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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桩

2023-09-11王银山

清明 2023年5期
关键词:熙熙冉冉树桩

王银山

车穿过镇政府所在的街市不久,转过山口,群峰扑面而来,新翻修的柏油公路像一条飘带,七弯八扭最终飘上一座山巅,那里正是我此行的终点。

唧的一声,我制动停车,降下一侧驾驶室的玻璃。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妹子急切地将头探进来,近乎讨好地冲我笑着问,哥,能捎我一程吗?其实,车转过山口的时候,远远地我就望见她低头弓背一步一步吃力的背影,她背后的双肩包简直像一座小山丘。大概是听见车声,她转过头伸出双手使劲挥动,衣摆下面一圈白得耀眼的小蛮腰都露出来了。此刻骄阳当顶,公路两侧斜坡上茂密的芭茅叶在山风中一浪浪涌动,使得拼命挥手的她看起来像一名溺水者在求救。

上车吧。我英雄救美般头一摆。

太谢谢你了,哥!她不敢相信地惊叫着跳起来,看情形应该是多次拦车未果。说着她兴冲冲地跑向车后门,我却连忙喊,嘿,坐前面来。因为我的车后排根本没座椅,全被我拆了。她有瞬间的迟疑,但还是反身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心情大好。一早从市里出发,已独自开了近三个小时的车,我正想着能有个人唠唠嗑解解乏呢,这不,就来了,而且还是位漂亮的妹子。于是我愉快地一踩油门。妹子坐定后,把双肩包搁在大腿上,双手贴胸紧抱着,似乎有些局促,又似乎是想借此遮住她那丰满的胸部,以免我眼角的余光偶尔扫过去。

是到上面玩吗?我开始没话找话。从她头戴鸭舌帽,脚蹬运动鞋的这一身打扮,一看便知是游客。山上有几处老祠堂和古村落,常有寻幽访古的人上去玩。

她说不是,是回家。

回家?这大出我意料,你家在松尖寨?我知道上面的群山坳里散落着不少自然村,即将驰入的这条盘山道,行至接近山巅处就有一个村叫松尖寨。

没想到她点头嗯了一声。

我不由得心里叹,这妹子胆够肥的,这条盘山道两旁树木茂密阴森,从中不时传出各种鸟兽瘆人的啼叫,别说她一个妹子,换我这壮小伙独自走道都有点怕。于是我咋咋呼呼道,这荒山野岭的,你咋不在前面镇上叫辆车,一个人走山路不怕吗?她说当然怕,也叫车了,可是没人愿意上来,嫌路况不好。说话间,车驶入盘山道,先前新翻修的黝黑的柏油路消失了,目光所及,陈旧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这路还是当年政府搞“村村通”时修的,现在早被山洪冲得破烂不堪,如此路况,跑车的师傅确实不愿上来。

唉,当地政府咋不把这段路也修一下呢?我感慨地叹道。

我承认,这么感叹有点醉翁之意。这段路之所以未能翻修的原因,其实我心知肚明,如果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我跟妹子海侃时就有显摆的资本了。

山区镇的政府部门财力有限,想修路得争取上面的项目资金。像我刚才经过的那段柏油路,就是借项目重修的。问我咋晓得?因为我上班的单位就管着这些项目。

记得第一次出差来此地,就是为项目验收。当地为了多修点路,硬是把原设计当中公路两旁的护栏、弯道反光镜等安全设施给省了——省下的钱又往前多修了一段。他们认为反正又没把钱揣进自己的荷包,多修路也是惠及老百姓,至于什么安全设施,可以暂时缓缓。刚参加工作的我认死理,拿着项目书一项项核对,就是不愿在验收文件上签字,搞得当地陪同验收的镇领导很委屈。带我来验收项目的科长劝我说,小伙子,要晓得变通呀。但我死活不肯签。最终,安全设施倒是补上了,但科长也让我给得罪了,连之后的验收也没让我参加。这事我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波澜。

如果想重修这段路,自然还得等上面给项目,至于要等多久,或者项目还有没有,只有天知道。唉,只是苦了山上的村民。

妹子马上接腔说,是哦,就因为路不好,开车的师傅们不愿上来,否则就不用麻烦你了。说到这,妹子再次感激地对我笑笑说,我们老家种的茶叶呀、板栗呀,养的猪呀、牛呀都很难及时运出山去。以前,老辈们还愿意肩挑背驮地去干,现在谁还愿意干呀?一年忙下来,挣不到几个钱,所以山上几乎留不住人,村子都快空了……她小嘴吧嗒吧嗒的,看来不仅嘴甜,还很健谈,我欢喜地想,这一路不会再寂寞了。忽然,她想起什么,张大嘴巴问我,咦,你咋晓得上面有个松尖寨?难道你也是……

这时,我的车正越过一处被山洪冲出的大凹凼,车身剧烈地颠簸起来,颠得人屁股离开座椅足有两指高,車内也哐当哐当地响起金属的猛烈撞击声。她的话就这样被突然响起的撞击声打断。我知道撞击声来自车厢后座,那是工兵铲、剪刀、电锯、铁丝等工具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若再听仔细点,还能听到沉闷的砰砰声,那是装硫酸腐蚀液的塑料壶发出的。她一惊,循声扭头朝车后看了一眼,这一眼大概让她惊掉了下巴——为了那些奇怪的工具,我卸掉了车后排的座椅。

她正过身后脸色变得煞白,人也反常地突然哑巴一样不再说话了。我奇怪地瞄了她一眼,发现此前被她潇洒地倒扣在头上的鸭舌帽这时正了过来,帽檐被她悄悄拉到额前,低低地遮住了脸,搁在腿上的双肩包也被她抱得更紧,整个人蜷缩在座椅里像是忽然缩小了一圈。

这是咋啦?我一时莫名其妙。

哥,你……你能否停一下车?终于,她说话了。

我刹住车,疑惑地问,什么事?

我想,想……她边说边指向车外。

我隐约猜到了她的意思,大概是想下车方便,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我善解人意地说,你去吧,我把车开到前面等。她听后马上拎着双肩包下了车,迫不及待地钻进路边的树丛。

我将车向前开出几米,点着一支烟,边抽边在车里等。可是一支烟都抽完了,还没见她回来。我忍不住冲她下车的方向喊道,嘿,妹子,好了吗?一连喊了几次,都没回应。我心里嘀咕,不会出什么意外吧?只得将车又倒回原处,下了车四处喊。

这时我才看清,妹子消失的地方有一条石阶小径,一直通向山上,只是荒废日久,被丛生的草木遮住,不易发现。顺着小径依稀的痕迹,我向山上望去,见半山腰上有一处草木在晃动。我冲那里再次大声喊道,嘿,妹子,是你吗?不承想我越喊,那边的动静越大,而且不断往上移动,我这才意识到,妹子说要方便是假,放我鸽子是真,她居然沿着小径逃之夭夭了。

我扫兴地回到车里继续赶路,心里咋也想不通,活见鬼,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逃走?过了一会儿,车再次越过一处凹凼,撞击声再度夸张地响起,我才恍然大悟,想必妹子把我车上那些工具看成作案工具了,她大概认为我不怀好意。可不是,车里有刀、锯、铲、铁丝、胶带,甚至还有硫酸,完全可以用来恐吓、捆绑,甚至作案后用于肢解、毁尸……况且,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搁谁身上不害怕?

