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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与盐

2023-09-13钱幸

野草 2023年5期
关键词:老汤安南护工

钱幸

在换掉五个护工后,顾安南才隐约明白,也许不是护工出了问题,也不是他找护工的眼光有问题,而根本就是老太太的问题。

老太太的病况随着体检水落石出。当时距离老爷子去世三十年整,距离后来的小男人去世,也得十多年了。平日,堂屋红木条案上摆着前夫后夫的黑白照。她长跪着,香久久燃着。黑白薄脆的纸张上,两个男人神色不安且谨慎,似乎死亡将他们临时打包在老太太身边。顾安南扶起老太太后,劝她做个检查——在此之前,她已经很多年没感冒、吃药了。她对儿子的提议感觉新鲜又不信任。我干吗去做检查,我命硬着呢。她打量着儿子,话从牙缝里撂出来,我看你倒是需要一个检查。顾安南只好把单位发的检查单放在桌上,让“免费”两字散发出它应有的魔力。果然,第二天一早,老太太收拾立整,那你送我去喽。没想到,顾安南把老太太送去医院,老太太给医院留下了。

并不是严重、急性的症候,而是缓慢、深入肌理的隐疾。

正是在医院,顾安南给老太太请了第一个护工。

那护工姓张,五十多岁,一张忠厚慈善的长脸,很好相处的样子。唯一不足便是门牙大。她喜笑,牙便时时龇出来,像一双招呼人的小白手。当然了,有一把护理证和“金牌”加持,再考虑牙齿,显得有些奢侈。老太太不断抱怨着医院窗户太小,通风太差,空调太寒碜,饭菜质量堪忧。等顾安南出差回来,瞧见病房里的两人——老太太哪里像病人:面色富态、容光焕发;张护工哪里像护工:身形憔悴、眼圈粗黑。顾安南倒吸一口凉气。他不得不觉得,是老太太吸走了这位护工身上某种精神气。

一个月后,老太太出院,张护工态度决绝,要辞职。顾安南细问缘故,张护工推说家里有事儿。顾安南以合同的相对性和稳定性来牵制。张护工眼微闭,脖子微挺,要不你扣钱吧,我就是不干了。顾安南结账后,张护工双手搓着脸,气弱地笑笑,声音疲惫,说来奇怪,我照顾过很多病人,但这一回,我总觉得,她抽走了我身上的精力似的。顾安南对这护工的一针见血感到震惊。也是在这个时候,顾安南决定换年轻的保姆。让大量的精气神充溢在这间闭锁晦涩的屋子里。顾安南还决定,让老太太亲自面试,甚至,一一试用。

他先后找了四个女孩。林林总总——城里的,乡下的,有文凭的,没学历的,说普通话的,一口乡音的。老太太都不满意,嫌的地方也蹊跷。比如,饭菜不好(不是丧失味觉了吗);裙子太短(关裙子什么事);指甲不干净(勤洗手就好了呀);胖。最后这一点,顾安南觉得已经构成人身攻击,给女孩们结算时,只好大方一点儿。他琢磨,下一个,无论如何,都得说服老太太留下。但他不知道,他的麻烦就是从这开始的。

那女孩叫作阿蔓。后来,顾安南会觉得阿蔓正像一株藤蔓。一开始,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种子。慢慢地,绵延不绝地在人的心网里蔓延。但顾安南毕竟是建筑系毕业,他不会这样形容,只会说,阿蔓像填缝剂一样,不慌不忙地,就把他这整个大楼的沟沟壑壑、角角落落都塞满了、填补住了。

当时阿蔓攥着一只小贝壳包,只身出现在顾家,像一颗随风飞舞的蒲公英种子,很轻易地,就把自己融进这片陌生的土壤。一个钟头后,她已将自身的外来性消弭了。她麻利地,甚至有些殷勤地,给老太太翻身、做饭、喂粥。喂粥时,挖一点米油,搁嘴边吹一吹,温柔塞进老太太口中,洁白绢子随后就到,把嘴边的残汤拭净。顾安南注意到,只有阿蔓会紧接着把床边的食物残渣一并抹去,也只有她,似乎不在意屋里腊肠狗烟熏火燎的臭味。

阿蔓走后,顾安南拿眼神询问老太太。老太太歪着嘴,似乎还在咂摸阿蔓做的菜粥。她抬起眼皮,如拱起两座小山丘,望着儿子,我不喜欢她。顾安南对老太太的答案不很意外。这个世界上能让老太太喜欢的女性恐怕只有她自己,或者还加上角落里那只散发恶臭的母腊肠狗。但母腊肠狗发情时,老太太也表达过强烈的厌恶。她狠狠拉扯狗圈绳,你这个骚狗贱货——好在腊肠犬听力不佳,同人类沟通也毕竟有碍。

我也觉得她一般,寒酸,太寒酸了,顾安南不动声色。老太太眼圈周围的皮肤绷紧了,似乎将射出两把刀剑。

你真这样觉得?

是啊,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谁知道会不会偷东西,顾安南又说。

老太太耸起眼睛,把你爸和你叔叔照片摆上!顾安南嘴角抽动了下,整天活人看死人,不累吗?老太太喊,拿来,你不去,我就去。她作势要起。顾安南没有急着上前搀扶,他知道,她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果然,她把动作停顿在掀被子这一环节,继而怒望着他。

算了,我去拿。顾安南说。

罐子,还有糖罐子!老太太氣势汹汹。

当然了,永远都不会缺少那只糖罐子,那是老太太的另一种分身,是她活下去的某种执念。到底糖罐里装着什么——你可千万别去猜测。顾安南准备出门,老太太欠着身子,喊道,那就让这个……让这个阿蔓来伺候我。你呀!不要当冤大头,永远都别忘讲价!

在把门带上去的瞬间,顾安南对自己的影子笑了笑。

老太太姓叶。在失去丈夫后的许多年,她遇到了第二个男人。权且称他们为“大男人”和“小男人”吧——无奈两个男人都短命。似乎来人间,就是要让她肚子一度变滚圆,生养个累赘而已。饶是如此,叶老太还是把两个男人照片摆在床对面的条案上,她要他们看着她——离了谁,她都能好好过活。

大男人时,她蛮受气。大男人精力充沛,贬损她到底;小男人跟大男人相反,敬她几分。但他好吃懒做,样样指望她。她由来就命硬。但命硬扛不过现代医学那些冰冷的仪器——它们到底使了哪些手段,用了哪些计谋,把她一个从不生病从不难受的坚硬老太婆,猛一下,打倒在地了呢?一开始,她还以为医生一定是看错说错了。她从牙根里冷笑,差点强烈问候医生他列祖先宗。他把体检单一张张罚单样儿码放在她面前。

我不认得!叶老太说。

这不给您写得很清楚嘛!

