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舍
2023-09-14苏州大学于归
苏州大学 于归
梦回
从宿舍的窗口望出去,无眠夜空上绰绰的星影,黄昏随着风声微微浮动的橘色树梢,都留在记忆的角落了。
刘晓红视线离开窗外的叶子,甩清了思路,转身打开539 宿舍门,来母校宣讲的马翠玲就挤了进来,声音先于人一步滚进宿舍里:“我听晓红说你们还想听吉他,这不就来了。”陈星河和李小瑞从床上蹦起来,看看刘晓红,嘴角扬起在脸上,刘晓红回头对她们比画着嘘声,转头拉着马翠玲进屋,念叨着说:“难为你大晚上的偷溜进来。”穿着简单衬衫和紧身牛仔裤的学姐笑着放下吉他包,一屁股坐在刘晓红的床沿,说:“李阿姨好像不大认得我了,我就跟她说,我要给妹妹送退烧药,她就赶紧把我放进来了。”四个人嬉闹着笑成一团,然后马翠玲从包里捧出吉他,抱在胸前:“不说废话,给你们听。”然后乐声往外飘起来。
东良《小坐》
陈星河放下手中的书本,眼睛变得微微迷离,微胖的李小瑞嘟着嘴,一口一口地喝着泡起来的红茶。刘晓红坐在马翠玲的身边,看到她垂着睫毛,耳朵上也覆着微微的茸毛,宿舍顶上的灯光穿过茸毛的间隙照射出来,马翠玲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随那光芒一起到来的,是乐声流泻着塞满房间的整个角落,刘晓红的心头扑通通地跳着,头皮上一阵阵地涌现酥麻感。弹毕宿舍里就涌起掌声,汹涌地卷动刘晓红和马翠玲的心河。
刘晓红待掌声平息后说:“花子呢?”马翠玲摆了摆手回道:“跑到西北支教去了,赶不回来。”两个人相视着笑,陈星河和李小瑞对望一眼,于是李小瑞问道:“学姐、晓红,你们之前都住这个宿舍吗?”马翠玲指着靠近门口的斜对过的那张李小瑞坐着的床铺说:“我当时就睡那里。”刘晓红也笑说:“晚上夜夜扰民。”马翠玲捏了捏刘晓红的手,用吴语做嗔怪状:“你哪个晓得,你走了,我就没扰民过嘞。”陈星河此时抬起头来,睁着眼睛悬着腿,拍拍自己身边的床铺问:“那这里嘞?这是谁的床呀?”刘晓红和马翠玲继续笑说:“书呆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想起花子吃薯片的那个晚上,宿舍停了电,那时你也不在。”马翠玲突然说道。李小瑞马上呼喊起来:“宿舍还会停电呢?”刘晓红偏了偏头,手指轻轻地捏着衣角说:“这我可真不知道。”马翠玲眨眨眼,做了个手势,陈星河和李小瑞就从床板下面抽出小板凳,团坐在能清晰地听到马翠玲说话的地方。于是马翠玲清脆的声音就飘荡在宿舍的上空了。
停电的那晚重新回到马翠玲的眼前,一切仿佛仍历历在目,她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胳膊,怀中的吉他便与她的身体贴得更严实了。
花子在床脚边蹲着,床沿上摊着一册数学题,她咬着用钝了的铅笔,另一只手搔着散下来的头发。宿舍里明晃晃地亮着灯,一个小型的风扇转着头在四张床铺的中央天花板上呼啦啦地吹,习题册的边角规律地被风扇吹起来,每隔个十来秒不到,花子就把胳膊往书角上按下去,有时候整个胳膊用了力,习题册的边角就被压弯,折得紧紧的,花子不去管整个册子的角都皱起来,只有在遮住题目或者要写的空白处,她才会一边啧着一边把角扒拉平整。她现在整个腿都蹲得发麻,开始用笔一阵阵地戳着题眼,那些画圈的部分被描得黑乎乎一团。
花子身旁的门“吱呀”地响起来,把她吓得一惊,却是马翠玲进来了,身体还没整个地通过门缝,声音就先穿越进来:“还写呢?”字符跳动着精准找到花子的后脑勺。花子没有回头,把脖子点了点。“这么热。”马翠玲把门带上,嘟囔着,把斜挎在肩上的包放到床边,在窄小的宿舍走道上转了几转,一头短发在经过呼啦作响的电风扇时被吹得四散翻飞,然后在没有风的地方又慢慢回到原位。经过花子蹲着的身体时,影子就把花子眼前的作业本化成一团乌黑,花子歪着身子从马翠玲的影子下面斜插出来,四处寻找光能照射到的地方,捧着作业本在床边扭成一团。“在这里啊。”