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伴直:王孟故事在唐宋的误传与接受
2023-09-11傅绍良
傅绍良
关键词 玉堂伴直 王维 孟浩然 苏轼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3)07-0088-10
“玉堂伴直”源自苏轼,其在《直夜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云:“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此后被宋人接受并广为传写。“玉堂”是唐宋时期翰林院的别称,“伴直”是唐代寓直制度在晚唐的变异。在唐代文献中,无“玉堂伴直”一词,也无王维寓直翰林和孟浩然伴直的记载。依苏轼诗意,“玉堂伴直”应源自孟浩然夜入宫禁陪伴王维的典故。然而,从唐代制度和王、孟生平经历来考察,王、孟金銮殿的故事不可能发生,它是晚唐人的误传。宋人则在这误传的基础上再度改写,把“玉堂伴直”作为文人交往的最佳理想,确立一种基于文学的知音模式。本文就是从唐代的“伴直”现象入手,探讨唐人秘省伴直和玉堂同直现象,分析孟浩然金銮伴直传说形成的背景,通过解读宋人题写“玉堂伴直”的诗歌,揭示王孟故事在宋代传播和接受的特征。
一、晚唐的“秘省寓直”和“伴直”
所谓“伴直”,其实是唐人寓直的衍生品,因为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寓直制度的要求,所以又可以把它称为变异品。寓直,是古代朝官依照规定夜晚轮流在衙门内值班,而伴直则是当直官员在寓直时,有他人前来陪伴。这种“伴直”不同于有寓直任务的二人或多人相伴,陪同伴直者是没有寓直职守的他官或未入仕者。由于不是固定的制度,所以在今存的诸多政书中,几乎没有关于“伴直”的记载。但在唐代末期的懿宗、僖宗、昭宗时期,诗歌中出现大量的“伴直”一词。如韦庄有《南省伴直》,今人李谊注释为:“伴直:其为直宿也。时韦庄已第进士,为校书郎。……故当伴直也。”①其实这个注释是有问题的,他没有把“直宿”和“伴直”弄清楚,而是混为一谈。校书郎是否寓直还值得讨论,而“伴直”绝不是职责要求。这里我们有必要把唐代的宫禁制度和伴直现象的产生情形进行梳理。
唐代有较健全的寓直制度,②不仅对参直人员有要求,而且对违反寓直规定的现象也有较严格的处罚。同时,在唐代的卫禁制度中,对“夜入”和“夜宿”禁中也有更严格的法规。《唐律疏议》“卫禁”条,对夜入和夜宿禁中的规定有“宫殿门无籍冒名入”“宿卫冒名相代”“因事入宫辄宿”“宫殿作罢不出”“应出宫辄宿”“夜禁宫殿出入”等等,几乎没有给随意入宫和夜宿宫中提供任何机会,而且违者都有相应的处罚。如“因事入宫辄宿”规定:“诸因事得入宫殿而辄宿入容止者,各减阑入二等。”《疏》云:“议曰:因事得入宫殿者,谓朝参、辞见、迎输、造作之类。不合宿者而辄宿,及容止所宿之人,各减阑入罪二等:在宫内,徒一年;殿内,徒一年半。”③所以,在正常的寓直活动中,官员既不能随意违直,也不能随意留人宿禁,也就是说,寓直宫中时邀人陪伴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寓直的寂寞孤独是客观存在的。官员们独自在宫禁中寓直时,会生发有人相伴的渴望。如白居易《春夜宿直》所云:“禁中无宿客,谁伴紫微郎?”④而宫禁制度的约束,使得他们只能将这种渴望寄托在自然物象中,通过诗意的幻象,安抚孤寂的情怀。如白居易有《答马侍御见赠》:“苑花似雪同随辇,宫月如眉伴直庐。”⑤韩愈有《题百叶桃花》:“百叶双桃晚更红,窥窗映竹见玲珑。应知侍史归天上,故伴仙郎宿禁中。”⑥他们用拟人的手法,以花、月为伴排遣禁夜的寂寥,虽然在艺术空间里与诗人有情感交流,但那是诗思,是想象,是一种风情。
检唐代相关史料,晚唐之前,准确地说是唐末唐懿宗、唐僖宗、唐昭宗诸朝以前,基本没有关于“伴直”的记载。唐代文学作品中涉及“伴直”的诗歌集中出现在唐末的唐懿宗、唐僖宗、唐昭宗诸朝。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秘省伴直”或“秘阁伴直”问题。
