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新变:历史脉络中的“东北文艺复兴”
2023-09-11胡哲刘晨晨
胡哲 刘晨晨
[摘 要]东北文学的发展是观照“东北文艺复兴”景观的一个重要切口。新世纪东北文学的创作当中所蕴含的文化精神与地域属性,是“东北文艺复兴”成为关注焦点的根本原因。纵观百年来东北文学的发展路径,从20世纪30年代东北作家群的创作心态与表现东北地方精神的创作传统,到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辉煌的东北工业题材创作,再到90年代的东北城市文学创作热潮,都是推动新世纪东北文学发展的珍贵养料。本文试图通过东北文学发展的历史脉络来观察“东北文艺复兴”的成因,探究新世纪东北文学得以发展的历史资源,并探讨其在当下实现了的创新与超越。
[关键词]东北文学;东北文艺复兴;传统;继承;地方性路径
[基金项目]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新世纪辽宁城市文学研究”(L18CZW005);东北大学博士后科研基金资助项目“东北解放区文艺政策与新中国文学体制生成研究”(20210312)。
[作者简介]胡哲(1984-),男,文学博士,辽宁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东北文艺振兴研究院副院长;刘晨晨(2000-),女,辽宁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沈阳 110136)。
2019年10月8日,说唱歌手董宝石与作家班宇共同接受了“GQ Talk”的采访,在这场采访当中,董宝石提出了“东北文艺复兴”这一口号。同年的11月30日,董宝石在网络综艺节目《吐槽大会》上以略带调侃的口吻再次提及“东北文艺复兴”。借助网络媒体的传播效应,“东北文艺复兴”这一口号迅速被大众熟知,东北文艺的发展状况也再次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这其中既包括董宝石、梁龙在音乐领域的探索和创造,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东北80后作家对一代东北人失落挣扎的生存境遇的回溯,还包括充斥着东北工业凋敝气息的《钢的琴》(张猛,2011)、《白日焰火》(刁亦男,2014)等影视作品的尝试与创新。创作者们不约而同地回归了一段沉潜的东北历史,再现了20世纪90年代市场化经济转型下的东北面貌。然而,这些呈现共同的东北记忆的作品,何以被视为东北文艺的复兴?新世纪以来的东北文艺发展状况是否具有更为深刻的“东北文艺”价值?事实上,东北文艺不仅是一个限定地域的空间概念,也是历史延续的时间概念。百年来东北文艺的发展,是不断传承与新变并逐渐接受经典化的过程。新世纪以来的东北文艺发展再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根本原因在于,此阶段的创作接续了百年东北文艺的文化精神与地域属性。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作家的创作,尤为突出地再现了20世纪30年代东北作家群的寫作传统,并丰富和拓宽了东北工业题材创作的表现内容,具有浓厚的地域精神与美学价值。新世纪东北文学的发展,标示着东北文艺在新的历史阶段又一次走向繁荣。本文试图在百年的东北文学发展历史中考察“东北文艺复兴”的成因,探究新世纪东北文学得以发展的历史根脉,并探讨其在新世纪发生了何种的变化与创新。
一、百年激荡中东北文学的发展路径
东北在封建社会作为“收纳”贬官犯人的边远地域,缺乏文化滋长的条件
王德威:《文学东北与中国现代性——“东北学”研究刍议》,《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即便东北的文明可追溯到四千年前,但东北始终缺少传统文化的谱系。在悠长的古代历史长河当中,东北总体上处于文化和文学格局的边缘。而这种情形在现代发生了转变,东北文学在进入现代之后开始焕发活力