马翠玲隔得远了一些叫道。她拿起空调遥控器,对着宿舍墙壁上的空调按了几个按钮,“嘀嘀嘀”的声音飞快地响了几下,然后遥控器“哐当”一声落在上铺的床板上,扔下遥控器以后,马翠玲走到竖在阳台边上的衣橱前面,挺直身子再伸出两只手打开,整个腰弯下来,上半身探进去,衣橱深处便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当马翠玲整个人和衣橱分开,重新独立地站在床铺间的过道上,手心里便多出了一袋原味的薯片。靠近门口蹲在床沿的花子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一抹靓丽的黄,在马翠玲往自己床沿迈出第一步时便一下子跳起来,腿部的无知觉和大脑的眩晕同时攫住了她,使她又一样迅速地蹲了下去,捧着头摔在床上杂乱的被子堆里,她的身体在眩晕中仍然绕开了摊开的作业本,扭成了蛇形蜷缩在杂乱的床上,作业本下方露出水蓝色的床单,反射着天花板上倾泻下来的灯光。此时马翠玲也走到了自己的床沿,坐下来翘起了腿,微微仰着头,脸上荧灿灿地被笼罩在同一片光的下面,然后把薯片袋子撕开,不忘提醒花子道:“蹲着的时候不要突然站起来。”花子说:“给我一点吧。”马翠玲点点头,花子便支撑着自己爬了起来,一头齐肩的长发毛愣愣地互相纠错着,眼睛倒是闪着快活欣喜的光芒,赶忙横跨两步穿过那条灯光流泻的河,伸出手去抓出两片薯片来,咬在嘴里,马翠玲带着点微笑看着她的吃相,自己也一点点吃起来,一时之间539 宿舍里溢满了嘎嘣脆响的声音。
花子嘴里嚼得嘎嘣响,蹲在马翠玲的床沿,用手点了点对方进宿舍开始就放到床边的包,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显得含混不清:“今天还弹吗?”马翠玲顿了一下,花子咽下薯片就抬头去看,抬头的时候马翠玲才回望着她说:“不弹了。”花子歪着脑袋,眼睛里面自然地流泻出探究的疑惑,马翠玲用食指和中指从零食袋子里捻出一片来,伸手送到花子的嘴里,看着她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才慢慢又开口说道:“刘晓红呢?”花子往靠近阳台的那边床铺上看了一眼说:“请假了吧。”两个人便不再说话。花子趁着马翠玲微微发着呆的时候,低下头去拉开了吉他包的拉链,里头确实有吉他,木头的壳子却碎出了几道裂缝,弦也断得不剩下多少,花子便呀呀地叫了出来:“这咋了?”马翠玲的脸在床帐后面,看不清表情。然后灯突然闪了两下,伴着空调“咔哒”一声轻响,风扇也停住,笼罩在整个宿舍的灯光好像从缝隙里流泻出去一般,取而代之的是黑暗。
“停电了!”模糊着传来隔壁和对过宿舍里女生们的喊声,走廊上出现一道杂沓的脚步声,每隔一会儿,一扇门推开关上的扑通声也混杂在夜里的合奏里,宿舍管理员李怜英推门进来,一束手电筒光线短暂地塑造了宿舍过道上的一条浅河,语速飞快地留下话音就关上门走了,黑暗再一次席卷了她们,耳朵则一直聒噪,户外的闹声和腔里的咀嚼声仍然响着,花子和马翠玲挨着坐在马翠玲的床沿上,在黑暗里吃着原味的薯片。“阿姨说了什么?”马翠玲的声音在黑暗里轻飘飘地响起来。“早点洗漱上床睡觉。”花子回道。薯片袋子吃到了底,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马翠玲把它团起来扔到床口的垃圾袋里了,花子突然说道:“吉他还能弹就好了。”马翠玲没有应声,两个人默契地站起来到了洗手间,摸索到刷牙的杯子,不敢直接用,举到窗口细细地分辨了形状和颜色,粗矮一些的是花子的,有个把子的是马翠玲的,上面贴着粉色小熊贴纸的是刘晓红的。然后刷牙洗漱,花子摸到毛巾揩脸,马翠玲带着一脸的水摸回床铺,抽出纸巾来擦。
花子摸索着自己的作业本,随便合起来把它丢到上铺的床板上,她们宿舍有四张上下铺,三个人都睡下铺,上铺则堆满了废弃的或是需要用的物品。花子盖着被子躺下时,困意就侵袭过来,她翻身向墙,舒服地啧了两声,便不再动了。对过的马翠玲则睡不着,她平躺着睁眼看着黑黝黝的上铺床底,眼角的余光也是黑暗的,蚊帐像黑暗的网一般把她周边的空间包裹起来。
