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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汉唐气象
——浅谈当代砚雕艺术的创作问题

2023-09-13陈兴旺长沙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8期
关键词:汉唐砚台雕刻

◆陈兴旺( 长沙 )

“雕刻为立体艺术,书画为平面艺术,岂可尽废立体艺术,而代之以平面艺术?故竹刻中书画之趣若愈多,雕刻之意趣必少,竹刻岂能为书画之附庸哉!” 20世纪40年代,晚年金西厓于《刻竹小言》中有此感叹,不得不令人深思。竹刻如此,砚雕又如何?

一、明清传统影响下的当代砚雕现状分析

明清以来越来越多官方以及文人参与到砚雕艺术中来,砚台由原来的纯实用功能转变为更趋向审美功能。装饰图案和诗词书画的融入越来越多,让砚台的审美趣味和艺术价值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同时砚雕风格也受到竹木牙雕、砖雕、玉雕的深度影响,民俗类题材、装饰性风格的砚作也日益增多。技艺快速发展,细节上的精致到达更高的层级,由此砚林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繁琐堆砌之作,呈现匠气有余而韵味不足的局面;砚台的形制方面呈现更多的扁平化倾向,砚雕创作时习惯于平面上的深度介入,较少关注砚台的整体气象。

少数推崇素砚者,多注意到宋代的传统砚式,执着于古代的器型、比例、尺寸。此类砚雕,形制规范、尺度严格,实用功能上表现突出;但规矩有余,浪漫不足;砚石的自然之美也几无所剩。砚雕人若能领悟宋砚背后的思想逻辑,以及它与当时社会风貌的呼应关系,也许不会局限于刻舟求剑。

在国家大力提倡创新精神的背景下,偶有砚雕人直接从西方抽象雕塑中吸收形式感,融入砚雕创作。此类砚雕作品由扁平化转向立体化,丰富了砚台形制,作品的空间感、形式感增强;也因为片面追求形式的夸张,所以实用性大大减弱,作品的精神性容易陷入空洞。

综上所述,明清以来砚林的常态化现象,实际就是因为砚雕人在追随绘画或传统图案时,已经无意中局限于明清砚雕的传统。我们并不完全反对砚雕中的文人画传统或宫廷装饰风传统,但我们必不可局限于此,盲目追随。雕刻和绘画在古代中国美术范畴内,常彼此融合不分,但是二者毕竟和而不同。中国画以软性之毛笔,在平面的纸张上勾皴点染,毛笔运动中墨色浸润,形成二维空间的视觉传达。而砚台雕刻是以硬性而锋利的刀锥,在立体三维的自然石头上雕刻而成。它由刀与石的碰撞而引发形体的变化,留下刀锥的运动轨迹,进而呈现三维空间的融合主观意识的艺术形体,可360度视觉体验立体空间(基于形体、肌理的光影表现),甚至触觉感受。绘画与雕刻两者基于不同材料,不同技法而呈现,对应不同的审美体验,意趣迥异。

当代中国经由几代人的艰苦奋斗,已经呈现包容开放的大国风范,欣欣然蓬勃发展的大国气象,时代已然对广大文艺工作者提出了新的要求,所谓“笔墨当随时代”。那么当代砚雕工作者在艺术创作时如何反映盛世气象,也将面临考验。

二、追溯汉唐气象

“气象”一词早在战国时期就已出现,《黄帝内经素问》中就有《平人气象论》,这里的“气象”即指人的生命活力和精神面貌。唐代诗人、画家王维所撰《山水论》:“观者先看气象,后辨清浊。”这里的“气象”是指整个作品所创造的意境。北宋画家郭熙《林泉高致集·山水训》:“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这里“气象”指艺术形象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和神采。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这里“气象”则倾向于人物所具有的气质、风范和时代精神。由此可知“气象”一词,涵义丰厚,但一定是就形象浑然一体的整体面貌而言,绝不是一枝一叶、精致入微的细节所能呈现。

中国历史上最具有重要影响的汉唐时期,由于发达的经济、繁荣的文化,一度成为世界各国经济交流的中心,同时也是各国文化交流的中心。汉唐气象不仅是汉唐时期地域的辽阔,更是自由开放、豪迈宏阔的精神。那个时代的精气神,包容大气、雄浑宽厚,充满阳刚之气。这种汉唐的气象直接影响到当时人们的审美,既影响了诗词、绘画的气息和风貌,也直接反映在那个时代的雕塑和器物之上,这种表现与当代砚雕的面貌大相径庭,所以我们不妨以古为师、以今为用,在追溯中去重新认知。

梁思成《中国雕塑史》中有言:“艺术之始,雕塑为先。盖在先民穴居野处之时,必先凿石为器,以谋生存;其后既有居室,乃作绘事,故雕塑之术,实始于石器时代,艺术之最古者也。此最古而最重要之艺术,向为国人所忽略。考之古籍,鲜有提及;画谱画录中偶或述其事而未得其详。”