逄增玉:《近现代东北的文化崛起及其意义》,《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并始终与历史时代的变革息息相关。首先是新文化的春风吹到了广阔的东北大地,东北的青年们开始投身于新文学的建设当中,以倡导新思想为根本宗旨的文学社团在东北涌现,如穆木天在吉林创立白杨社,高崇民、梅佛光在沈阳组织启明学会。传播新思潮的文学杂志同样遍地开花,《关外》《冰花》《北国》《辽风》等杂志共同推动着东北现代文学的勃兴。穆儒丐等作家对新文学的创作进行了初步的尝试,穆儒丐创作的连载于1919年11月至1920年4月的《香粉夜叉》,从思想主题到创作形式都已显露出现代白话小说的特征。此时期的东北文学紧随“五四”新文学的发展方向,尽管未在全社会引起轰动,但已初步显示出东北文学创作的自觉,为日后东北文学的繁荣蓄势。
东北文学真正开始崛起的第一个阶段发生于20世纪30年代,与抗日救国的抗战历史紧密相关。“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在敌人日益残酷的高压统治下,萧军、萧红、舒群、罗烽、骆宾基等一批东北作家被迫流亡关内,他们以东北儿女特有的粗犷笔调,书写了黑土地上人民的苦难生活与他们英勇不屈的抗战精神。在鲁迅的赏识与帮助下,萧军的《八月的乡村》以及萧红的《生死场》得以出版,其他东北作家也在关内左翼文艺界名人的帮助下发表了自己的作品。随着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骆宾基的《边陲线上》、白朗的《伊瓦鲁河畔》等一系列作品的问世,东北沦陷后的生活实景更加完整地进入到大众的视野。30年代东北作家群以恢弘的气势亮相文坛,掀开了中国抗战文学的新篇章
白长青:《抗日战争时期的“东北作家群”》,《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他们的作品深化了“五四”以来反帝斗争的文学主题,增添了抗日救亡的全新内容。东北作家群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作品的民族性与时代性上。他们的创作以再现抗战中的艰难生活为基础,以颂扬被压迫民族坚韧无畏的抗争精神为本质,发出强有力的时代呼声,在中国抗战文学史上占据独特地位。东北独特的风俗民情,以及东北人坚韧不屈、朴实勤劳的精神魅力也在作品中深深定格,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地方气质和审美特点,为东北文学的发展打下深厚的基础。
东北文学发展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于解放区时期,与国家政治经济建设息息相关。1945年抗战胜利不仅结束了惨痛的殖民地历史,也自此迎来了东北文学的复兴与建设逄增玉:《近现代东北的文化崛起及其意义》,《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为尽快实现东北的彻底解放,完成国家统一,中共中央决定成立东北局,建设东北解放区。党中央部署安排,从延安抽调了大批文艺工作者组成东北文工团进驻东北,主要包括原东北籍的作家,如萧军、罗烽、白朗、舒群等,以及一批在关内已经成名的作家,如丁玲、周立波、陈学昭、草明等。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马加的《江山村十日》等小说作品成为了当时表述东北地区土地改革的经典范本。在党的直接领导下,《东北日报》《东北民报》等机关报刊,以及《东北文艺》《东北文学》等文学刊物纷纷创办,宣传党的理论精神与文艺动态。东北文学全面吸收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并“在继承陕甘宁边区文学体制的基础上发扬光大”
逄增玉:《东北解放区文学制度生成及其对当代文学制度的预制》,《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
党对东北解放区进行的文化扶植与人才供给,直接带来东北解放区文学的勃兴与繁荣,为东北文学的后续发展奠定了基础。新中国成立后,工业化建设被确定为社会经济发展的中心任务
徐粤春、张斌:《新中国工业文学的回顾与展望》,《文艺争鸣》2020年第11期。。国家工作重心的调整使东北发展为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重地,大工业景观成为东北文学创作的主要表现对象
