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靖难之役的成败及其影响
2023-09-09徐勇欧阳康
徐勇 欧阳康
电视剧《山河月明》热播,以比较强大的编演阵容演绎了明成祖朱棣的传奇一生,其中有不少情节涉及靖难之役的描写,也引起了人们关于朱棣与朱允炆之争的热议。在剧情中,朱棣是以“奉天意、清君侧”之名发起靖难之役,其中夹杂着朱棣起兵出于自保、守社稷、除奸佞等诸多缘由,为靖难之役的发起增添了正当性的解释,这与朱棣的主角视角和剧情发展需要有关,但历史上的靖难之役有所不同。从1399 年至1403年,明初的这场战争持续了将近四年,战争的双方共投入兵力达几百万之多,主要战场在南北两京及河北、安徽、江苏、山东等地。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明初的政治格局,同时在我国古代战争史上也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靖难战争从本质上看是皇权的争夺,单纯从道德维度上衡量战争动机的正义与否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和评判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相对于行为动机,历史研究更注重实际发生的结果。也就是说,史学研究中,与其揣测行为和事件发生的原因,不如关注行为和事件发生后导致的结果,从结果出发反而更容易看出历史走向和暗流。本文从军事角度试图对这场战争做一点粗浅的分析,在战争史实中探析明成祖所“成”之处与建文帝所“败”之处,以及这场战争所带来的各方面影响。
一、明成祖之所“成”
战争这一解决冲突的古老形式,是由血与火、刀与剑铸造而成的。它意味着实力的较量,又意味着最高统帅之间指挥艺术的角逐。战争中的小与大、强与弱、危与安、胜与失依据一定的条件发生变化,而制定正确的战略战术是争取胜利的关键。
(一)战略得当,以弱制强
靖难之役前夕,军事形势对于燕王朱棣来说是异常险恶的。建文帝已经派遣了心腹大臣、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都指挥使谢贵、张信掌北平都指挥使司,掌握了北平的军政大权,“伺察燕事”〔1〕。嗣后,建文帝又以备边为名,釜底抽薪,命都督宋忠率兵三万及燕府护卫精锐,屯兵开平。同时命都督耿瓛练兵于山海关,徐凯练兵于临清,约燕府长史葛诚及护卫指挥卢振为内应,形成了对燕王进行内外钳制与包围的态势。在内外受限的不利情况下,燕王制定了如下战略:主动出击,以攻为守,积极防御,以粉碎建文军队的包围,迅速地建立起牢固的防御体系。
1.以攻为守,逆转局势。建文元年七月五日,燕王用计一举擒杀了张昺和谢贵。北平的建文力量群龙无首,燕军神速地攻占了北平九门。不过三天,北平易帜,城中大定。在随后的十七天,燕王战冀州,拔居庸关,破怀来,降通州、遵化、密云、永平,“诸州皆降”,战略防御体系得以初步建立。在这个体系中,永平“地接山海关,障隔辽东”〔2〕,战略意义最大。永平降燕,意味着燕王在东部地区设置了难以逾越的屏障,可以牵制和阻扼建文帝在辽东的重要军事力量。
燕王兵起,建文帝首命耿炳文为大将军,率十三万大军北伐。燕王没有固守北京,被动待战,而是集中兵力,主动出击,最后大破耿军,斩首三万余级,声势大振。
