媳的对称关系。我们先看萧萧和婆婆的对称关系。小说围绕生育孩子描写了萧萧和婆婆的共同命运。小说开篇就写到婆婆和萧萧照顾孩子的日常:“丈夫哭到婆婆不能处置,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来,眼屎朦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萧萧十二岁嫁到三岁的丈夫家做童养媳,接过了婆婆的担子,负责照顾三岁丈夫,“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1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生孩子”是萧萧和婆婆的首要“义务”,小说说“丈夫在今年已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了”,写萧萧在儿子牛儿十二岁娶妻时,“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看热闹”。2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当她们的儿子归媳妇所有时,同时自己也有了照顾另外一个新生的孩子的任务。婆婆与萧萧虽然是两代人,在时间序列上本处于先后关系。但是《萧萧》在叙述上,有意地拆解了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以二人共同的生育命运建立起了空间上的对称关系。

这种在空间上的对称关系也体现在萧萧和儿媳之间。同样序萧萧和儿媳在时间序列上也是处于先后关系。但《萧萧》在处理人物关系上,并没有在时间序列上来处理二人的关系。小说围绕萧萧和儿媳对于家庭的“帮助”来建立起对称关系。萧萧的儿媳在小说的结尾登场,“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3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媳妇年长六岁”,“方能诸事作帮手”都说明了和当年的萧萧一样,新媳妇也是嫁给了“弟弟”一般的丈夫,将承接劳作和生育的“义务”。在这里,萧萧和儿媳之间又构成两代人之间的对称关系。

至此,《萧萧》形成了以萧萧为核心,由萧萧婆婆—萧萧—萧萧儿媳三代女性形象构成的人物连续对称关系,建构起小说的内在结构。为了和人物的连续对称的内在结构相一致,《萧萧》采用了首尾重复的叙述形式——小说开头是关于乡下人娶媳妇的场景描写,而结尾则是萧萧的儿子牛儿娶媳妇的场景,年长六岁的媳妇伴着唢呐声过门,在轿中呜呜哭着。于是,我们看到,小说首尾均出现了“吹唢呐”“娶媳妇”“哭”等重复性场景、意象。《萧萧》的首尾都是乡村女性出嫁的场景描写,暗示了乡村女性命运的重复与循环。此外,《萧萧》广泛采用具有循环性、重复性的时间,作为《萧萧》的故事时间标记。例如,小说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常用“夏夜光景”“到摘瓜的秋天”“又是降霜落雪,又是清明谷雨”等来标记。这些故事发生的时间表示方式,要么是季节“夏”“秋”,要么是农历节气“清明谷雨”。无论是季节还是节气,都是可以循环的时间。通过这样的方式,《萧萧》最终完成了内在和外在的首尾结构、故事时间相协调的重复叙事艺术。

《萧萧》的内在结构上人物连续对称,首尾重复叙事、故事时间标记多为循环时间。这些特点都与土家织锦通过对称与重复的构图在审美上呈现的循环往复的审美效果高度一致。有学者认为,在文化心理上土家织锦的重复构图和循环审美是累世居住边地的土家人对外界世界的逃避心理,对稳定感的期盼。1田明:《土家织锦》,第83页。它体现的是“循环时间观”。以女性命运的循环体现循环历史时间观在沈从文的其他小说中也多次出现。《边城》中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祖父“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通的命运”;2沈从文:《边城》(1934年),《沈从文全集》第8卷,第114页。《巧秀和冬生》中逃走的巧秀和十六年前沉潭的母亲的相似,沈从文说:“一切事情还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3沈从文:《巧秀与冬生》(1947年),《沈从文全集》第10卷,第432页。这些作品都是为了“呈现作者记忆中故乡图景的恒定性”4吴晓东:《抒情与叙事的一体化:沈从文前期湘西题材小说的诗学意涵》,《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1期。。对于萧萧们的命运,沈从文有过深入的思考:“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5沈从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收入《湘行散记》),《沈从文全集》第11卷,第253页。

二 用色与配色——调和的审美

湘西土家织锦的色彩厚重艳丽,设色自由浪漫。土家织锦结合生活实用的需要,在用色上常借鉴大自然的色谱,如艳丽的山花、锦鸡的羽毛、天际的彩霞和雨后的彩虹,此外,它还受到宗教风俗的影响,1田明、张心平等:《湘西土家织锦技艺》,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页。湘西土家受楚巫文化的影响,在民间工艺的色彩使用上也体现着楚巫遗俗。

