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滨
2023-09-13马可
马可
我妈打来电话,说我外婆去世了。我一点也不想去看她。主要是因为我妈。我一直和我妈别别扭扭的,甚至连结婚也没有告诉她。她一直认为我会这样,是因为她不断有新男友的缘故。她打电话来说,我外婆死在家里,倒在门口,房间门没有关,邻居进来,发现她躺在门背后。
我从十一岁起就没再见过我外婆,我妈这么讲的时候,我只想得起她那时候的样子。她还不太老,大概也就六十出头。她曾经照顾过我,有三年的时间,我一到暑假和寒假就被送到她那儿去。我不喜欢她,她不太爱讲话,也不太笑。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和我妈关系不好。她们关系不好的原因,是我妈不顾她的反对,嫁给了我父亲——那个不务正业倒卖玉石的人。但事实证明,我的外婆是有远见的,就在我八岁那年,我父亲人间蒸发,据别人说,是和另一个卖玉石的女人走了。他们一起去了缅甸,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妈把我们原来住的稍大些的房子换成小的。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自己的房间,得和我妈挤在同一张床上。我们不但没有各自的卧室,还没有客厅。我们的卧室、客厅和厨房连在了一起。
我妈让人在卧室和客厅之间做了隔板,在隔板旁边放了一张竹子做的小方桌,除了用于吃饭外,她还让我在那里写作业。另一边,在那勉强可以称作卧室的地方,床前面几乎没有空间,如果要上床,通常要在床尾就把鞋脱了,直接爬上去。
我父亲失踪之后不久,我妈有了男朋友。“有些人失踪了,我们就可以认定他不存在,我们就该开始过自己的生活。”我妈说。她一向把事情分得很清楚,没有因为选择错误而后悔,也没有认为她妈也就是我外婆的话是对的。
那个人,也就是我妈的男朋友,曾是我妈的一个客户,他离了婚,有一个孩子。他的儿子比我大六岁,在他们结婚之前,我见过他一次,他说话的声音像鸭子,正在经历着痛苦的变声期,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们会搬到他那里去,他有房子,和他住在一起,你可以有自己的卧室。”我妈说。她的意思是,那个男孩不和她的男朋友生活,她男朋友只是每个月和那个男孩见上一面,带他出去,给他一点零花钱。
十岁的那年暑假,我陪我妈去出差,去的是一座海滨城市。有一次我和我八岁的女儿翻看家庭照片,看到了一张和我妈的合影。我们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我妈的一只手搭着我十岁的肩膀,我们侧着脸望向同一个方向。可能是为我们拍照的人要求我们这样做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妈看起来很年轻,很饱满。她已经三十五岁,可看起来仍然年轻。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泡泡袖连衣裙,戴着一副宽边太阳眼镜,烫成大波浪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飞起来。我一直羡慕她,我不知道她怎么保持住身材的,我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就臃肿不堪了。
“這是谁?”我女儿田小甜问我。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照片,我把它放在一个旧信封里面了。
“这是你外婆。”我告诉她。
我妈会不会住到我外婆的房子里面去?她可以把那里粉刷一下,搬进去,至少不用付房租。她离开了她的第三任男友,六年来一直过着独居的生活。以她难以消停的性情,我断定她只能独居,她要和别人生活在一起,不管那人是谁,都无法长久。
我和她住的那家旅店,窗口可以看见海湾。那里有深绿色的灌木丛,因为没有风,灌木的枝条几乎一动不动。旅馆的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展馆,旁边有几家汽车修理店。
“如果你饿的话,纸袋子里还有饼干。”我妈对我说。
那时我们在房间,她正在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不过她很快又改口了,让我拿着十块钱到下面买点吃的回来。她一直这样,让我出门买这买那,让我交煤气费、电费,我们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她就不送我去学校。“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妈可没让我干这些。”后来我把童年这些事告诉我丈夫的时候他对我说。
他的家庭很“正常”,所谓的正常,就是和其他普通家庭没有两样——完整的家庭;一个稍微严厉的父亲,一个稍微温和的母亲。他们都很有责任心,知道自己在家庭当中充当的角色。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让我出去买这买那,交这费那费才是正常,何况多数时候还会有找头留下来,做我的零花钱。
从旅店出来,我转到另外的街上,才找到一家便利店。我买了面包和几个装在密封袋里的卤鸡蛋就打算回去,但又被海边的景色吸引了,灰绿色的水面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我走到水边,在那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到天上的云飘过来把太阳遮住了。
回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洗完了澡,正在用吹风机吹头发,用电热卷筒和卷发棒重新把头发卷成波浪。“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她头也不回地问我。我告诉她这附近都没有卖食品的店,走了很远才买到。
我们坐在房间里就着刚烧开的水,吃我买来的面包和鸡蛋。吃完了面包,我坐到电视机前面看电视,她坐到床上玩牌。她喜欢算命,会用各种方法占卜她未来的命运。每天晚上,如果不出门,她就用扑克打发时间。洗牌后把牌排成扇形,抽出她觉得最有感应的一张。红色代表是,黑色代表否。如果是三张,有两张红,就代表很有可能,两张黑代表可能性很小。这个游戏她可以一直玩下去,从没有厌倦的时候。
“我明天要出去,你得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要是饿了,就出去买吃的,但不要乱跑,不要想着去海边,万一海水把你卷走怎么办?”