我不禁摇头苦笑,没想到我用来蓄桩的工具,居然把妹子吓跑了。

车行至公路尽头,我抬头四望,松高蔽日,松林下有一条蜿蜒小道可直达山顶,那里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了。我停下车,打开车后门,取出各种工具,开始沿着小道向山顶爬。

约莫半个小时后,我终于站上山顶。说是山顶,其实是一条起伏的山脊,一面临着刀削般的悬崖,另三面是风化裸露的石滩,几乎寸草不生,却有零星的马尾松从石缝中挤出来。那些马尾松顽强地生长着,由于被山顶罡风长年吹拂,便只能弓身匍匐,大多高不盈尺,枝条也七歪八扭。

我来到一棵马尾松旁。这棵马尾松的根部周围被开挖出一圈深槽,槽内填着营养土,因为主根被切断,只靠一些侧根活着,其上枝条缠着纱布,被铁丝拉弯固定成某种姿势……这些都是我做的,用盆景业的行话讲,这叫蓄桩。

不过,一般的蓄桩是先把树桩挖回去,待栽种活透后才进入下一步工序,盘扎造型。而我这种做法是先造型,后采挖。这么做的好处,一是减少树桩在采挖和造型过程中枯死的风险,二是由于已做了初步造型,挖回去后养护不长时间就可以当作成品出售。正因为如此,我的车上才带了那么多“作案”工具:铁锹用来挖土,电锯用来截干,剪刀用来修枝,铁丝和纱布用来固形,而硫酸是为了腐蚀树干,以制造有沧桑感的疤痕……

一年前,我用此法在这里蓄得一棵松桩,在全国树木盆景展上喜获银奖。当时,买下那棵松桩送展而因此名利双收的老板还追着我问,在哪挖的?兴许还有,我陪你去找,费用我出。

哼,想得美,那样我岂不是自断财路?自从那次项目验收之后,科长再也不帶我出差了,我在单位几乎被边缘化,好在祸福相依,我意外地发现此地不仅风景优美,而且树桩资源特别丰富。眼前这棵松桩,就比上次送展的那棵还要好,凡枯干的地方全都已舍利化,铁骨铮铮,极具审美价值。运气好的话,卖个高价,能抵我半年工资。这么一想,我心里那个美呀,早忘了放我鸽子的那个妹子带给我的不快,当即撸起袖子大干起来。我用工兵铲小心翼翼地挖出松桩,又用保湿纸包裹住带着湿润土壤的根部,装进专门带来的纸箱里。

忙完这些,我来到一块临崖的巨石上坐下休息。触目所及之处,峰峦叠翠,鸟语花香,我不禁沉浸于周围的风景。说来也许谁也不信,自从在单位被边缘化,我不惜颠簸上百公里跑来这儿,说为蓄桩,其实更多的是为这一刻。挥汗劳作后的这一刻让我身心极为松弛,我能一直坐到夕阳西下,众鸟归林,坐到两眼莫名泛起泪花,宠辱皆忘。

我正下方,远远的山下,就是不久前我开车路过的街市,它被群山环拱,又似要挣脱环拱的群山——近些年,随着农村迅速城镇化,蜂拥而起的群楼不少已向山上蔓延。而临着悬崖的另一侧别有一番风景,大大小小的村庄散落在群山的皱褶里,有的已荒无人烟,有的还弥漫着烟火气。我所盘坐的巨石侧下方就依偎着一个村,村形细长,房屋依溪逐水次第而建,俯瞰像谁遗落在山谷里的一支玉簪。此刻,村中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正升起袅袅炊烟。这个村就叫松尖寨,而升起炊烟的那一家,必定是李奶家。

我咋知道的?因为李奶家正是我今夜要投宿的地方。

来到李奶家时,西天的云彩正一片火红。我从车上扛下一袋米,手拎一桶花生油,还有一刀在街镇上割的猪肉,摇摇摆摆地进了门。

记得我第一次遇到李奶,也约莫是这时分。

那次,我的车在下山时意外抛锚了,眼看天色将晚,我只好就近走进村里,寻思找户人家借宿一夜,第二天再想办法下山。孰料村里人家不是铁将军把门,就是不肯让我这个陌生人借宿。走投无路之际,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扛着一根手臂粗的枯柴,颤巍巍地从山上摸下来,我忙迎上去说明来意,没想到她一口答应。

我替老奶奶把枯柴扛回家,抬头见堂屋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老奶奶被一群人簇拥在当中,幸福地笑着。显然,照片中的众人一定是老奶奶的后辈们,我却一个也没见到。老奶奶说,他们都在城里打工,现在是城里人了,家里常年只有她一个人。

老奶奶姓李,我便称呼她为李奶。

李奶此刻正在厨房里忙活,锅台上蒸汽缭绕。李奶,我喊了一声。她一惊,转过身,手里捏着锅铲,眯起老花眼看我。见果真是我,她异常欢喜地说,小王呀,我刚才还想着你来不来呢,正好,我今个烧了几个好菜,你先去堂屋歇下,一会儿就吃饭。说着就把我往堂屋推,要给我泡茶。我忙说不用,我自己来!我笑嘻嘻地又把李奶重新推回厨房。

我上堂屋喝了几口茶就出了门,从车中取出电锯,开始干活——把李奶拾回来堆在场院的粗柴锯成合用的烧柴,靠墙码成垛。李奶家是有液化气瓶的,但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总忘记关气阀,为保险起见,干脆就不用了,所以整个村只有她还在用柴火做饭。忙了不多久,李奶从厨房出来,边用围裙擦着手边心疼地说,哎哟别忙了,快去院里洗手,吃饭。又听她冲后院喊道,冉冉,衣服洗好了没?吃饭了,快过来端菜。

冉冉?我疑惑地收拾好电锯,穿过厨房到后院洗手。

李奶家用水在后院,后院连着后山,很幽深。水是用塑料管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直通山侧的洗衣池,近旁有一棵自山边倒伏下来的大榆树,先是横着生长,长着长着蓦然拔起,来个苍龙回首,像一把巨伞撑开一树浓密的枝叶。我第一次见到它,就没来由地喜欢上了这棵虬枝盘曲的大榆树。那树干需两人合抱,缀满鸡蛋般大小的木疙瘩。更奇的是,树干悬空,离地半人高,上面竟然还横搁着一块白色长条石。石条大半已嵌进树干里,看样子树石合一已有不少年头。听李奶说,那块长条石年深日久,她婆婆在世时就横在那里,一直当搓衣石用。站着搓完衣裳,拧干,可顺手将湿衣裳搭在榆枝上晾晒,挺方便。

我走进后院,见一位妹子正在榆枝上晾衣,大概就是李奶刚才喊的冉冉了。待我走近与她四目相对,顿时我俩都怔在那里。

你,你……

吃饭时冉冉还在埋头偷笑,我当然知道她在笑啥,只好拼命忍住笑。估计此时我俩脑中都在一遍遍过电影般回放着同一个场景——现在回想那场景,确实够滑稽的,够笑上几年。

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也正在偷看我,如此再次四目相对,我俩再也忍不住,不禁嘴角大幅度上扬,而她竟扑哧一声把口中的饭都笑喷出来。

李奶莫名其妙,放下筷子作势打她,你这丫头,饭也堵不住嘴,笑么事笑?在外待久了,一点规矩都没了。这时她已笑趴在桌上,手指着我说,你问他。

李奶疑惑地望向我,你俩早认识?