中国书论画论或诗论,皆可谓汗牛充栋,而雕塑方面却是“考之古籍,鲜有提及”,就连“雕塑”一词也是源自明治时期的日本美术史学者大村西崖的相关论述。同样以石为材料,以雕刻为表现方法的砚雕艺术创作者却不可不高度重视。而中国汉代雕塑的雄浑写意风,基于“天人合一”的思想,开创了因材雕刻的创作方式。

“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自然形态,稍加雕琢,便神气活现、巍然磅礴。这种风格至汉代达到鼎盛,所憾的是汉代以降,此风渐衰。”

这个时期的石雕艺术不仅规模宏大,而且艺术成就卓尔不凡,意象表达与自然之美的结合,彰显出雄浑厚重的盛世气象,尤其值得砚雕艺术创作者深入研究。比如汉代霍去病墓石雕:

西汉 石雕马踏匈奴 茂陵博物馆藏

“霍去病墓石刻都是用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体量很大,在雕刻时巧妙地借用石头的天然形状‘因石施刻’,按其自然的形态稍加雕琢,去粗求精,融合圆雕、浮雕和线刻等手法,在关键部位加以雕凿。艺术趣味的粗放古朴,形态统一完整,并没有停留在外行的模拟上,而是以突出对象的内在精神为目的,从中可以看到汉代雕塑雄浑厚大、质朴自然的风格。”

大唐盛世拥有非凡气度与格局,社会充满生机、朝气,佛教艺术朝向自信、成熟的风格发展,丰腴优美、磅礴大气,为此时期重要特征。唐朝也是中国佛教造像艺术发展的高峰时期。唐代佛教造像的典型代表龙门石窟大卢舍那佛,通高17.14米,典雅丰满、含蓄静美,充分显示了唐代的恢宏气派和精神力量,是一个伟大时代的象征。

“在欣赏一尊中国佛造像时,你往往会感受到深厚的中国情怀,那是一种亘古以来的亲切感。在观看佛像时你能感受到那种安详、宁静,而不会去关注佛像的身体结构合不合理,脸部比例是否失调,他似乎就是那样才是合理的,才是最自然的,尽管有时候甚至看起来不美,但它确实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形式已经不重要,情绪则直达内心,这是花非花、物非物的道理,这就是中国雕塑的魅力,美到高处的大境界。”

石雕佛教造像强调的是雕刻家通过感性认识,于石材和创作对象中捕捉抽象的形态元素,突出雕塑的线条感,弧度轻松而舒畅,表达概括简约,充满韵律之美,同时发挥了主体对雕塑空间感的精神渗透。

“汉代的工艺美术在历史上的成绩突出,意义深远,鲁迅先生以‘深沉雄大’予以高度评价。工艺美术作品具有注意整体刻画、大局安排,朴素而不单调、粗犷而不鄙野、浑厚而不凝滞、豪放而不疏散,充满着大胆的想象、夸张,有一种飞扬、流动的感觉,有一种‘气势’之美。”

以上海博物馆藏东汉时期卧虎盖三足石砚为例:

此砚圆形,三足,最大径6.2厘米,连盖高4.5厘米,青石质,砚盖和砚体两部分,以子母口相合。砚盖上一虎盘踞,回首微抬、远望,具有一种随时跃起的气势。绝无精雕细刻却已形神兼备,其神 “威而不猛”。正所谓“深沉雄大”。

“带有高浮雕动物盖的三足砚是砚史上十分奇特的砚形,其流行的时期仅限于东汉至魏晋,以后便不复存在。”

唐代 洛阳龙门石窟卢舍那大佛

东汉 卧虎盖三足石砚 上海博物馆藏

但是基于圆形三足加高浮雕的砚雕形式,粗犷的雕刻手法,整体小中见大的气势,汉代雄浑气象的彰显,这些都特别值得当代砚雕艺术创作者回首追溯、深入领会。

唐砚的浪漫恢宏与豪迈大气,相对于明清以来传统的扁平化的砚作,显然更加关注砚台整体造型的立体效果,也绝无过多纹饰细节的斤斤计较,更加注重空间感和力量感。

以故宫博物院藏十二峰陶砚为例:

“砚为细灰陶质,砚面呈箕形,前高后低,三面环塑十二山峰,中峰下似为龙首,可贮水滴入砚面;左右山峰下各塑人像,呈负山托重之势。内外两重山峰错落,与砚边相连,自然形成半圆形砚堂。底部三足,也刻成层岩叠立状。此砚造型新颖,雕塑山峰奇特,并以简练的线条刻画而成,颇显雄伟生动。”