炳文军首战受挫,建文帝改派李景隆为大将军,率领五十万大军再度北伐,营于河间。与此同时,辽东守将吴高也以辽东兵攻永平。燕军如果固守北平,就得两面作战。燕王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形势,认为北平城易守不易攻,而永平被围又不能不救。如果李景隆军包围北平,仅靠燕军现有力量是没有可能主动出击的。纵然能够坚守北平,但旷日持久也会陷入被动。要战而胜之,不得不借大宁的边骑助战。就这样,燕王率主力离开北平,援救永平。永平解围后,燕军出长城,直趋大宁。七天以后,燕王收宁王所属精锐八万,携宁王朱权和家属南下。袭取大宁是燕王的杰作。它增加了兵源,安定了人心,昂扬了士气,既解决了燕军的东部威胁,又为打败李景隆创造了先决条件,并且也使得燕军的战略防御体系得以最后建立,所以《明史》说“成祖取天下,自克大宁始”〔3〕。
2.集中兵力,战略相持。大宁得手后,燕军马不停蹄回师北平,与北平城里的力量内外夹攻,击溃了李景隆大军,粉碎了建文帝的军事包围,使战争很快地进入了相持阶段。在战略相持阶段,燕王集中优势兵力,流动作战,各个击破,消灭和瓦解了建文军的有生力量。从燕王举兵“靖难”,到转入战略反攻前的两年多的时间里,也就是在燕军战略防御和相持阶段,燕军数出北平,转战河北、山东之间,古今历史著述对此都几乎用相同的平淡语气说:“所据仅北平、保定、永平三郡而已。”〔4〕这其实是非常片面的看法。诚然,这两年多燕军也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但是如果没有这两年多的转战奋斗,大量歼灭和瓦解建文军的有生力量,使双方的战略地位发生转移,也就没有燕王入主金陵的可能。
3.逐个击破,战略防御。在战略防御阶段,燕军相继击溃了耿、李二军,这对建文军来说,损失还不能说很大。建文三年,李景隆率兵六十万二度操戈。这六十万大军首溃于白沟河,再败于德州,最后在济南城下全军覆没。六十万大军化为乌有,建文部将盛庸受命于危难之间,继李景隆之后第二个出任大将军,总平燕诸军北伐,还没有正式交战,燕军就攻破了沧州,袭执了他的大将徐凯。
建文三年二月,燕军南出保定。当时盛庸驻德州,吴杰、平安出真定,燕军流动作战,各个击破,败盛庸于夹河,克吴杰、平安于藳城。燕王又遣都指挥使李远等率轻骑六千至徐沛,袭击建文帝的漕运队伍。李远率部焚烧粮船,“京师大震,德州粮饷遂艰”〔5〕。
这两年多的几次大战役,除东昌一役,燕军都取得了很大的军事胜利,建文军的主力在这一时期几乎被消耗殆尽,双方的力量消长发生了质的变化。到了燕军南下渡淮,准备临江一决的时候,建文帝几乎没有多少兵员补充,无怪乎建文帝把募兵诏发到了朝鲜。诏令上说:“近者诸将失律,寇兵侵淮,意在渡江犯阙。已敕大将军率师控遏,务在扫除。尔四方都司、布政司、按察使及诸府卫文武之臣,闻国有急,各思奋其忠勇,率慕义之士,壮勇之人,赴阙勤王,以平寇难,以成大功,以扶持宗社。”〔6〕两相比较,建文军在质量和数量上都已趋于劣势,失去了战略的主动,被迫处在战略防御的位置上。而燕师愈加发展壮大,掌握了战略上的主动,已经有能力推动战争的车轮进入战略反攻阶段。
4.临江一决,战略反攻。在战略反攻阶段,燕王从建文帝的官宦那里获得了京师空虚的情报,决定不以攻城夺地为目的,避险就夷,挥师南下,锐意前进,以求临江决战。
建文三年十二月,燕军开始反攻。燕师由馆陶渡河至徐州。燕王在淝河设伏,败平安军。齐眉山之战,徐辉祖来援,燕军连失大将,进攻受挫。四月的暑雨蒸温,兵士很多染了疾疫,有些将领想放弃有利位置,退回小河之东,休息士马,养兵观衅,实质是想暂时退却。在这关键的时刻,燕王坚定顽强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斩钉截铁地说:“兵事有进无退,胜形成矣,而复北渡,士不解体乎?”并下令说:“欲渡河者左,不欲渡河者右!”