张福贵、张遥:《东北解放区文学的历史空间与思想价值》,《社会科学战线》2021年第2期。。作家草明的创作几乎与东北工业化的进程同步,她先后在牡丹江发电厂、沈阳铁路工厂以及中国第一个钢铁基地鞍钢体验生活,创作出《原动力》《火车头》《乘风破浪》等作品,其中《原动力》被认为是新中国工业文学的肇始。萧军与舒群的“回归”和转型对东北工业文学的发展也产生了重要影响。萧军扎根于抚顺矿务局,在劳动实践当中,切身体会工人的不易与艰辛,创作表现煤矿工人的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刻画了鲁东山、张洪乐等劳动模范,展示出东北工人在生产建设中的拼搏精神。舒群在鞍山轧钢厂工作期间深入基层,掌握了大量生动鲜活的工业素材,创作出长篇小说《这一代人》。舒群以坚韧质朴的李蕙良为主要表现对象,歌颂了东北工业战线上勇敢无畏、勤劳肯干的“这一代东北工人”。还有艾芜的《百炼成钢》、雷加的《潜力》三部曲、白朗的《为了幸福的明天》、罗丹的《风雨的黎明》、李云德的《沸腾的群山》、程树榛的《钢铁巨人》等,这批作品共同描绘了东北工业发展的蓬勃景象,以及东北工人力排险阻、建设祖国的英雄气概。在工业文学繁荣发展的同时,工业元素在影视作品创作当中也有所体现。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桥》《白手起家》等电影作品聚焦于东北工业生产一线,记录了发生于东北工业战线上的生动故事,展现出东北工人的精神风貌。整体而言,关于东北的工业题材创作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强势崛起,成为东北重要的文学资源。
经过了十年文革的沉寂,东北文学在进入新时期之后重新焕发魅力。尽管在20世纪80年代的创作中没有呈现出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繁盛,但东北文学开始汇入中國文坛“寻根文学”的热潮之中,作家以表现东北的地域特点作为共同的创作追求。例如:迟子建着眼于“北极村”世界,在《北极村童话》中运用儿童视角,不遗余力地描绘了发生在东北漠河童话般的生活故事;张笑天在他的作品当中熔铸长白山脚下的风土人情。学者林喦将80年代饮誉文坛的东北作家,如辽宁的李惠文、孙春平、津子围、陈昌平、于晓威等,吉林的张笑天、杨廷玉、王宗汉、王德忱等,以及构成了80年代“黑龙江现象”的迟子建、阿成、刘亚舟等,归结为一个“新东北作家群体”,对地域精神的坚守与对乡土家园的眷恋是他们共同的创作理念
林喦:《“新东北作家群”的提出及“新东北作家群”研究的可能性》,《芒种》2015年第23期。。80年代作为东北文学发展的一段过渡时期,显示出了东北文学从工业题材转型的趋势,创作者们追求的是在作品中表现东北独特的地域风貌。
东北文学发展的第三个阶段是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于此时的经济体制改革,直接促进了东北文学的彻底转型。随着商品经济及城市化建设的高速发展,作家的城市生活体验不断得到丰富,东北作家80年代的乡土视野逐渐扩展至城市当中,向城市文学创作的转型已经势不可当。阿成与迟子建的创作展示出他们作为东北作家的自觉。在《咀嚼罪恶》《马尸的冬雨》等许多作品当中,阿成描绘了一座“榆树之城”,书写哈尔滨的圣母报喜教堂、俄式小楼等俄罗斯风情建筑,展示了浪漫、神秘又带有异域风情的哈尔滨形象。哈尔滨的城市街道、地标建筑以及居民住宅也是迟子建表现最多的城市景象。从90年代涉及城市题材的《热鸟》《白墙》,再到新世纪以来的《起舞》《黄鸡白酒》《白雪乌鸦》等,升腾着烟火气的街道,承载人们精神寄托的圣·索菲亚大教堂,记录几代人生活记忆的红砖楼、半月楼,都是迟子建小说创作中的重要表现对象。城市文学的创作,使东北文学的表现内容得到了丰富与拓展。而与此同时,在文学的发展行进之外,东北又掀起了一场大众文化的狂欢。受90年代市场经济的影响,东北的文艺成分也在潜移默化之中发生了改变。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刺激了大众对通俗审美的需要,传播媒介的升级使大众文化的传播影响力得到了放大。随着90年代赵本山亮相于春晚舞台,东北的形象也在悄然发生转变。进入到全国人民视野的赵本山不再是一个个体,而是成为了代表东北的一个重要标签与符号。他以东北农民形象示人的小品、二人转、《刘老根》《马大帅》《乡村爱情》等系列电视剧,都在无形之中定格了东北幽默搞笑的地域形象。而这种“俗”文化却也在无形之中削弱了东北严肃文学的影响力。