据《唐会要》卷82“当直”条:“故事,尚书左右丞及秘书监、少府监、将作监、御史大夫、国子祭酒、太子詹事、国子司业、少监御史中丞、大事正、外官二佐已上及县令,准开元式,并不宿直。”⑦可知,在唐代寓直制度中,秘书省没有寓直的職守。武后时期,改秘书省为麟台,以张昌宗为麟台监,召李峤、阎朝隐、宋之问等学士修《三教珠英》。宋之问有《冬夜寓直麟台》:“直事披三阅,重关秘七门。”⑧这是珠英学士编书时期的临时行为,不是制度规定。宋之问寓直是为了完成著书任务,诚如他在《放白鹇篇》中云“著书晚下麒麟阁”,也许《三教珠英》编成之后就没有寓直现象了。唐代最乐于写职场生活的白居易,在任校书郎期间写了不少相关诗歌,但没有一首提到寓直或宿直,多以“才小”“清闲”之类的话自嘲,如:“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⑨即便与友有赏玩的夜宿,也多在寺观,如《首夏同诸校正游开元观,因宿玩月》:“官小无职事,闲于为客时。”⑩
但晚唐诗歌中,关于秘省、秘阁寓直唱和的诗歌多了起来。考察现存诗歌,最早写秘书省寓直的诗歌是李频的《冬夕和范秘书宿秘省中作》、喻坦之的《和范秘书宿省中作》,比他们再晚些的林宽的《和周繇校书先辈省中寓直》等。虽然秘书省寓直的具体时间已无从考证,职责和人数等也难知晓,但可以想见的是,由于秘书省在朝廷政治中权重不大,寓直秘书其实也没有什么与朝政相干的大事,所以,李频等人关于秘书省寓直唱和的诗作表现出了较明显的非朝事情怀。范駉的原作今已无存,李频和喻坦之的唱和诗能说明此事。李频诗云:“每日得闲吟,清曹阙下深。因知遥夜坐,别有远山心。芸细书中气,松疏雪后阴。归时高兴足,还复别朝簪。”①喻坦之诗:“清省宜寒夜,仙才称独吟。钟来宫转漏,月过阁移阴。鹤避灯前尽,芸高幄外深。想知因此兴,暂动忆山心。”②
应该说,李频和喻坦之的诗歌不仅依韵,而且还同景、同意,是较严格地依循范駉原作的和诗。唐赵瞞《因话录》载:“秘书省内有落石星,薛少保画鹤,贺监草书,郎余令画凤,时传号为四绝。”③可见李频等人对秘书省是很熟悉的。但安史之乱后的秘书省,其典籍收集整理能力已非盛世可比,如《唐会要》卷65载:“开成元年(836)七月,分察使奏,秘书省四库见在杂旧书籍,共五万六千四百七十六卷。并无文案,及新写书历案。自今以后,所填补旧书及别写新书,并随日校勘,并勒创立案,别置纳历,随月申台,并申分察使,每岁末课申数并具状闻奏。?旨,宜依。九月?,秘书省集贤院,应欠书四万五千二百六十一卷。配诸道缮写。”④可见秘书省对图书的收集、校勘、缮写等方面已很不规范,这种现象在唐代末期应该更为严重。这种能力的下降,其实是秘书省政治地位以及校书郎的迁转潜力下降的体现。所以,直夜秘书省时,寂静的夜色中,校书郎们除了有白居易式的闲适外,还会有一种极度的身份不适感,李频和喻坦之诗中的“别有远山心”和“暂动忆山心”,将这种不适感直接抒写出来了。
同样,李频这首寓直唱和诗的写作动机也值得探讨。李频的《冬夕和范秘书宿秘省中作》,标题又作《冬夜和范秘书宿秘省中作》,诗的题目与其《冬夜酬范秘书》有相似之处。《冬夜酬范秘书》诗云:“命嗟清世蹇,春觉闰冬暄。翻覆吟佳句,何酬国士恩。”这首诗似作于未第时,据周绍良《唐才子传》“李频”条“笺证”:“李频就试,旅寓长安,时间颇为不短,有多诗记之!”⑤李频今存有《长安书怀投知己》《长安书事寄所知》等等,记述其寓居长安求仕之苦况。他与喻坦之友,亦同滞科场多年,作有《贻友人喻坦之》《送友人喻坦之归睦州》等。他和喻坦之与范秘书的唱和可能作于同滞京师、干谒求第之时。