不识字!叶老太犟道。

噢,医生打量着她,您得住院。您这个病,会有各种并发症。病不可怕,并发症可怕。嗬,老太太抓起小包就要走,要骗她的钱,那是不可能的,从前不可能,今后更不可能。但大夫拉住了她。护士眼疾手快,打了体检单上家属的电话。他们给她做了一系列检查。一张张检查单展示着脆弱的白腿、不稳定的心脏、居高的血糖和血脂。随之以后,她忽然就离不开床了。

在医院,她把身体严丝合缝地贴在狭窄床板上,床单散发着冷冷的消毒水味儿。她隔壁躺着一个重症老人。每天早上,护士拉开窗帘,凶猛的光万簇齐发,而老人女儿这时准到,拎着早餐亭卖的小米粥,没站稳,已把吸管的一头插进老头嘴里。那女儿把自己妥帖置在两张床中间凳子上,用一种电话语音样儿的空洞声音,给老人读手机报。不多时,叶老太就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是喉咙对吸管的抽拉。一开始,那声音把叶老太吓得浑身抽动,还以为自己经历了一轮心肌梗死。等她艰难地分辨出是外界动响而不是内在肌肉时,那女儿投放到她身上的目光变得抱歉。有一天,当护士推老人去拍片,那女儿扔掉外卖盒,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叶老太觉得那声舒气是她听过的最骇然的呼吸,代表着年轻生命对苍老生命的一种碾压与摧残。

她恐惧得浑身哆嗦起来。

顾安南带来张护工,给她换到单人病房,并给叶老太承诺:病情好转后,他搬她回家。她一直跟儿子住。说起来,她的一生,有丈夫的时间短,更多的,就是跟儿子在一起。她单身,儿子也单身。她长期单身的结果,是习惯了儿子;儿子长期单身的结果,是习惯了单身。他们并不像市面常出产的那种弗洛伊德式母子。他们只是互相别扭的长辈跟晚辈。

这个张护工则不然。刚来的时候,她整日哼着歌,快活地给她翻身、换药。可怕的是,她利用每天午休时分,与她的家人通话。她在电话这头像母鸡抱窝那样叽叽叽喳喳喳,快活地叫唤,夹杂着哈哈哈的笑声——这就是叶老太听到的全部了。对方是用土得地下三尺的家乡话对谈的,是要给她这个活死人一点颜色看:瞧瞧,我多有活力,我的孩子多么孝顺,我还有一个疼人老公!我多么幸福!

叶老太被针孔和药物摧残的身体之痛远比不上张护工对她的精神折磨。而张护工对此不自知。这才是愚蠢的作孽!叶老太愤然地想。挨过几个神经麻痹的日子,渐渐地,她能缓慢起身,也能说出一长串话了。她让“起身”和“话语”变成了“任务”与“命令”。

快给我换块垫子!

去给我叫护士来!

她专捡张护工打甜腻腻的家乡电话之时下指令,指挥她干这干那,好把儿子的薪水划算到最高阈值。而张姓阿姨也不是愣子不是傻子,她不用理解数字函数,就能领悟到自己接打电话跟老太太无端发脾气之间的正向关联。然而,她也不是吃素的——她把享受家庭关爱的时间切换到了走廊外,不过,要开一个小小的门缝。小到什么程度呢?正好让屋里的人听到她的快活;同时,她听不到屋里人的指令。

叶老太这辈子最不平的心态有两样儿。一样儿是嫉妒;一样儿是炫耀。通常来说,她是两样心态的受害者。现在,她年老了色衰了,就连一个“地位卑贱”的护工都胆大包了天了,不把她放眼里了,可以鄙夷她,拿幸福来刺挠她。午休后,她趁张护工手机搁床板时,把她的亲情号码划拉到黑名单。接下来,她终于获得了两天安宁。张护工对着窗户吃饭。她安静地喝着米粥,并注意不发出隔壁老头那样呼哧呼哧的巨大声响——她把这称之为体面。

她兴趣盎然地观察张护工夹杂落寞与疑虑的模样,脸上泛出一点儿非病人的殷红。待到第三天中午时,那骇人铃响又一次在空气中炸响,紧跟着,是叶老太的心跳图。她被推到手术室的档口,依旧看到了张护工不慌不忙、不动声色躲在一旁煲电话,在叶老太看来,那就是蓄意的示威,是对她的谋杀!

后来,她就见到了阿蔓。

阿蔓细胳膊细腰肢细小腿,像一段摇曳的拂柳,皮肤黑黑的,手指糙糙的,让“弱不禁风”有了一点别样的质感和重量。阿蔓既不贪吃也不懒惰更不撩骚,暂时杜绝了让叶老太厌恶的缺点。她看上去像沙漠里的绿植,又柔软又坚韧,见缝插针、绝处逢生。一段时间后,还颇得叶老太的喜欢。叶老太把她比作《红楼梦》里老太太身边的鸳鸯、贾母赐出去的紫鹃、王熙凤家的平儿——反正终归是乖顺丫头的一种。

阿蔓在厨房锅灶前挥舞。一会儿,就能倒腾出两三个家常菜,少盐乏油,菜心拿热水汆过,软烂适中;肉则腌渍了,裹着密密一层面粉,爽滑油嫩。她用小电脑桌,摆到叶老太面前。粉的嫩粉,绿的鲜绿。叶老太靠食物的品相,拉扯出丝丝缕缕关于食物的回忆,竟觉得有滋有味起来。

阿蔓也不嫌那条叫小二的腊肠犬。小二跟了叶老太十几年了(顾安南总偷偷计算何时它寿限将至),有寻常同类一倍胖,恐怕也是高血糖高血脂患者,肚子拖到地上。巨大的體量让它浓郁的气味更雄浑,那味道四通八达,像一层厚厚的、油乎乎的帘幕,堵着人,令人难以呼吸。顾安南在家时,要领该犬到阳台,一日三冲。顾安南不在,家里遍布浓郁犬味,但叶老太浑然不觉。她在味觉丧失后,嗅觉似乎也不灵敏了。

阿蔓从不抱怨,而且,她也不会总给狗冲澡。对于叶老太而言,这一点就格外显示出阿蔓的妥帖与周到。因为顾安南冲狗,那些洗涤的脏水似乎不是泼在狗身上而是统统淌到叶老太自己身上,她无端觉得儿子是嫌弃自己。阿蔓不嫌狗,这才是真不嫌她。当然了,一个小保姆有什么资格嫌她呢?就算她老了,她也是老太太、贾母和王熙凤,而小保姆再聪慧,也是地位低下、身不由己的鸳鸯、紫鹃和平儿。

叶老太对阿蔓满意,更满意在顾安南对阿蔓的漫不经心。叶老太这辈子最憎恨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觍着脸追求女人的男人;另一种是让男人觍着脸追求的女人。她年轻时,吃了前者后者双重的苦。她大男人在赶集时,锁了货车,跟卖地瓜的妇女钻到车厢里头,苟且合欢——还是她从派出所扫黄打非办,流泪发疯,把他领回来。她小男人是海员,半年漂泊海上,半年回家一趟。她从他的表情和穿着上,能看到岸边随时随处的女人像海浪塑造海滩样儿,给他的潜移默化。她憎恶她们,也憎恨他。这些女人在她男人身上留下痕迹,催撵着她格外地显老,格外地脆弱,也格外地孤独。当然,两个男人都死了。叶老太想,死就死在了风流债上。没有风流心思,就不会早早变了风流鬼。

阿蔓就没有这些。没有午间电话粥,没有夜半约会。一定程度上,你可以说,她清汤寡水。没有。什么都没有。阿蔓只会规规矩矩地伺候她和老二的一日三餐,她恨不得她能伺候到她“那边喝茶去”(指代死亡)时。

阿蔓,她唤她,给我挠挠背。

阿蔓就坐到床沿,轻轻搂起她来,用手指肚儿慢悠悠地抓挠。

阿蔓,带小二遛遛。

阿蔓给她正一正枕头,确保午后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烤着她双腿,给肥硕的腊肠犬拴好狗绳,出门遛弯。回来时,准给她带回集市最新鲜的菜。从她不肯浪费时间这点上,也让叶老太看得起她。

但叶老太没想到,她满意的,她儿子也满意。更可怕的是,她儿子多么了解她——用一种漫不经心来掩盖心荡神摇。

那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叶老太困意绵绵。她听见了细小的笑声,如蚊虫叮咬,在耳畔骚动。她眯着眼,用度数不高的老花眼瞧见半开的门缝里,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个身影在纠缠。困意顿时消退,她瞪大眼睛——认清了那个笑得花开灿烂的男人,正是自己那个感情上常年不开花不结果的儿子!而扭着腰肢,垂着长发的女孩,分明就是阿蔓。

愤怒、羞耻、嫉妒、怨恨,齐刷刷向叶老太捅过来。她想不到她在背叛她,她也想不到他也在背叛她。他们在她的病床前合谋完成了一场蓄意已久、声势浩大、行迹恶劣的背叛!