马翠玲开始想起今天的事,中午像以前一样跑出去,要在校园草坪中央的长椅上面坐下来弹唱,刘晓红在她走到后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一眼看到笑嘻嘻地说回去还要听她弹吉他才好。邓宇穿着短袖,满头大汗举起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左手边抱着足球和三五个男生在走廊上过,经过她的时候挤了挤眼睛,马翠玲回了个微笑就匆匆地过去了。她这时候不禁回想,那笑容自不自然,好不好看。
中午她弹了吉他,无人的操场上风也吹动树叶和声,脑海里浮现有时候学累了,晚上她就和刘晓红来跑道上漫步,绕着踢足球的那些狂奔疾走的男生,“把所有的心事都送给大地”,那一天在她心中冒出的词句化作吉他弦上的音符飘了出来,也从她口中流泻而出,让她自己微微吃了一惊。
马翠玲赶着铃声回班,急急忙忙地找出作业本和教案。班主任邱家文正在课上跟男同学讨论问题,也分了好几个眼神到马翠玲头上,果然下课铃一响,她就被叫住了。于是放学后的自习课,她在老师办公室里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吕香萍和邱家文一言一语地说了起来,马翠玲被滑落的成绩围攻,被深夜宿舍里的吵闹举报围攻,被和邓宇暧昧不清的关系围攻,末了马翠玲一条条地列出来驳着,邱家文沉默起来,母女俩的声音一阵高似一阵。马翠玲习惯随身带着吉他,便被吕香萍抢了过去,满脸涨红地摔在了地上,还踢到老远。吕香萍略微冷静下来,还在喘着粗气,马翠玲就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了吉他,好好地放回了包里,邱家文喊她:“翠玲同学。”她没回头,就着星夜的道路跑出了办公室,没有回到教室,而是跑到操场上,把自己的身体和黑暗融在一起。
邱家文看着学生自习,等到学生全都走得差不多了,马翠玲挪回到教室时才松下一口气,邱家文把自己的手机拿到马翠玲的面前,她给吕香萍打了电话,听吕香萍说了很多,她只记得一条:高考结束以后,给你买个更好的吉他。于是马翠玲把手机交还给邱家文,仍是背着那包回宿舍去了。这样想着,人就慢慢地张不开眼睛,模糊间她回到孩子时期,她在一家乐器店的橱窗驻足,后来母亲把吉他做她十岁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宿舍来电,刘晓红去医院检查回来,被父母牵着到了邱家文的办公室,邱家文整理好桌上的材料,递交给她的父母,对着刘晓红笑了一笑,刘晓红的嘴唇苍白着,也冲着班主任笑了笑。刘往接过材料,不自觉地把手覆在女儿的肩上,沈若宁倾着身子,向邱家文道谢。
“你真的休学啦?”马翠玲在走廊上喝着水,和刘晓红站在一起。“明年是你们的学妹。”刘晓红趴在栏杆上看着窗外,两个人同时笑了出来。“可惜听不到你弹吉他了。”刘晓红说。眼睛上的刘海被五楼高空的风吹了起来,杂乱地飘动一会儿又落下去,马尾整齐地垂在脑后。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好好养病吧。”马翠玲赶紧说道。刘晓红就点了点头。学生川流着过去又过来,提着水杯聊天,争论着题目,都是清一色的淡蓝色上装和黑色下装,这一身行头过了这段时间,以后也就再不会穿回身上了。
马翠玲回到教室,摊开书本做起题目,她的前桌是花子,齐肩的发梢扎成一个小鬏鬏,低头咬着笔,作业本破破烂烂。当天晚上花子哭了很久,因为看到刘晓红的床铺空了出来,就连零食都没法让她重新笑起来,后来深夜带走了伤悲,花子静静地在床上睡着。
马翠玲睡得不安稳,她梦见自己在草坪上弹着吉他,风吹拂着,却越来越邪,吹得弦都开始变了音调,她放下手,那吉他仍兀自响着古怪的音符,她在比赛中落败,甚至再不认识乐谱,她张皇着醒来,户外是鱼肚白的天空,橘色的光芒不出一会儿,就会把整个宿舍的过道重新洒上一条移动的光河。