那么,九品校书郎对举子的科考之路有什么帮助呢?其实并没有。从创作动因来说,李频与范駉的秘省寓直唱和并非出自干谒,而是低品级的校书郎与挣扎在仕宦边缘的举子情感的相怜与相亲。虽然从官职迁转制度上说,秘书省校书郎“多当时文学之士”,⑥唐代许多仕宦较通达的文人,大都经历了此职,故有“美职”之誉。但晚唐复杂的朝廷矛盾使得官职迁转因人为的因素而出现诸多不可预测的变数,导致大量基层官员久滞下僚,校书郎也沦为悲情之职。洪迈《容斋随笔·容斋三笔》卷7“唐昭宗恤录儒士”云:“礼部侍郎杜德祥奏:‘拣到新及第进士陈光问年六十九,曹松年五十四,王希羽年七十三,刘象年七十,柯崇年六十四,郑希颜年五十九。’诏:‘光问、松、希羽可秘书省正字,象、崇、希颜可太子校书。’”⑦据赖瑞和考证,唐史上几个年老的校书郎,均在唐代末期。⑧ 基于这种底层生存的互怜,唐末秘书省寓直的官员与那些有诗才且滞于科场的举子们交游自然也就亲切而频繁了。
与李频等人秘省寓直唱和诗相比,郑谷的《秘阁伴直》和张乔的《秘省伴直》,伴直角色就非常明确了。如,郑谷《秘阁伴直》:“秘阁锁书深,墙南列晚岑。吏人同野鹿,庭木似山林。浅井寒芜入,回廊叠藓侵。闲看薛稷鹤,共起五湖心。”①张乔《秘省伴直》:“乔枝聚暝禽,叠阁锁遥岑。待月当秋直,看书废夜吟。残薪留火细,古井下瓶深。纵欲抄前史,贫难遂此心。”②从用韵及情感抒发上来看,这两首诗虽然与李频等人的作品十分相似,但应该不作于同时。因为李频比郑谷等人生年要早,且及第入仕更早。《唐摭言》卷10载:“咸通末,京兆府解。李建州时为京兆参军主试。同时有许棠与(张)乔,及俞(喻)坦之、剧燕、任涛、吴罕、张虫宾、周繇、郑谷、李栖远、温宪、李昌符,谓之十哲。……其年,频以许棠在场屋多年,以为首荐。”③所以郑谷等人滞于科场时,李频已是主试官了,不可能同时于秘书省伴直唱和。“十哲”之一的周繇,于咸通十三年(872)中进士,林宽的那首《和周繇校书先辈省中寓直》当作于此后。这也说明,李频之后,寓直不仅经常出现在秘书省,而且友人伴直现象也时常出现了。
郑谷、张乔的伴直诗歌具有明显的唱和特征,如果作于同时的话,还可推想秘书省寓直时不仅可以伴直,而且人数不限。把他们的诗与李频、喻坦之的诗相参读,可以看出其相同的仕宦情趣,即厌倦秘省的冷清,向往山林的自由。这种情感在稍晚的林宽那里也延续着,林宽的诗写道:“古木重门掩,幽深只欠溪。此中真吏隐,何必更岩栖。”④可见唐代末期作为最基层文官的校书郎,艰难释褐后对前途的失望和追求解脱的心态。秘书省的寓直和伴直是晚唐朝廷政治中的一个特殊现象。
综上所述,秘省唱和和秘阁伴直,是一群困守长安、游谒官场的士子们的人生写照。可以说,秘书省校书郎的基层属性,使他们与那些挣扎和徘徊在入仕边缘的才子们的心态十分接近。在晚唐伴直风气渐盛的情形下,众落魄举子便多此唱和或伴直,从他们的相关诗歌中,能显现出末世士人的仕宦状况。这是王孟故事得以误传的时代背景。
二、从“间游秘省”到“夜伴金銮”的误传
由秘省寓直和伴直,我们会直接联想到“玉堂伴直”主角孟浩然“间游秘省”的故事。我们之所以没有先讨论这个故事,是因为孟浩然与王维的秘省相陪其实并不存在,不能作为“伴直”的源头来考察。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间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⑤王士源虽是唐玄宗时人,但这段材料中的“游秘省”不合当时的朝规,让人费解。秘书省和尚书省等衙署一样,有严格的上下班规定,“凡内外官日出视事,午而退。有事则直”。⑥ 如前所述,秘书省本无寓直职责,而即使有,除当直官员外,其他官员都应离开衙署,不能留在省中赋诗作会。可知,孟浩然夜游秘省之事在当时是不可能发生的,王士源写孟浩然夜游秘省,很可能是把夜游宏文馆误记为秘书省了。据唐代的相关文献考察,孟浩然游宏文馆的可能性很大。《唐会要》卷64中有关于留宿宏文馆的规定:“开元二年正月,宏文馆学士直学士学生,情愿夜读书及写供奉书人,搨书人,愿在内宿者,亦聽之。”⑦宏文馆“精选天下贤良文学之士”,其直学士中有秘书省官员,而且可夜宿于馆中。孟浩然与“诸英华赋诗”,庶几在此处?《新唐书》作者似乎察觉孟浩然夜游秘省之不可能,改为“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① 所以,王士源称孟浩然“间游秘省”可能是误记。
孟浩然“间游秘省”的故事中没有王维,也没有涉及寓直和伴直之事。王孟故事在晚唐时期有所改变,增加了王维和唐玄宗角色,这个故事最早见于晚唐王定保《唐摭言》卷11《无官受黜》条:
襄阳诗人孟浩然,开元中颇为王右丞所知。句有“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者。右丞吟咏之,常击节不已。维待诏金銮殿,一旦,召之商较风雅,忽闻上幸维所,浩然错愕伏床下,维不敢隐,因之奏闻。上欣然曰:“朕素闻其人。”因得诏见。上曰:“卿将得诗来耶?”浩然奏闻:“臣偶不赍所业。
上即命吟。浩然奏诏,拜舞念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上闻之怃然曰:“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因命放归南山。终身不仕。②这段故事,辛文房《唐才子传》卷2沿用了,没有多少改变。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卷23也记有孟浩然因诗被黜之事,只是把王维变成了张说:“明皇以张说之荐召浩然,令诵所作。乃诵‘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帝曰:‘卿不求朕,岂朕弃卿?’”③关于这两段轶事的真实性,学术界讨论很多,认为与事实不符,兹不赘言。
从唐代宫禁制度上来说,王维在寓直时留孟浩然陪伴且遇唐玄宗,在开元年间也是不可能的。晚唐时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故事呢?仔细分析,原因可能有三。其一,基于对“间游秘省”的误读。王定保生活于唐末,此时连秘书省都已出现了伴直现象,说明当时衙署伴直现象已广为人知,所以人们便将孟浩然“间游秘省”(实为夜游太学)的故事附会为陪伴王维禁中寓直。其二,基于对孟浩然终身未仕的同情。如前所述,唐末诗人伴直秘省是下层失意文人的精神互慰,孟浩然的身份符合这种场景,如《唐摭言》将其归为“无官受黜”,而《北梦琐言》卷7将其归为“以诗失意”条,只是角色换为李白。孟浩然“以诗受黜”“以诗失意”的遭遇,寄寓了唐末失意文人怀才不遇的情感。其三,晚唐小说有“偶遇帝王”的构思模式,孟浩然“间游秘省”转述为偶遇玄宗,与当时的小说叙事方式有关。在“无官受黜”条中还记载了贾岛受贬的轶事:“又尝遇武宗于定水精舍,岛尤肆侮,上讶之。他日有中旨令与一官,谪去乃受长江县尉。”关于贾岛受黜之事,五代蜀国何光远《鉴诫录》卷8《贾忤旨》记载尤详。兹摘其相关部分:
岛后为僧,改名无本,入京投蜀僧悟达国师(知玄)院中。(略)及宣宗微行,值玄不在,上聆钟楼上有秀才吟咏之声,遂登楼,于岛案上取吟次诗欲看,岛不识帝,攘臂睨帝,遽于帝手夺之曰:“郎君何会耶!”帝惭赧下楼。(略)遂御札墨制除岛为遂州长江主簿。④
贾岛故事之真伪在周绍良的《唐才子传笺证》⑤及傅璇琮主编的《唐才子传校笺》⑥中都有考辨,本文的摘引部分,是为了形成与孟浩然轶事的对照,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唐末小说家构思落魄文人与皇帝偶遇的基本模式是——微服夜访的误会。贾岛的故事发生于寺院的钟楼,孟浩然的故事发生于皇宫。这两则故事地点不同,但遭遇一样。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文人们根据相似的构思模式,讲述他们最敏感的怀才不遇故事,这也符合文学发生学的基本原理。
因此,孟浩然从“间游秘省”到“夜伴金銮”的误传,其实是唐末诗人的秘省伴直活动与孟浩然的“间游秘省”的比附,它讲述了一段令人遗憾的奇遇。故事虽然为虚构,但其产生的背景是真实的。这个误①传表达了唐末文人对仕途的深层忧虑,演绎了永恒存在的士不遇主题。
三、玉堂同直:翰林院里的荣耀
玉堂,即翰林院。唐李肇云:“时以居翰苑,皆谓凌玉清,逆紫霄,岂止于登瀛州哉,亦曰登玉暑、玉堂焉。”①细考唐代的制度及相关文史资料,我们发现,唐时的中书省有多人同直,史称“通直”。翰林院成立后,也有多人同直的現象,我们姑称其为“玉堂同直”。