关键是,阿蔓居然能够从容地从一场背叛中走过来,面无愧色地继续给她翻身、喂药。她狠狠盯着她,眼神暴突——盯到自己都浑身发抖。天杀的!她承认她遇到了高手。阿蔓,这个细瘦的,沙漠里长出来的植物,就像不死草那样,要见缝插针地融进她的生活里。她根本就是一条八爪鱼!浑身长满了黏糊糊的触角,要把她儿子抓到她手心里。不过,她想得美呐!

阿蔓浑然不觉叶老太的注视,脸颊泛着诡异的桃红——那是男人滋养的,而那男人——天杀的!是自己双腿叉开,艰难生下的!

顾安南盯着阿蔓。阿蔓则低头看着狗。狗只好跷着腿撒尿。尿就淌到了花坛里,一汪小小的水潭。阿蔓说,我有什么好。低着头,羞红着脸。顾安南笑笑,就好比我在地下室待久了,见着你,就跟猛然见了光,睁不开眼似的。阿蔓松了松手里狗绳,你文化多,说话都有套路。我就想干干净净挣你这份钱,等着回家养我娘老去。两个人遛小二,顾安南的手像触角,从阿蔓的腰肢抓到她小巧结实的背。

但即使这么着,以顾安南高等代数接近满分的理性思维,他心底是全然能解剖這项风流韵事的。阿蔓将是他的一种调剂,是建筑商附送的小花园和面积不大的高层露台。但正是这极大不匹配,他更肆无忌惮地喜欢她。因为她没有威胁感——而不像他身边的女人、他的母亲。

你母亲不会愿意看见你这样待我的,阿蔓慢吞吞地说。顾安南看着她,这还用想吗?她是她,我是我。你照顾好她便是,其他的是我的事儿。说着话呢,阿蔓就拉不动牵绳了。转头一看,绳子挡在石凳上,另一端早没个狗影了。坏了,小二跑了。两个人从“事故地”前后逡巡,跑出一身臭汗,也紧张得一身冷汗。等一无所获、沮丧赶回时,楼道磅礴的臭味让两个人突然放下心来,相视而笑。顾安南是笑狗臭有狗臭的好处,阿蔓是笑狗臭也臭得很是时候。

小二果然现身于楼道,正抬脚悠闲地舔蛋蛋。

顾安南到床边看了看午寐的母亲,又跟阿蔓小声逗趣。见阿蔓脸上顿时难看许多,不用转头,知道是叶老太醒了。阿蔓,给我倒水。不,我不要这么温的水。哎呀,这么烫是要让我蜕皮吗?你过来,儿子。把“他们”带来。顾安南把两位“父亲”的照片请出来,请到床跟。就听见叶老太哭声浑浊,叨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含糊告念。顾安南知道,那都是吓唬他的手段。早在顾安南初高中时,举凡逃课、早恋、上网等劣迹初露端倪,叶老太就拿出这一手——顾安南没有经历过叛逆。没有叛逆就像没有青春期。他的青春是乏味的数学题和下课陪妈妈。他的青春期全部被扼杀了,是不见血光的屠杀。如今,叶老太倒也好意思在别人面前显露这一手。

阿蔓像见了鬼似的,拉着小二就躲进了保姆室。

打那后,叶老太看阿蔓,明显就不耐烦起来。阿蔓之前的一切优点,现在都变成了专为撩骚顾安南,好在顾家安营扎寨的伎俩。叶老太命令的声音也越来越刺耳尖利,似乎是一根细细长长的绣花针,让人感到被那声音戳了似的,又疼又痒。阿蔓,声音拖长了,钻进阿蔓耳朵里,又顺着耳朵钻入某个脏器,在里面搅来搅去。阿蔓不敢不过去,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事。她蒸馒头、擀面条,把老太太的内裤洗得薄如蝉翼似的白。

一天中,能喘口气的时刻,无非遛狗和邻居老汤上门。

阿蔓工作一个月后,才见过老汤。也是个可怜人。跟顾安南一样,做建筑出身,是他的老同事。他老早攒了一堆家财。按说,家财多了,好事一桩。但老汤老伴早逝,家里三四个儿女。于是儿女都像饿极了的小孩伸着脖子,举着筷子,看着同一只锅底——也就是老汤的家财。老汤不能再娶,自然,也不能挥霍。老汤唯一的乐趣就是买甜食,也不多吃,就为收集大大小小的铁皮、塑料糖盒。民国时候的、俄罗斯的、日本的、英国的……他儿女的孝心都放在牢牢看守他上面了,生怕有女人把他捆绑了拉去结婚,让他堕入晚节不保的罪恶深渊。

原先叶老太健硕时,两家也不打交道。后来顾安南知道老汤也孤独,天天在家收快递、拆糖盒,就托付他多关照病母。

老汤就拎着一个小糖盒串门来了,来了就坐在叶老太的床边,半天不说话,尽唉声叹气。见了阿蔓,像过年逗小孩似的,抓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给她,非要放到手心里。孩子嘛,属啥都不对,就是属狼的。狼心狗肺,白眼狼,都是说的这。又叹口气。早知道不送他们上学,一个个怪有出息,出息多了心眼多,心眼尽想着怎么对付我老头子了。叶老太的病跟糖是有关联的,因此只敢舔舔褪下来的糖纸。在窝成火山口似的嘴边,轻轻抿一点儿。

每回,她都要拿顾安南举例,反驳老汤。说顾安南孝顺,边说边尖嗓子学起来,妈,我不找对象,我先伺候你。妈,你不愿意的女人,我不肯娶的。话头有磁铁,根根都引向阿蔓耳畔。阿蔓只是淡漠笑笑。她还年轻,她不能跟一个躺在床上的活死人过不去。那样太狭隘也太下作。

她给老汤冲了杯茶水,老汤喝茶水,动静挺大,呼呼啦啦,风箱似的。俩老人就这么一个埋怨一个炫耀。一会儿再颠倒过来。叶老太也开始抱怨起儿子业务繁忙不顾家。老汤又开始一一历数起儿女的孝顺表现。他们回忆着自己年富力强而孩子翅膀绵软的时候。在他们看来——那段时光值得凝固起来,万古长青。

老汤走后,叶老太就会让阿蔓把老汤带来的糖盒,放到手里细细摩挲。末了,她啐一口,呸,上门就拿个破糖果,蹭我们一壶800块的明前茶。值得他吆!