东北文学发展的第四个阶段发生于本世纪初期并持续至今。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作家以“子一代”的叙述视角,深入到东北的历史当中,展示了经济转型大潮下一代东北人的精神创痛与失落挣扎。他们以相似的创作主题展现出了“群”的形态。新世纪东北作家的创作,凭借厚重的历史深度和独特的美学风格,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俗”文化给东北带来的负面影响,使东北文学重新得到大众的关注。董宝石的“东北蒸汽波”流露出一代东北人面对时代变迁的落寞感,《铁西区》《钢的琴》《白日焰火》等以影像的方式重现了东北20世纪90年代的历史面貌,表现出对东北历史记忆的缅怀。电影、音乐与新世纪的文学实现了创作主题上的“互文”。
总之,东北文学始终与历史时代变革和文学风向转换紧密结合,在不同时期展现出不同的发展面貌。但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以及对地域性价值的追求始终是东北文学发展的内核。“东北文艺复兴”为何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除了网络媒体的传播效应,新世纪东北文学创作本身所蕴含的独特魅力才是根本原因。对老东北作家群创作传统的再现,以及对东北工业题材创作的拓宽与补充,使得新世纪东北文学呈现出宝贵的时代价值与美学意义。
二、“后工业”时代的继承与创新
进入新世纪后,双雪涛、班宇、郑执成为了新一代東北作家的代言人,他们的作品接续了东北工业题材文学创作的血脉,并延续了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城市文学创作样式,以相似而又新颖的工业叙事形成了新一代东北作家群体。他们以发生于90年代的经济转型作为创作背景,将特有的东北“下岗潮”记忆与“铁西区”成长经验作为创作的核心素材。“工厂”不再作为被直接表现的对象,而是演化成一种特殊的工业氛围,渲染着工业气息的文化宫、俱乐部、红旗广场等城市意象,则成为表现的重点。创作重心的调整,标志着新一代东北作家在创作形式上所进行的变革和尝试,在无形之中实现了工业叙事与城市文学的结合。
此外,“子辈”的创作身份与回溯式的叙事角度,使新一代东北作家在创作心态及美学风格上表现出独特的个性。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工厂是国家经济与权力地位的象征,工人阶级承担着建设国家的重大历史责任。表现工人阶级的崇高与伟大是一项庄严的文艺任务,创作者多数都兼具着工人的身份,他们在亲身的劳动实践当中积累素材,记录工人阶级昂扬进取、排除万难的姿态,以及火热蓬勃的工业生产场面。正如刘岩所说:“在整个50-70年代,东北不仅是新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社会主义工业化得以展开的元空间,而且是社会主义文化最主要的当代叙事空间……在那三十年间,没有任何区域像东北一样成了如此重多、如此著名的当代英雄和英雄故事集中显影的舞台。”
刘岩:《历史·记忆·生产——东北老工业基地文化研究》,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第2页。凭借着领先全国的工业化水平及政治地位,东北的工业题材创作占据了国家文化生产的中心地位,呈现出强大的自信。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变革经济体制改革使工厂不再具备国家经济地位的象征意义,依靠工业而兴起繁荣的城市,也随着机器的腐蚀与工人的下岗,消散了昔日的荣光。工业发展的巨大惯性影响了东北文学的发展,新一代东北作家作为历史变革后果的承受者,续写了东北工业发展的“后传”。他们延续了东北工业题材的创作传统,却不再像萧军、草明等作家那样即时性地、与时代同频地去塑造澎湃昂扬的工人群体,突出表现如火如荼的工业建设场面,而是选择以“子一代”的回望视角,描绘计划经济时代结束后的一代普通工人的命运沉浮,表现出冷峻的美学风格。在班宇的《工人村》中,吕秀芬和刘建国夫妇积极响应国家“下岗再就业”的号召,“扎了个铁皮车,扛来煤气罐,在里面包起饺子,扁木勺抿着芹菜猪肉馅,一起一落,一捏一合,干净利索,四块钱一份,二十个,皮薄馅大,忙活了两个月,被工商税务连端两次,算下来利润微乎其微,遂作罢。”
