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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情感美育思想析探(1920—1930)

2023-09-13朱祥虎

艺术家 2023年2期
关键词:蔡元培美育美的

□朱祥虎

“美育”一词最早出现在王国维的《论教育之宗旨》(1903 年刊文):“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而后在1904 年刊发的《教育世界》上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中,王国维从美为何物开始细述,援引康德、叔本华之唯心感物论,辅以亚里士多德、哈奇生、席勒等哲学家或美学家、教育家关于美能使人的内心得到纯洁与高尚的观点,总结出我国古代六艺之乐艺教育乃“始于美育,终于美育”,近代以来美育之于教育的意义正式提出。真正把美育付诸实践的是蔡元培:不仅是关于美育文论的撰稿与演讲,还有几十年间进行的各种软硬设施与美育活动的创见规设,如造型美术、音乐、文学、演剧、影戏、留声机与无线电播音机以及公园等,充分展现了中国现代美育教育奠基人的思想前见。

一、一无杂念——《对于新教育之意见》

蔡元培刚出任教育总长,便在《民主报》上发文《对于新教育之意见》,提出了美育的具体含义。文中把教育分为军国民主义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德育、美育以及世界观教育五种形式,认为美育与世界观教育是“超轶政治之教育”,尤其美育在具体的分科计分上占二十五分之多,表明了蔡元培对美育的重视程度。蔡元培关于美育的基本原则是:因为人人都具备美感之情,它是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的中间存在,教育家的使命是把人从现象世界之感性引入实体世界之理念过程,而需要进行关于美的创作、欣赏等系列活动的教育环节,所以“美育毗邻情感”。蔡元培说,“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也就是说,具有美感的人的情感是一无杂念的纯洁情感,这明显继承了康德超功利主义审美的观点,即“美是不涉及概念而普遍地使人愉快的”。美学家朱光潜认为这种愉快是不涉入单纯感官满足、个人利害、目的概念和道德观念的满足,蔡元培在这里认同了美感教育是单纯地不为功利左右的修心过程。王国维早在 1903 年和1904 年发表的《论教育之宗旨》和《孔子之美育主义》中也表示,人们在美的事物面前能够达到“无欲之境界”,所以他把教育分为智育、德育与美育三个类别,把美育直接解释为情育,为人之情感达到无欲而完满的教育,它与德育、智育有明显区分。两位先驱提出的美育义理具有明显的一致性,这属于启蒙的美育思想,是较多倾向于情感的净化无利,强调了它在美的触碰中发生的情感运动,与道德、知识上的运动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鲁迅也说:“(文章)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文章是艺术美的一类,读文章之人顿时存有美感,感耳与感目还只是外形上的条件,终归是内心情感的可感与可塑,即表明了美育是修心而非练技上的中心内容。

另外,这一观念的提出,又与当时的社会实际紧密联系。王国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举孔子之言即“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列出圣人把艺术美育放到了与德育不分上下位置的种种缘由,而现实情形是“顽固遵循利用之大宗旨”。他在晚清政府变科举、采西学的过程中,力求中体西用的整体框架并保留了致用的工具,虽然在艺术与美的科学探索上并无明显进步,但美育的这种无利教育思想却在某种意义上支撑了它的有利位置。蔡元培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中同样看到了,“我国地宝不发,实业界之组织尚幼稚”,且在清末西方列强财富掠夺与资本垄断下国家经济一蹶不振,尽管如此,“五者皆今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废者也”。正因为现实状态下实利一马当先、美育为所不道的教育背景,美育本身纯正无欲的重要性与紧迫性才显现出来。

二、普遍标准——《以美育运动代宗教》《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

蔡元培认为人的精神力量与宗教关系密切,并把它分成知识、意志和感情三种。他在1917 年刊载的《以美育运动代宗教》演说,指明了西方宗教初期通过神的创元作为知识的解答与规则的遵循,并进一步生出利己与利他主义的非正当行径。早在1912 年,蔡元培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中,认为宗教一味脱离现实生活,并多次提到“实利主义教育”。首先,实利主义因为关乎民生、实业、国家而作为政治教育的重要部分,并在“其他教育类型”中占据半数内容,实利教育对于人民大众的知识素养启蒙以及经济上的科技生产力促发,真正有了科学教育的意义;其次,把历史、地理、算学、物理、化学、博物学归为实用学科,显然这些学科还只涉及自然科学,也只是狭隘的实用主义原则。实利主义实际只是应用主义的标准,只看到了科学世界中的效益部分,也就只有各个学科模式的机械化引用与遵循,还未与自由、无限、真理、改革、创造这些真正的科学概念发生内在联系。与此同时,宗教在现象与本质的认识上,总是孤立地把神作为根本与创造者,其他一切包括美的察觉只是为其服务的。蔡元培进一步指出,人的感觉存在正是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的连接,尤其是现象世界中包含的各种差别与欲求,这中间可以利用美的观察与陶育,使之走向真实。王国维亦言:“人于生活之欲外,有知识焉,有感情焉。感情之最高之满足,必求助之文学、美术。”美在于情感,美育在于发展情感。蔡元培认为,宗教通过殿堂建筑、宗教音乐、神圣图画等因素刺激信众的情感。他所看到的是为孔教奔走呼号的一股为反动政治服务的宗教迷信活动,因此喊出了这一“美育代宗教”的深远口号。在他看来,纯粹的美育过程与结果,是使人“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这就摒弃了宗教特有的狭隘为己的个性,因为它只是有选择性地进行美的创作与引导,窃取的总是少数人占有与精神垄断的果实,而真正的美具有普遍性的标准。他从社会与大众的角度,以“容多数人为快”为起点,开始在纯粹高尚“为快”的效力下,要求美育带来对社会改造、文化进步与教育普及的其他教育目的,而这又是从个人修心到社会整体的情感升华的美育包容。

