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看花鸟
2023-09-09胡烟
胡烟
被信息的洪流裹挟、被“美”的碎片喂养长大的一代人,又重回归对完美的渴求、对静穆的憧憬。
一花一鸟,鸟在花丛中,毋庸置疑的美。由于习以为常,我们对于这种美,道不出所以然。李渔先生的《闲情偶寄》“看花听鸟”一款,算是分析透彻:“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以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复生群鸟以佐之。”花与鸟,天作之合,是造物主对人类的一大犒赏。
对于如何行乐消遣,李渔是行家:“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有所失。”唯有如此,才不负花鸟。想起明代画家陈老莲,住杭州西湖附近,每天必定在太阳升起之前,沿着湖,看牵牛花。文人画家,多痴情。
花鸟看宋画。秉持“格物”信条的两宋画家,首先在“观”的层面做到了极致。与胸中诗意、学养相互酝酿发酵之后,又有了“工”与“写”。如此,将你我深爱的花鸟,永恒地拉近眼前。
繁 华
画家刘墨先生在朋友圈发送一则短视频——梨花间,一只白鹦鹉像雪一样干净,表情憨萌,歪着脑袋啄食花柄,橘子色红嘴壳,衬得繁茂的梨花冰清玉洁——这一幕,美好而熟悉。即刻想起宋画《梨花鹦鹉图》。原来画中呈现,竟是现实。看了又看,品味良久。
当下,我手捧宋画的画册,翻至《梨花鹦鹉图》仔细揣摩,又对这一场景产生了疑问。现实中,鹦鹉是如何能停在开满梨花的枝头呢,它不急于飞走,而是安静地让自己成为愉悦人眼的尤物。为此,我又重新翻看刘墨先生的朋友圈,终于在去年3月27日寻到那条视频。那是在室内,文人画的小展厅一角,梨花是插在大梅瓶里的花枝。画展当天,怒放。白色的花瓣,翠绿的花蒂,都振奋精神。花间精灵白鹦鹉紧紧抓住枝条啄食嬉戏,花枝随之摇曳。此情此景,因为是室内的缘故,观者完全有条件将镜头拉得足够近。取景框的大小,与宋画小品基本一致。试想,如果是野外,梨花树成片,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鹦鹉在其间并不显眼,人群远远观赏,由于距离的缘故,又由于视野中物象繁杂,便很难捕捉那种美。宋代的折枝花鸟画,深谙这一规律。
眼前的《梨花鹦鹉图》,鹦鹉是五彩,在梨花丛中显得妖娆。它向下倾斜着身子像是迷醉于花香的姿态,形成一个对角线的构图。梨花开得饱满丰腴,像一盏盏充了电的小灯泡,明亮极了。倘若是夜晚,它们的光亮一定不会输给月亮。开得这样明媚的梨花,叫我联想到北京的法源寺。那里的丁香绽放的时候,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的。那种力,导致花瓣向四周卷曲,芳香四溢。但丁香花瓣细长,花型不宜入画。法源寺后院,还有两株海棠,盛放的时候,震惊京城。粉色的花将枝头压弯,娇艳欲滴,又毫不吝惜自己,是女子特有的豪放。《梨花鹦鹉图》中的梨花,便是这样,用尽气力去绽放,用尽气力令颜色纯粹,在时光里成为一个坐标,明亮成一座艺术的小灯塔。
从技法上讲,梨花的白,这是在绢的背后拓了蛤粉的缘故。这是绢这种材质的特别之处。两面色彩互相渗透,形成一种通透的白。