在唐代寓直制度中,中书省和门下省因为草诏的关系,自唐代初期即采用“通直”的方式。《唐会要》卷82“当直”:“天册万岁元年三月,令宰相每日一人宿直,其后与中书门下官通直。”②“通直”即联合宿直,中书门下省时常出现多人当夜同直的现象,最为后人传道的是苏瓌与其子苏颋“通直”。据同书载:“景龙三年九月,苏瓌拜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与男中书舍人颋联事。奏请出为外官。遂进秘书监。御笔批云:仆射不绾中书,苏颋不改也。明日固让,上曰:欲得卿长在中书。遂与父联事通直。”③
安史之乱后,随着唐王朝诏诰草颁制度的变化,翰林学士和翰林院在朝廷草诏颁令方面的地位不断上升,入为翰林院学士成为令人艳羡的仕宦殊荣。翰林院寓直有独直,如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闻崔大员外翰林独直对酒玩月因怀禁中清景偶题是诗》,也有同直,如白居易又有《冬夜与钱员外同直禁中》。在“玉堂同直”诗作中抒发感情最深沉的是唐末韩翭和吴融。韩偓(842?—923?),字致光,昭宗天复元年(901)“擢为翰林学士,数召对,访以机密。”④吴融(850—903),字子华。他曾于乾宁三年(896年)和天复三年(903年)二度入翰林院,且卒于翰林学士承旨任上。他们“玉堂同直”的佳话,源自韩翭的那首《与吴子华侍郎同年玉堂同直,怀恩叙恳,因成长句四韵兼呈诸同年》诗:“往年莺谷接清尘,今日鳌山作侍臣。二纪计偕劳笔研,一朝宣入掌丝纶。声名?赫文章士,金紫雍容富贵身。绛帐恩深无路报,语余相顾却酸辛。”⑤从政治身份上来说,韩翭和吴融玉堂同直是值得引以为荣的,所以其诗歌的大部分篇幅展示了翰林同直时的荣宠与华贵体验。不过,毕竟是生活在唐亡前夜的朝官,他们在品味这种政治荣耀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个人与国家的双重“酸辛”。《唐诗纪事》卷65引作者自注:“予与子华(吴融),俱久困名场。”⑥久困名场而终为近臣,其中的酸辛难以言表。作为唐代的末世皇帝,昭宗的权力和命运被藩镇控制,是十足的傀儡,“时朱全忠、李茂贞各有挟天子令诸侯意”,⑦ 这是一个皇帝没有尊严、百官没有实权的乱世,韩翭和吴融作为唐代灭亡前夕的悲剧性人物,他们同直翰林院,话题所及的个人和国家,自然都带有较强的悲剧色彩。
韩偓和吴融以翰林学士承旨的身份同直玉堂,既符合制度,又满足了友情。那么在他们任职翰林院时,有没有可能邀请非翰林学士身份的人来“伴直”呢?这从韩翭的诗中可以找到答案。韩偓《雨后月中玉堂闲坐》诗云:“夜久忽闻铃索动,玉堂西畔响丁东。”自注曰:“禁署严密,非本院人虽有公事,不敢遽入,至于内夫人宣事,亦先引铃。每有文书,即内臣立于门外,铃声动,本院小判官出受。受讫,授院使,院使授学士。”⑧可见入翰林院的程序和制度是很严密的,即使在唐亡前夕都没有松懈。换言之,有唐一代,“玉堂同直”一直存在,而“玉堂伴直”则绝不可能。
四、从“玉堂”“伴直”到“玉堂伴直”
然而,在唐代不可能出现的“玉堂伴直”却成了宋代诗人们最乐于咏唱的故事,成了文人们神往的文坛佳话。从王孟故事的形成背景和过程来看,唐末文人的秘省伴直和孟浩然的间游秘省容易混淆,王维与孟浩然的金銮殿伴直误传容易与韩翭吴融的玉堂同直弄混。所以,当宋代翰林学士寓直制度继续存在并强化时,王孟故事经过诗人题写和再传,最终定格为“玉堂伴直”,而定格之功可能在苏轼。
苏轼是宋代最早在诗中用到王孟“伴直”典故的。元丰七年(1084)左右苏轼结束黄州之贬回京,途经金陵时与诗友王胜之游蒋山,作有《同王胜之游蒋山》,至真州时,又作《至真州再和二首》,其一云:“老手王摩诘,穷交孟浩然。论诗曾伴直,话旧已忘年。”