沈从文是一个擅长用色彩来写小说的作家,他说自己的创作是有意识用笔“保留乡村风景画的多样色调”2沈从文:《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 一章自传——一点幻想的发展》(1949年),《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25页。,“文字受绘画中颜色影响过大”3沈从文:《致沈虎雏》(19520123),《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305页。。《萧萧》是如何处理多样色调,调和乡村抒情图景的呢?从土家织锦的色彩及搭配手法或可解密《萧萧》在处理色彩上的匠心。

《萧萧》主要用绿色来表现萧萧的形象,并以红色和黄色进行补充。小说中用“萆麻”意象比喻萧萧,“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4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萆麻”即“蓖麻”,是一种农村常见的绿色野生植物,适应性很强。虽然有的品种的根茎呈深红色,果实成熟后也是深红色的,但叶子肥大,在视觉上以绿色为主。与萧萧相关的颜色意象还有:“孩子一欢喜,会用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到头上的黄发。有时垂到脑后一条有红绒绳作结的小辫儿被拉。”5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萧萧的梦中还出现了金黄色,“看到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6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红绒绳”“黄发”“黄金颜色的葵花”等颜色意象都是对萧萧的主色调“绿”的点缀。在土家织锦的审美中,绿色代表着生机和自然,在沈从文的创作观中也如此。沈从文在散文《绿魇》中说道:“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无不取给于绿色。”7沈从文:《绿魇》(1946年),《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139页。沈从文的小说多用绿色表现生机勃勃的少女形象,翠翠、三三、萧萧这些沈从文笔下的少女,都是以绿色作为生命的主色调,《萧萧》中正是用绿色作为萧萧的主色表现其自然向上的蓬勃生命力。

另一个重要人物花狗,沈从文用枣子的红色为其着色。花狗在小说中是这样出场的:“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落枣满地。”1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花狗故意借打枣吸引萧萧的注意,后文中枣子意象反复出现,丈夫“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2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等萧萧抱着丈夫走了之后,花狗“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3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枣”在这些场景里,传递了花狗与萧萧之间的暧昧情愫。枣一般呈深红色,因此红色可以看作花狗的主要着色。红色也是土家织锦的常用色。受到楚巫文化的影响,土家织锦 “尚赤”。例如,湘西土家祭祀中的“梯玛”一般身着红色袍子。沈从文在《凤子》中也描写了敬神仪式上巫师的“红巾”与“红袍”,“一个中年巫师和两个助手,头上裹缠红巾”,“巫师换上了鲜红如血的缎袍,穿上青绒鞋,拿一把铜剑,一个牛角,一件用杂色缯帛作成的法物”。4沈从文:《凤子》(1937年),《沈从文全集》第7卷,第159页。红色是湘西文化中所崇尚的颜色,意寓着强烈与力量。《萧萧》中的花狗给萧萧唱着原生态的山歌,用“豆荚缠坏包谷树,娇妹缠坏后生家”引诱主人家的媳妇。他还有着极具肉感的“膀子”,在小说中,花狗是情欲的象征,有着原始的野性与活力,用红色为花狗着色最贴合不过。

红绿搭配是土家织锦中的常见色彩搭配,绿色作为萧萧的主要着色,红色作为花狗的主要着色,萧萧和花狗的色彩搭配形成强烈的对比映照,而他们的这一段“情事”也正是小说中最具戏剧冲突的部分,给乡村的稳定带来了危机。小说中的祖父是调和冲突和危机的关键人物。《萧萧》用黑色为祖父着色:“祖父身边有烟包,在暗中放光。这用艾蒿做成的火绳,是驱逐长脚蚊东西,蜷在祖父脚边,就如一条黑色长蛇。”5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小说借用艾蒿的意象,取其黑色,并用蜷在脚边的长蛇这样的比喻渲染黑色的神秘与沉稳。祖父在小说中描写虽不多,但可以看出其在家中乃至当地的中心地位。夏日众人以祖父为中心谈论关于女学生的见闻,文中提到“祖父是当地人物”。当萧萧和花狗做下的“糊涂事”被家人发觉,这于平静的乡村是巨大的冲击,这时候“主持大局”的依然是祖父,“于是祖父想出了个聪明主意”,请萧萧自家的伯父做决定如何处置萧萧。可见祖父在乡村宗法秩序中的大家长地位,或者说他本人即是乡村传统伦理的象征,维持着乡村秩序的稳定,是乡村世界的底色。

从土家织锦的角度解读《萧萧》的用色与配色,萧萧的“绿”象征生命力,花狗的“红”象征原始力量,祖父的“黑”象征传统伦理,这些冲突对立的因素在小说中赋以不同的色彩,用神秘且沉稳的“黑”,调和“红绿搭配”给乡村世界带来的冲击,融合于乡村的抒情“织锦”图。