我开始想象我被海水卷走的场面:我被海水托举着,在泡沫里一沉一浮,渐渐消失在海水里,而我妈则站在海滩上,对着大海号啕大哭。我不但不紧张,反而对那样的场景有些憧憬,因为那至少可以证明,她在乎我,会为我哭。我从没见我妈哭过,她难过的时候,最多会倔强地把嘴一撇,把头扭到一边。她可能会背着我偷偷地抹眼泪,但从没有当着我的面流过泪。
第二天我穿着我妈让我穿的绿裙子去买吃的。那是一条暗绿色的连衣裙,在裙边和领口缝上了白色的花边。我不喜欢这个颜色,可我妈却非要说这个颜色最适合我。我特别讨厌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裙子的上身太紧了,它紧紧地勒住了我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让它们显得很突出,让我老觉得路上的人会盯着我的胸部看。
还没拐到另一条街,就下起雨来。雨一开始就很大,像冰雹一样的雨点掉下来,落在地上,马上就冒起烟。我很奇怪,为什么出门还是晴天,还没走完一条街,就下起雨来?不过即便我知道会下雨,也没法带伞,我们唯一的一把伞,被我妈拿走了。
我跑进那家便利店的时候快被淋湿了。
“别站在那里,你都湿了。”一个男人对我说。
他站在门边的收银柜台后面,穿着粉红色短袖衬衣,露出发红的胳膊,胳膊上面长满了褐色的斑点。我没有见过他,头天去的时候,柜台后面是一个女人。
我走进去,闻到空气里散发着的香水味。
“你怎么不带伞?”他阴郁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会下雨。”我心里对他感到不满,不知他为什么做出跟我很熟的样子。
“这个季节,动不动就会下雨。”
我没有再理他,走过去从货架上取了面包、鸡腿、可乐、土豆片。这几样东西头天我就看好了,盘算好了今天过来买。我拿好想要的东西后走到他面前付款,发现他身上的香水味更浓了。
我从没见过男人用香水,我妈的男朋友也没用过。不过我喜欢香水,我妈有好几瓶,她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拿了往身上喷。有一次把她的一整瓶香水都快喷完了,她回来揍了我一顿,让我永远不准再碰她的东西。
我很喜欢他身上的这种香水味,闻了整个人像马上要飘起来。
“你没法走,坐到那里等雨停好了。”我买完东西后,他对我说。
他有些像在讨好我,示意我坐到柜台后面的椅子上。那里并排着两把椅子,我想起了头天见到的那个女的,说不定两把椅子里有一把是她的。我犹豫着要不要坐过去,也许那样会显得太随便?我还体贴地想到,我的湿衣服可能会把椅子上面的坐垫弄湿,于是我一直站着没有靠过去。
“你的裙子湿了,会不会太凉啊?”他问道。
现在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眼睛很大,鼓出来,像挂在脸上的两个灯泡。他的脸汗津津的,汗液分散在皮肤的褶皱里,整张脸湿漉漉的。
“不会,天气很热。”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希望雨快点停,这样就可以回去换衣服。
“这雨应该还要再下一会儿。”这次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看了看门外说道,“坐过来。”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我们甚至要提高音量,才能让对方听清在说什么。
我仍然没想好要不要坐到柜台后面,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他确实不让人讨厌,他不像其他成年人,对小孩子冷漠、无动于衷。看起来他比较关心我,他的关心多少有点让我受宠若惊。这越发让我不想这么狼狈地衣服半湿地站在这里。真是太丢脸了。风从门外灌进来,我打了個冷战,往里缩了缩。
“你多大了?”他翻起他薄薄的眼皮问我。
“你猜。”我装出和其他孩子一样活泼的样子。
“有十二岁吧,还是十三?”他笑着,突然又好像高兴起来,提高了音量,表情夸张地说道,“不会比这个大吧?”