班宇:《冬泳》,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188页。“再就业”失败的刘建国又加入了直销团队,“四处推销能吃的鞋油、多功能保健牙刷和纠错能力超群的VCD机,三个月过去,商品一件也没销售出去。”
班宇:《冬泳》,第188页。下岗后的工人生活不易,为了生存,夫妻二人被迫选择仰仗“有些权力”的警察姐夫,开一家带有色情服务的足疗店来维持生计。东北经济地位的变迁,造成了一代东北人精神上的迷惘,为了生存而被迫选择接受心灵上的折磨与挣扎。正像班宇在《梯形斜阳》中所说:“厂里总有下岗职工出现……甚至还有一觉醒来,照旧上班,到了单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下岗,不知何去何从,围着厂区骑车绕圈。”
班宇:《冬泳》,第140页。90年代的工厂不再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光荣与地位的象征,而成为了承载无数东北下岗工人焦虑与迷茫的载体,隐藏着东北一道巨大的时代伤痕。
新世纪的东北工业题材创作,打破了八九十年代以来工业题材几乎“失语”的状态,在接续了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工业创作传统的同时,以新颖的“子一辈”创作身份填补了经济转型后东北工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遇。创作不仅具备“文学”的价值,更有“史”的意义。新世纪东北文学对工业题材内容的丰富与发展,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充了东北文艺的广度与深度。
三、“文艺复兴”与“东北文学”的连续性
尽管新一代的东北作家展示出了一种新颖的创作角度与美学样式,但其发展与创新始终无法脱离百年来东北的文学传统而孤立存在。白长青认为:“地域文化的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研究这种地理文化的生态环境。当我们离这个文化的源头越来越近的时候,我们就能更充分地把握这种独特的地域文化的遗传基因,就能更深入地走进这种文化精神本质之中。”白长青:《辽海文坛漫步》,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66页。广袤的土地、飘扬的飞雪,寒冷的土地上更能哺育出具有忍耐力和坚韧性的人,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东北人民刚毅、粗犷、雄健、豪爽的性格底色,使东北呈现出不同于关内的特殊地域文化特征。这种独属于东北的人文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土生土长的东北作家的艺术气质。表现东北地域性格、探寻东北人的精神世界成为一代代东北作家自觉的创作理念。对东北底层小人物的关怀,是20世纪30年代东北作家群和新一代东北作家共同的创作内核。两代作家的内在关联,主要体现在对东北人的“精神寻找”,以及对东北人民品质的发扬当中,呈现出人文性、民族性的特点。
形成“寻找”的原因来自于“缺乏”或“丢失”。30年代东北作家群所要完成的“精神寻找”,是以文学为“武器”,以启蒙的方式唤醒在战争中惊慌失措、迷茫麻木的人民,重新激发东北人民的生命活力。处在敌人的侵略与压迫之下,东北人民不仅丧失了自己的家园乐土,原有的文化传统与价值观念也遭到严重破坏,道德伦理与地方秩序无法发生作用,精神家园不复存在。麻木、无措是当时广大人民面对战争的普遍心态。在这样的战争环境之中,30年代东北作家群自觉承担起时代之任。萧军曾自述:“我从事文学写作的动机和主要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祖国的真正独立,民族彻底解放,人民确实翻身以至于能出现一个无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