啊?唔……

我此刻不敢说话,怕忍不住,也把饭菜喷出来,就用手挡住嘴含糊地支应一声。

吃完饭,李奶去灶间洗碗,堂屋里便只剩下我和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还是她先开了口,哼,你得赔我损失。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赔你啥损失?她撇撇嘴,伸出双手给我看。

只见她白嫩的手臂上现出几道血痕,她嗔怪地说,都是被你害的,当时吓得我没命地往山上跑,往芭茅丛里钻,衣服都被树枝剐花了,手也被芭茅划伤了。我不服气地说,你这是倒打一耙,当时我好心捎你一程,你却放我鸽子,还赖我?她说,不赖你赖谁,当时谁晓得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我是坏人还会放过你?她说,所以呀,我保命要紧,得想法子逃走。我说,你、你、你狡辩……

渐渐地,我俩的争辩声越来越大,竟引得李奶慌慌张张地从隔壁厨房跑过来,以为我俩在吵架。一问之下,大家都笑作一团。就这样,白天的戒备烟消云散。

晚上,李奶烧好了热水叫我去洗漱。我洗漱后顺手拿着换下的袜子去了后院的洗衣池。

此时一轮明月正爬上山顶,照得四周如同白昼。院子的围墙下有一溜地,被李奶种上了几垄豇豆和黄瓜,做瓜架的竹竿在地面上投下月影,像极了用大写意手法挥就在宣纸上的墨竹。不多久,冉冉也走了出来,身子一纵,就坐上了榆树干上的搓衣石。她在一旁荡着双腿,看我洗袜子,瞧那利索样,肯定是打小就养成的习惯。

她双手撑着搓衣石,身体前倾,认真地问我,你车里那些吓人的东西到底干啥用的?我说是拿来挖树桩用的。她问挖树桩干吗?我说做盆景。她问做盆景干吗?我说卖钱。

卖钱?那玩意儿还能卖钱?我们这里只当柴烧。

见她一脸不屑,倒激起了我的好胜心,莫名技痒起来。

我早注意到水池对面的山边生长着一丛水竹,根部垂挂出长长短短的竹鞭,有的鞭节上还长出一两枝细竹枝,便指着那些竹鞭说,看它们普通吧?我若用来做一盆微型竹鞭盆景,你看了绝对说好。

她不信任地说,你就吹吧。

我二话不说,去车中取来工兵铲、剪刀等工具,选中一根大拇指粗的竹鞭,从有根须的地方截断,然后又到院中寻找能栽种竹鞭的器皿。见我来真格的,她拿出手机跳下榆树说,真有你说的那样好,我就拍下来发抖音。

我看到院墙上有只断掉壶嘴的圆筒形瓷壶,觉得用来栽竹鞭挺合适,便拔掉里面半死不活的仙人掌,拿去水池边洗净。断嘴的孔洞大有用处,我自壶内穿出竹鞭,鞭节上的竹枝立于壶中央,先将竹枝捋直,往壶内填土,填满压实,又铲来新鲜苔藓铺在上面,再寻数十块小麻片石,模仿高低起伏的群峰状插在竹枝周遭。接下来是点睛之笔,我将车钥匙扣上的一枚牧童骑牛的铜质小挂件取下,立在竹枝前,再用敲碎的细瓷片在牛前牛后拼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盆竹鞭微型盆景便完工了。皎洁的月光映照着这件即兴作品,群山里,竹林下,牧童晚归的意境栩栩如生。

怎么样?我得意地捧给她看。

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转着圈看,最后服气地说道,还真像那么回事!快给我,我把它摆到条几上拍个视频发抖音。说完不由分说一把抱过盆景。

待我把工具送回车中,再回到水池边洗手时,她的视频已拍好了。只见她身子一纵,再次坐到搓衣石上,埋头在手机上忙活起抖音。

我不想打扰她,洗好手就在石砌的水池边坐下,悄悄地打量起她。

我注意到她又换了一身打扮,如果说白天见到的她是现代美女,现在则是百分百的古典美女——一头长发向后轻挽,新换的长裙勾勒出婀娜腰身,一双白玉似的长腿在榆树干下自然地摆动着,让我不由得联想到画中坐在月牙上的仙子。院中不时有微风拂过,从榆叶间漏下的斑驳月光在她身上水波般晃动,梦幻迷离,是倒影入水,还是水中倒影?此情此景,让我醉氧般陷入某种恍惚中。

嘿,发啥愣呢?她朝我喊道。我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不好意思地掩饰说,我在想,咋一直没见过你?还有你爸妈他们呢?其实,也算不得掩饰,这话早憋在我心里转了无数个圈。

她告诉我,他们都在苏州,她爸和哥嫂在打工,她妈替哥嫂带孩子,自己两年前从县职高毕业后也去了那边,在一家公司做前台,因为想奶奶了,所以请假回来看看。

我竖起大拇指夸她道,嗯,是个孝顺的好孙女。

嘁,稀罕你夸!她下巴一昂道,说说你。

我实话实说地告诉她,我只是一名小职员,得空就到山上挖树桩卖钱。她说,这么讲,你是因为挖树桩才常来我们家借宿的?我想了一下说,是,也不全是。她问,怎讲?