阿蔓跟顾安南坐在石阶口。顾安南频频看表——他不得不频频看表,他的时间往往以分钟以秒为单位计算,他由此对阿蔓说,他是抽出了事业的核心时间来同她浪漫消磨。但阿蔓听到了“计算”这个词,打了一个寒战。

六月的天,她薄薄的化纤衣服粘在身上。那寒战就活过来似的,在衣服里头游走着。阿蔓说,要说计算,你们真是一家人。老太太也“计算”着遛狗时间呢。说起来,原先阿蔓遛狗时,总把狗遛到顾安南建设公司门口。顾安南也总能准时探出头来,对接上她的身影。两个人就紧密地,又是紧张地,在短暂遛狗间歇,完成一个思想对另一个思想的相思。现在,阿蔓说,老太太让我早中晚三次遛狗。原先大块的时间就变成了三小块。每次只遛了十来分钟呢,就开始催命似的要我回去。阿蔓见顾安南眼神茫然地盯着狗绳,好吧,看来真是身份低贱,话语卑微。我走了。

顾安南扯了扯她袖子,我想法子嘛。

只要叶老太醒来,似乎阿蔓就是与生俱来碍她眼的。她盯着她打扫卫生、盯着她背影进厨房出厨房,盯着她给腊肠犬洗澡。就连她给她擦洗,她都要盯着她的脸,好像要滴水穿石从她脸上凿出个洞。她越看越觉得,阿蔓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将来肯定不是甘心情愿做小保姆小丫头的。她瘦弱的身子里能容忍。也就是说,她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样的女人,才真正可怕。

叶老太跟儿子商量,换掉阿蔓。当时,顾安南面无表情站在窗口。之所以站在那儿,是因为窗口正对厨房的窗。两个窗,从这一边,能瞥见另一边的烟火和手起刀落的悠然,那是年轻的女人才会有的,对时间浪费和挥霍的悠然。顾安南就闻到了这股不请自来的青春气息。他后背抵挡着叶老太以自我为中心的话语体系,目光早就飘过去,跟着阿蔓一起摇荡在五平方的厨房,全然浸泡在青春的回光返照里。等回过神来,才听见叶老太的叫喊明显生了气,安南!顾安南!你到底听没听?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窗前,回到叶老太床边。叶老太哆嗦着拿起胖肚子的褐色陶瓷糖罐。她一面颤抖,嘴角流涎,一面神经质似的从罐里掏细白的粉末吃。

媽,你不是不能吃糖嘛。

我吃什么不吃什么你还管得着呀,现在那坏心肠的丫头让我吃屎你也不管了你来管我自己喂自己什么干什么!

顾安南把叶老太的枕头拍拍松,这个动作一般会令她消气。但这一回,叶老太没打算就此放过他。坏心肠的丫头一遛狗就遛一下午,我这里汗流浃背没人给我换,她晚上打起鼾来比我都硬,搅得我睡不着。顾安南面露难色,可是阿蔓24小时的这个价钱,在市场上,实在是捡漏。要不是上一个客户紧急换班,我们找一个同等条件的,得付出两倍。

两倍?叶老太眼睛凸出来了,就干这点儿活,要那么多钱!我年轻时候,在大队里……

叶老太最后之所以能放过儿子,是“两倍”的价钱起了作用。但她心还不死。她要让儿子明白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她们是妖孽托生,没有尊贵血统也不可能好好生养。她们就是敲骨吸髓,让男人把一切付之流水。叶老太张嘴就说这件事,但顾安南想的却是别的事。顾安南想,一个女人走向偏执,大概是因为心里没了依靠。叶老太对顾安南接近任何年轻女性的嫉妒和醋意由来已久,恐怕就跟她常年守寡脱不得干系,就好像一株植物,没人施肥浇花,内在已经枯萎。

顾安南在习惯性走神但有节奏的点头中,让叶老太略微放下心来。叶老太这个年纪的人,一放下心来,就容易迷糊。一迷糊就歪七扭八随便倒在枕头上睡着了。鼾声、口涎把梦的轮廓勾勒出来。

阿蔓走过来,看着顾安南,想说什么,朝叶老太努努嘴。顾安南穿上外套笑笑,从橱柜里找出开发商送的景德镇茶具和茶,去了隔壁老汤家。顾安南想到的办法,是一种比老太太的病还慢性的方案。

你是说让我关照她,我懂得。老年人嘛,我们得互相关照。我也得有个伴,不瞒你说,我出去儿女也不放心,家里那些钱就像炸药包,我是天天背着个炸药包……老汤赶紧捂住嘴,也没,也没几个钱。

多指望您了。这茶您也留好,是上等龙井。

老汤的糖盒在顾安南家橱柜里堆起来了。塑料的、纸板的、铁盒的,反正都是他自家展品中多余而重复的。叶老太一面唠叨着老汤小气,真把他们家当了废品站,一面又细细把玩着那些盒子,又跟自己的糖罐做着对比。末了,她才会让阿蔓把糖罐照例摆在大男人小男人跟前。

阿蔓看着那黑白照怪害怕的。晚上起夜,仿佛走在幽幽的阴间。四只木愣愣的眼睛盯着活人鲜亮的生活。阿蔓觉得骇然。更骇然的是,叶老太魂不守舍,半夜苦叫。她试图遵照医生嘱咐,做康复运动,但直叫唤疼,说全身都疼,疼痛像生了脚,四处钻营。

不多时,阿蔓给她擦身体,发现脚底烂了一个洞。阿蔓哎哟一声,用可怜兮兮的语气,阿姨,您这,您这——还是得多注意呀!

而现在,叶老太最不想被阿蔓看穿自己的软弱了。她虽然提醒了儿子,但还不得不防备着阿蔓像缠绕不绝的“不死草”似的蔓延。正面斗不过,但她有着年岁堆成,便利贴似的一沓沓的经验,随时都能抽出一张使用。她的眼神就在告诫阿蔓:女人嘛——莫得意!青春就是一阵风、一场梦,是谁站在那个位置谁都能有的供给品,说珍贵是挺贵,风光嘛。说贱呢,又贱得很。过了青春,那可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日子快着呢,各领风骚没几天,没人能留得住。这都是老天爷借给你几天用,供你找个对象就得了。你还想占着便宜,想沾一辈子光吗?没有。没有那样的事。阿蔓你就妖娆吧,就绽放吧。你绽放得越美丽动人,你凋谢得越快,失落感越强。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滋味了。这就叫青春后遗症。青春——没几天。后遗症——一辈子。

老汤过来闲谈。阿蔓趁机牵狗出去。儿女啊,真是上辈子债主。这辈子来讨了。叶老太因为脚上的洞,没来由地心慌,眼神发空。她大抵觉得一个人要是脚上开始烂洞,离着全身烂透似乎不远了。她这么一想,掉下泪来。一颗一颗,接连掉进了褶皱深深的脖颈里。苍老从这里长出来的,就像酱鸡扒鸡的脖子。老汤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留意到叶老太没说话。通常,他也不需要什么人答复,就图能聊天。但是今儿,他瞧见她掉了泪——老天爷,她还算是女人!

但她這把年纪了,乳房垂得像水袋子,子宫早已丧失了孕育功能,下面那儿干涩散发着腥臭——别问他怎么知道的,犄角胡同里,还多着为生活奔命的底层女性——她还能算个女人吗?她只剩下一个“老”了!可是,这一掉泪,就提醒到了老汤,主要是提醒他,他还算个男人,一个怜香惜玉过的男人,有过女人的男人。他一下就激动地握住了叶老太的手,你啊,怎么哭了!嗨!别操那些心,光就为了孩子活嘛!都什么时候了,是该卸下负担了,孩子都大了壮实了该自己腾飞了。他说的,仿佛是劝慰自己的话。这劝慰话从嘴里出来,成了某种板上钉钉的真理,自己也瞬间被提醒到似的。又叹了口气,儿女还是远,到最后,还是得指望身边人。他说得很激动,整个瘦小的身子挺立起来。他站起,握住叶老太的手,早晚都得好好的,你好好养病,想想吧,未来日子还长着呢!以前都给儿女活的,现在日子不就一分一秒都给自己活的?