“后来我和花子一样一心扑在学习上,高考,上大学参加宣讲,然后遇到了你们。”马翠玲说着结语,突然温柔了起来。刘晓红突然插嘴道:“你真的一心学习了?”很久没有回应,刘晓红偏头去看,马翠玲正低着头红着脸在那里笑。刘晓红就一拳打到马翠玲胳膊上,说道:“好啊,和邓宇恋爱了,还叫一心学习。”马翠玲身体乱颤地忍着笑,一边抓住刘晓红的手,低声地说道:“干吗呀,学妹都在呢。”陈星河和李小瑞听了也捂着嘴在一边嗤嗤地笑。
又说了一伙子话,从晚自习结束马翠玲偷溜到宿舍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小时过去,窗外看不见太阳,黑夜笼罩起四个人的身影,黑暗里马翠玲的嘴角扬起,脸上挂着笑容,刘晓红的眼睛湿漉漉的,陈星河低着头沉思着什么,李小瑞眼睛则亮晶晶的,好像在发光。马翠玲临走前仍捏捏刘晓红的手,嘴里仍没遮没拦地开着玩笑,陈星河和李小瑞恋恋不舍地送了马翠玲出去,刘晓红则骂着送别马翠玲。三个人回宿舍关了灯,陈星河和李小瑞你一言我一语地又扯着刘晓红说了不少话,才一个一个地随暗夜沉沉睡去。
圆润的月亮洒下银色的光芒,穿过数万千里,穿过窗棂,倾泻到过道上,那里游着一条条银色的鱼。
梦遇
李梦瑶闻到一股水汽的湿感,身上黏腻腻的,她睁开眼睛,紧闭的床帐里暗沉沉地,周身是凝滞的空气。她把侧躺的身子翻了个面,眼睛盯着床帐的顶端,双腿侧边的肉分开时,好似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她的上衣紧贴在皮肤上,没穿裤子的腿被薄被包裹着。她将被子踢开,把自己的衣服掀到胸口,抬起手来拉开了床帐,没有光涌进来,仍是暗沉沉的。她一手撑着黏腻腻的床单,抬起身子往外望过去,另一只悬空的手掌触摸到额角因为湿润而紧贴着的头发,又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她尽量让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不和任意的另一部分挨在一起。
手机被按在手心里开启,显示着模糊的5 点43 分。李梦瑶从床上爬下去,拾起空调遥控器,对着宿舍阳台门上方的空调猛按,毫无反应。她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等了好一会儿手机的空白页加载,才从校园网的电力系统里看到,上个月的电费已用光了。“热啊!”她叫道。于是赶忙跑到阳台,在影影绰绰的白日光线里从晾衣绳上取下自己的内衣裤和毛巾,拿着晾衣架够到短袖和短裙,全都捞了下来,把它们扔进盆子里便匆匆忙忙地带着赶到卫生间。
那是李梦瑶即将升入大三的盛夏,因为课题研究而留校,她的生物钟从11 点起床被酷暑硬生生更改到了5 点多。冲洗完毕,她洗漱再穿戴完整,就收拾了要用的东西带出了宿舍。目标是宿舍楼下的书房,那里的空调有人在的时候,就常年开着。
她是第一个到达的人,一进门就长叹一口气,晚间空调的清爽体验还留存在早晨的夏风里,她关好门,跳着走进去,再把已经关掉的空调打开,把风速调到最大,听到安心的呼呼响声,她放心地叹了口气,然后摸出手机来划着。这么热的天里,她没什么心思学习和读书,于是点开了一款单机解谜游戏,全身都陷进供休息的黑皮沙发里,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胡乱地点着。
六点半不到,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李梦瑶正想不出解开谜题的线索,下意识地抬眼一看,长发披到腰间的一个女生走了进来,脸部一闪而过,手里捧着两册书,关上门后就径直坐在了门口的书桌前,那位置上堆满了书,李梦瑶只能看见她清瘦的背影。那么望了一望,又眨了眨眼睛,她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游戏上。