我说,在认识你奶奶以前,我都是到镇上住宿的,后来之所以常住你家,一是因为你家这边风景好,二是看你奶奶一个人在家挺很孤单的,就来陪陪她,顺便帮她做点事。说到这,我想起李奶那么大年纪还要上山捡柴,不禁脱口责怪道,你家人真狠心,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家。你们都自顾自地往城里挤,没想过你奶奶孤零零一个人在家多可怜……

我正义感爆棚地越说越激动,不承想她突然用手捂住脸,嘤嘤地哭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话说得重了,正想着怎样安慰她,她又突然停止啜泣,手一抹眼泪沖我道,你从小在城里长大,怎么知道农村的苦?又怎么知道我不管奶奶?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她和我说起她的家事。

她爸妈和哥哥很早就外出打工了,好不容易在村里盖起新房。家里人信心满满地托媒给她哥找对象,没想到连续找了好几个,对方都提出同一个条件——得在城里有套房。没办法,他们只得继续外出打工赚钱。自打她有记忆起,家里常年只有她跟奶奶。

等她上了初中,每个周末都要从镇上学校步行回家一趟,拿奶奶给她预备的咸菜——接下来一个星期,就靠这些咸菜下饭。一次,她走到半山腰,遇到一个男人。那人见她一个孤身小丫头,就拦住她,掏出下体冲她摆弄,吓得她拔腿就往山上跑。那男人在后面紧追不放,好在她从小在山上跑惯了,灵机一动钻进一片茂密的芭茅丛,那男人才没找到她。她一直躲到天黑还不敢出来,生怕那个变态躲在什么地方候着她。直到听见奶奶漫山遍野地唤她的名字,她才敢从芭茅丛里爬出来,一头扑进打着手电筒到处找她的奶奶怀里,祖孫二人相拥着放声大哭……

从此每到周末,奶奶就早早地下山等她,手里还拿着一把砍柴刀。一直到她去县里上职高,奶奶都是如此接送她。

听到这里,我忽然明白了,难怪她白天搭车时要半路逃走,原来是有心理阴影。

她继续告诉我,去年,她爸妈和哥哥终于攒钱在苏州买下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新房。全款当然不可能,只能先付个首付。新房归她哥嫂,但欠下的债还要家里还,这是当初她嫂子答应嫁给她哥的条件之一。这个她倒无所谓,只是她心疼奶奶一个人在老家,就提出把奶奶接过来一起住,但嫂子推三阻四不同意,不是说房子小住不下,就是说奶奶年事已高,怕万一哪天死在新房里不吉利。她跟嫂子争起来,她哥在一旁也做不了主。一气之下,她拼命地替别人代班,好攒一个长假回老家陪奶奶。就在昨天,她终于成行了,但到了镇上竟然找不到一辆愿意去松尖寨的车。她只能步行回家,半道上就碰到了我……

说完这些,她仰天长叹一口气,然后狠狠道,我发过誓,一定要在城里买套房,把奶奶接过去住,要让奶奶像城里人一样享福。她说这话时腮帮咬得紧紧的,浑身微微颤抖。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唉,没想到真实的农村会是这样。

在此之前,城里长大的我认为农村就是天然的田园牧歌,是城市之外治愈心灵的诗和远方,对于生活其中的农人,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该是纯朴的、善良的,甚至潜意识里还傲慢地认为他们也该是清贫的,从没想过他们也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在对美好生活追求过程中遭遇的种种苦楚。我忽然为自己“何不食肉糜”的无知感到无比羞愧,于是真诚地向她道歉。

她的情绪已平复了许多,宽宥地说不怪我。停顿稍许,她忽然用一种恳求的语气对我说,哥,我有个事想求你。

什么事?你说。

我想请你有空的时候常来陪陪我奶奶。

我拍着胸脯请她放心。

还有……她有点忸怩地说,在我奶奶面前假装一下,就说……你是我男朋友。

这……我大感意外。

见我犹豫,她忙强调,是假装的,帮我个忙。她说她奶奶以为我俩早就认识,甚至怀疑我是她故意安排来家里帮着干活的。这次回家她发现奶奶的精神头比以前好很多,她心里有数,一定是我常来陪奶奶的缘故。她怕奶奶失望,就撒了谎。哥,以后我奶奶若问起你,也请你配合一下,好不好?她恳求道。

这忙我愿意帮,不就是演一下戏吗!只是我担心时间一长这事准露馅。她说这个不用我担心,因为时间不会长——她就要在城里买房了,不久就能把奶奶接过去住。

不知不觉,月已沉入西山,半空中不时回荡几声山鸟梦呓般的啼鸣,白纱似的山雾也漫上了树梢和屋顶,摸一摸头发已有露水的微凉,该回屋休息了。于是我俩一前一后往屋里走,我竟莫名陡生一种依依不舍之感。

第二天一早,想着冉冉要陪李奶再住一阵,我决定开车下山一趟,去镇上充一罐液化气,好让她帮奶奶做饭时不用那么麻烦。待我从镇上回来,冉冉也起了床。像是在门口专门等我,她一见我就激动地扑过来,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高举着手机喊,哥,快看,你太厉害了!知道吗?你制作的竹鞭盆景上热搜啦,让我一下涨了上千个粉!

她如此亲密地搂着我,全然不避讳堂屋里正在扫地的李奶。我尴尬地略让了让身子,想推开她。她咬着我的耳朵小声说,演戏呢,你看我奶奶有多高兴。

我看向李奶,她一脸灿烂地笑着,一边扫地一边嘴里直念叨,瞧这疯丫头,一点也不知道害臊。看来她是真把我当成冉冉的男朋友了。

早饭后,我打算动身回城,但冉冉还沉浸在上抖音热搜的兴奋里,硬是缠着我教她制作盆景。她说她突然爱上盆景了,让我留一些工具给她,练练手。

我注意到她家后山的密林下生长着许多筷子粗细的六月雪,那是做微型盆景的上佳材料,便决定先从盆景造型教起,教她用铁丝盘扎六月雪。大概是从小生活在山里的缘故,她居然挺有这方面的天赋,什么盆景造型的挺拔式、悬崖式、临水式、丛林式等等,她几乎一听就懂,一学就会。不到半天工夫,山上便到处都是她的“作品”。她越盘兴致越高,欲罢不能,以至于拖到中饭后我才得以动身回城。

可是,一天后,原本说要陪奶奶住一阵子的她居然也离开了。她在手机里跟我说,她突然有了新想法,准备放手搏一搏,因此要回公司处理一些事。我好奇地问搏什么?她说还没想成熟,暂时不告诉你。

回到家,我也突然有了新想法,决定把这次采挖的松桩留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卖给我的发小——去年获奖的那棵松桩,就是我发小买去送展的。

发小姓柳,大我五岁,是我幼年时的邻居。他爸早年从工厂下岗后就倒腾起盆景,竟然发了大财,还在本市郊区置下上百亩地办起盆景园。发小读书不行,早早地就从学校出来,给他爸打下手。几年前,他移居杭州,主营业务往高端盆景发展,很快就成了盆景圈内小有名气的人物,人称柳总。以前他常带我到野外挖树桩,后来我独自上山挖树桩卖给他家的盆景园,赚几个外快。久而久之,我不仅学会了看桩养桩,也了解到一些盆景价格行情。像我这次采挖的这棵松桩,绝对是上品,如果我把它培养成精品,再找别的渠道卖出去,一定会比他出的价钱高出几倍,甚至几十倍。

我立刻行动起来,花高价买了个正宗紫砂盆,再配上适宜的营养土,把松桩栽进去,不用过多造型,一盆遒劲的苍松呼之欲出。天阴时我把它移至阳台,天热时移进室内,忙得不亦乐乎。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那盆松桩竟然不见了,急得我问老妈,我的松桩呢?老妈说送人了。我问送给谁了?老妈说熙熙的舅。

熙熙是我女友。

不过,这个女友身份熙熙认,我老妈认,我死活都不认。

我急了,冲老妈吼,凭啥要把松桩送给熙熙的舅?