叶老太浑身打着哆嗦,像是给那些话儿烫到似的。她抹了泪,目瞪前方,你说得是了,你说得是了。平时她可不这么听男人说话。不管是大男人还是小男人,他们也从没听她说过这么贴己的话来。所以说,别看老汤年纪大,已经给岁月压缩成了一个瘦标本似的,但老汤就是有老汤的主见,有他独特的体贴。叶老太明白这件事,再去看他,就觉得老汤这“每天坐一坐”实则太暧昧。

难道说,老汤现在已摆脱儿女无形的束缚,开始追求“一分一秒给自己活”了?

阿蔓,给我梳头。叶老太拥被坐着。阿蔓把拖把放下,洗了手,坐到床前,嘴里叼着梳子,十指轻轻梳拢着叶老太的头发。

阿蔓要不是有那份心思,叶老太想,也是一个好保姆。你瞧,她会细细地用拇指肚关照着每一寸头皮,轻揉细捻,不由得让人舒服到昏昏欲睡。按压完,才是正式的梳头。她把她打绺又稀疏的头发和白生生的头皮,都照顾到了。阿蔓还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把她的长发盘起来,在后脑勺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又挑出几缕,编成了辫子,花花朵朵样儿围在发髻一圈。她拿一左一右俩镜子照给她看。叶老太左右扭头,脸红了,耳朵根粉了,颈部的褶皱里漾出了一些笑意似的。但她紧紧抿着嘴。她是不肯向她服软的。

阿蔓做了午饭,陪着叶老太等老汤上门。两个女人枯坐着,像两碗黏稠的粥,就等着男人搅和搅和。这就是阴阳的协调。凡是有阴的地方,不得不有阳。老汤是老男人了,阳不足,但另一方面来讲,他又以他厚重的生活经验,弥补了。阿蔓把老汤的糖果铁盒接过来,但老汤没放手,掰开盒子,在阿蔓手心放了两颗。

哔啵哔啵的糖纸声像一缕光线从昏昏欲睡的屋里响起时,顾安南刚好到家。他要出发,只顾上跟老太太交代几句,回屋就收拾东西。阿蔓去里屋帮他整理。老汤望着顾安南,你这个儿子,对这个妞子有点意思哈。老汤说什么不行偏说这个。叶老太的脸色就深了些。老汤把一颗糖慢慢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叶老太把糖纸贴在鼻上慢慢嗅着。还是你这里好,看着年轻人啊,扑面的朝气。

叶老太眯眼看着下午的光线撩动着窗帘,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自己老了。是被年轻的,催着撵着老。

老汤打望一眼床对面条案上大男人和小男人的肖像,脖子一缩动,反正早晚“那边喝茶”。别担心!跟咱们说得来的,不都“那边喝茶”了?到时候又都凑一块了。叶老太也望着对面。她想的却不是“那边喝茶”的事儿,她想的是儿子进屋这么久怎么还没出来。

顾安南搂着阿蔓细腰。偏这时候派我出去,测绘,还要出施工图。没有俩月,赶不回,你可把家给我守好了。

阿蔓脱开他的手。顾安南瞧见小二正躺在阳台,懒洋洋晒着蛋。你瞧咱们媒人。阿蔓把顾安南内衣裤往包里装,是啊,它是这个家里,最瞧得起我的。顾安南把推拉门打开了,一阵烘热的臭味就迈着步子进来了。看你说的,最瞧得起你的,这不就快走了。你还不珍惜?

老汤将一把糖放在条案上,你说上“那边”去哈,咱们又重变成婴儿,再长一回,还是就保持没了时候那样儿?

叶老太攥紧糖纸,她没考虑过太多“这边”“那边”的问题。对于叶老太来说,人世间就此岸,没有彼岸,要真有彼岸的话,她怎么再去信奉“现世报”那一套呢?没人能糊弄了她,没人能。她抬起眼睛睃屋外,阿蔓啊——是时候遛狗了。

阿蔓牵住了狗绳,让里屋的声音暂时在门外候着,男人就像野狗似的,我妈说了,男人像野狗,遍地要圈画领地。哪个女人都是“心上”的,也都是“过去”的,还是自己有钱才靠谱。

顾安南说,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个小品,也是我“心上”的一个小品。宋丹丹说“俺娘说啦……”

哎呀,你就要打趣我。

你说咱们这个年纪……

别说话老汤,我听不见了!——阿蔓!

顾安南表面听话,内心别扭。他喜欢埋头在厚厚的设计图表里,把一栋楼拆成横平竖直的线条。或者,在二维的图纸里,平地起高楼。他们公司上线了各种智能设计软件,而顾安南依旧偏爱用笔在本子上画单调的线条。他不仅可以忍耐单调,似乎还能乐在其中。这也是他保持单身这么多年,还能跟叶老太一起生活的重要原因。

设计图上,那栋楼在这两个月的涂画与调整中,逐渐矗立起来。现实中,那一块原是城中村,是童安市的一块不堪入目的疮疤,需要用写满漂亮标语的绿围栏藏匿。

顾安南是祛除疮疤的人。为此,他还有个小心思。之所以承接这工程,是因为,那里有阿蔓的家。如果项目做下来,那么阿蔓很快也要从城中村一个不起眼的小保姆,变成拥有一笔小财富的城里人。

他怀揣着这份天大的浪漫,提交了项目。对于阿蔓,他越来越认识到她的厉害,比如说,他可是一开始不会为她“上心”的,也许会把她变成“过去”的。但她的矜持和忍耐(谁也不会像她那么忍耐自己的母亲和小二),却令他自叹弗如。他听说阿蔓也有大学文凭,连护工和保姆这一行都如此内卷了吗?他现在可以把阿蔓作为一个恋爱对象了,因为隔得远了,他看她,倒有点像契诃夫《带小狗的女人》中古罗夫对安娜。不,阿蔓比安娜还要深深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这瘦削的女人,像一柄带着寒光的冷剑,把他的灵魂劈开,然后,将自己妥帖地镶嵌了进去,然后,慢慢融为一体。而他竟然坦然地面对这劈开之痛和镶嵌之痛,好像他从出生就等着这一刻。

他笑笑,又感慨颇多地收紧了包。此刻,他觉得背上的不仅是他的行囊,还有他光明而大胆的恋爱前景。

他不应该如此乐观。命运早就提醒他,在这个布置了两任死去父辈的房间里,“乐观”是稀罕物,是不应该出现的东西——正像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年男子屋里,不该出现两尊门神样儿的黑白肖像。

他浑然不觉,开门时,那种寂静过分了。静得好像家不是家,而是幽幽的坟冢。他不知为何油然而生了这种幻觉。紧接着,后背就腾起细细一层汗了,起先是热的,倏忽就凉了。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凉的的确良布料,或者一层死人皮肤。推开了门,他踉跄立在屋里。是的。安静得过分了。怎么就没有老太太哎哟哎哟的苦叫,怎么就没有阿蔓猫一样的脚步和细语。仔细闻一闻,似乎连小二的味道都没了。他的目光怯怯地望着母亲所在的里屋,却被阳台的动静吓了一跳。他先跑去阳台,阳台上什么也没有,狗以及狗的气味都没有。刚才的动静是窗户。窗户被风吹开。窗台上拴着一根细细的长线,他一寸一寸捋着线绳,后背凉津津的汗又再次滾烫起来,好像有熨斗在烫着他。