向远处延伸一下,想到苏轼的《东栏梨花》: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北宋熙宁十年,陷入新旧党争的苏轼41岁,虽然满城梨花惹人醉,但在即将去徐州赴任的苏轼眼中,柳絮飞、花满城,皆是无声的离愁。这是他写给朋友孔宗涵的诗。试想,以后年年梨花开,在不同时空的苏轼,目光再一次投向满树的梨花,定会勾连起当年的怅惘。
人生,便是在这样一路的勾连感慨中,成熟,厚重,况味无尽。
回到《梨花鹦鹉图》,它美好,纯粹,只将瞬间停驻于当下。这里,没有多愁善感的人,只有一树繁华,形与色的完美结合,氤氲着杳渺的芬芳。
轻 盈
好的折枝花鸟画,会让你感觉,花与鸟,乃千古一遇。茫茫宇宙,不早不晚,在最恰当的枝头,停驻着最可人的鸟。二者,均无法用他者替代。由于绘画是空间艺术的缘故,鸟儿停驻的身姿与情态,也一定凝固在最优美的那一刻。
如同眼前的《疏荷沙鸟图》,秋日荷塘,已呈现萧索的迹象。右下方荷叶平铺、破败。委婉伸向左上角的莲蓬,已然成熟。昔日擎举着盛世荷花的那杆碧绿的长茎,在秋天里逐渐散失水分,成为淡淡的枯黄,显得轻盈、淡逸。所以,画家为之选择一只鹡鸰。
鹡鸰其名,是根据鸣叫的声音得来。这是一种从《诗经》里飞出来的鸟儿。“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说的是鹡鸰鸟在原野上飞走悲鸣,一定是有兄弟陷入急难之中。而那些平日最为亲近的朋友,此时也最多只能叹息几声。鹡鸰,是有情有义的鸟。
画家并非看在《诗经》的面子上选择鹡鸰,而是首先因为鹡鸰的生活习性,确是在水边。最重要的是鹡鸰的造型,这种身形修长、长度在20厘米左右的鸟,重量适宜在修长羸弱的荷杆上停留。最重要的,鹡鸰的羽毛颜色黑与白相间,腹部是淡淡的黄,朴素却不流于单调,既有色彩的美感,又避免了热闹浮躁。
此时的荷叶,已经趋向于生命成熟的哲思。
我总觉得《疏荷沙鸟图》的画名,太过直白,我曾试着给这幅画取一个诗意的名字——最是那个回眸。鸟儿侧身,向左上方斜视,角度刚刚好,目光清澈。犀利的嘴,准确地指向空中飞翔的细腰蜂的方位。这只鹡鸰很懂得妩媚的要领,这样角度的回眸,试着将其替换成一个女子,身姿婀娜,恰好能凸显少女的曲线,再以眉目传情,也一定是极美的。我曾见过关于这幅画失败的临摹,不是将鸟画得瘦了,便是胖了,或者扭身的角度不对,总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不得不令人叹服画家下笔的准确。
有人说,莲蓬里的莲子,很是迷人。照我说,莲蓬下方那几丝干枯的花蕊,最是令人倾心。那是一个被我们的目光所忽略的部分。它的存在,是宋画“格物”的结果,也极度考验画家的用笔,轻盈、松散,于不经意间倾注情致。
蜂动,鸟静,一组对比。此时,再试着品味这只鹡鸰的目光,像某人静坐,望着午后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呆呆地,回想无尽的往事。心情有些迷离,有些怅惘。然而,这就是秋天的气息。也只有在澄明的深秋,才有这深沉的況味。
粗 粝
粗粝,是我对《枯树鸲鹆图》的直观印象。显然,这里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工笔画似乎很难与粗粝一词搭界。粗粝的直觉,或许从这只体积庞大的鸲鹆而来。它身形健硕,羽毛丰满,目光炯炯,嘴角上方的羽毛由于健康而呈现美好的秩序。此时,它的脸朝向画面右方,随时可能发出一声粗粝的鸣叫。对了,粗粝由此而来!