据清王文诰注引:“《施注》:王胜之,是时年七十二,东坡才四十九。故云:‘话旧已忘年。’”①诗中的“老手”,应该指王胜之,而“穷交”则是指受贬谪的自己。“论诗曾伴直”,一指王孟当年诗交笃厚,曾在宫中伴直论诗,二指王胜友和自己相见后论诗投缘也达到了王孟当年的境界。苏轼在此用“伴直”典故,仅是一种类比,强调自己和友人基于诗歌的真挚情谊。将“伴直”和“玉堂”联系在一起,源自苏轼的《直夜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② 诗歌首联云:“玉堂清冷不成眠,伴直难呼孟浩然。”这里苏轼也没有直接明写“玉堂伴直”,依诗意,“玉堂”和“伴直”应各有所指,“玉堂”是自己寓直之所,“伴直”是说遗憾友人不能像孟浩然陪王维那样来陪伴自己。苏轼也是基于在认可王孟故事的前提下,在玉堂寓直时联想到了王孟的交情,借用其典抒写友情。然而这两句诗容易给让人产生另一种理解,即把唐末的“玉堂同直”与传说中的王孟伴直“金銮殿”混为一谈,把金銮殿嫁接为玉堂,把苏轼原诗中的“玉堂”和“伴直”两句诗合并简化为“玉堂伴直”。王孟故事在这里再次被误传,形成了孟浩然在翰林院伴王维寓直的情节。
宋人为何容易接受“玉堂伴直”呢?这与宋代的玉堂寓直制度和翰林学士的寓直体验有关。宋代的翰林学士位高权重,“职系禁庭,地居亲近。”③又,洪遵《翰院遗事》卷11载:“太宗好儒,尝谕苏易简曰:‘词臣清美,朕恨不得为之。’夜幸本院地,易简已寝,内侍以秉烛自窗照之,俾其衣冠,窗纱燃破,后不复补,以示优礼。”又:“太宗时,苏易简为学士,上尝语之曰:‘玉堂之设,但虚传之说,终未有正名。’乃以红罗飞白‘玉堂之署’四字赐之。”④而南宋宋度宗更作《恭和御制赐牟子才韵》诗云:“视草词臣地位高,玉堂深夜许焚膏。文华瑞世呈仪凤,顾问承恩直禁硆。”⑤翰林学士虽然风光无限,但寓直翰林院有时也并非轻松愉快的差使。宋代翰林学士院寓直中有三种情形让学士们很无奈和无聊。
其一,独直。《宋会要辑稿》载:“(真宗大中祥符五年)诏翰林学士常留一员在院当直,如有假故,亦须候次学士到院,方得出宿。”⑥宋代翰林学院独直现象较普遍,其后可能有双直的情形,但未坚持下来。如周必大《玉堂杂记》卷下云:“隆兴初,上用真宗故事,轮讲筵、学士院官直宿禁林,每夕两员,以备宣引咨访,往往赐酒留款。其后以两人难留召,若同召,则议论难尽,只命一员递宿。”⑦所以,翰林学士玉堂寓直的独直情形居多,因而其寓直诗中,也有不少写“独直”体验,如欧阳修《雪后玉堂夜直》:“尘暗图书愁独直,人闲铃索久无声。”上引苏轼的直夜玉堂,也是獨直。
其二,连直。连直又称?直,即连日在翰林院值班。苏蓍《次翰林志》载:“?直之制,自五代以还,颇亦湮废,虽有旧规,而罕能遵守。公(苏易简)自始入洎起,皆力行之,亦未尝借请同院代直。自是群官亦无敢隳其例者,因本酌杨八座(昭俭)凤阁?直例,勒石龛于玉堂之东北隅。”①关于宋翰林学士“?直之数”,苏易简《次翰林志》有记载,兹不赘述。从制度上来说,连?虽然令人荣耀,但如果连?过多,也会让人心生无聊之感,如陈与义《玉堂?直》:“庭叶珑珑晓更青,断云吐日照寒厅。只应未上归田奏,贪诵楞伽四卷经。”可以想见其真实的感受。
其三,秋冬苦寒。像其他省署的官员一样,宋代翰林学士遇酷暑可免直寓直,但严冬时节并不免直。② 对此,苏轼体验至深。其《次韵刘贡父独直省中》欣慰伏天能“解衣”:“明窗畏日晓先暾,高柳鸣蜩午更喧。笔老新诗疑有物,心空客疾本无根。隔墙我亦眠风榻,上马君先锁月轩。共喜早归三伏近,解衣盘礴亦君恩。”但在冬季,他即使久病未逾,也不能免直,其《卧病逾月,请郡不许,复直玉堂。十一月一日锁院,是日苦寒,诏赐宫烛法酒,书呈同院》:“醉眼有花书字大,老人无睡漏声长。”所叙即此。因而在宋代翰林学士的寓直诗中,苦寒叹孤独之感十分普遍。有的是冬季,如欧阳修《雪后玉堂夜直》:“雪压宫墙锁禁城,沉沉楼殿景尤清。玉堂影乱灯交晃,银阙光寒夜自明。尘暗图书愁独直,人闲铃索久无声。銮坡地峻谁能到,莫惜宫壶酒屡倾。”③有的则在秋季,如范祖禹《翰林寓直》:“雨冷?衣初觉单,清秋寓直玉堂寒。蒙蒙宿雾昏?鹊,猎猎光风转蕙兰。藓积书筠尘不落,云生砚水墨无乾。十年曾向伊川卧,长忆闲中梦寐安。”④
独直、连直、寒冷,遇其一即让人无聊,如几种情形叠加在一起,就会令人愈加寂寞或痛苦,渴望亲友陪伴的心愿便愈加强烈。苏轼的《直夜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所抒发的就是这种需求。“玉堂清冷不成眠”,这是多少寒夜独直玉堂者的生理和心理感受啊!苏轼的“伴直”之邀,更道出了寂寞的玉堂寓直者的心声。因此,当苏轼这两句诗流传开来,人们也以“寂寞需陪伴”的思维习惯,自然将其简化为“玉堂伴直”,把苏轼的心愿当作王孟的真事。于是“玉堂伴直”也成为王孟故事在宋代的另一种传播和接受形式。