他滑稽的样子,逗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有那么大吗?”我问。
“那你有多大?”他把“那”字拖长了声音。
“我有十岁。”我很认真地告诉他。
“看不出你那么小啊。”
他故意拉长声调,执意要制造一种欢快轻松的气氛。有些大人为了和孩子套近乎都这么说话,有时我会配合他们一下,不过那得看我的心情。
“现在的人都长得高。”那时我心情不错,想和他说下去,就有些骄傲地对他说,“我们吃的食物里面都有激素。”
他开怀大笑起来:“连这个你也知道?你说说,你还知道什么?说来让我听听。”
“养鸡、养猪、养牛的人都往饲料里添加激素。”我接着说道,“鸡啊、猪啊、牛啊就长得快,这样他们就可以赚更多的钱,我们人吃了以后,身体里有了激素也长得快。”
“哈,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知道这么多,真了不起!”他夸张地说。
“都是我妈告诉我的。”
“我听出来了,你是外地人。你肯定是外地来的吧,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他说。
“我不是本地人,我跟我妈来出差。”
“你们住在附近吗?”
“就在前面的旅馆。”我用手指着我们住的旅店方向。
“啊,我知道,前面有个旅馆,那里不错,很干净。可你们怎么会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离她办事的地方近吧。”
站着说了一会儿话,我的手都酸了,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柜台上,放在一些装泡泡糖和棒棒糖的玻璃罐旁边。
“要是她合同签下来,就可以带我去很多地方玩了。”我又说,“她要发了年终奖金,我们可以去游乐场玩。”我把装泡泡糖的玻璃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泡泡糖来,“这个多少钱?”
“哈,这个可以送给你。”他热情地说道,“不过别站在那了,你不冷吗?坐过来。”
他突然有些不耐烦,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如其来的冷漠让我打了个寒战,我仍然倔强地对他说:“我不冷。这里不冷。”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也开始酸胀起来,眼泪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
“那你能帮我一下忙吗?”他说,“帮我把那些价格签贴到货架上。你们小孩子最适合干这个。”
他又和颜悦色起来,从柜台下面拿了些标签出来给我看,说他要爬到梯子上,才能贴这些价格标签。我可以递给他,但我个子太矮,所以还是由他来递给我更好。他说他预计等我帮他把这些标签贴好,雨差不多也停了,这样我刚好可以走。
“很多吗?”我说,“要是雨停我还没贴完怎么办?”
“我觉得差不多可以贴完。”他说,“没有多少标签。我再送你点别的东西,你想吃什么,我送给你。不多,就几个,很快就好。就只有几样新进的货物,需要贴一下价格签。”
他拿起笔,把几个标签填好:“很简单。就这样。来,我们到那边去。”
我跟着他走到两排货架之间,看着他从旁边搬过一架梯子来。
“你爬到上面,帮我把这些塞塑料盒里面。喏,就是这几个,很简单,你马上就可以干好。我请你吃巧克力、棒棒糖。”
我顺着梯子爬上去,梯子是铝合金的,很陡,我得紧紧抓着才能一步步往上爬。我一直快爬到梯子的顶端才停下来。
“对,就是那两个。还有这边这几个。转过来,反了。好,就这样。”他仰头从下面望着,指挥着我贴标签。
“可以了吗?”我低下头望着他,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裙子下面。
“你冷了吗?你腿上起鸡皮疙瘩了。”他盯着我的腿说,“好了,快下来吧,你太冷了。我刚才就说你冷,你还非说不冷。快下来吧。”
“可以了吗?还有吗?”我问。其实我很紧张,想快点下来。
“好了,最后一个,很快就好了。”
他把最后一个标签递给我。我很快把标签插进塑料盒,扶着梯子下来,不过我的裙摆挂在了一个螺丝上面,我动作太急,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听到“咝”的一声。
“小心一点!”他喊道,“别摔下来!”