“同学……”那个女生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李梦瑶喊了一声。李梦瑶赶紧抬头回应,她便继续说道:“我想要背一会儿书,小声的,会影响到你吗?”李梦瑶便赶紧摆手道:“不不不,不介意,不影响。”“好的,谢谢你。”于是那长发女生站起来走到书房的角落,开始背起书来。李梦瑶竖起耳朵听了听,朝代和某种文化的发展起源从那女生口中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盯着手中的游戏,顿感忙里偷闲的一种愉悦,随后又甩了甩头,别人认真的时候,她怎么在这里玩游戏呢?这么想着,她的身体又往沙发里陷了陷,游戏里的机关嘎达一声脆响,她赶紧用手摸摸有线耳机和手机的接口,确定仍然正常连着才舒了一口气。
连着几天李梦瑶都在清晨醒来,也连着几天碰到那个女生,书房里两个人养成了默契,一个背书,一个刷着手机,相安无事的同时也简单地攀谈起来。女生开口说:“你是大几嘞?”李梦瑶想了想说:“开学大三啦,学姐是在准备考研吗?”女生回答:“是啊,你也很用功嘞。”李梦瑶便嘿嘿地笑着说:“其实是来蹭点空调,多少看看书而已。”“看书也好嘞。”
一次李梦瑶出门经过学姐的书桌,拿眼睛好奇地扫过那些垒起来的书本,《戏剧发展史》《音乐鉴赏》,又看到书的封页上写着龙飞凤舞的马翠玲几个字,便知道这个叫马翠玲的学姐是音乐学院的了。
陈星河在家里看着书,收到李梦瑶传来的消息。自从高中毕业,她们的联系便日益减少,每个人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和需要为之付出努力的未来要操心,当初玩得最好的那些朋友,成了相背着渐行渐远的旅人,有时隔了许久,会再次联系起来,谈谈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分享一些专业之外的趣事,然后再次回到自己的世界。
李梦瑶说:“在书房看到一个很认真考研的学姐,人美心善,声音好听,希望她能成功上岸。”陈星河便回复说:“希望我们的未来也能光辉灿烂,前程似锦。”隔了一会儿,李梦瑶再次问道:“你知道李小瑞怎么样了?”陈星河注视着前方,书桌台上一盏微微泛着橘红光线的台灯弯着身子,朝向她正看的书页上,那是李小瑞在她生日时邮寄来的礼物。她回复道:“她大概已经到美国了,好久没联系了,怕她忙,也倒时差。”李梦瑶发了个同意的表情包,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
陈星河放下手机走到窗户外面,黑压压的云层覆在楼宇的上空,街道上有行人经过,她常常看见一个跛了腿的男人从对过的楼道里穿行,他臂膀下面夹着个黑色的公文包,头上没有帽子,穿着整齐的西装,笔挺的裤子下面,一只锃亮的皮鞋踏在地上,另一只用侧边敲击着地面,就是这样一晃一晃地上下班的;她也知道他们那栋楼三楼的一个老人,每天下午都会被老太太推着轮椅往外头转,上下楼的时候,都是老太太用全部的重量支撑着,老人得以重新出门和返家,后来老头去世,老区的人们仍然留有祖辈的仪式感,窗外漫天白色纸花,丧葬队伍绵延街道,哀伤的歌曲和哭声回荡在整座小区的上空,那以后老太太在自己的屋内开了间棋牌室,每当陈星河上下楼梯,都能听到麻将哐哐的响声,有时也有烟味,从半敞的门内冒出来。她看着窗外的天空,心里涌出许多思绪,转头去看摊开在橙黄灯光下的书本,身体不禁颤动起来。
她突然发觉,书里世界和她身处世界的差距,那将近鸿沟的坎无法跨越。她便突然害怕,害怕人生的真实,也害怕虚构的梦幻。她就像黑色云层下不知何处落身的雨点,挤压在不见阳光的绵软深处,却无法自己从梦中醒来。她意识到身边重要的人是让她脱离云层的力,他们在外头叫她,拉扯着她,让她看一眼外面,然后就着轨迹重重地坠落,她的心里会有某种东西破碎,但随之复苏的是某种生机。
她到书桌边找到自己的手机,解锁打开,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如果雨水坠落人间,挽救了哪怕一棵小草,也是快乐的。”配图是她新拍的天空,暗沉的云朵好像下一秒就要降下雨来。