数千年历史长河中,中国雕塑蔚为大观,然而记载不专、叙述甚粗,更何况作为书房小器的砚台。砚台虽也伴随中华文明一脉相承,但是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论砚者古来少有。汉唐的砚台没有诗书画印和图案的附加,它们本身就如同一首诗,绝不是仅仅作为一首诗的载体而存在。追溯汉唐气象,当然不是为了再现汉唐砚台的外在形貌,只为当代砚雕艺术在创作时的,能够以实在的雕刻形体来彰显鲜明的当代气象。

三、当代砚雕创作的探索

立足于当下,深入感受时代气息、深入了解当代审美需求的基础上去追溯汉唐气象,不仅在于形式上的学习,更需要雕刻者自觉回到石雕技艺中,去领悟和把握砚雕的题材、形体、表现方法以及作品精神的协调统一,达成自然而然的万物化生的“中和”状态。作品要有气象,首先需要创作者胸中自有非凡气象,气象的养成需要社会环境的熏陶、生命体验的滋养、主观意识的追求,艺术表达的经验累积,方能浑然而成。当代砚雕创作要能达成圆融和谐之美、气象浑成的艺术高度,有几点特别需要注意:

汉代石雕尤其尊重石材的自然之美。当代砚雕艺术创作时,首先需要认识自然石材内在的品质之美,因为砚有研磨的功能需求,所以它的硬度、细腻度、矿物含量,是砚雕艺术家首先需要考量的因素,对于砚石内质的鉴别力是砚雕创作的最基础的要求。其次,石材作为砚台的基本材料,每一块都具有独特的形状、纹理和色彩,蕴含着自然的力量和生命的气息。比如,通过人工开凿的方式,采自矿坑的端石,与通过自然风化、水流搬运的形式被砚雕艺术家从溪流获得的歙石,其形状、肌理、气质都必然大相径庭。砚雕人需要尊重石材的天然状态,可以通过打磨,触摸和观察的方式,深入感受石材的质感和纹理以及色彩特点,避免过度加工而完全丧失自然之美。根据石之形态、色相、质地等特质,因材施艺,强调存天地之形、圆宇宙之美、天人合一的原则,艺术家们可以呈现出更加独特、生动和充满生命力的砚雕作品。

砚雕艺术毕竟不是平面艺术,创作时应该强调立体形象的空间意识,注意表现方式与作品精神性的高度契合。这一点完全可以借鉴唐代的佛造像艺术,它不仅有独特的理想的形象创造,也有三维空间中线条所散发出的强烈韵律之美。线条的韵律与造像的精神性和谐统一、高度圆融。瑞典艺术史学者喜仁龙在1925年出版的《西洋镜:5——14世纪中国雕塑》一书中已有相关论述:

“一件艺术品的艺术价值主要由韵律之美而非外在的表现形式决定,注意力重点放在表现物‘神韵’之上,清晰地展示韵律,需要既抽象又便于形象化的阐释形式。在雕塑和绘画作品中,韵律可以借助线条、色彩、形状、明暗等表现方式传达出来。但是,机械模仿外在的表现形式创造不出韵律,艺术家必须与作品融为一体,韵律才能由内而发。”

汉唐砚台并不拘泥于细节的具象表达。中国传统艺术向来崇尚“境生象外”⒁,“妙在似与不似之间”⒂的艺术意境。一味斤斤计较于纹饰上的精致,并不能突显艺术上的精神力量,所以砚雕创作中应正确地认识具象、抽象、意象的关系,强调主观意念对客观形象的审美改造或审美升华。

当代砚雕艺术创作应该立足当代审美,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而不是陷入传统形式的局限,更不能为形式而形式,忽略作品的精神属性。探索性、试验性的雕塑造型可以在砚雕创作中出现,新观念、新材料、新技术的跨界融合也可以尝试,但砚台的实用功能不可忽视。当代砚雕艺术创作中,造型与表现方法上与环境空间的协调统一是基本要求。砚雕创作可以借鉴当代实验性雕塑艺术,结合当代设计的理念和方法,注重功能性、人体工程学和审美体验的综合考量,以适应时代的需求和审美趋势。

结论

在明清以来的传统下,当代砚雕创作出现了传承有余而发展不足的局面。尤其从砚台整体形制上而言,雄浑大气的阳刚之美,难得一见。所以我们有必要重新回到汉唐去寻找属于砚台的阳刚之气,无论是汉代霍去病墓石雕的雄浑厚重,抑或是唐代佛教造像庄严宏大的韵律之美,还是汉唐砚台本身的气宇轩昂,都特别值得深入研究与借鉴。

当代中国正在伟大的民族复兴之路上稳步前进。广大的艺术工作者,欣逢盛世,理当与时俱进,以大胸怀大格局,以豪迈雄健之姿观照时代气象,创作出更多承载伟大时代之精神风貌的作品,这是当代砚雕艺术创作者的使命和担当。如此,砚雕艺术才可以得到更广泛的传承和发展,才能更加适宜于当代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千里江山砚 陈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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