是腊肠犬小二。眼球突出,舌头收不回去,卷尺样儿向外耷拉着。他把它放下来。谋杀?误伤?阴谋?恐吓?他一步一步往回走,终于推开里屋门。碎花的被子盖着床,有人平躺着裹在里面。他不自然地往后望去,看到了大男人小男人,不知为什么,他似乎看到了他们一丝诡异的笑容,好像他们之所以变成薄脆的两张照片,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刻。

他慢慢挪步过去,哪里是挪步,简直就是从沼泽里跋涉。他把脚一只一只艰难地拔起,靠近老太太,伸出手。指尖上竟然滴下汗来,兀自滚动到薄被上。紧接着,便渗透了。他看着那个圆点一点点儿洇大了。扑通,就跪了下去。妈——

然而,空中忽然耸立出一只干枯的手,抚触到了他的头皮。他吓了一跳,踉跄着像狗一样往后爬。

呃!叶老太缓缓抬起半个身子来,又重重落下去。

血液才从顾安南的脚底缓缓地、缓缓地漫溯上来。

怎么回事?顾安南看着阿蔓。阿蔓哪里不一样了,顾安南想,但他想不出。想不出是因为他在两个月的幻想中,已把阿蔓镀了一层金,镀成了一个虚幻的女人,一个稍显陌生的完美女人。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阿蔓却更陌生更遥远。他注意到了,她涂了口红,还盘了头发。一个严肃老气的发髻在后脑勺箍着。

我妈怎么回事?小二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妈不还好好的吗?小二平时就拴在阳台呀,窗户没关是因为味道太大了你难道第一次知道吗?

那你干吗去了?

她展示着手里的排骨和土豆,你说我干吗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要回来。末了她叹口气,要知道你回来,我会多买一个人的饭菜。

我妈怎么不会说话了?

你问我我去问谁呢?有一天中午她让我开窗我说外面风大不宜开窗她偏不听她生了你你了解她的性格我只能服从。然后她就开始哆嗦,哆嗦完了就不肯说话了。

似乎自圆其说。顾安南也舒了一口气。背后的那层皮才终于服服帖帖地贴了肉。他拉住阿蔓瘦削的手,阿蔓,你知道我去干吗了?

我知道你去干吗了你妈说了让你去相亲了。

我没有去相亲。他紧张地小声说。

噢,那我听到你妈给你打电话是假的了?

阿蔓,我怎么会去相信别人呢?你知道我干吗去了——你听到信儿了吗?你不是住在御明村吗?你听到了吗?那里要拆了,是我设计的房子,设计方案马上就要通过,要施工。到时候你就有了安身之地,你就不用做护工做保姆了!

阿蔓毛骨悚然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破土而出的野兽。是你!我们连租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怪不得,妈妈爸爸和弟弟们现在找不到那么便宜的租房,是你干的!原来是你干的!

她推他,搡他,拳头狠狠地击打他。顾安南也毛骨悚然了一次。原来她连城中村的房子也没有——她跟她母亲、她爸爸、她的还没长大的弟弟们(一张一张的嘴),只是租住在那儿。多年的富裕生活让他有点飘然了,不接地气了,竟不晓得,有人的居住地不是自住房,而是租住地。他们在这个城市没有处所。娶了她,不只要帮她找一个工作(难度系数尚且可以),还代表着容纳和处理她身后无家可归的爸爸、妈妈和弟弟们(一只一只的手)。

他愣怔了。阿蔓擦着脸上的泪。她这么一擦,就把睫毛膏也带了下来,好像脸上飞走了几只苍蝇,只留下了粗粗的苍蝇腿。她是不知道自己此刻有这么狼狈的。她知道的话,不会这么凄楚一笑,好了,本来就不该奢望什么。有些人就是这么卑贱。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

这时候他们都听到了那个声音——是来自里屋,呃呃呃地叫喊,像是一种哀求。他们跑过去。顾安南攥紧叶老太的手,而阿蔓熟练地从条案上拿过糖罐子,一手伸进去,挑出一些白粉,另一手捏了老太太的嘴,点在她舌头上。顾安南连忙箍住她胳膊。

你知道她是什么病!她不能吃甜。你这样会害她。

她不由他冤枉她。另一手捏了一小把,塞进他嘴里。于是他吃到了,是一种盐巴,又苦又涩又咸。

一阵响动,是叶老太发出的。似乎叶老太回光返照,有话儿跟她儿子说。两只拳头攥了起来,上半身借着他们的拉力挺直,接着又害了冷似的,缩起来,像一只逐渐熟透的虾。

然后她安静了,塌下身子,垂过头去,似乎睡着了。

你妈骗我,你妈她骗了我。阿蔓看她开始掉泪。她说,你谎称出差其实你去相亲了你不会看上我因为我就是一个小保姆我算什么啊。

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你难道不能给我打电话问问我吗?

我打了,我打了呀。你没接!顾安南掏出手机,找出阿蔓的电话,拨过去,但阿蔓的手机没响。他们鼓捣一阵,才发现她手机里,顾安南躺在黑名单里。

我给你打电话也是这样!阿蔓继续哭。

顾安南什么也说不出。叶老太又一次挺尸样儿地直起身子,呃呃呃地叫唤。像是古老的死亡从喉腔里唤出来。顾安南搂住她,把她身子放平,阿蔓再次抓了一小把盐洒进她嘴里。她的喉咙口像一个幽深的洞,似乎要把她吸进去。然后,叶老太张开了嘴,她的黄牙齿一口咬住了阿蔓的手指头。

顾安南愣了一下,迅疾地、又是狠力地扳着叶老太的唇齿——那难度,只有掰过熊嘴的人才能体会。阿蔓的小手指出来了。一圈深深的红印,已经渗出血了,还粘连着一串蛛丝样儿的口涎。顾安南瞥老太太一眼,又看了看阿蔓。阿蔓瞧着顾安南,又瞅向老太太。两个人像共患过难,也像共同打过仗似的。而叶老太依旧眼球突出,跟阳台上那条狗神似。

妈!顾安南抓住她的胳膊,这是怎么了?他又拿毛巾擦去她额头的汗,而她终于像是发泄完毕,泄了劲儿也拆掉了防范,安稳地躺在床上。眼角渐渐堆出泪来,同时,嘴边也生出一个凄凉的笑。

当晚,顾安南一直守到午夜,终于等到她平心静气的一声叫唤:

安……南!安……南!

