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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的“笔性”解析

2023-09-14柳华林

名家名作 2023年13期
关键词:书画家用笔线条

柳华林

早在中国古代农耕时期的彩陶上,许多描绘并不局限于物象之形,而是呈现出较强的主观性。在汉代书简和魏晋墓室砖画的形象勾勒上,那些简约清晰的线条,或粗放或舒展,或质朴或飘逸,明显流露出一种表意倾向。东晋时期,王羲之父子的书法,笔法细腻精到,笔锋使转自如,俯仰生情,妙趣自然,篇章、笔画间显现出晋人于世道人生的态度及完美人格的追求。传统中国画中的“十八描”,是古人细致精微的观察与生活体验对艺术表达精确提炼的结果,传达出线条本身的质感、性状与美感。

传统的文脉中,书写、描绘被赋予一种主体的性情,所以有了“笔底生花”“笔扫千军”“笔走龙蛇”等说法。情态多样的“笔触”和涂写,使文字或形象变得更加丰富且鲜活,具有了灵性和韵味,是人们感情表达的基石。

一、 笔性的定义

较早且明确地出现“笔性”一词可见清初唐岱撰《绘事发微》中:“令学者得用笔用墨之法,然后视其笔性所近,引之入门。”清朝中期沈宗骞所撰《芥舟学画编》论山水之“神韵”章中提到“笔性重滞方幅”“笔性坚重有力”。大意是得“老致”须重视笔性,另外,笔性因人而异,有等分之差,通过博览、读书、开阔胸襟,增进腕力可以达到“名世之质”,说明笔性可以通过后天的继续学习而提高。

《中国画论大辞典》对“笔性”一词的解释为:“书画家有规律的用笔习惯,包括执笔、运笔的方式,行笔的节奏和力度等,这是画家几年甚至几十年长期积累形成的,在临摹、创作过程中,会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来,对于鉴定书画起到重要作用。”在《美术辞林》中,“笔性” 与“毫”“笔柱”“湖笔”等被归类于“材料工具”部分,其解释是:“指笔使用时之刚、柔性能。在提按用笔、回环转折、挫笔扭锋时表现最为明显。”前者视作“用笔习惯”,侧重于画家对笔的操运,是画家的积累,同时又流露于作品中,我们不妨称之为“习性”说。后者将笔性划分于工具类,并强调使用时表现出的坚、刚等性能,可理解为“性能”说。两种诠释的共同点都注重“人”的因素,即“使用”这一特性,区别在于 “习性”和“性能”两个方面。

笔性所含的关键字 “性”,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从心,生声。”《古代汉语词典》中“性”的本义是指人的本性,引申为性质、特征,又有性情、脾性的意思;另外通“生”,即生命,生机;再就是“身体”的意思。“性”突出了一个“生”由“心”发的信息,其基本解释指人或事物的本身所具有的能力,是性质或思想、感情等方面的表现。

综合以上来理解“笔性”包含两层意义:一是指笔本身因其材质结构所具有的刚柔、健绵等性能,这是作为物质的笔所具有的基本属性。有时我们说:了解“笔性”才能画好画,即指此意。二是书画家用笔书写或描绘中的操控性和表达能力,在线条或笔墨中显现出凝滞、刚烈、坚实等不同的性情,它受个人修养、情感、态度等影响,是一种综合素质的呈现。这两者紧密相连,前者强调物理性能,是前提;后者是使用者(书画家)素养的体现,是精神的延伸。日常运用中“笔性”的含义大都倾向于后者,这与中国书画的表意功能分不开。

下文重点围绕笔性的第二层含义作解读,进一步梳理笔性的架构。

二、笔性架构解析

书画创作是一种精神性的表达,是个性化、能动的创造性劳动。创作过程中融入书画家的呼吸与生命,凝聚着个人的心血与情感。他们将生活形象通过有意识地选择、构思、提炼,从而转化为具有审美情趣的情节和篇章,借以传达其理念与追求。书画家手中的笔墨与他们的人性理念、艺术思想交互碰撞,产生了富有感染力的作品,他们积极、主动的创作心态和表现欲望往往催生出鲜明的个性面貌和笔性特征。