这是李梦瑶今天第二次找陈星河,她说:“马翠玲学姐竟然给你的朋友圈点赞了,你们早就认识吗?”陈星河回应道:“是嘞,好像高三那年刚开学,学长学姐要来宣讲,你们学校代表就是她嘞。”李梦瑶在屏幕后面拍了拍脑袋:“对啊,我怎么忘掉了呢。当时连联系方式都没要。你说巧不巧,我在书房碰到的那个学姐,就是马翠玲。”陈星河抿着嘴笑了一下:“那真巧,高考前那会儿她还来我们宿舍弹吉他,刘晓红因病留了一级,在那之前和马翠玲也是舍友呢,就住我们宿舍。”李梦瑶望着书房门口的方向,马翠玲的座位空着,大概是去吃饭了,于是低下头继续和陈星河聊着:“当时我怎么不记得?”“你当时还没换宿舍进来呢。”李梦瑶道了句“原来如此”,心里却沉了起来,她蜷缩在冰凉的空调冷风里,一些封存已久的记忆从安静的书房里静静地流动起来。
高三那年,徐乐玮因为多话被调到了李梦瑶前面,一来二去讲题便讲熟了,两个人下课了也聊着天,放学了也一起走,整个班级起哄说他们要在一起。当时的舍友王雨溪便拉着端木葱冷落起她来,她知道王雨溪是喜欢徐乐玮的,调过座位后,她还信誓旦旦地冲王雨溪说要帮她的忙。李梦瑶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徐乐玮也有了情谊,她不想背叛自己的朋友,却也任由自己深陷流言蜚语的陷阱。徐乐玮顶着流言的压力在一个夜晚放学回去的路上冲她表白后,李梦瑶便大脑发热地同意了。夜晚宿舍里三个人躺在床上,端木葱一言不发,王雨溪和李梦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话,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两个人都哭了出来。白天王雨溪重归冷漠,好像红肿的眼皮只是没有睡好,拉着端木葱站在了统一战线,她们彻底将脸皮撕破。自幼敏感的李梦瑶终于去找邱家文,央求班主任给她调宿舍,邱家文尽力想要让所有学生满意,经历几许风波,李梦瑶搬进539 的那一天,李小瑞带了全副的炸鸡桶,请宿舍所有人吃着一起庆祝。
李梦瑶不知该好笑还是感激,大二要开学那年,口口声声说着害怕后悔才要冲一把在高三来表白的徐乐玮,终于还是因为异地分了手。李梦瑶表面上笑靥如常地继续学业,内心却人仰马翻了。
陈星河是第一个感知到她情绪,在微信里轻轻地发了句“你好吗”的人。
陈星河后来还说,要是那一天马学姐来弹吉他,你也在就好了,然后我们一起“把所有心事都还给大地”。
梦终
“花子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花子把垂在身侧的辫子甩到背后去,半弯腰伸手摸着男孩陈小东的头说:“很快,很快。”一名妇女提着篮子站在了小学门口的路口角上,花子就轻轻地推着陈小东的背:“去吧。”男孩子便抬起手冲着花子摇了摇,说了声“老师再见”,就向自己的母亲跑去了。
花子回到办公室,背带裙随脚步拂动,这是她加入研支团的第二年,自从大一暑假第一次来到偏远的山村支教,她就发现自己已然无法离开这些自然纯粹的晨露清香,离不开灰头土脸略显野蛮的孩子,更离不开这些孩子眼睛里闪现的光芒,装下了那么多祈求和盼望的光芒。一晃几年过去,山峦和土路成为她常年的屏障,她把家人的担忧连同自己的梦想洒在了这片土地。
她进屋抓住木质办公桌身侧的行李箱柄,同事程元从厚厚的作业本后面露出了一点额头,对着花子说道:“走啦?”花子点头,轻轻地挥了挥手,也不出声,把行李箱上的大衣搭在左手小臂上,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她沿着那条熟悉的土路往前走,身后是行李箱骨碌碌滚动的轮子声,有鸟儿从她身前惊地飞起,扑棱翅膀唧唧地叫着。路侧的杂草旺盛地攀附在枝繁叶茂的大树底部,浓郁的树荫在花子的眼前铺成一道连绵的地毯。