我在货架上摇晃了一下,不过幸好很快站稳了。
“对,就这样!你慢点,要是你摔下来,我可惨了。小心你的裙子。”
因为害怕和着急,我没搭话,只想着尽快下来。我看到我的裙子给螺丝挂开了一道口子。
“你太不小心了,我已经告诉你要小心。你太着急了,应该慢一点。”他对我嘟囔着。
我站到了地面上,低头看看裙子,看到大腿全都露了出来,撕开的那片裙子拂在腿边。
“你的裙子破了。”他看着我的裙子又宣布一遍,“这可怎么办?你回去你妈可能会骂你的。”
“没事。”我装作不在乎地说,我知道我妈肯定会骂,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注意我的裙子,或者我的腿了。
“我不该让你贴标签。”他把梯子收好,一路跟着我走过来,边走边说,“不过没关系,裙子破了我赔给你。这里有条我女儿的裙子,你可以换一下,应该适合你穿。我想适合你,她和你差不多高。这样你回去了跟你妈说,她可能就不会怪你了。”
“她和我一样大?”听说他有女儿,我居然松了口气,好像和他又更亲近了些,放松下来。
“她比你大,有十二岁,但和你一样高。我把裙子给你,你赶快换上。刚才我没想起来,要早想起来,就让你换了,不用一直穿着湿裙子,你说是不是?”
他带我朝超市后面走去,我们穿过几个货架,来到一扇门前。他走过去,打开门。里面是一个小房间,房间光线昏暗,只有一个窗户,一多半都被纸箱挡着,纸箱摞得很高,挡住了挂着蚊帐的床。
“我记得就在这里。”他说着走了进去,“一到这个季节就老是下雨,到处潮乎乎的。”他顺手拉开一个纸箱,检查了一下接着说,“我最怕这个时候,一不注意到处是霉,得注意着不要把糖啊、吃的啊掉在地上,不然你看着吧,第三天就会发霉。”
他走到床边,拉开蚊帐,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把一条内裤从蚊帐拽出来,看了看,又把它塞进去,继续在里面摸索,这次他抓出一块花格布。
“我忘了,”他回头对我说,“不是在床上,应该是在这边的箱子里。”
他站起来,走到窗子下一个纸箱前面,打开纸箱在里面翻找。
“这里有一条裙子。”他把一条粉红色的裙子从里面拽出来。“我说的就是这个。你试试看。”
我走过去把裙子接在手里。裙子的大小正适合我,和我平时穿的差不多。
“我明天给你送回来。”我说。
“你就留著吧,我女儿不要了,还没怎么穿过呢,我一直觉得扔了可惜,你要能穿就最好了。送给你。”他很大方地说。
我已经准备换裙子了,他还站在那里。我就也停住动作等着他出去,可他仍旧站着。
“她不要了,你穿着吧。要是你不要,可以扔掉,没关系。”他继续重复地说着。
他看上去有些恍恍惚惚的,就好像刚睡醒似的双眼惺忪。
“我要换衣服了。”我提醒他。
“是的,当然,我应该出去。你换吧,我就在门外面,有什么需要你叫我。”
他走到门口,但还是又站了一下才转身出去。我拿起那条裙子打量起来,这是一条娃娃领的连衣裙,粉色的乔其纱上面有金色的丝线,前面有两个口袋,口袋上各有一颗金色纽扣。我很喜欢这条裙子,要是我妈给我买这样的裙子,我一定会很高兴的。于是不禁羡慕起他女儿来。
我把又湿又破的裙子脱了下来,我的内裤也是湿的,只是没有裙子那么湿。我就把内裤也脱了,拉开粉色裙子的拉链,把裙子套好。
等我转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门口。
“这里没有奶茶。”我女儿田小甜说。
现在正是放暑假的时候,度假区到处都是人,能找到地方休息一下就不错了,我们正好有机会坐一下,不过主要是在等雨停。
“你不能只喝奶茶,你没看到电视报道,有人喝奶茶住院了吗?”我丈夫说。
“白水我不喝,我一口都咽不下去。”我女儿依旧固执。
“那你就别喝!都是你妈惯的。”
每到我丈夫这样说,我女儿就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好像我是她的同谋。但她很快又会开始嚷嚷别的事,说出几个她自己也没想好的词,她把这些词说出来的时候,注意的只是它们的发音,对词的意义毫不在意,仿佛只是在制造一点声响。
“你要什么?”我丈夫又扭头问我。
“橘子汁吧。”我说。
“你要橘子汁吗?”他又问女儿。
“我不要,我要奶茶。”