笔性的构成因素主要有书画家、表达介质的笔与墨、依存介质的线条。书画家是笔性的精神源脉,在表达过程中显现出能力和素养,通过笔、墨(颜料)等媒介的书写、描绘,以线条的形式呈现出来(见图1)。

图1 笔性的架构图示

(一)表达主体:书画家

书画家作为情感个体,每个人的生理、心理特质有很大差异。例如性别、年龄不同,在画风、图式上就会有较大区别,笔法、笔性面貌也大不一样。女性画家往往倾向于细腻、轻松的表达,男性画家则更倾向于厚重、坚实类的表现。虽然个体差异非常复杂,但整体看,一个性格特征越鲜明的书画家,往往越能呈现鲜明的画风和明确的笔性特征。比如放浪形骸的梁楷出锋无惧、豪爽犀利;性情洒脱的怀素笔端如聚风雨、气畅神和。

鲜明的笔性特征并非天生即来,它更需要后天技能以及表达方式等方面的训练和操运。“废纸三千”“怀素习书于芭蕉叶”“王羲之洗笔成墨池”等勤学故事,也验证着能力和技巧是不可跨越的,是一个长时间日积月累的过程。

如果将“天性”“天资”归结为一个人身心固有的“才情”,勤学苦练就是笔性提升的“捷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式的修养则是笔性的“升华”方式。唯有持续地充实思想、丰富阅历、创作实践来润化滋养,方能厚积薄发,至于臻境。黄宾虹先生从习古画到脱古人,终成浑厚华滋的至美之境,其凝重中实笔法,洒脱恣肆笔性,皆一生苦练勤学的结果。

笔性在书画家发展的一定时期内是相对稳定的,它伴随着创作主体的认知、表达能力及素质提升逐渐明晰化,个性特征更强,并显现出其“唯一性”。在实际书写或创作中,受个体情感状态、创作思路、内容等因素的影响,笔性也显现出不稳定、不明晰的特点。积极、主动的创作状态更有利于笔性的显现和画面的表达,即所谓“胸有成竹”“下笔有神”。

(二)表达中的笔与墨

1.材质的笔毫、墨性、纸性

傅山在谈论书法“佳境”时,就认为心手、纸笔、主客互有背离会受到一定影响。写意画中的笔、墨、宣纸是一种“天然”的搭配组合,并与中国文化、人文精神和谐相融,它们共有一种其他画种所不具有的敏锐特性。笔、墨、纸也各有各的特点与“性格”,他们本身又“千差万别”,书画家需要熟悉材质的性能,有选择地加以鉴别和运用,做到心、手、物合一。

(1)笔毫

毛笔呈圆体尖头结构,它们集万毫凝为一体,力聚尖端,极具书写与描绘的天然性能。

“羊毫”和“狼毫”常用来区分笔锋软硬,而“尖、齐、圆、健”则作为择笔的基本要求。事实上,毛笔的材质、工艺、结构、大小不同,其行笔、出锋、藏逆、含墨等性能也有很大差别。毛笔是书画家创作最主要的工具,“得心应手”最为重要。王羲之以笔毫健、弹性强的“鼠须笔”书《兰亭序》,笔势遒劲,笔画健秀,笔锋精到,深厚全面的功力之外可见精良利器的作用。

从另一个角度看,毛笔的工艺和性能也会影响书写和笔法、笔性的面貌。唐时制笔多大管,笔锋渐长,含墨饱满。柳公权改“名笔”易“常笔”,其书笔画斩钉截铁、刚劲铁骨;马远画山水,中锋凝重,侧皴犀利,非长锋硬毫不能出。

(2)墨性

墨是书画家表达形象视觉显现的介质,既有材质性能的区别,又有文化层面蕴藏的特定生命力。

以松树烧取的烟灰制成松烟墨,胶质轻,色相冷,光泽度差,墨晕较弱,行笔出锋的痕迹存留明显,适宜书写。油烟墨多以动物或植物油等取烟制成,色泽黑亮,坚实细腻。生宣纸的渗润性较好。“墨”文化是我们民族独特的“精神现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墨”被演绎成平淡、中和的气韵,它暗合了画家与文人于禅理儒道中“澄怀”“映物”的心理需求,渐渐被弘扬光大。