老妈理直气壮地说,就凭她舅分管你们单位,就凭你的前途她舅说了算,你难道想在单位当一辈子小职员?

这一下击中了我的痛处。

我家境普通,老爸故去后,是老妈辛辛苦苦摆摊打零工供我上的学。我招考进单位当上公务员后,老妈对我的期望更高了。她希望我在单位能出人头地,可我偏偏得罪了我們科长,早早掐灭了晋升的希望。也许是年轻人天性叛逆,我特讨厌老妈那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说教。当老妈说“过几天让熙熙带你去她舅家给那盆松桩做养护,你要好好表现”时,我反感地大嚷道,不去,要去你去!老妈气得差点背过气。

之后熙熙几次三番央求我去她舅家,都被我拒绝了,我反而跑李奶家跑得更勤了。

自从那次与冉冉相识,我再到李奶家,待遇大为不同——李奶真把我当孙女婿看待了,换着花样给我烧好吃的。我开始有点不适应,慢慢地也就变得心安理得。忙时我帮李奶挖地挑水种菜劈柴,闲时就陪着她在门口聊天,伴着门前淙淙溪水,望着山顶片片白云,听她讲一些久远的故事。我突然发现,我有点喜欢上这种乡村慢生活了。

现在冉冉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家一次,总能碰上我。显然,我俩已心照不宣,似要把假戏当真来演了。

我发现她对盆景的热爱还真不是一时冲动,她从网上购来许多盆景制作图书,认真研究琢磨。每次我上山找桩、蓄桩时,她也要跟着去。她会记下我在蓄桩过程中去干、截枝、雕琢、盘扎、固形、采挖、上盆等等每一个步骤和动作,然后照着做一遍,让我用手机拍下来。我问为什么?她说要留着做抖音素材。现在,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一个关于盆景制作的抖音视频,粉丝越来越多。

我在心里有点不屑地认为,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满足小姑娘的虚荣心。她也不争辩,只说我不懂。我忽然想起她曾说过“有了新想法”,这新想法是否就是放弃原来的工作,靠盆景赚钱呢?我感到奇怪,她说她很快就要在城里买房了,这说明她的工作收入不错,否则,就凭她刚上两年班就买得起房?为什么要放弃那么好的工作呢?她听到我的追问,原本笑盈盈的脸忽然变得阴郁了,背过身不理我。我只得作罢。

我陆续帮她录过楠、榆、梅、枫、朴等多种树桩盆景制作的视频,时间一长,我们竟然有了恋爱的感觉。

我们在山上相见时,每到夜晚,就很自然地肩并肩坐在那棵大榆树的树干上,吹着微凉的夜风,聆听着夏虫的低鸣,闲聊时下网络上的一些热门话题。有时微风把她的长发吹拂到我脸上,我用手指轻捻着撩到她耳后,她也不回避。我嗅到她好闻的体香,还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这让我涌起冲动,想搂住她狠狠地亲吻。我们的眼神里都闪动着某种热切的光,然而,最终我俩也没有逾越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坎儿。显然,我俩之间还隐隐隔着什么。

那晚,我俩被夜空中难得出现的彩云追月的景象所吸引。

几缕白云慢慢向月亮靠近,渐渐地被月光染出瑰丽的色彩,变成几缕彩带,终于缠上羞涩的月亮。那一轮明月幻化成一位身披彩带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我俩屏声静气不知抬头看了多久,突然她长叹一声说,啊,好美,好想就这样看一辈子。我也情不自禁地说,是呀,我也是。

哦,她转过头看向我,直视着我的眼睛问,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拍着胸脯说,绝对真心。

那我俩就在这里陪着奶奶过一辈子,你可愿意?

啊?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我……我一时嗫嚅着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骗她。

与她相处的这些日子,我在心里其实早就反复权衡过。与熙熙相比,我确实更喜欢她。但倘若真与她走到一起,我老妈肯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不是妈宝男,并不那么听老妈的话,但我怕老妈反对——她老人家若反对的话,我结婚买房的钱就没有着落了。就凭我上班那点工资,连买房的首付都不够,还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这是摆在眼面前的赤裸裸的现实。退一步说,如冉冉所言,在农村过一辈子——我爱这里的山村静美不假,爱这里的山民纯朴不假,但真让我在这里过一辈子,我受不了这里的闭塞与清贫也不假。我承认我没有勇气给冉冉任何承诺,我不想离开城市,也不忍心抛开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老妈,虽然她让我有点厌烦。

哈哈哈,冉冉一甩长发,大笑说道,你真虚伪。

我无话可说,惭愧地低下头。也就在那一瞬,我算彻底明白了,自己到底是一个俗人,不敢像爱情剧中的主人公那样,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不顾。如果说爱情的魅力就像开盲盒,叠加着种种甜蜜而意外的不确定性,我连盲盒都没开就出局了。

嘿,还真怕我缠上你呀?逗你玩呢!冉冉一拍我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

我不知她这话是为我找台阶,还是为她自己找台阶下,我只能艰难地抬起头,抱歉地说,对不起。

哈哈哈,什么对不起,开玩笑呢。她又大笑起来。这次笑得更狂野,我却从笑声中听出了复杂的滋味。我疑惑地望向她,发现她眼中竟然有泪,那泪在月光的映照下像是射出的一支支冰凌,扎得我心头隐隐作痛。过了许久,她仿佛从什么遥远的回忆中走出来,冲我轻轻一笑说,失态了,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突然想起了一件伤心事。

此后,我俩都陷入了沉默,坠入某种难以言喻的伤感中,只听见她家门前的小河哗哗的流水声。

我终究还是跟熙熙去了她舅家。

我在科室被边缘化后,平时只做一些档案管理、业务统计、周报月报等内勤工作,基本上算是躺平了。坦白说,我们科室每年管理的项目资金高达数十亿,从编列计划、项目招标,到程序监督、进度核实,外勤任务很重,人手严重不足,但领导不用你,即便你想帮忙也插不了手,只能当闲人。这就是平台的重要性,没有平台,你再有能力也没用。

可是有一天,单位一把手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吩咐我代他参加市里的一个工作会。代为参加会议的事倒是经常发生,但代会的人起码是单位的班子成员,即便要派我们科室的人去,也该是我们科长。

我忐忑地接受了任务,带上笔记本,心想到会场后就坐到最后一排,当个摆设。但进去后却发现会议的档次不低,居然设了席卡,我们单位的席卡被安排在了第一排,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凑数。

周围的人我自然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大都是各单位的主要领导或分管领导,想必我们单位的一把手和他们都熟悉,现在我们领导的位置上突然冒出我这么一个愣头青,大家便有意无意都朝我多看一眼。我如坐针毡。

你是小王吧,你们单位负责人呢?一位领导模样的老者在去往主席台的半道上突然停住脚步问我。

我赶忙站起来回答说,领导好,我们领导临时有急事要处理,所以……

哦,我知道了。老者和善地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坐下,点头说,这次会议很重要,你要认真听,认真记,回去后要及时向你们领导汇报落实。他顺带还提了一嘴,听说你对盆景很在行,我家也养了几盆,哪天有空帮我看看?