花子走到村口,乘着一小时一班的公交车离开小村,她把眼睛贴着玻璃窗,厚实的白云后面西沉的太阳探出山峰外的最后半个头颅,老旧的汽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烟气从车底传到车内,花子咳嗽了几声,摸出口罩戴了起来。散落的村庄还有孩子们在最后的黄昏时光玩耍,一个推着摇摇车的小孩站在一座茅草屋的前面,大叫道:“出来玩!”花子定神看了看,那摇摇车里还躺着一个吸着奶嘴的婴孩;岔路口横躺着一只大白狗,在车子开过时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头顺着汽车的轨迹转向。慢慢地,花子就在规律性地颠簸中沉下了眼皮,很快她就陷入浅度的睡眠。
花子下了车,刚醒的昏沉感还没有驱散开来,随之记忆充塞进她凝滞的脑海,像打开了闸门般倾泻而出,她快步地往火车站走去,掏出买好的票,手心微微颤抖。她摸出手机,飞速地给马翠玲发消息:“我已经到火车站了,大概明天下午到。”花子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卧铺,于是躺下去,随着夜色的到来再次睡着了。
醒来时是一片黑暗,卧铺的车厢静静的,只有铁轨和火车轮子碰撞的声音让她对自己身处何方有了印证,她看着窗外,暗沉的田野被楼宇取代,火车载着她呼啸着穿过去。她下了卧铺去上卫生间,在镜子里看到辫子里支棱出几撮凌乱的头发,脸颊因醒得太早而显出惯常的苍白,她咬咬嘴唇,嘴唇从苍白变得有了些血色,她无心再看自己的容貌,低下头把清水往脸上泼洒,又拿着湿手抚顺辫子支棱出的凌乱。随后她躺回床上,现在是四点,凌晨两点多马翠玲的未读消息显得刺目起来:“迟了,花子,晓红没了。”花子抬头望着天空,她看到黎明前最后的黑暗,然后脸庞变得湿漉漉的,她在车厢里的卧铺上无声地流着眼泪。恍惚间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自己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再咬住被子不让舍友听见自己的抽泣声,她嘲笑那时的自己只是因为刘晓红休学就哭了起来。她拿手背捂住嘴,眼泪继续无声地垂落,自从刘晓红病重,她为了学生一次没回去看过,现在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对刘晓红最后的记忆,只在她体育课摇着马尾回头冲花子笑的情景。“干吗,别看书了,打球去噻。”刘晓红说。花子就站起来和她打羽毛球,打了几局汗如雨下再挥着手说不打了,马翠玲就举着拍子蹿上来替她和刘晓红打。
花子想起自己的外公,以前每次回家,他都会用电动三轮车载着她和妈妈往家里开,她害怕外公,和他一个人待着总要找借口溜出去,但在三轮车上看着田野绵延无边,水鸟在稻田间飞翔的时刻,她渴盼着这样的时间能延续下去,永远不要走到尽头,外公没了,她就再也没能再坐回三轮车上,回家的路途变成了刺耳尖锐的马斯达,轰鸣着惊飞无数潜藏在路边草丛里的飞鸟走兽。
刘晓红也没有了。花子并没有失去什么,但心头仍然隐隐作痛。她睁着湿润肿胀的眼睛,看着最深的黑暗慢慢泛白,遥远的天边产生了些许的白,她才意识到书里的描述没有比这再形象的了,鱼肚白。鱼肚子浮在水面上,那是失去生命的鱼留给世界最后的模样。
花子只赶上了刘晓红的葬礼,她看到马翠玲重新剪了一头短发,刘往和沈若宁一身黑衣,站在女儿的棺材前相拥垂泪,黑色的木质棺材只是仪式的象征,刘晓红本身早就随着熔炉化作灰尘,重新回到万物所在的宇宙。刘往和沈若宁逢人悼念就说着释怀的话,刘晓红很勇敢地与疾病抗争数年,终于得到了解放,只是眼泪和愁容让旁人明白,再释怀的言语都填补不了这对父母内心的缺口。马翠玲在最后的一刻大叫一声,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哭了起来,这一声哭激起很多同样情绪的人红了眼眶,有些再也忍不住的也啜泣起来。花子立马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把马翠玲抱在自己的怀里,她感受到马翠玲的身体微微地发抖。马翠玲再也不抑制哭声,伏在花子身上情不能已。