(3)纸性

笔墨显像于纸,依存于纸。纸张的质量与品性对于笔性发挥和墨色的渗透、晕化、分层等起到重要的支撑作用。齐白石曾在自己画作上题字:白石老人不画厚纸,此厚纸也。许多画家一生往往只钟情于一种纸,往往是长期濡毫吮墨而摸索出了一套特别的笔墨技巧,这种技巧用在一种纸上更能尽善尽美、淋漓尽致地发挥。

宋之前中国绘画的材质多以绢帛类织品为主,对水墨不易渗化,宜于工整的描绘与涂写。其后纸张渐盛,且易渗化有水晕墨章,特别是宣纸的成熟和广泛应用,从材质上极有力地促使意笔表达的发展。

2.加以操运的笔和墨

笔墨在操运中便被赋予了人性的色彩,成为人肢体终端的一部分。顿挫钩折、起承转合的笔端墨气中映现出笔性的种种情态。

“骨法用笔”和“书写性”是中国传统绘画笔法的两个重要特征。“骨法用笔”一词从南齐谢赫提出以来,至今依然影响深远。“骨”即“骨干”“骨力”“骨气”。如荆浩言:“生死刚正,谓之骨”,运笔操墨有刚正之力、刚正之神、刚正之气。“骨法用笔”体现了中国画的特质,特别是写意画的品质与魅力,既是对画家技能层面的要求,又是对画家修养品性的流露。传统山水画中笔法丰富多样,“皴法”是较为典型而具体的绘画技法,多种形式的“皴法”极大地拓展了中国画的表现面貌。宋代李唐《万壑松风图》线条坚实,笔触刚硬,下笔如刮铁,将其奔跃刚猛的性情一展无余。

元代赵孟頫提出“以书入画”的思想,将诗书画印合为一家,从此中国画进入文人画的历史, “描绘”渐渐转向“书写”,笔性也随着表达方式的变化不断融汇和迁移。倪瓒涩笔萧疏、“折带”简远,涓涓流淌着散淡清和之气;黄公望以劲健之笔,纷披擦染,展淋漓舒朗之趣;八大山人书画如一,线条中实,孤高寂寥。

绘画中笔墨不分离,正所谓“有笔有墨”“ 笔以立其形质,墨以分其阴阳”。墨即是色,色即是墨。墨不碍色,色不碍墨。用笔与墨,相生相济,共成血肉之躯。

画史上既有潜心经营的“惜墨如金”,也有“墨点无多泪点多”“闲抛闲掷野藤中”的悲情墨法。在黑与白的世界中,墨演绎着一个阴与阳、虚与实、有与无、动与静的时空,变幻无端,它凝聚了书画家的魂魄与生命体征。

(三)笔性的终端显现:线条

线条凝聚了笔,凝聚了墨,凝聚了形象,凝聚了创作者的思路,凝聚了创作者的能力、性情、人格和价值观,也印证着创作主体的生命轨迹。

线,缩而为点,合而为面;延可分割画面,展可成形象。在中国画中,线是凝结了思想情感的符号,本身就具有表达性,就有美感。线是笔性依存的基本介质,正是有了“骨法”“书写”,有了情态多变的墨色、起伏顿挫的节奏和书画家赋予的“真情”,线条才有了生命力。

线条在中国书画中流传千年,多姿多态,面貌纷呈,书画家的悲喜、真善、离合、刚正与平和、旷达与淡漠、富贵与低贫、人生与理想也被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这些挥洒下的种种“心迹”和笔触,是时代的缩影,更是他们人生、人格的写照。弘一法师一生书法多藏锋含蓄,禅意浓绵。在人生之末所书“悲欣交集”,“悲”情满纸,腕指并举间,凝重苍涩,让人感慨“交集”,“欣”然于世。

三、结语

笔性不像笔法那样具体,但不是隐晦的。笔性连同笔法、墨色、线条、表达形象等元素一起融注于画面,无形而有迹,鲜活而直观。透过画面、笔性,我们读到了社会、历史和人性。一幅作品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陈旧,但笔性却依然如初。解析“笔性”一方面是通过一个视角更好地解读作品,理脉澄源,另一方面则是借助推理和逆向思考,审视和调整日后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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