三 错综手法——主题表现的艺术

沈从文在《一个传奇的本事》的附记中谈到自己的创作受到湘西土家织锦的启迪。他说自己用三五种彩线,“反复错综联续,却形成土家族方格锦纹的效果。整幅看来,不免有点令人眼目迷乱,不易明确把握它的主题寓意何在”1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附记》(1979年),《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234页。。所谓“错综”,沈从文指的应是土家织锦特殊的经纬交织法,织物以土红、靛蓝棉线为经线和底纬。沈从文也多次谈到做文章的错综之法,他特别重视小说创作中景物和人事的错综:“把人事的变动,历史的变动,安置到一个特别平静的自然背景中,景物与人事一错综,更是容易动人也。”2沈从文:《致金野》(19511202),《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197页。他在谈小说《长河》的创作时,又特别提到主题的错综:“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3沈从文:《长河·题记》(1943年),《沈从文全集》第10卷,第7页。从土家织锦的“错综”或者说经纬交织手法,可以从新的角度理解《萧萧》主题呈现的艺术。

关于《萧萧》的主题,研究者各有见解。概而言之,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萧萧》表现了乡村自然原始的生命力,是沈从文写给湘西的田园抒情诗,这种观点以夏志清、王德威为代表4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价《萧萧》表达了“纯真与自然的力量”,“读者看完这小说后,精神为之一爽,觉得在自然之下,一切事物,就应该这么自然似的”。参见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等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172页。王德威也认为在《萧萧》中,沈从文“让田园浪漫胜出现实的虚伪与审慎”,“萧萧体现的生命力使她俨然犹如地母形象”,村人们也是“天真”“童心”的。参见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65~266页。;另一种观点认为《萧萧》批判了边地乡村“理性的矇昧”,沈从文继承的是“五四”新文学的衣钵,这种观点以吴福辉、朱栋霖及凌宇等学者为代表1吴福辉、凌宇、朱栋霖等学者都认为《萧萧》表现了乡下人的蒙昧和命运的悲剧,吴福辉、凌宇更侧重探讨《萧萧》中封建宗法制度下失去人身自由的悲剧性。参见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4页。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对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的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222页。朱栋霖等更关注《萧萧》中“乡下人与现代文明的隔绝以及由此而导致的理性缺失”。参见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208页。。

事实上,《萧萧》的主题恐怕是难以如此明确地概括。如果联系到沈从文对于土家织锦的理解和借鉴,我们更愿意承认,《萧萧》的主题具有多义性。沈从文认为土家织锦“不易明确把握它的主题寓意何在”2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附记》(1979),《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234页。,是因为土家织锦在构图上的整体重复和循环中又有交错、对立、互补,从图案的组织排列看,土家织锦的主题确实“令人眼目迷乱”。而主题的多义性也正是小说《萧萧》的独特之处。

如果要进一步追问,《萧萧》主题的多义性,来自哪里呢?我们认为它来源于错综手法处理相关内容。具体说来,来源于原始自然情欲、田园牧歌、传统宗法制度、现代文明等多重因素在小说中的交织。前三者,在《萧萧》中属于“显性”层面,而小说的“隐性”层面,则是小说女学生意象所象征的现代文明。说“女学生”属于文本的“隐性”层面主要基于两点,首先是“女学生”在小说中没有正面描写,其次是“女学生”的形象是被夸张和妖魔化的。

首先是田园牧歌和现代文明的错综。沈从文以抒情诗的笔调描写乡村夏夜众人闲话的场景:“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3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从视觉、听觉、触觉营造了一个乡村梦境,但众人笑谈的内容却是和这梦幻景致格格不入的城市女学生。女学生放假取道路过本地时,是“使一村人皆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4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当地人对女学生的想象,是她们不用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不用自己养牛,“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喜欢看洋人扮演影子戏,买“一方小纸片儿”坐进去去看。乡村人没有见过也无法理解的汽车、牛奶罐、电影票,在祖父的叙述中全变成坚硬冰冷的意象,和“天上的星”、“屋角的萤”、“纺织娘子”的叫声,吹拂在脸上的“禾花风”的温柔诗意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也是有学者指出的“沈从文的小说带有城乡的对比色”1孙郁:《从京派到新京派》,《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2年第6期。。这是女学生在小说的第一次“穿插”,一个明写、一个暗写,田园牧歌般的夏夜和女学生妖魔化的形象错综交织。在萧萧心中,却萌生了“做女学生极有趣味”2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的想法。

