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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问问李志飞:理想主义归来

2023-09-13朱秋雨

南风窗 2023年18期
关键词:问问硅谷创业者

朱秋雨

在中国AI界,李志飞算一个非典型的CEO。

2020年,他将公司从中关村搬到了西直门北京交通大学附近的商用大厦。他解释,这是为了防止公司的人被集中挖角。

李志飞的办公室在大厦的三楼,没有落地窗,眺望不了金光闪闪的写字楼玻璃幕墙。窗外西二环黄色墙面的大楼充满了年代感,这与许多科技公司坐享的无敌景观有些不同。

这是一位中国AI创业界的“老炮儿”。2012年,在谷歌总部做科学家的李志飞辞职,回国创立出门问问。他认为,随着移动互联网兴起,语音交互的时代马上来临。

起点很高的李志飞一度“春风得意”。2014年,他在微博写:“谷歌全球20余华人科学家有三位投诚我司,放到硅谷创业公司也罕见[嘻嘻]。”

现实却是,2012年到2022年的10年,绝大多数人始终没习惯用语音与“Siri”“AirPods”之辈互动。出门问问曾经力推的智能音箱、智能穿戴等设备,很多都已不再生产。

李志飞一度沉寂,极少公开发声。

直到2022年底,ChatGPT来临。

他在很多场合兴奋地说,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未来10—20年最重要的一件事”。

但这一次,让他预估出门问问未来做到什么样子,他答,最近笃信一句话,“伟大是不能被规划的”。

创业11年,答案显然已经不同。

但李志飞告诉我,这些年,他仍想用科技改变世界。只是,他如今是一位“深度理性的理想主义者”。

竞争,竞争

“海归”背景的李志飞从不掩饰,自己推崇硅谷那一套。

出门问问的招聘启事写着,这是一家“有硅谷范儿工程师文化”的AI公司。从谷歌“下海”的李志飞早年爱说,出门问问要做“中国版的google”。

2020年,全球因为新冠病毒节奏放缓后,李志飞干脆向硅谷学习,实行“分布式办公”—将公司人员打散至全国各地。除了北京总部,出门问问人员还分布在南京、武汉、深圳、台州等地办公。

7月,上海世界人工智能大会恢复线下举办,李志飞没和其他国产大模型创业者一起出现。他带着一堆困惑,在今年第二次飞去了美国旧金山。

“大模型的参数最多能做到什么规模?除了AIGC,硅谷还有什么大模型的落地项目?”遇到问题,他习惯先去硅谷寻找答案,想在认知上领先对手。

但这次,李志飞发现,国内的大模型创业者们追赶得很快。“在北京,每周末都举办各种AI论坛,随便找一个人都能和你聊大模型。”而就在半年前,懂行的人凤毛麟角。

國内的环境让李志飞意识到竞争激烈。这次,就算到硅谷去,也很难得到新鲜的认知。

2023年8月,北京刚结束暴雨,坐在西直门的办公室,李志飞与我聊起他的AI创业。嘴里提得最多的词,是“转”“很转”。

湖南方言中,这是“卷”的意思。

竞争,竞争。2023年2月,ChatGPT引爆中国AI圈。

李志飞也处在一个极度激动的状态里。每天阅读大量论文,想搞清楚OpenAI的技术路径。“早上5点一睁眼就赶紧学习。多睡1个小时都害怕比别人落后。”

他每天会见很多人,从早到晚聊大模型,“嗓子都讲哑了”。

也在那个月,李志飞与美团联合创始人王慧文、两位真格投资人会面,吃了一次饭。

这场饭局上,早已经“财富自由”的王慧文当场发了条朋友圈,宣布个人出资5000万美元招兵买马,加入大模型创业。

这个数字是李志飞给出来的。四人在饭局上聊起大模型的入局门槛,李志飞分析:“至少需要5000万美金—2000万美金买算力,2000万美金招人,1000万美金标数据。”

相比王慧文,这位在业界打拼多年的AI创业者,感到焦虑的东西并非技术而是竞争。

在一次采访中,李志飞回忆:“当时(王慧文)确实比较上头,我一提到竞争,他就反问,这么伟大的事情,你还关心竞争?”