〔7〕大多数将领都站在右边。战争的胜利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果然,燕军坚持前进,获得了灵璧大捷,生擒平安、陈辉等37 名建文军中的高级将领。灵璧大捷打通了燕军走向胜利的道路。大捷之后,燕军又避开了有敌人重兵把守的凤阳和淮安,选择敌人的薄弱环节,循扬州,下镇江,次龙潭,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四年(1402)六月十四日,谷王橞、李景隆打开金川门迎接燕王,于是乎,南京更换了主人。
(二)战术正确,用奇取胜
指挥作战时,如果只有正确的战略方针,而没有正确的战术,且没有一次次具体战斗成果的积累,不可能真正实现战略意图。我们认为,在靖难战争中,燕王军的战术至少有如下三个特点:
1.知彼知己,机动灵活。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孙子兵法·谋攻篇》)燕王以他的战争实践告诉我们,他对于这一战争指导规律有着比较深刻的认识。每次临战,燕王都要派兵士前往侦察,充分了解敌人的情况。李景隆率大军北伐,燕王很仔细地分析了李景隆五条必败的因素:“九江为将,政令不修,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死生离志,败一也。今北地蚤寒,南卒衣褐者少,披触霜雪,手足皲瘃,甚有堕指之患,况马无宿稿,士无赢粮,败二也。不量险易,深入趋利,败三也。贪而不止,智信不足,气盈而愎,仁勇俱无,威令不行,三军易挠,败四也。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败五也。”〔8〕这些分析,虽然有打消战士们的恐怖情绪、鼓舞斗志的因素,但后来的战争实践证明了这些分析是中肯的。
既知己又知彼,这就可以知可战与不可以战。燕军东昌败后,建文大将盛庸营于夹河,吴杰、平安驻师单家桥,相距不过二百里,以为犄角,试图合围燕军。燕王认为先攻盛庸,吴杰并不会真心合围。因为吴杰“虽外示与盛庸合,其实忌盛庸先成功耳”〔9〕。于是燕军趁盛、吴合围未成,以迅速突然的动作攻打盛庸军队。果然,燕军与盛庸交战三天,吴杰的军队只行军了八十余里,按正常的行军速度,这还不够一天的路程。吴杰中途听说盛庸已败,迅速退回真定。燕王分析了吴杰、平安的心理,认为“盛庸战败,彼之所幸,盖欲独专其美,以图侥幸之功”〔10〕,吴杰、平安是不会放弃自以为送上门来的加官晋爵的好机会的。果然,吴杰、平安出真定,营于滹陀河寻战。燕军毫不迟疑地消灭了这股力量。
中国古代的兵家都非常重视集中兵力这一原则。西方军事学家克劳塞维茨也认为:“战术上最重要而又最简单的准则是集中兵力。”〔11〕马克思则直接指出:“战略的奥妙就在于集中兵力。”〔12〕集中兵力既属于战略问题,也属于战术问题。如果兵力、兵器的优势不集中在决定性的时间和地点,形不成拳头,是不可能达到以强击弱、用奇取胜的目的的。集中优势兵力是争取主动的根本方法。靖难战争中的每一次战役,燕王几乎都遵循了这一法则。这样,在战略上处于劣势与被动的情况下,每次战役却争得了主动与优势,机动灵活地进行战斗。
2.施计用谋,掌握主动。“兵以诈立”(《孙子兵法·军争篇》),世界上没有不用军事谋略的战争。正确的军事谋略反映了战争运动的客观实际,是战争的指导规律。没有正确的谋略指导,即使英勇善战,要夺取战争的胜利也是不可能的。
靖难之役一开始,战略上燕军处于被动地位。然而每一次战役,燕王都精心策划,施计用谋,力争由内线作战变成外线作战,化被动为主动。为达到这个目的,燕王采取了如下战术手段:诱敌深入,设伏击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等。