好的,好的。我受宠若惊,连忙答道。前排的各位领导都纷纷跟老者打招呼,他一一点头回应,然后走上了主席台。

会议开始后我头还是有点晕。显然,老者是今天会议的主角,他刚才的举动不仅化解了我的尴尬,还让我在别人眼里的地位大增。会后甚至有一位参会领导要加我微信,说他也喜欢盆景,以后多交流。然而,我并不认识这位老者,他怎么知道我姓王?他怎么知道我爱玩盆景?想着想着我忽然茅塞顿开,莫非,他是熙熙的舅舅?

看来,一切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如我所料,熙熙缠磨她舅的功夫很到家,不用说,我的底细也肯定被她舅摸得一清二楚。就在那天晚上,我半推半就地跟着熙熙去了她舅家。

熙熙舅家独门独户一个小院,院子里养着一些花草和盆景。一进门我就看到了那棵倾尽我心血的松桩,此刻,她舅正一丝不苟地给松桩上刚爆出的松针掐芽控势。见我来,他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道,这蓄桩呀就像育人一样,重在蓄,不经过盘、扎、雕、琢等等砥砺,桩再好也难出彩……他好像话里有话,我边听边点头。此刻我的态度已从先前的不情愿变成了恭敬谦虚,因为我看到他打理的那些花草都疏密有致,青葱漂亮,一看就是个蓄桩老手,哪里需要我帮忙?

不久,我们科长又开始带我出差了。提起那次项目验收拒签的事,他还夸我做得对,有原则,虽然过程中受了些委屈,但是金子总会发光嘛。此后没多久,我被任命为办公室副主任,我的前途开始光明起来。

我知道这变化的背后大有文章,熙熙的功劳最大。我对她也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了,但每逢休息日,我还是习惯性地去李奶家见冉冉。

现在冉冉制作盆景的技艺突飞猛进,已能独自上山找桩、蓄桩了。她家院子的围墙下,原本被李奶用来种菜的菜地,有几垄被她栽上了从山上挖回的各种树桩,尽管树桩不大,但都被她修剪得玲珑可爱,云片也盘扎得层次分明。她还用手机对着那些树桩猛拍,尝试做抖音直播。我曾偷偷地去过她的直播间,常常只有一两人在线,我心想,这玩意儿玩玩可以,但要想靠盆景赚钱,除非像我发小那样,经营一个上规模的园子,否则,不可能有客源的。但我怕伤她自尊,没敢跟她说。她去苏州上班的频次越来越疏,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这让我感到好奇,她单位的老板咋能允许她如此自由地上班?问她,她总是回我个白眼,说少管闲事。

李奶现在倒是整天笑眯眯的,她喜欢孙女在家待着,也喜欢我这个孙女婿常来看她。但有一次我却见她少有地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落泪,慌忙上前问她怎么回事。

李奶见到我像见到救星,拉着我的手急切切地说,冉冉这次从苏州回来,一头钻进房里,已经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了,问她在外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说,只是哭。李奶还告诉我,冉冉的脸颊肿得好高,像被人扇了耳光,走路也一瘸一拐的,肯定是被人打了。

我一听,立刻有种不好的预感。前几天,网络上流出一段小三被原配殴打的视频,虽然不久就下架了,但传播的速度很快。我觉得视频中被打的女人很眼熟,脸上的马赛克有点欲盖弥彰。

我急忙冲进冉冉的房间。

冉冉见到我,立刻用被子蒙住脸,死活都不让我看,还让我出去,说她现在谁也不想见,也没脸见人了。我没出去,尽管一时不知该怎么去安慰她,但我还是坚持守在她的床边陪着她。

夜深了,床头柜上的饭菜被李奶热了一遍又一遍,端出去又端进来,冉冉仍不肯进食。我在床边劝得口干舌燥,最后急了眼,大声说道,我不管你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受了多大委屈,你真想遂了那些小人的愿,就这么躺著吧!要是还想抬头挺胸地做人,起来把饭吃了,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不要让疼你的人跟着你一起伤心。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预感没错,视频里被打的女人真是她。

男人是当初招她进公司的主管,面试的时候就对她动了邪念。自她进了公司,男人就隔三差五地过来纠缠。她开始是拒绝的,后来男人许诺说,只要跟了他,就送她一套房。她心动了,想到山村里的奶奶,她咬牙答应了他的无耻交易。然而男人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她一直催,男人一直推,她这才感觉受骗,坚决跟男人一刀两断。她换了地方上班,没想到男人追到她的新公司继续纠缠。她终于忍无可忍报了警,男人却反咬一口,说是她勾引他,想讹他的钱。这种事警察一时哪判得清?调解了两句,让他们自行协商解决。她伤心透了,终于下决心远离是非之地。

这些事有一部分是发生在我和她认识以后,我这才明白她近来为何常待在家,那夜突然哭得那么伤心,原来是一直在忍受着如此屈辱的煎熬。

这次她去苏州,是因为突然接到原公司一个电话,让她过去办一下离职手续,补领工资。没想到这通电话居然是男人的老婆一手策划。男人的老婆不怪男人出轨,却怪她风骚。她过去后,就被男人的老婆带人狠狠揍了一顿,还拍了视频发到网上。

她哭得几次背过气去,哽咽着说,哥,我真后悔,你不会从此看不起我吧?

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想骂她,但又心疼她,只好违心地安慰她说,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奶奶,以后要靠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地挣钱,把奶奶接进城。

嗯,谢谢你,哥,我想好了,以后就靠盆景挣钱。

她果真不再外出打工,在家一边养伤一边伺弄盆景,继续尝试抖音直播。尽管她的直播间里一如既往地看客寥寥,但我已不像以前那样心里暗暗笑话她了,反而有点佩服她的坚持。

我帮她用一块古枫根瘤制作的盆景视频再次让她上了热搜。那是一棵生长在荒村边的古枫,巨根裸露出地面,根上隆起小南瓜般大的根瘤,有一块根瘤上居然长出一根手腕粗的小枫树,意趣盎然,正是制作盆景的上佳材料。我从根瘤处切断树根,就地蓄桩,又从发小的盆景园里买来一棵半成品的小叶七角枫,嫁接在根瘤的小枫树上。视频发出后,冉冉接到不少私信,询问售价。有一位盆景爱好者还为此提前预付了定金。冉冉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这天,冉冉第一次来市里找我。

我去车站接她,她一见我就说,哥,快帮我在市里找一家整容医院。我问干吗?她说我要脱胎换骨,先拉个双眼皮,等将来有钱了再抽个脂,削个尖下巴,我就不信我的直播间永远火不起来。我想她应该是受刺激了,想整个网红脸。是呀,这是个看脸的时代,好看的脸才能吸睛,招来更多流量。我只好先替她找了一家宾馆住下,再去联系医院。

冉冉手术前一天,我请了半天假,决定趁这空闲带她去发小的盆景园开开眼界。

发小和他老爸现在有着明确的业务分工,他老爸在家守着盆景园蓄桩,发小则常驻杭州搞销售。整个盆景园按功能大致分为四块:办公宣传区、盆景车间制作区、盆景大棚展示区,以及最大的露天蓄桩区。

我带冉冉直接去了盆景大棚展示区,从微型盆景、小型盆景、中型盆景到大型盆景,从树桩盆景、花草盆景再到仙人掌科盆景,冉冉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目不暇接,第一次对盆景产业有了具体概念。尤其是在露天蓄桩区,看到为城市绿化培育的一垄垄苗木,看到为制作盆景蓄桩的一棵棵老树,她既震撼又兴奋。在一棵有一人多高、树身满是孔洞疤痕的紫薇老桩前,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感慨道,原来盆景树桩可以这么大呀。

我笑着说,你以为呢?