叶老太睁开眼睛时,以为看到的是一种幻觉,是梦境的延续。在梦里,老汤也这么坐在她身边,紧攥着她的手,似乎有很多想要说的话,表情是那么地关心和着急——为她着急。她这辈子结了两次婚,不代表就对感情了如指掌。她的情感就像一本沒开封的书,她的婚姻就像旧社会包办似的。她对两个男人谈不上爱情,当然了,那个年代都这样浑浑噩噩过来的。但——也不是没有感情。这才可怕,是一种模糊的、无所谓的情感体验。他们背叛她,她除了觉得恨,还觉得自己的尊严被踩踏、被碾轧了。而且他们先后死去——好像宁愿死去也不肯给她机会,让亲情从这稀寡的土壤里滋养出来。

“千万,千万不要给人笑话。”她不自觉地收紧了皮肤和心脏,收紧到一个拳头大小。她这辈子都在给这句话凌辱。不要给人知道她婚里婚外生活之不堪。她困在她的壳里,困在两个男人留下的空白而艰难的时光里。外面的目光挤挤挨挨活在她的房子里,跟她与孩子,与两任丈夫、她的人生共处一室,对她的生活说三道四。真是拥挤啊。在这种时刻,她就要抓过那只糖罐——那是她两任丈夫的骨灰先后盛装的容器——从中抓一把盐。当然,当她把他们抛入大海后,她从来没有洗过这个罐子。她确信那些盐巴里面,有着他们灵魂的粒子,是他们的阳气帮助她支撑下来。

再年轻一点,她是靠吃糖活过来的。那时,家里穷,买回一点儿糖精,捻进嘴里,嘴里妥帖了,心里也就妥帖了。她满心喜欢糖,喜欢着甜味。但吃过糖后,短暂的甜后,稍后而来的,是一种酸和涩,是一种空洞麻木的绝望,让她不堪忍受。她母亲是糖尿病离去的,她太了解这个病的痛苦了。在并发症导致的全身溃烂中,别指望能残存一寸完整的尊严。于是,取代糖的东西来了,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只为了品尝后,口舌深处会绵延着一种微弱的甜鲜味儿。尤其是,当这种甜鲜跟两任丈夫的骨灰残余混杂,形成一种属于不见天日的深海藻类味道。吃盐后,她心里踏实了。她觉得她终于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里了,跟她的两任男人永远在一起。他们永远不能嫌弃她,当然,也不能摆脱她。

醒来,她先看到了大男人和小男人,看到他们那两张无情又寡义的脸,她就放下心来。这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不过是她家,她庸常的日子。然后她盯着眼前男人——老汤。老汤嘴角笑吟吟的。她心里泛起一阵久违的暖。好久了,没个男人这样贴己。尽管老汤身量实在短小,样貌不济,也眼见着纹理像沟壑,一道道深深割着额头、脖子。但他年龄上不是正跟她相配吗?当然,她不稀罕他的家财。她有飞黄腾达的儿子。她也不是不可以嫁第三回的,只指望着自己能熬过这一劫,也指望着老汤命硬。

把你的手给我。给我呀。

她听到他声音轻得像是从喉咙里轻轻滑出来的。她把那种轻声细语当作一种调情,是老年人照顾老年人的调情,是一具久旱的河床对酝酿已久的欲来风雨的调情。她当然要抬起胳膊。只不过她睡了太久了,胳膊沉甸甸的,抬不起来。她略显遗憾地望着他,却发现他的眼睛盯着对面。她艰难扭头——对面——老天爷!是那个不死草!阿蔓!她正慢悠悠地、妖娆地、欲诉还休地伸手出来。老汤就把一只糖盒子放在了那只招摇的小手上。那只小手就那么仪态万千地,回到原位。铁盒子开了,一根金光闪烁的项链流淌出来。

喜欢吗?这又是老汤的轻声细语。送你的。

嗯。

呃呃呃!叶老太说不出话来。要有什么好说,她实在要喊出来。救命!她直挺挺躺起半个身子,话语出不来,牙齿却取而代之地龇出来。

哎呀,她醒啦!要咬人嘛!老汤踉跄倒下。

在换掉六个护工后,顾安南明白了,不是护工出了问题,也不是他眼光有问题,更不是老太太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他们都有问题。

老太太叫了他的名字,把他的手放进了糖罐里,他摸到了那些细碎日子的结晶。那些他过去不懂得、未来也未必懂得的——他母亲的所有难处。他从罐子里抓了一把盐,摊在手心里,暗灰色,像从这么多年腌渍生活里结下的细渣。他把它们舔进嘴里,就此吞下。那层咸嗖嗖的味儿就顺着他的身体滑落下去,装进了他母亲的嘱咐、他父亲和他叔叔的人生。这就接近于一场盛大的交托仪式了。

妈,他唤她。现在,又剩了他们两个人了。当然,原先也是两个人,但原先是原先,原先同今日毕竟有了质的不同,仿佛一张纸被水洇湿过,晾干,它也不再是原先那张纸了。纸的纤维变得脆薄。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阿蔓蔓延过来,阿蔓走了。而且不是那么痛快地走,是藕断丝连地走。

怎么说藕断丝连呢?因为,她住进了他们家隔壁。老汤已经罔顾儿女声讨,一心把阿蔓接了家去。他送她的金项链如今刺眼地挂在她细瘦的脖子上。她表情羞臊。能不羞臊吗?顾安南从母亲这里,听到了她怡然接受了老汤的信物(她母亲称之为“恬不知耻”)——无疑是一次非常深刻的打击。紧接着,老汤觍着脸(带来的是一盏精致极了的陶瓷糖罐),来讨要阿蔓了,说要她去照顾他。说是照顾,实际就是嫁了他。就是要把一朵鲜花硬生生往牛粪上插。但对此,牛粪喜出望外;而花也完全没意见。阿蔓,连同她因为拆迁而不知何处为家的父母们、弟弟们,如今有了老汤的树荫。好乘凉啊。好乘凉——冷天就冻死他们好了。

当老汤带着新婚妻子阿蔓过来道谢时,叶老太让新的护工——葆姨给她梳好了长溜溜的辫子。腿脚边,被子角捏得齐整了又齐整。她端庄地挺立着背,只是一副华丽的空架子。但似乎那就是她的一座山头了。而阿蔓,那个不死草,终于滚过了沙漠,发现了一块属于她的绿洲。叶老太想,就凭你,以为老汤真的是一片绿洲吗?

她嘴角弯了弯,露出一种诡异的冷笑,是一种看透却故意不肯透露的冷笑。她扬着下巴,下颌骨对准了阿蔓。她要她知道,她就算是躺着,也是她的主子。而她就算站着,年轻又丰茂,她还是个保姆命。更何况,不要得意太早。年轻与丰茂终究会过去的,倏忽就过去了。快得就跟眨眼似的——难道她不就是从年轻里跋涉过去的吗?

阿姨,谢谢。阿蔓缓缓地抬起眼睛。她当然要道谢。叶老太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另外,还另送给“新人”一只糖罐子。是由顾安南亲自从高档礼品店挑选来的骨瓷罐,对着阳光,呈现一种薄纤透明的牛奶白。叶老太也在里面装了一把粉,一把盐,一把糖。反正,她是这么告诉她的。

而顾安南背对着她,他的背刀剑一样寒光凛冽。他无法面对她,她是如此忠诚践行了叶老太的理念(安南,她们都是些狐狸精呐,她们只爱钱!要把男人抽骨吸髓的)。可是望着那竖起的刀剑,阿蔓动容了。她慢慢抽噎起来,在他们面前擦了泪。也许,对于即将新婚的不适和对顾家宽容的感怀一道涌了上来。

叶老太嘴角流口涎似的流出一丝笑。阿蔓眼里晶莹着,眸子漆黑,映着屋里垂吊的明灯,像是闪着两朵鬼火儿。阿蔓,男人走平道,女人这辈子走坑坑洼洼的路。女人的命总也要遭那些罪。都这样子过来。你既然选了,就走下去。坑坑洼洼,那也是路,只要它通往的是好的地方,那你就谢天谢地吧!