靖难兵起,燕王率八千人马攻打怀来。怀来建文守将宋忠有兵三万。宋忠对将士们煽动说:“尔等家在北平城中,皆为燕兵所杀,尸积道路。”燕王得知了这个情况,采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战术,“令其家人张树旗帜为先锋。众遥识旗帜,呼其父父兄子弟,相问劳无恙,辄喜,谓宋都督欺我,倒戈走”〔13〕,宋忠余部未及布阵就被燕军歼灭了。怀来既破,开平、龙门、上谷、云中的建文守将差不多都投降了,燕王北平背后威胁解除了。
建文二年冬十月,盛庸驻师德州,吴杰、平安守真定,徐凯、陶铭驻沧州。燕王分析,三城之中,只沧州是土城,且年长失修,趁敌未备袭之,必能奏效。于是声东击西,下令全师征讨辽东。燕军至天津,过直沽后,燕王突然下令循河而南,一昼夜疾行军三百里,拂晓抵达沧州城下,沧州守将竟毫无一丝察觉。燕将张玉挥军肉搏攻城,一举攻克了沧州,生擒了徐凯。
靖难战争中,燕王施计用谋,示假隐真,使敌人造成错觉和不意,在绝大多数战役中都争取了主动权。
3.巧妙用间,以智除敌。用间是一种获得情报、除掉敌人的重要手段,燕王精通此道,曾获得了两次成功。
燕王欲袭取大宁,但建文守将都指挥卜万,与都督刘真、陈亨率兵扼松亭关。三将之中,陈亨暗中投燕,刘真衰老无能,卜万忠于朝廷。燕王行反间之计,“贻万书,盛称万;极诋亨。厚赏所获大宁卒,缄书衣中,俾密与万。故使同获卒见之,亦纵去而不与赏。不得赏者发其事。真、亨搜卒衣,得书。遂执万下狱死,籍其家”〔14〕。除掉了卜万,陈亨率部袭破了刘真的军营,并投降了燕王。
在建文的辽东两个主将中,吴高有谋无勇,杨文有勇无谋,如能除掉吴高,杨文则不足为虑。燕王抓住建文帝好猜疑的心理,再一次使用了大宁用间的同样方法,结果建文帝“果疑吴高,削其爵,右迁广西。杨文独守辽东”〔15〕。自吴高去后,杨文一直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辽东再也不能对燕军构成任何威胁。
燕军在战略上处于劣势与被动的情况下,燕王调动一切战争手段,集中兵力,灵活机动,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不断地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根据战争的进程,及时调整自己的进攻方向,由局部的主动变成了全局的主动。而在建文军队方面,我们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三)文臣武将,当世之最
朱允炆身边的智囊团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皆是纸上谈兵的文臣之流,善守的耿炳文等人,军事才能亦不全面,皆逊于朱棣麾下武将。朱棣拥有当世最好的谋士姚广孝,和以朱能等“靖难四公爵”为代表的武将集团。从谋士、武将的数量、品质来看,朱棣取得靖难之役的胜利并不奇怪。
《名山藏》评价曰:“张玉、朱能比于徐、常,姚广孝若刘基矣,迹其终始,殆有异焉。”该书认为,朱棣麾下的张玉、朱能、姚广孝三人,可以和朱元璋麾下的徐达、常遇春、刘伯温三人媲美。本文仅以朱能、姚广孝为例,看一看朱棣的谋臣猛将所发挥的作用、建立的功业。
朱允炆继位不久,在四个月内连削周、代、湘、齐、岷五王,宗室之中人人自危。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也十分恐惧。这时,朱能和姚广孝一起劝朱棣放手一搏,朱棣最终同意,开始暗中准备起兵。王世贞在《弇州续稿》中说朱能是“靖难元功”,这个“元”字,不仅仅是指朱能从一开始就跟随朱棣起兵,更是指他和姚广孝在劝说朱棣起兵的过程中,也发挥了作用。