五、“玉堂伴直”语境中的孟浩然形象
宋人对孟浩然形象的接受是学术界比较关注的话题,尤其是《孟浩然灞桥风雪图》的系列画作及题写,基本奠定了孟浩然落魄而风雅的文士形象。但在“玉堂伴直”的语境中,孟浩然的形象有所不同。由于“玉堂伴直”源自苏轼的诗意,并非唐代的历史真实,更不可能在宋代的玉堂寓直中出现,所以,宋人对“玉堂伴直”故事的接受,都是出自想象,他们通过想象幻构一种朝官与友人在特殊场景交游的情形,而这种场景中,孟浩然也表现出与在其他情境中不同的形象特征。我们之所以说是幻构,是因为宋人书写“玉堂伴直”的诗句,大都带有假设的因素。我们可以联系“伴直难呼”“玉堂如伴直”“想见归来”几个关键诗句进行解析。
先说“伴直难呼”。这首诗是苏轼与诗人李之仪诗歌唱和的一首,作为苏派文人,李之仪追随苏轼,苏轼对他也十分尊敬和器重,玉堂寓直时还以李之仪的诗歌排遣寂寞,足见其诗文交游之深。“伴直难呼孟浩然”一语,思念至极,又敬仰至极。这一句诗在托名杨万里的《上任中书》还有发挥:“逢人必项斯之说,几于神而比天同;伴直难浩然之呼,特以职亲而地禁。仰高山之景行,感流水之赏音。乐莫乐兮相知,安又有傲翰林之理。”①“伴直难呼”,不是呼而不来,而是呼而不能来。不能来的原因有二:其一,此时李之仪不在京城;其二,宫禁制度严格,李之仪即使在京城也不能来到玉堂。苏轼把当年孟浩然陪伴王维寓直当成了人生幸事,而以“难呼”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失望和遗憾。
可见,在“玉堂伴直”的语境中,高官友人的身份赋予了孟浩然形象另一种品质,即诗才与真情的合体。这种品质是苏轼最敬重的,所以他在“老手王摩诘,穷交孟浩然”中,还以孟浩然自比,而“伴直难呼孟浩然”的诗句,也是赞赏李之仪有孟浩然般的品質。苏轼这种做法对宋代其他诗人也产生了影响,如南宋王之望在“玉堂伴直”的语境中,将具有文才的高级官员喻为孟浩然。王之望(1104—1171)有《次制帅所和前韵》诗,这是一首长篇唱和诗,写诗时王之望为翰林学士,所唱和对象是“制帅”(地方高官)。在这首长诗中,他畅叙了两人在仕途升迁、诗文交往中所结下的真挚友情,最后两句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他时入觐对金莲,伴直应随玉堂寓。”“金莲”,此指皇帝专用的金莲烛。这两句是希望制帅能利用进京朝觐皇帝机会,来翰林院伴自己寓直,重现当年王孟的雅事。这里,以制帅比孟浩然,所注重的就是他有孟浩然一样的文学才性。把他比作孟浩然,这不是对他的贬低,而是对他的推崇。
再来看“玉堂如伴直”。与“伴直难呼”相比,“玉堂如伴直”的发起者是伴直之人。以伴直之人的角度想象,这是最贴合孟浩然身份原型的表述,这种表述体现了士大夫仕宦追求中的情谊标准。孟浩然特别重视“友道”,其《送张子容赴举》:“茂林余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②寄托了他重交存道的交友理想,他与张九龄、王维等人的交往,虽有求仕的动机,但亦有道义准则。宋人在对孟浩然“玉堂伴直”题写正是将仕宦追求与存道理想结合起来,把“玉堂伴直”作为一种交友的最高境界。如赵蕃的《寄徐季益四首》之二:“君不减徐稚,豫章仍主人。结交非势利,此客况清真。今日山中友,他年席上珍。玉堂如伴直,怨句不须陈。”③诗歌用徐稚的典故,赞美徐季益的交友原则。“玉堂如伴直”是设想将来朋友发达了、政治地位变了,也会帮助和提携他。在原始故事中,孟浩然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怨,作者在这里反用其意,表达了对徐季益未来仕途的期待。可见,“玉堂如伴直”是一种身份假设,是对身份变化后朋友关系的重新描述。