我以为有脸盆那么大就够了。咦!她像忽然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说,这么讲,我家洗衣池边的那棵大榆树也算树桩盆景咯?

我说当然,不过该叫树木盆景。

她雙眼陡然发光,问,有人要吗?

我点头说,有钱人家建豪宅,就有这个需求。

那价格呢?

顶一套房。

我们村的房?

我摇头。

市里的房?

我还摇头。

难不成顶北上广的房?

为突出她家那棵大榆树的价值,我说皆有可能,只要找到对的人。

天哪,如果是真的,我脱胎换骨的钱就有了!她惊叫。

我心一沉,没想到她竟有这打算。一阵不快浮上心头,我想起曾经发生的一件往事。

那是多年前,为寻树桩我来到一座半山腰的小庙。由于周边村民都搬迁到山下去了,小庙已没什么香火,只住着一名老尼。在那小庙门前,我发现一块巨石上居然生长着一棵硕大的映山红,裸露的褐红色根茎有手腕那么粗,孔雀开屏般将整块巨石包裹住。其时映山红开得正艳,犹如昂首展翅的火凤凰,焕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许多枝条上还系着红布,看来它已被当作神树供养了。我连忙拿出手机从不同角度拍照,发在朋友圈。

没过多久,发小就给我发微信说太好了,他的一位大客户正托他寻一棵能镇宅的古树,他把那棵映山红图片转给客户后,客户非常满意,急着想知道映山红在哪儿。我犹豫地说,这棵映山红是古树,庙里的老尼肯定不会答应卖的。发小说这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把定位发给我,绝不会亏待你。随后他转来两千块钱。

就在我快忘了这事的时候,有一天我又转到了那座小庙前。此时庙门紧锁,那棵映山红也不见了,只剩下一块裸露的巨石,像一只被剜出丢弃的眼珠,让人触目惊心。下山的路上我遇到一位山民,便向他打听庙里的事。那山民以为我是来上香许愿的,就叹息说,唉,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偷走了庙前的映山红,师太心痛难忍,在石头前打坐几天几夜,就此咽了气……我一听如遭五雷轰顶,后悔不迭,心里难受得像上万只蚂蚁在噬咬。后来,我在李奶家第一眼见到大榆树时,那种摄人心魄的美再一次冲击到我,但我没敢把它拍下来发朋友圈,我怕同样的事再次发生。想到这,我烦躁地冲冉冉说,你不能打你家那棵大榆树的主意!

冉冉诧异地问为什么,我说你家那棵大榆树活了上百年,是你们村历史的见证。冉冉不屑地说,那又怎样?村都快成空村了。我顿时怒不可遏地冲她吼道,不能卖就是不能卖!

这还是我第一次跟冉冉红脸,她像不认识我似的看着我说,你发什么神经?我只是随口一说,谁会花那么多钱来买一棵树?说完她委屈地跑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想,幸亏还没来得及介绍我发小跟她认识,否则,他俩说不定会联手倒卖大榆树。

随后的手术颇为顺利,本来嘛,割双眼皮也不是什么大手术。

我去医院看冉冉时,她脸上还缠着绷带,像极了蓄桩固形时用纱布缠裹的树桩。我想笑又不敢笑,这女人哪,为了美,真敢往自己脸上动刀子。

见我来,冉冉迫不及待地拍着床沿招呼我过去坐。

唉,憋死我了,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你知道我在做手术前突然想到谁了吗?

我咋知道?

想到了你。

想到了我?

嗯,当我看到护士摆弄手术器械时,突然就想到了你,想到你蓄桩时拿锯子锯树、拿硫酸腐蚀树桩的样子。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桩,要被医生拿刀划,拿线缝……你来之前我还在想,我这么做到底为啥?

为啥?还不是为了你自己漂亮。

错,我猜你准会这么说。你蓄桩难道只是为了树桩漂亮?其实是为了树桩能卖更好的价,你说对不对?

嗯,有点道理。

所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价值。

但你是人,不是树桩。

道理差不多,只是树桩好歹还有别人替它蓄,而我只能自己蓄自己……她说着说着突然变得有些伤感,我发现情形不对,连忙制止她说,你这是术后抑郁,快别胡思乱想了,不利于康复。我虽这么劝她,回到家却止不住浮想联翩,细琢磨还真像她所说,我们每个人何尝不像一棵待蓄的树桩?其中的差别不过是,有的人自己蓄自己,有的人是别人帮着蓄。我何尝不像一棵被熙熙蓄着的桩?冉冉为自己蓄自己而伤感,我难道该为自己被熙熙所蓄而庆幸吗?

冉冉术后恢复得很快,下班我去医院看她,发现熙熙竟然也在冉冉的病房里。

我警惕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熙熙说她是来给冉冉妹妹送午餐的,还责怪我,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她。她的闺蜜就在这所医院,如果由她来安排,冉冉妹妹肯定会少受些苦。

我感到奇怪,冉冉啥时成她妹妹了?再看冉冉,津津有味地吃着熙熙带来的饭菜,边吃还边说,谢谢你熙熙姐,你带来的饭菜真好吃。说话间还偷偷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心情复杂地走出医院,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熙熙监视了。

我很恼火,但这恼火每次都像拳头砸在棉花上。此刻我不用回头就知道,她肯定跟在我身后,怯怯地离我有一丈远,进而一尺远……现在,她已经靠近我了,怯怯地扯了扯我的胳膊,我厌烦地一甩她伸过来的手,她又退开一尺远,进而又靠近我,再怯怯地扯扯我的胳膊……大街上,被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吸引来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人把对她的怜悯化为对我的愤怒,用眼瞪我,罢,罢,我不再甩她的手。她于是小心地牵着我,进而抱住我的胳膊,最后整个人都吊在我身上,瞬间变成一个幸福无比的小女人……

冉冉出院那天,我特地开车过来,打算送她回家,但她以不愿耽误我上班为由,坚决自己打车回家。没想到自此一别,我再也没见过她。

这天,办公室里来了一个乡下打扮的老人,说要见我们领导。

领导恰巧出差了,按理说我是可以打发他走人的,但那人自我介绍说,他是松尖寨的老书记,今天来是为翻修松尖寨那段盘山公路的事。松尖寨?我一听莫名亲切,赶紧招呼他坐。我有了想帮他一把的冲动,决定带他去见负责此事的科长。