朱允炆的心腹、都指挥使马宣被燕军击败后逃到蓟州,准备联合蓟州兵马夺回北平,朱棣命朱能领兵对付马宣。朱能率领精骑赶到蓟州,一战而胜,杀死马宣,不仅拿下了蓟州,还顺带招降了遵化守军,北平周边皆竖起燕旗。
朱允炆命老将耿炳文率军十三万讨伐“燕逆”,耿炳文的大军到达真定,朱棣趁耿炳文立足未稳,先派张玉和朱能突袭雄县,生擒了潘忠、杨松两将,然后又趁南军渡河之际,击敌于半渡之间,耿炳文大败。《明史·朱能传》记载:“(朱能)独与敢死士三十骑追奔至滹沱河,跃马大呼突南军,军数万人皆披靡,蹂藉死者甚众,降三千余人。”
朱能的勇猛让朱棣大喜,他亲自写手札奖励朱能。而后,南军派李景隆来代替耿炳文,朱棣带着张玉、朱能、丘福等精锐避开李景隆选择北上奇袭大宁。在大宁之战中,老将陈亨率近十万兵马来降,朱棣趁势控制了大宁,并且挟持宁王,将朵颜三卫纳入囊中。从此,朱棣有了和朝廷一决胜负的实力。
姚广孝即释道衍,是明初著名政治家、高僧。他出生于元末江浙行省平江路长洲相城里(今江苏省苏州市相城区)。他选择“从佛”之余,广参博究,“往来十余年,尽得旨要,声誉洋洋聿起江海间”。对儒、道乃至兵法等“外学”,他也颇涉猎。
关于姚广孝鼓动燕王朱棣起兵夺位,虽有不同版本的故事,但应基本属实。《明史》记载,马皇后去世,藩王奏取名僧,“宗泐时为左善世,举道衍。燕王与语甚合,请以从”。则在宗泐推荐后,姚广孝见过朱棣,且说服他,于是朱棣向太祖求得姚广孝。嘉靖后期陈建《皇明通纪集要》记载:“太祖择名僧辅诸王,文皇帝时为燕王,广孝自请于文皇曰:‘殿下若能用臣,臣当奉一白帽子与大王戴也。既而文皇自求广孝于太祖。’” 而《野记》则记载,姚广孝用“观音课”卜算朱棣当为皇帝,加以鼓动,从而得到信任。
为坚定朱棣起兵夺位的信心,姚广孝还“荐相术袁珙以决之”。袁珙入燕王府,相朱棣“龙行虎步,日角插天,太平天子也。年四十,须过脐,即登大宝矣”。其幼子忠彻,“传父术”,也卜算北平朝廷官员“于法皆当刑死”。朱棣“大喜,起兵意益决”。在朱棣起兵之始,天色异变,姚广孝则说:“祥也,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瓦堕,将易黄也。”不仅消除了朱棣疑虑,更激励了起兵将士。于是,“兵起,以诛齐泰、黄子澄为名,号其众曰靖难之师”。
“靖难”期间,姚广孝辅佐朱高炽留守北平。建文元年十月,朱棣带兵往袭大宁,朝廷部队乘虚“围北平,筑垒九门”。姚广孝“守御甚固,击却攻者,夜缒壮士,击伤南兵”。迨朱棣回军,“内外合击,斩首无算”。姚广孝为朱棣攻伐征战、夺取皇位提供了坚实的根据地和稳定的后方。姚广孝在“靖难”之役中的作用,《明史》载:“帝在藩邸,所接皆武人,独道衍定策起兵。及帝转战山东、河北,在军三年,或旋或否,战守机事,皆决于道衍。道衍未尝临战阵,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为多,论功以为第一。”
二、建文帝之所“败”
建文帝以武力削藩,政治上站得住脚,民心向背是不言而喻的。在军事上,建文帝无疑更占有优势。建文帝拥有天下兵马,而朱棣只有王府护卫。然而,建文帝的削藩构想与军事行动的谋划,无一不是同失误连在一起的。这些失误至少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一)战略错误,决策无能