“在北京,每周末都举办各种AI论坛,随便找一个人都能和你聊大模型。”而就在半年前,懂行的人凤毛麟角。

李志飞确实变了。他回忆,2023年,农历春节的第二天他就去了美国,想抓紧弄清楚OpenAI训练大模型的经验。他本以为这将是一个门槛很高的项目,自己赢在了起跑线上。

但春节假期后,“无论是巨头还是大佬,都跳进来说要加入大模型创业。那时我的心理压力很大”。

他记得一次,在硅谷与华人投资人聊天,结束后对方问:“李志飞你怎么了?”他才发现,聊天过程中,自己反复提起的,是竞争和可能遇到的坑。

而他曾经,与硅谷的多数人一样,只关心如何推动创新。

理想主义“低头”

李志飞渐渐发现,变化都是过往走的弯路教会他的。

“人老是失败也会很沮丧,”他告诉我,“我现在希望一方面能实现理想,另外在商业上也能更成功。”

推动商业化,不是李志飞最擅长的事。他在2021年受访时总结:“创业就像出题,需要定义最后的商业模式是什么……而绝大部分技术创业者都不是出题高手,而是解题高手。”

这是李志飞踩过坑后才得出的自我认知。正式创业前,他在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计算机系念博士,是其中少有的中国面孔。在谷歌的两年多里,他设计出了知名的谷歌手机离线翻译系统,很快便滋生辞职想法。

他告诉我:“很早我就知道自己只适合创业。”从大学开始,他便对将一个新技术“从0到1”实现的过程尤其着迷。

2012年,李志飞辞职回了北京。留美的光环让这位新人创业者异常顺利。没体会过普通创业者的融资困难,他对媒体回忆,刚创业时,“(产品、商业模式)什么都没有,红杉就给了我1000万,那时主要看人”。

很快,他拉上了谷歌同事雷欣,两人一位当CEO,一位做CTO(首席技术官)。

两人有着同一个技术理想。“从成立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是要定义下一代人机交互。”雷欣当时解释。

李志飞自我剖析称,那时的他对技术有强烈的使命感。“2010年移动互联网发明时,我觉得这种交互方式很反人性。人最自然的交互方式,应该是直接用语言。”

他创业的第一步,便是在微信公众号等平台,做语音助手“小问”,帮助用户用语音搜索内容。

被看好的创始人和团队让公司光环加身。2015年,出门问问拿到谷歌C轮融资,成为AI界的明星企业。

这位起点很高的创业家没有预料到的是,拿到融资后,头顶的光环已经自带商业化倒计时。

为了实现语音交互的梦想,李志飞决定从算法转做智能硬件。2015年6月,出门问问智能手表Ticwatch发布。紧接着,车载后视镜TicMirror、智能音箱TicKasa等AI硬件相继推出。

那时他的志向不小。被人问道,为什么不像多数AI企业一样,做面向企业的to B应用,他回答:“我们创业从来不是为了活着。我们从来没有生存的危机,我们要活着太容易了。我们真的希望能够推动一个行业,或者促成一个更大的创新。”

少数人趟过的路充满泥泞。做To C市场,让李志飞尝到了竞争的“苦头”。

2017年,智能硬件这杯羹被国内巨头盯上。单在智能音箱,2018年,天猫、小米、京东、百度等巨头,都推出了自己的品牌,互打“价格战”。巨头们合力,将曾经三位数价格的硬件降至两位数的“厮杀”。

少数人趟过的路充满泥泞。做To C市场,让李志飞尝到了竞争的“苦头”。

李志飞本以为出门问问有优势,能带来更好的产品体验。但在2018年,他逐渐认清巨头下场的可怕。

他无奈地对媒体表示:“如果巨头仍持续以价格补贴抢占市场,纯粹做C端市场的创业公司,会更为艰难。”

为了维持公司,李志飞还是转向了B端市场,2017年,出门问问获得大众汽车1.8亿美元D轮融资,成为突破10亿美元估值的“独角兽”。

這是许多中国AI企业的“终局”—拿下政府或大企业,签署定制化AI服务。智能客服、车载语音,是当时AI公司两大落地应用方向。

但AI创业者都知道,这并非最佳路径。行业普遍存在的问题是,面向To B后,AI公司的毛利润不高。

李志飞后来评价这阶段的AI创业:“商业模式不行,投入很高、产出很低。所有公司陷在商业化糟糕的状况里……”

工程师创业家

近年,李志飞经常反思AI创业踩过的坑。其中一条经验,便是“接地气”。

“所谓的理想主义就是不知道现实什么情况。我对很多从硅谷回来的创业者说,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你要更接地气,否则会死得很惨。”