花子抱着马翠玲,强忍着鼻头的酸感,她望见一个穿黑衣的人一直站在马翠玲的身边,便抬头看去。邓宇脸上的稚嫩褪去大半,一直拿手擦着裤子,看到花子抬起头来,便双手合十地连连摇着,花子知道邓宇在向她传达感谢,于是向他咧开一个苍白的微笑。邓宇和马翠玲的感情一直很好,一毕业他就求了婚。花子加入研支团之前,挤出了一天的时间参加他们的婚礼。
马翠玲哭到后面,干呕起来,花子连连拍着她的背,邓宇慌忙伸出手来,语无伦次地说道:“翠玲有宝宝了,我不应该让她来的。”花子看着满头大汗的马翠玲,最后望了一眼刘往和沈若宁的方向,这时的棺材被铲上了泥土,哀乐传遍葬礼的人群中间,台前黑白的照片里,刘晓红冲着她甜甜地笑着,脑后绑着马尾,刘海从额前分开。花子腾出一只手抹了抹刚刚钻出眼眶的泪水,冲着邓宇道:“先带翠玲走吧。”于是邓宇赶忙倾下身子,把妻子抬了起来,冲着花子道谢,不知为什么,邓宇觉得一定要征求得花子的同意,才能心安理得地带着妻子离开葬礼似的。
陈星河站在人群之外的某个角落,呆呆地盯着前方,她的口中充溢苦涩的味道,而且她已经给这种味道起好了名字,死亡。她也看到李小瑞了,她再也不是曾经宿舍里那个只会吃零食的圆润姑娘。李小瑞从美国回来,瘦了很多,脚蹬高跟鞋,也是一身黑衣混在人群中,来看最后一眼她曾经的同学和室友。李梦瑶也长大了,陈星河看到她摘下眼镜,默默地流着眼泪,葬礼结束她还要回实验室去。陈星河知道自己以后也要和晓红去同一个地方,但她不知道在漫长的中间阶段,她要怎么走才能到达。
马翠玲在刘晓红葬礼的一个月后有一场演出,花子留在这座城市,渐渐找回了以前的习惯,然后赶在回西部山村的最后一天观看了这场演出。演唱厅很小,但花子知道,马翠玲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梦想,与她一样。台上的马翠玲小腹微微地凸出来,短发下面闪现点点晶亮,她身着利落的上衣和短裤,捧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在满场人群安静地几乎能听出针落声音时,她开始了一段清唱:“翻呀翻呀,说说我们内心难言的话,将所有不愉快都送给大地,再向它要一点童年回忆。只想永远倒在草地翻呀翻呀,将复杂的心绪净化,让隐隐作痛的心稍稍停息,然后回到现实学着放弃。”吉他的声音是从前四个字唱完后慢慢介入的,好似带着小心翼翼,带着懵懂和试探性的拨动,然后悠扬的曲调、轻快的音符全都宣泄而出。花子的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她知道这是一首活泼的歌曲,但这一首歌,马翠玲在宿舍无数次弹过,刘晓红和花子坐在床沿嬉笑着,打断着,然后宿管阿姨李怜英跑进来,大声嚷嚷道:“那么晚了赶紧睡觉,把东西都收起来。”
马翠玲闭着眼睛在唱歌,她有一种错觉,自己是坐在学校的操场上,她和刘晓红一起晃在跑道上,她哼着歌曲,刘晓红说:“回去弹吉他给我听吧。”马翠玲睁开眼睛,随着最后的尾音终止,她看见满场人群发出掌声,她不去想这是真的被她的音乐感动,还是仅仅礼貌的表现,她站了起来,板凳被踢到远方,她靠近话筒,再次闭上了眼睛,吉他的声响配合着她自己的声音,重新回到小小的演唱厅的上空,整个舞台热了起来,花子随着人群都站了起来,带着眼泪举着手,就着节奏摇摆。
这一次马翠玲知道自己站在舞台上,人生碎片像电影胶卷一样转过她的内心,她知道她要唱下去,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一直唱到未来和未来的未来。当灯光变成鲜红和莹蓝,灯柱顺着她的声音洒在舞台上,她看到摇曳的灯光下一条条银白的鱼,鳞片变成鲜艳的红色,然后越过人群的头顶,往天上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