顾安南诧异地抬起头来。他简直不肯相信这些话儿能从叶老太嘴里说出来,又顺溜又好听。他盯着叶老太,看着她满脸慈祥,又听她道,阿蔓呀,你听我的,心里委屈、心里快活你都抓把盐、抓把糖往嘴里放。你品品那个滋味。那个滋味就是你过的日子的味儿。日子就是这一把盐一把糖,齁也好、甜也好、淡也好,多早晚你都得咽下去哩!

多早晚,都得咽下去。阿蔓一双素手,利索索地拧开了罐子。罐子呈葫芦型,雕刻着金陵十二钗,刻工细腻。她抚触着那些翩翩的女孩们,眼里的泪哗啦啦往下坠。她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又抓了一把,往嘴里塞,一面哭一面吃,嘴角留下白色的涎水……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胡乱抓一把药吃。或者,就像一个要去赴死的人,对自己的欲望赶尽杀绝着。

可是,阿蔓刚离开,叶老太颓然倒在床上。我的脚,我的脚哎。她一直忍着疼。葆姨掀起被子,被单下面的脚面上,血糊了一片。

十一

手术后的日子,像一只薄薄的刀片,从坚硬的岁月里切过去。叶老太又从医院回到了家。叶老太希望顾安南把她推到楼顶。晾晒衣服的竹竿上,垂吊着一轮硕大的慵懒夕阳。叶老太就那么久久地凝望着夕阳。只有这一刻,顾安南会觉得,他多年来相依为命的母亲,开始流露出垂死之人的平和。

顾安南指着前面高楼凹进去的地方,那里,那就是城中村。我那个项目马上要拔地而起。他说“我那个项目”似乎带那么一点儿夸大的语气,是一种大包大揽的夸张。叶老太表情里融着橙红色光。那条残缺的脚似乎把她的怨气割断了。她用毛巾被裹了裹膝盖,我们可以在那儿买房啊,你们不是有优惠价吗?忽然,她欢欣鼓舞似的,我们就在那儿买房,我们根本不用住在这里。言下之意,他们不必面对着隔壁,用垂死的惨烈来陪衬别人的喜庆。

那只妖娆的不死草和那个返老还童的老男人。一对狗男女。

对门要举办婚礼,发来低调的请柬。顾安南在葆姨要扔出门的垃圾袋里瞥见的。顾安南不像他母亲那样介怀:他又恢复了一个单身男人跟单身这件事的相濡以沫。再说,他也终于知道,有些大楼是不需要填缝剂的,他们有自身的水泥,照样耐磨、防水,抵挡蚂蚁、蟑螂的侵蚀,昂扬地挺立——至少,他需要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

偶尔,楼梯间,他会碰到瘦削的阿蔓。窗户切割进来一点儿方方正正的阳光,他的身上染了她的影子。只有这时候,他会愣一下。然后避重就轻地,往阴影里靠一靠。

但是,还有人对这件事不满。有一天,老汤的儿女和家属们横七竖八,站着坐着,一个个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老汤避而不见的结果,就是他们“哐哐哐”把门敲得响亮。葆姨出去买菜时,那些媳妇们闺女们还拉住她评理。也有打探那小保姆年方几何,有甚家属的。他们扎堆在楼道里,叫骂、静坐。顾安南关了门,看见叶老太脸上现出一种柔和的平静。

到底,她走出这一步还以为天衣无缝哩,她点评说。但顾安南记得,老汤说过,要低调办事,先娶了再通知儿女。此刻,儿女不知从哪里提前得了喜讯(噩耗)。

叶老太把轮椅转到门口,耳朵趴着,听动静。顾安南趁机又拿起她手机——紧接着,发现她近来几个通话记录,显示的通讯者名为:隔壁儿子。顾安南抬起头来,猛然吸了一口气。他感到肺部胀大了,但依旧憋闷,好像有一只拳头堵在那儿——这个家非得搬离不可了。而且,越快越好。

顾安南跟葆姨插空收整了家里的东西。对于老汤送的各种糖盒,叶老太一个也不要。她只要条案前的那只罐子——顾安南想不起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抱着它了,似乎它才是她灵魂的容器。

走的那天,叶老太把罐子中最后一点儿盐洒在屋里。嘴里念念叨叨。她在葆姨帮助下,虔诚地匍匐在地,跟这个屋子告别。一道阳光从窗帘后面飞过来,像一座金钟罩完整地盖在她身上。顾安南想,真是一座金钟罩就好了,把她,把他们都罩到里面。

叶老太抬起身子,跟葆姨要了一把砸蒜的捣锤。啪嗒,她敲碎了罐子。我都快死的人了,轻松一点是一点儿了。叶老太说。这时,他们听到了隔壁嘈杂的动响,有人在叫,有人咆哮,有人哭,有人跺脚。叶老太的脸上披挂起了一种新鲜的兴奋。

怎么了怎么了?快去看看,阿葆!

葆姨从猫眼里,嫌看不够,敞开一线门缝,阿蔓被他们啪啪扇起耳光。顾安南听不下去了,一把搡开葆姨,要出去英雄救美。

安南!安南!你给我站住!今儿你就不能再出门!你忘了你前儿个上的当吃的苦!顾安南深吸了一口气,停住,慢慢地,颓然地收回了手。

那天余下的时间,楼道里还是堆满了人,以至于搬家工人无路可走,只好抱着膀子看热闹。后来,当他们终于挪出一条道儿来,到顾家搬东西。葆姨掩上门,兴奋地两手攥拳挥舞,老头子跟小娘子这下非结不可了!小娘子怀孕啦!那家儿女们让老头签了合同,写了啥遗嘱,什么继承权的。嗨!猜怎么着!那小娘子啥也没图着!

什么!叶老太猛然从膝盖上拿掉毛巾被,快跟我说说,别,你快去听听,快去——顾安南忍不住了,一把上前拉住了葆姨,你给我走!今天就走!咱們解除合同!这是给你的工资!他从钱包里掏出大把钱,掼到女人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叶老太之前就解雇了护工——也是叶老太似乎唯一满意的护工。

然后,他大踏步往外走,在即将踏出门去之前,叶老太叫住了他——安南!安南!他像听到了一种索魂符似的浑身哆嗦起来。好像叶老太脚底的那只黑乎乎流着血的洞开始在他身上,在他魂魄里也敞开了口,就快大到把他吞没了。他转过身,他不得不转身。

他想把很多恶毒的字眼赐给她,就像她赐给他生命。但是他忍住了,就像他忍住了拳头。他叹口气,干吗!?

叶老太狰狞地微笑着,嘴越咧越大,那只黑洞从嘴上复活过来似的。她招呼顾安南过去,儿子,阿蔓她摆脱不了那个贱命的,儿子,你知道她吃的什么吗?我告诉你,不是盐,不是糖,当然——也有盐也有糖,但最重要的,是小二的贱骨头!那丫头吃了小二的贱骨头,她就像我一样,一辈子就是那个命,一辈子背着那个命。她就是一条狗,就是一条狗!哈!我们不搬家了。我们别搬家了。我要看看他们的下场!我就是要在这过下去,好看看她的下场!

顾安南扒开她的手,慢慢地,再次倒退到门口。他看着叶老太迎着夕阳挥舞着手臂,像是一把干柴燃烧着自己,也殃及着别人。她的口涎和吐沫四处横飞,给干柴助燃。那一束几乎接近安宁,几乎要成为灰烬的生命,被鬼魅地、悚然地煽动起来了。

而外面,那场盛大的讨伐还在继续,也许,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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