基于对孟浩然人品的肯定,所以在“玉堂伴直”的语境下,“如伴直”的假设总会伴随美好的结果。如杨愿《与王伯刍》其二:“只今侍读周夫子,屡说君诗似杜诗。速把冠尘尽弹却,玉堂宵直伴王维(自注:愿数见侍读侍郎周公,盛称驹父诗有句法,故后篇及之)。”④这是一种基于诗才和友情的信心。又李洪《和子都兄修佩鱼》:“玉堂伴直如相念,安敢沉酣不上船。”⑤既有对友人的祝愿,也有对自己的期待。又吕声之《贺叶司业兼中书舍人》:“金銮何日商风雅,伴直能呼孟浩然。”虽写“金銮伴直”,但与“玉堂伴直”同类,所表达的是亲密无间的情谊。他们对“伴直”的假设,活用了王孟故事,以孟浩然为主体,打造了一种有功名期待更有士人真情的交友模式。
最后看“想见归来”。这个词来自韩淲《孟襄阳灞桥风雪》诗:“玉堂伴直我何如,想见归来不作诗。”⑥这个话题要从关于孟浩然的题画诗说起。宋人关于孟浩然的绘画作品很多,题画诗也不少,而这首诗有一个明显的现象,即在“玉堂伴直”语境下的题画诗,孟浩然形象也发生了变化。苏轼《赠写真何充秀才》云:“君不见潞州别驾眼如电,左手挂弓横捻箭。又不见雪中骑驴孟浩然,皱眉吟诗肩耸山?饥寒富贵两安在,空有遗像留人间。”①他对孟浩然写真图的吟写,突出其“皱眉吟诗肩耸山”的瘦寒形象,对后世影响较大。所以,宋代关于孟浩然图的基本素材就是灞桥雪柳、瘦驴诗客,而题画诗所表达的基本主题也是孟浩然怀才不遇,如北宋末年董荄《书〈孟浩然骑驴图〉》云:“孟夫子一世畸人,其不合于时宜也。”②又如南宋杜范《跋王维画孟浩然骑驴图》云:“孟浩然以诗称于时,亦以诗见弃于其主。然策蹇东归,风袂飘举,使人想慨嘉叹,一时之弃适以重千古之称也。”③然而韩淲《孟襄阳灞桥风雪》诗中,加入了“玉堂伴直”语境,主人公便呈现出另一种风貌:“玉堂伴直我何如,想见归来不作诗。今日秦川灞桥语,蹇驴吹帽也相宜。”
韩淲的题画诗将这幅画放在“玉堂伴直”的背景下,再塑了孟浩然的高傲风神。因唐代以诗文取士,所以“不作诗”喻指不求官。“想见归来不作诗”,意即猜想孟浩然“玉堂伴直”归来之后便不再求仕,这种猜想不同于传统怀才不遇的感慨,写出了孟浩然不再走进官场的决绝,展现了文士的傲骨,所以“蹇驴吹帽”所标举的也是高士风流。这种书写正好符合李白对孟浩然的崇敬:“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④“玉堂伴直”语境下的诗意,画出了孟浩然高傲闲散之神。
“玉堂伴直”语境中的孟浩然形象其实也是宋人对王孟故事再度误传的必然结果。“伴直难呼”“玉堂如伴直”“想见归来”,把宋人在不同生存境遇中对孟浩然的理解书写出来了,这三种形态不是孤立的,从高级官员到普通士人,题写到“玉堂伴直”时,心中都会构画一个契合自己心态的孟浩然。才气、率直、傲骨,是宋人对孟浩然形象再塑造时的主要素材和闪光点。
六、结语
“伴直”,本来就是寓直制度不正常时期的衍生品,在宋代不可能出现,而且宋人对这种现象也反感。宋陈应行《吟窗杂录》卷3“论扌忽显大意”条云:“李嘉和苗员外雨夜伴直:‘宿雨南宫夜,仙郎伴直时。’此见乱世目节也。”⑤这段话所引的其实是唐李嘉的《和都官苗员外秋夜省直对雨简诸知己》,⑥但漏掉了“祐”字,且把“寓直”误为“伴直”,并批评“伴直”是乱世之象。但如上所述,宋人其实并不反感“玉堂伴直”,他们对这个不可能出现的朝官职事津津乐道,说明了“玉堂伴直”能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应该说,王孟故事从形成开始,就是以弱者关怀为主的,寄托了唐人怀才不遇的忧思。宋人把王孟故事以“玉堂伴直”固化和美化,通过一个假设的特殊场景,展现了作为仕途弱者的孟浩然非凡的才华和超人的气场,让这位布衣诗人身上具备了更加耀眼的光芒,成为一个精神的强者。这个强者形象正是通过“玉堂伴直”这种知音模式实现的。获得基于文学的人生知音,这是宋人的理想,也是古代文学之士的梦想。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翼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