萧军:《我的文学生涯简述(续完)》,《吉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6期。以文学感召人民、激励人民,使东北人民摆脱麻木的生存态度,重新焕发东北“地之子”刚强坚韧的强大力量,进而投身到抗日的伟大洪流当中。这是东北作家对东北人民“精神寻找”所做出的努力。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中展现了艾老爹的思想转变过程。从面对战争无奈哀叹,缩起脖子躲躲藏藏,到坚定自觉地走上抗日救亡的道路。作者通过艾老爹的变化,为当时的东北人民指明反抗、斗争才是唯一的生存出路。在30年代东北作家的笔下,“精神寻找”更多指向“启蒙”,通过文学唤醒东北人民的家国之思与抗争意识,建立起东北人民共同的精神支柱。人是精神的载体,精神蕴含在人的实践活动当中。李青山、赵老三(萧红《生死场》)在残暴的统治之下发出“不当亡国奴”的怒吼;耿大(罗烽《第七个坑》)将手中的铁锹劈向狠毒的敌人;李七嫂(萧军《八月的乡村》)在压迫之中沉着冷静,勇赴国难。于苦难之中坚韧屹立,是东北人民宝贵的精神品格。冲破麻木与妥协,在重建民族精神的过程中彰显东北的力量。
关注东北人的“精神寻找”,在新一代东北作家的创作中得到了延续,并被赋予了新的时代意义。曾经“共和国的长子”,原本工业发达、经济繁荣的东北地区,在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发生了突然的垮塌,“非国有制”成为了新的经济形式,逐渐取代了让东北得以发展的“计划经济”形式。生锈的机器、废弃的工厂,面对社会转型大潮,惊慌无措的东北下岗工人如何弥补精神上的空虚与失落?这是新一代东北作家所要做的“精神寻找”。其中,发扬东北人民坚韧不屈的品格是不变的精神内核。时代的阵痛不仅使普通人面对物质生活上的困窘,更造成了一代东北人精神上的迷惘。新一代东北作家的创作,回答了如何“对抗”精神失落的办法——要始终坚信东北人的英雄气,要于迷茫之中坚持向前走的勇气,于失落中重新拾起东北人的刚强和坚韧。就像班宇《肃杀》中的父亲,下岗后买二手的摩托车拉脚儿为生,在彻骨的寒风中思索家庭的未来;《盘锦豹子》中,孙旭庭手臂受伤,无法再从事一线工作,但他绝不颓丧,依然努力地寻求出路;双雪涛的《安娜》中,“我”爸妈下岗之后卖茶鸡蛋挣钱供“我”上大学,即使遭人误解也不肯用调料作假欺骗顾客,永远守护着自己“共产党的工人”的身份;《飞行家》中李明奇坚持在红旗广场放飞象征着理想的热气球;郑执的《生吞》中,王頔的父亲是曾经的车间主任,但在下岗之后选择放下身份,摆摊卖炸串维持生计。每一个人物的身上,都留下了时代变迁过后的印记,错愕无奈但又乐观坚韧,他们既是凡人又是勇士,蕴含了一代代东北人勤劳朴实、坚韧不屈的精神品格。正如双雪涛所说:“我觉得那代人是有力量的,即使是沉默的,比我们要有生命力,比我们笃定。”何晶、双雪涛:《介入时代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小说写得像点样子》,《文学报》2016年11月10日。
新一代的东北文学呈现出与20世纪30年代东北作家群文学相似的文化精神,对东北人的精神世界和地域性格始终给予密切的关注,形成了深刻的时代意义与文学价值。百年东北文学始终根植于东北的历史发展,在长期的实践当中形成坚实的创作传统,积累了丰富的文学资源。在“守正”的基礎上创新才能实现东北文学的不断发展,并带动东北文艺继续走向繁荣。
结 语
东北文学在不断传承与新变的过程当中得以发展壮大。自20世纪30年代东北文学开始真正崛起,时代的风云变化以及东北的地域性格便成为了文学的重要表现内容,崇高的时代责任感与浓郁的东北情怀,发展为东北文学创作的精神内核,深深植根于每一代东北作家的心中。对时代问题的敏感把握,与对东北人坚强正直的地域精神书写,使双雪涛、班宇、郑执的创作具备了厚重的文艺精神与时代价值。全新的创作视角与美学风格拓宽了东北工业题材的创作格局,独特的创作身份与书写方式,使东北文学具备了“新”的特征,并由此再一次获得了长足的关注。整体而言,新世纪东北文学是百年东北文学的传承与延伸,是“东北文艺复兴”受到广泛关注的根本原因。作为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的发展状况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文艺的发展形势。新时代的东北文学已经为东北文艺发展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局面,但东北文艺绝不会裹足不前,而将在对文艺传统的传承与创新之中实现下一次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