意思就是,不要只谈理想,不想商业化。

现实的资本给李志飞浇了一盆彻头彻尾的冷水。2019年,AlphaGo引发的AI投资热度退去。众多VC投资机构在这年纷纷意识到,AI创业是一个周期长、短期回报低的项目,纷纷退场。

局内人都感受到了AI寒冬的凛冽。

而出门问问刚在前一年,将公司人员扩大至千人。据媒体报道,出门问问彼时还推出了海外业务,将海外的AI零售分北美、欧洲、东南亚三个领域,由三个完整的独立团队负责。

但到了2019年,面对只有营收增长没有利润的报表,李志飞只能提出,公司要“变档加速”。

七条智能产品线,最终被缩减成了只剩智能手表、智能车载两个主线。同时,千人规模的公司被精简到了500人。

2020年,向李志飞直接报告的十几位中高层,有5位对他提出辞职。

那段时间,他痛不欲生。

“每天早上醒来觉得自己是天才,傍晚就觉得怎么这么傻X,做过那么蠢的决定。(我和)谁都不想说话。”他回忆。

至于怎么熬过这段至暗时刻,李志飞说,一切还是源于他的工程师人格。

他把创业当作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过程。“创业遇到的很多问题,就像调各种各样的参数,我去观察(调整后)组织会怎么变化,成本怎么变化,最终产出如何。”

这样的思维,让他更坦然接受失败,想象创业就像科学家做研究,“先基于现状预测,提出一个假设。接着有几种选择,还要做实验验证”。

学术假设也会有不成立的时刻,何况商海创业呢?

低谷期让李志飞变得沉静。现在,他告诉我,过往的教训有两个最大的作用:“一是让我们明白哪些东西我们不擅长,就不要做。二是这些失败的尝试最后建立的是一种能力。今后会有用处的。”

2022年,李志飞感受到自己能量的恢复。业务线缩减后,他终于感到些许的轻松,将研究重心放在了更轻量的AIGC(AI生产内容)应用上。

到了年底,他发现,过去三年沉寂的时光,让他与团队意外地拥有了研发大模型的“认知优势”。

早在2020年,GPT-3问世时,他便与硅谷的朋友讨论了基于“暴力美学”的通用大模型。

“大模型在短期内,谁也不会成为王者。你这一刻被更聪明、更努力的人超过了,并不代表你不能下一刻抓住。”李志飞说。

那时,技术派的朋友都为GPT-3的通用性惊叹,但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偏学术的研究。

只有“行动派”的李志飞,在公司内部找了几十人,组团队立项。他想跟上国际趋势,率先研发大模型,做一个像Jasper AI一样的AI文案类应用产品。

结果,他们的模型规模只有60亿参数,和GPT-3的1750亿参数相差甚远,算力又不够。研究了8个月,团队发现,模型“举一反三”能力很弱,想要达到GPT-3的水平需要巨大的投入。

“这让我们很绝望,觉得太难了。后来,这组人直接去做3D数字人去了。”李志飞说。

直到OpenAI带着ChatGPT的浪潮降临,李志飞再次感受到直觉的召唤。这一次,他不愿再保守。

“这是一个技术范式的转变,让我看到很多新的可能。”他宣布,All in大模型创业。

他要再度跳入激烈的创业大潮中去。

今年6月,出门问问宣布赴港IPO,如果上市成功,将成为中国“AIGC第一股”。

李志飞记得,做出大模型创业的决定后,他最开始患得患失。“有点fomo(fear of missing out),觉得执行起来很难,担心被更聪明的人超越。”

但到了4月,他慢慢变得松弛。因为他逐渐意识到,烧钱的大模型创业,面临的竞争也将是长期的。

這是他创业11年最大的教训。那就是面对起伏与诱惑,人要屹立不倒地看向长期,坚持自己。

“大模型在短期内,谁也不会成为王者。你这一刻被更聪明、更努力的人超过了,并不代表你不能下一刻抓住。”李志飞说。

这一次,他不再预测出门问问今后几年会做成什么样子。

但让他这阶段很自信的是,经过这些年的修炼,他变成了“极致理性”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性格能帮助他克服创业的所有不安和痛苦,只需要专注克服困难,解决问题。

“但极致的理性会不会也有弱点?”我问他。

“当然有,”李志飞说,“(我)可能不会给到(大家)那么大 surprise。”

“但如果,我不这么做,公司已经死10次了,”他说,“至少我没死,我一直在战场上,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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