“刚才告诉你了,没有奶茶。”我丈夫挤在柜台前面,他一向不喜欢扎人堆,现在恐怕已经被那么多游客和我们的女儿给搞得焦头烂额,“咖啡你肯定也不能喝。”
“我可以喝咖啡的。”女儿雀跃着。
“你不能喝。”我丈夫严厉地说,“你年龄还不到。”
门口的广告纸被风吹得抖动起来,这是一张冰激凌广告,上面用漫画画了一个小碗,里面有一坨大便状的冰激凌,但是是彩色的。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丈夫还嘲笑过:“画成这样谁还会买呀?他们是怎么想的啊?这不是影响食欲吗?”于是他决定不买冰激凌。
为了不给他添麻烦,我拉着女儿走到休息区,找到了两张椅子,我让她坐到椅子上,我自己坐在旁边。雨没有要停的意思,雨水从灯箱广告牌上流下来,哗哗淌着流到下水道里。远处的海面早已经是灰色的了,和天上的云连在一起。
“海去哪里了?海消失了吗?它下过雨就会消失吗?”田小甜问。
她穿着黑色的游泳衣坐在我对面,她把两腿盘到椅子上,一刻不停地玩着手机。这不妨碍她讲话,也不妨碍时不时东张西望一下。
沙滩上早没有了人,就在半个小时之前,这里还挤满了穿泳装的人,人群一直漫延到海面上漂浮球的附近。就在我们下水的那片水域附近,曾有三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玩沙滩排球,现在却连玩过排球的痕迹也看不见了。本来我们也打算带排球来的,当时准备和我们一起来的还有我丈夫的同事和她的丈夫,但临出发前她丈夫有事,就取消了和我们一起旅行的计划。
我丈夫用托盘端着三杯柠檬水过来。
“我没有要柠檬啊。”我说。
“其他的都卖完了,能买到就不错了。”
“我也不喜欢柠檬。”田小甜虽然这么说,却还是把她那杯端过去,“我想换衣服,游泳衣是湿的。”喝到一半的时候她说。
“刚才我们不是去看过吗,更衣室里人那么多,挤都挤不进去。”我说。
“我们可以把衣服拿出来给她换。”我丈夫说,“她在哪儿换都可以。”
“谁说我在哪儿换都可以?别人偷看我怎么办?”田小甜在游泳衣上擦了擦沾着柠檬水的手。她中指上戴着用塑料绳编的戒指,是飞机上她邻座的一个女孩送她的,她说她爱那个女孩,从今往后都要戴着这枚戒指。
“你还像个男孩,和男孩没有多少区别。”我丈夫笑道。
“谁说没有区别?我不像男孩,我没有男孩的小鸡鸡,男孩有小鸡鸡。”
“你当然没有。”我说。
“你就和你妈一样,矫情。”
“她说得对,她应该在更衣室换。”我说。
我带她去更衣室换衣服,反正雨已经没那么大了。我们跑到更衣室的时候,人没有刚才那么多,但还是不少,好不容易挤到存衣柜前面,打开门拿出了她的衣服后,我又带着她去淋浴房。
至少又用了二十多分钟,我们终于等到一个淋浴头,我把她的湿泳衣脱下来,扔在地上,用沐浴液把她全身搓一遍。
“你搞得我好痒了。”她躲闪着我手里的毛巾。
“这有什么好痒的。”我停下来看着她。
“你碰到我胳肢窝了。”
那不是胳肢窝,是她没有发育起来的乳头。
“我们还是快点,你爸肯定等不了了。”我又把她拉过来,给她擦后背。
“让他等着,谁让他性子急?我们就该惩罚他。”
就在六年前,我还去看过我妈,不知为什么跟她谈起了这件事,她说她已经不记得了,甚至连带我去出差这件事也没有多少印象。
“假期你都是跟你外婆住的。”她说。
她不记得当时她对此事发表的评论,她的论调几乎跟我丈夫一样:“你那么小,他看你做什么?他可能就是去拿东西。”
我无法向她说明,当时那个人看我的眼神,完全不像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我当时几乎逃也似的跑了。经过他旁边的时候,他似乎想抓住我——也许就是想抓住我,也许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我躲开了,从他刚伸开的胳膊下钻过去,跑到了门外。
我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也许是“小贱人”之类。他说出来的时候,不像是怒骂,或者生气时的反应,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出一个称谓,或者也可以说,是在说出一句赞美的话。