其次是自然情欲和现代文明的错综。花狗用山歌撩拨和引诱萧萧,怕她将此事告诉祖父,便把话头扯到“练体操唱洋歌”的女学生。花狗说:“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3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花狗从未见过女学生,和祖父口中叙述的女学生一样,这个形象不是真实的,只是乡村人对女学生所象征的“现代文明”夸张变形的想象。女学生在这个场景中的“穿插”,让生长在乡村的自然情欲和来自城市的现代意象错综,对于花狗等人来说,谈论“女学生”不过是怪异的笑话,而萧萧的笑却是带着“女学生极有趣味”的想象,为后来萧萧尝试追寻“自由”埋下伏笔。

传统宗法制度和现代文明的错综。萧萧发现自己怀孕后,“吃香灰”“喝冷水”,一切办法都不能“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如何能免于“沉潭”或“发卖”的惩罚,萧萧想到了女学生,萧萧对女学生只有模糊的认知,且只来自夏夜的闲谈和花狗的笑话,祖父说女学生“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4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这“自由”或许是萧萧潜意识里唯一的出路。听说有女学生过路,萧萧“愣愣的对日头处痴了半天”,于是她决定“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5沈从文:《萧萧》,《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1936年7月。但被家人发觉。女学生在小说情节最具张力的时候,再次“穿插”,同样以暗写的方式将其与残忍的传统宗法制度“错综”。

综上,“女学生”以一种“暗线”的方式来回穿插,和田园牧歌、自然情欲、宗法制度等正面描写的内容错综。《萧萧》是沈从文对田园牧歌般的湘西乡村的深情回望,沈从文赞颂萧萧的生命力,他也“纵容”花狗的原始情欲,揭示乡村的传统宗法制度给人带来的悲剧性命运,他同时暗示,女学生所代表的“自由”却是唯一可能解救萧萧及乡村女性的路径,正如王安忆所说,“这就是山外边水外边,轰轰烈烈的变化着的世界传给萧萧的信息”6王安忆:《走出凤凰》,赵园编写:《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154页。。有了女学生的来回“穿插”,让《萧萧》在主题上有了另一种解读的可能——沈从文对启蒙理性的思考,对乡村蒙昧愚昧的忧思。沈从文的思想是多重的,一方面,他有着不同于“五四”启蒙文学的时间与历史观,“启蒙化叙述人或隐含作者是一个先知式的存在,带来‘现代’和‘先进’的思想,给乡村带来划时代的革命”1刘旭:《“反启蒙”之下的“寓言化”乡村——贺享雍与赵树理对比之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4期。,而沈从文始终坚守“乡下人”立场和视角观照乡村。另一方面,他受教于“五四余波”,“书报中所提出的文学革命意义,和新社会理想希望,于是扇起了我追求知识、追求光明的勇气”2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1957年),《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372页。,现代理性的启蒙依然是他在文学中念兹在兹的追寻。

余 论

《萧萧》可以说是沈从文所谓“不易明确把握它的主题寓意”的典型文本,体现了土家织锦的三五彩线的“反复错综联续”造成的“令人眼目迷乱”的效果。从湘西土家织锦的特性的角度来解读《萧萧》,可以深化理解沈从文如何将各种对立冲突的因素、含混多义的主题、复杂的情感融合为一个艺术整体,从而达到一种“参差的和谐”3王德威在《批判的抒情——沈从文小说现实的界域》一文中评论沈从文“砍头”主题的小说:“沈从文的修辞策略使紧迫和不紧迫的主题在同一叙事层面上隐现自如,甚至造就一种参差的和谐。”参见王德威《写实主义小说的虚构:茅盾,老舍,沈从文》,第241页。笔者认为,“参差的和谐”也可用来概括《萧萧》的整体审美特征。。但正如沈从文所说,如把视野放宽些,就可以看到作者对家乡的“黍离之思”4沈从文:《一个传奇的本事·附记》(1979年),《沈从文全集》第12卷,第234页。。不论是民间工艺品还是文学作品,沈从文都特别看重其背后隐伏的创作主体的情感,他谈土家族的编织艺术:“编织艺术更是当行出众,每一幅都具有丰富想象和热烈感情。”5沈从文:《湖南的人民艺术》(1957年),《沈从文全集》第31卷,第334页。以土家织锦为代表的民间工艺品,本身就“具有浓重的感情色彩和个性风格”,手工艺者“将对生活、爱情的炽热追求倾注在这五彩斑斓的织锦中”。6左汉中主编:《湖南民间美术全集 民间织锦》,湖南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24、42页。从土家织锦的视域重新阐释《萧萧》,也是对沈从文之于湘西的“黍离之思”一次更为深切的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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