其次,是它羽毛的黑。黑压压一片,谈不上美。显然,这是低估了宋人审美的深度。他们尊崇的,并非色彩的缤纷。从宣和画院的“大管家”宋徽宗说起,他将工笔画分流为工笔设色和工笔水墨,并用纯粹的墨色创作了《写生珍禽图》《柳鸦芦雁图》,将美感从色彩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而进入心灵审美的高度。如同一个爱吃糖的小孩子,口味成熟,渐渐迷恋淡淡的苦和咸。
这也许与宋徽宗信仰道教不無关系。
《老子》第二十八章中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武”。黑是夜晚的颜色,是墨色,是空间的幽闭处,白是白昼、是盐、是雪、是虚空。水墨,是黑白之道最直接的演绎。“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黑色,即玄色。如此,这只披着黑色外衣的八哥,这种缺乏精致的丑,正符合一种更高级的、富有内蕴的美学定律。这种美,在文人学士中被演绎得更为彻底。
然而,黑得彻底,不事雕琢,只是粗粝的表面。此画的美感,更在于其在一团黑的外表下,准确丝毛。画家所做的努力,像是隐秘的,低调的。他用丝毛手法在黑鸟的头部、背部、腹部留下的笔迹,都是功不唐捐。鸟嘴里那片薄薄的小舌,更是宋画的标志性写实。这只黑鸟,只用了一个爪子,便稳稳地立在枯树枝上。前提是,这根树枝足够粗壮。树叶硕大,树干工写结合,充满沧桑的力量感。
这幅画没有署名,画册标注为南宋佚名,而不同观点认为是北宋画院的作品。南宋院体画多妩媚,在花鸟画中尤为明显。
鸲鹆,八哥的别称。八哥历来为画家所喜爱。从工笔到写意,黑得越来越不修边幅。八大山人画过很多八哥,那种黑,是倔强、是委屈,是冷漠,是不甘,是永不屈服。《枯树鸲鹆图》的作者倘若看了八大山人的画,也该是内心为之一振。
准 确
画者,文之极也。语言的尽头,是画;画的尽头,是诗——又复归语言。
明代诗人杨基有诗《天平山中》: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若非时代交错,我会怀疑林椿的这幅小品,是根据此诗所作。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家降低了作为观者的“人”的存在感,令有着婉转鸣叫声的绣眼鸟,成为感知自然美好的主角。枇杷,亦是主角。生生不息,生机勃发,生意盎然,在我们不曾留意的天地一隅,上演着这样的情景剧。
生化,生息化育。《文子·上德》中说:“地平则水不流,轻重均则衡不倾,物之生化也,有感以然。”格物,便是准确地感知外物之理法。
这幅《枇杷山鸟图》,准确得完美、不留余地。那串枇杷的结构,像是分子几何建立在光谱学数据之上,无可拆解。每一个枇杷果子浑圆,边缘用极细的线勾勒,层层渲染,制造出无骨的效果。每个果子头部的六瓣果脐,均匀分布,像是花蕊般整饬而醒目。作为绣眼鸟,眼周围象征性的一圈白点,大小均匀得像是印刷品。然而大自然造物,确实如此,并非臆造。绣眼鸟紧盯着的那只蚂蚁,腿脚纤毫毕现。
艺术品,一旦完美,便成为易碎的梦境。以《枇杷山鸟图》为代表的宋代花鸟小品,在时代的更迭中,成为易碎品。王朝式微,宋元更迭,这种精巧的情致不为统治者所喜。在异族统治下痛苦挣扎的文人士大夫,更没有耐心去攀附这种完美。他们眼中残缺的江山和内心奔涌的不平,只有借自由流淌的水墨才能吐露。换了时空,这种完美,终成另类。
时光长河流淌到当下,我们作为被信息的洪流裹挟、被“美”的碎片喂养长大的一代人,又重回归对完美的渴求、对静穆的憧憬。我们以技术的优势,将历代艺术平铺眼前,目光自然聚焦于宋画。感慨于这种完美,不仅仅是一种外形的攀附,更以其丰盈的内在取胜。我们为这串枇杷的完美动容,对这只绣眼鸟的专注神情倾心。心摹手追,起稿,上色,晕染,苦练数日,无数次接近,却无法抵达,更无法超越,也无法再造。最准确的接近,是用技术复制。这是现代艺术的优势,也是硬伤。《枇杷山鸟图》的画稿,被印刷品替代。创作的流程,简化为敷色。
我想,不如干脆放弃这种无效的临摹。或许,我们还有别样的接近方式。
立夏前后,来江南,看枇杷。枇杷不仅是一种吃食,更是为观赏而生。枇杷的黄,比明黄低调,比土黄明亮,是独有的。你只能说,那种黄,是枇杷黄。枇杷的叶子,浓绿而狭长,也是为笔墨而生。
在枇杷林中静坐,等待一只绣眼鸟。绣眼鸟通常结伴出现,一只追随着另一只的身影而来。枝叶开始晃动,那种晃动与有风吹过不同。起风时,树叶朝着同一方向晃动,而鸟儿来了,东一下,西一下,整棵树都灵动地颤抖。它们走的时候,是一只紧随一只离开。等全部离开,树便又复归安静。偶尔,也会飞来一只绣眼鸟,它好像不知道自己落了单,吃饱后,干脆站在树枝上发起了呆……
不要埋怨距离太远,鸟儿看不真切。当年,林椿也以无数次静坐,打下了腹稿。
选自《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