首先,社会改造与文化进步是同步发展的,蔡元培不仅反对宗教迷信与它的政治服务,还在1919年发表的《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中提及,“文化进步的国民,既然实施科学教育,尤要普及美术教育”。在他看来,文化进步不只是口号,须有美术学校、音乐学校、文学、美学、乐理以及展览会、音乐会等实际行动,这使美育之中的情感与知识并行不悖。王国维言及:“美育者一面使人之感情发达,以打完美之域;一面又为德育与智育之手段,此又教育者所不可不留意也。”可见,美育同样是一种教育手段,具有认知的功能与道德教化的作用。鲁迅直言:“以为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所以,鲁迅一生都在做文章,他领导的木刻运动以及编印的中外美术作品,促进了社会审美知识与风化的整体进步。其次,在教育普及上,蔡元培倡导美育行为下的各种活动相较于其他讲演、文义具有更广、更深的影响。梁启超在《美术与生活》一文有言:“今日的中国,一方面要多出些供给美术的美术家,一方面要普及养成享用美术的美术人。这两件事都是美术专门学校的责任。”“我想国立美术学校的精神旨趣,是要替美术界开辟出一条可以人人共由之路。”

五四新文化运动带来的影响是革命性、根本性的。在民主、科学、自由、富强的旗帜下,扬起的是社会风化、国家尊严与个人精神紧密联结的思想主流。一批先进的思想家、革命人包括梁启超、蔡元培、鲁迅等,以期通过美感的特殊存式、美意的广泛接受的普遍标准,借助个人的培育改造而达到整个社会文化的进步,尤其要体现出自强奋进的民族精神气质。

三、移人性情——《美育与人生》

蔡元培在1931 年撰文《美育与人生》,提出了一个重要命题,即伟大而高尚的行为取决于感情的力量。他认为,情感力量可以通过美的陶养来积聚,因为美具有的普遍原则,包括形式上的比例和谐、内容上的动人意味、客观存在的各种美物与主观拥有的情感直觉等,能够进入广阔的接受人群,而且美不涉及利害关系,于是经过美的教养,人的生活价值处于高尚的位置。例如,蔡元培对日本教育进行考察后,有了开设女校的先例。初始“以为求国富强,人人宜受教育”,而名为“爱国女学校”,是集结于弱者合力以抵抗外来强者的入侵,是以自立自强为目标。此后,各种师范学校的诞生,表明“非只女学生应重手工美术,即男学生亦应重手工美术”。同时,蔡元培接受日本女校的教育宗旨,认为这种教育还可以发展到女权的进步意义上,因为女子只有在智识上有了觉悟才能开始各种社会运动包括女权运动。梁启超也提倡女子学校需在女性实际行动中发挥作用:既有教授真正知识的能力又有给予女性受教育权的双重号召。

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谈及:“情感的性质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质是现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现在的境界。”接着他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一文中说道:“歌谣是不会做诗的人(最少也不是专门诗家的人)将自己一瞬间的情感,用极简短极自然的音节表现出来,并无意要他流传。”歌声表现出的主要是情感深度,而作歌之人可以不必是懂得专门知识的诗人。梁启超认为的情感力量是源于歌声、美术、韵文之类的美的对象,即美的情感熏陶,能够使人的现时生命得到提升,这种生命境界又是自立自信与自然真实的。梁启超在《论民族竞争之大势》和《论教育当定宗旨》等文中表明他放弃了卢梭天赋人权说,转而宣传强权论,它又不同于其早期经世致用之政治目标,这种不同在于以政治体制为支撑的有效替换,但“梁在情感上牵连传统,理智上却疏远传统”,这里的理智强调与世界形势接轨的“先进文化理念”,尤其是以工具性理性为主导的价值观。

1933 年,鲁迅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中提起,“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鲁迅的启蒙主义仍然是以反对封建专制与旧有宗教神权为目标的自由与民主主义,但此刻的人生,首先是个人自立自强的先行,从他弃医从文转向个人精神的救治也可以看出。他认为,小说里的各个人物形象的人生经历,能够使读者看到他们自身的缺陷与优胜所在,并以此观照反省,成就自我的救赎与前进。这里的人物形象即是美的形象,由于读者的审美情感发挥了效力,而有了教益人生的过程。所以,他认为文章“能涵养吾人之神思耳”。“神思”即他所说的:“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以诗移人性情,使即于诚善伟美强力敢为之域。”性情包括理智上的思辨能力、道德上的实诚善良及情感上的真实无欲又高尚勇为。这时,艺术“美感的快乐,是由于人们沉浸于完全自由的审美境界中,观照了人生的真理,享受到人生的真正意义后,而产生一种由衷的快乐,从而使人们进入了理想的自由王国”。显然,由外在环境的自由浸化个人的自由,个人心境又作用于外部生活,从而实现个人的全面发展。

从修心无欲、普遍标准到移人性情的审美教育,美育意涵从单一纯净的情感陶冶,历经了与尊严、自由、风气和民主相融通的过程,美育的情感不只是感性无欲又无为的,而是吸收了理智与信念并发挥着巨大情感效力的典范。王国维在《论教育之宗旨》中谈道:“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显然,它的起点源自王国维引出的中国古典美学传统中的空灵境界说,保证了在思想立意上的传统性与前瞻性,并积极结合社会变动进行自我调适,最终发展出一个具备现代科学性质的以情感为本元的统一体,建立了这一具有深厚民族范式的美育思想。它们又此起彼伏,与时代浪潮同奋进,尤其是在蔡元培、鲁迅、梁启超等人的积极宣扬与实际行动下,国人的美育教育由此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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