我没有拿我买的东西,一口气跑回了旅店。我的裙子和内裤也永远落在那家便利店里了。
“你想叫我怎么办呢?去那跟他吵一架吗?”我妈说,“我们有什么证据?到时候他会说他见你衣服湿了,好心给了你一件,你又能说什么呢?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要是报了警,警察会问来问去,反而不好,对你也不好。他没怎么你就算了。”
那是过去那么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和我妈谈起那次历险。我一直不想提起,是因为不喜欢我妈当年听到我说那件事时的反应。当时她正在擦趾甲油,好几个纸团塞在她的脚趾缝里,听我说完之后,她抬头用淡漠的眼神看著我说:“好了,他又没拿你怎么样,你很快会忘记的,等我的趾甲干了,我们出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再去给你买件像样的衣服。我们都高高兴兴的,好吧?这些事别把它放在心上了。”
她确实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有再提起它。吃饭前,她先带我去童装店试衣服。“那件,那件,就是那件,翠绿色的,小孩子穿鲜艳的最好看。”她指挥店员把一件绿色的连衣裙拿了下来,那条裙子的裙摆上装饰着许多亮片,拿下来的时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曾经喜欢过一条类似的裙子,只是那条裙子是粉色的,当时我妈嫌贵,不同意给我买。没想到这时我竟如此轻易得到了它。
“好了,就这件吧。”我妈说。
我像做梦一样去试衣间穿上了那条裙子。
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海螃蟹和龙虾,她把全部螃蟹都给了我,肉都放进了我碗里。
“你瞧你可真能吃,你要继续这么吃下去,非把我吃穷了不可。”她说,“不要蘸辣椒酱,你什么都要蘸辣椒酱。”
她笑起来,完全把那件事忘在了脑后。
我也开始像她那样,尽量不去想那件事,把它深埋在心底。但很多时候,我知道它并没有散去,它只是最终浓缩成一个形象,一个他站在门口的形象。他双脚分开站在那里,光远远地从超市的门口照进来,模糊地照出他那半张挂着汗液的脸。
有一年,我恰好有一个机会,去那个海滨小城出差,还专门去了我和我妈曾经住过的那条街。展馆还在,街道却已经面目全非,差不多已经成了一条海鲜街,整条街都被卖海鲜的餐馆占满了。那些餐馆的门口都挂着火红的灯笼,一副热火朝天、生意兴隆的样子。便利店早没了踪影,成了一个渔具店。我去的时候是傍晚,一个白头发老头站在门口乘凉。我跟他打了招呼,甚至还在想,他会不会是那个人变老了。当然,他不是,他只是一个陌生的,从没见过的老人。
我猜他肯定搬走了,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有了接下来的生活。
即便真是他,他也不会记得我,我只是他人生中一个极小的片段。他会有怎么样的生活?我猜想着。他妻子是怎么样的?她就是头一天我去买东西时见到的那个女人吗?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干这样的事吗?那他女儿呢?他女儿是什么样的?
我记忆中有关她的所有印象,都承载在那条粉色的裙子里。我时不时会想到她,会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她是否跟我一样,有过和我同样的经历?
那条有着娃娃领的连衣裙,粉色的乔其纱上面有金色的丝线,前面还有两个口袋,那正是我喜欢的颜色和款式。但这条裙子,在我妈帮我买了那条翠绿色的裙子之后,被她快速地扔进了童装店附近的垃圾箱。她想忘记这一切,让我不要再想起。
“妈,我们去游泳吗?已经不下雨了。”田小甜说。
“你不是刚换过衣服吗?”我丈夫从手机上抬起眼,不满地说,“换了衣服你又要去?”
“当然,宝贝。我们可以去。”我说。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