科长与我的关系已融洽了许多,听我说明情况后,他爽快地对老书记说,看在王主任親自引荐的份上,明年如果有相关项目,一定优先安排松尖寨。老书记听后非常激动,盛情邀请我们去松尖寨考察考察,连说他们那里风景很好。

我说我知道,我还认识你们村的一位老奶奶呢。老书记忙问名姓,我说姓李,家里长期只有她一个人。哦,我知道是谁了。老书记点头。那她近来身体可好?老书记叹气说,不好,病倒了,是被她孙女气的,她孙女叫人把院子里的一棵大榆树偷偷挖走卖了……

啊?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冉冉出院后,我又去过李奶家几次,但每次都没见到冉冉。李奶说她也不知道冉冉去了哪里。我给冉冉打电话,她说她在上海,正在一家培训学校学习有关直播带货的课。我当时还鼓励了她,现在看来她没跟我说实话,她应该是出去联系那棵大榆树的买主了。

送走老书记,我连忙拨打冉冉的手机,没想到已是空号,微信号、抖音号自然也跟着注销了。我想,她现在肯定在哪家医院,用卖大榆树的钱脱胎换骨呢。

周六,我匆匆开车去松尖寨看李奶。

李奶家里难得地人头攒动,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都闻讯赶回家了,来看望李奶的乡亲也有不少。置身其间的我好生感慨,如果平时也这么热闹该多好。

李奶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整个人像掉了魂,一见到我却突然变得清醒起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小王,你来啦,你一定要替我找到冉冉,跟她说,卖掉大榆树奶奶没怪她,不要不敢回家,一定要回家……停顿了一会儿,她又改口说,不不不,你告诉她,只要在外面过得好,不回家也没关系,不要担心奶奶。这丫头命苦,从小爸妈在外打工,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小王,你告诉她,将来她能到我坟前烧刀纸,就行了……

我泪如雨下,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李奶你安心养病,会好起来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她,让她回家看你。

可是,我去哪里找她呢?她现在跟家人也断了联系。

离开李奶,我走到后院。院里一片狼藉,被挖空的山侧有一大片土方滑坡下来,壅塞了半边洗衣池。跟厨房相连的一面围墙也被拆掉一大段——大榆树应该是从那里被运出去的。据说,冉冉带来一帮人,开着一辆大货车,连夜拉走了大榆树。我无法想象那一夜,李奶看着一帮人又拆墙又挖树的一幕是怎样的心情?真后悔带冉冉去参观什么盆景园,否则她就不会起那个该死的念头。

松尖寨的老书记来看望李奶,碰到我,一定要我去村部坐坐。

松尖寨村是由附近四个自然村合并而成,总共两千余人口,村部离此地还有七里多山路。在步行去村部的路上,沿途可见层层抛荒的梯田,茶山上杂树高过茶树,老书记向我介绍,唉,以前可不是这样……记得他小时候父辈们“愚公移山,改山造田”那会儿,真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而如今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有的连孩子也带出去了,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也有人回来搞过种植养殖,但因为山路不好,信息不畅,又走了。说着话,远远地看见新建的村部大楼楼顶上一排醒目的标语: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老书记搓着手说,现在国家政策好了,号召乡村振兴,可年轻人不回来怎么振兴?我老了,跟不上发展了,得有年轻人来挑担子,上面若能给我们村也配个年轻的驻村书记就好了……

老书记一路唠叨着,我望着他的满头白发,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转眼到了年底,办公室里各种忙,加上元旦时我要跟熙熙定亲,便没空再去看望李奶。不知她身体恢复得怎样?本想着春节放假无论如何也要去看她,没想到突如其来的疫情把一切都按下暂停键。

疫情期间,除了防疫值守,居家躺平就算为防疫做贡献了,人们便都在各种社交娱乐软件上看段子打发时间。抖音平台上一个叫天下攘攘的引起了我的注意,主播是位美女,有上百万粉丝,作品都跟盆景有关,让我想起了冉冉——她长得神似冉冉,却比冉冉秀气,一言一行散发着优雅气质。她在视频中有时看书,有时抚琴,案上总离不开一两盆玲珑的盆景。

好久没联系的发小给我打来电话,除了春节问候,他还向我推荐了一个直播链接,说是他投资的网络销售新模式,让我多多转发。我点开一看,居然是天下攘攘的号。我说主播不错,哪找的?他兴奋起来,说为这主播他可是下了血本,不仅帮她做培训,还送她去整容,不过他也不亏,她家的一棵古树替他赚了不少钱。我听了心下一惊,故作好奇地表示,有这等好事?把古树照片发来欣赏欣赏。他马上发来一段视频——一幢豪宅大院当中栽着一棵古树,正是李奶家的那棵大榆树。

不会错了,天下攘攘就是整容后的冉冉。我追问他俩是怎么认识的,发小说是她主动找他的——他家盆景园的宣传册上有他的手机号码。原来如此。

挂了发小的电话,我迫不及待地再次点开那条链接。冉冉正在直播间里不急不徐地讲解着一盆罗汉松盆景,她真的脱胎换骨了。我想立即私信她,告诉她李奶在想她,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冉冉大概不想被打扰,她要忘掉过去。也说不定,她早把李奶接过去了。

祝她成功!

春暖花开时,我驱车前往松尖寨。

在李奶家,看到的却是大门上的一副白色对联:天下皆春色,吾门独素风。堂屋的墙壁上,李奶在披着黑纱的相框里冲着我微笑。眼泪瞬间流下来,我终是没赶上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

屋里有兩个人,一位是冉冉妈——还是上次我来看李奶时认识的;另一位是个十几岁的陌生男孩。冉冉妈说,这是她弟弟家的孩子,一直跟着打工的父母在上海上学,由于必须回原籍参加中考,所以提前半年回到老家镇上读初中。他父母腾不开身,就请冉冉妈陪读。我听了心一颤,莫名地想到李奶与冉冉。

男孩在院子里的洗衣池边玩耍。我曾经制作的微型茶壶竹鞭盆景还在,一直被冉冉搁在池边,壶中竟然抽出一根纤细的竹笋。男孩先是蹲下身看,接着起身找来一块石头朝壶身敲去。我愕然地问他,为啥要这么做?男孩说,有茶壶困着,竹笋肯定长不高,会死的。他边说边把敲掉壶身的竹笋栽进附近的土壤里。我一时竟看得痴了——在那里,我想,假以时日,那根终于摆脱茶壶羁绊的竹笋真的会长成一杆蓬勃的竹。

回去的路上我接到熙熙的电话,她兴奋地告诉我,她舅那边空出来一个副科的位置,让我无论如何今晚去她舅家一趟,求她舅帮忙运作运作。我爽快地答应了她。

是的,我已经想好了,我打算去求她舅,求他替我争取一个驻村书记的指标,最好驻村就在松尖寨。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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