1.削藩失利,先周后燕。建文即位,首议削藩,兵部尚书齐泰认为应该先行削燕。理由是“燕王素英武,威闻海内,志广气刚。气刚者,易于挫败,执其有意图,熟信其诬。其大者、小者自摄”。而太常卿黄子澄不同意这个计划,他认为“燕王性豁达果断,常观其举动沉静、深远,其测其端倪,恐未易去。一发不成,大事遂去”〔16〕。他认为周、齐、湘、代、岷诸王,在洪武时,多有不法,削之有名,应先从周王削起,周王是燕王的母弟,削周是剪燕的手足。建文帝采纳了黄子澄的建议,先削周而后图燕。这是建文帝战略上一个很大的失误,这种失误给建文军队始终蒙上了一层阴影,因为削掉了周、齐、湘、代四王,使建文帝不但失去了部分人心,更重要的是泄露了朝廷的天机,让势力日益壮大的燕王赢得了战争的准备时间,使燕得以练兵蓄威,从容为备。
先周后燕的谋略不仅是失算的,而且黄子澄竟一错再错。周、齐、湘、代诸叔父被削之后,北平形势吃紧,战争指日可待。黄子澄不听齐泰的意见,害怕惊动燕王而不便于对燕王突然袭击。按照燕王的乞求,把燕王在南京守孝的三个儿子全部放了回去。这样一来,弄巧成拙,消除了燕王的心头大患,燕王可以放手“靖难”了。
2.指挥失度,贻误战机。没有统一的指挥和协调的行动,两度失去了攻占北平的宝贵战机。建文元年五月,燕军主力追杀李景隆部队至济南,围济南三余月。这期间,辽东有杨文的部队,紫荆关有房昭的人马,河间单家桥有平安的二十万兵力,而燕王的北平却十分空虚。对于建文帝来说,这是合围北平的天赐良机,但建文帝无动于衷。虽然宋征力劝山东参政铁铉独立担当起攻占北平的重任,但被铁铉以饷尽军困为由拒绝了。饷尽军困的说法,我们认为并不是真实的原因。因为对于一个山东方面的行政官员来说,是毫无可能协调建文各部行动的,即使建文帝本人似乎也没有这种可能性。请看下面史实:
建文三年四月,燕军打败了盛庸、吴杰、平安之后驻军大名,直到是年五月,双方均处于对峙的局面。这时辽东有杨文的部队,德州有盛庸余部,真定有吴杰余部,大同有房昭的精锐力量。方孝孺倒是有些眼光,他对建文帝献策云:“诸军大集,燕兵久羁大名,暑雨为沴,不战自罢。急令辽东诸将入山海关,攻永平,真定诸将渡卢沟桥捣北平。彼顾巢穴归援,我以大军蹑其后,必成擒矣。”〔17〕
建文帝的核心决策集团,主要由几个文人学士组成。战争初期,在黄子澄和齐泰这两个主要的谋臣中,建文帝似乎更信任黄子澄。因为在先周后燕的谋略、燕王之子的遣归、李景隆的任命等几个关键性的问题上,齐泰都与黄子澄的意见相反。然而,齐秦并没有说服黄子澄,建文帝也没有采纳他的谋划。李景隆担任统帅是黄子澄推荐的,当李景隆在郑村壩首战失败后,“黄子澄等匿不以闻”〔18〕,建文帝问黄子澄战况如何,黄子澄当场撒谎说:“闻交战数胜,但天寒,士卒不堪,今暂回德州,待来春更进。”〔19〕因为害怕真相暴露,黄子澄又马上遣人“密语景隆,隐其败,勿奏”〔20〕。如果仅仅是迂腐无能,还不能对他在道德上进行谴责。但为了个人的利益,公然哄骗,却未免过于鄙琐,应该归入奸臣之列。本来这次李景隆失败,损失还说不上十分惨重,要挽救是来得及的。就因为黄子澄鄙琐,建文帝愚黯,继续让李景隆率六十万大军作战,结果全军覆没。由这样迂腐狭隘,甚至奸佞的文人学士来谋划战争,焉有不败之理?
(二)用人不当,临阵易将
建文帝即位之初,廷臣议论削燕,更置守臣。建文帝让张昺出任北平布政使,谢贵任北平都指挥使。本来,要想制服既有丰富经验又有实力的燕王,要么智取,要么突袭。但张、谢寡谋,在没充分准备好行动前就过早地以军事逼围王城之外墙,杀王城守卒,又令军士登上王城,擐甲执兵,往王城内放箭,“四面鼓噪,震动城野”,甚为气派,似乎害怕燕王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不早为准备。更为好笑的是,事已至此,当燕王召张、谢二人入邸之时,张、谢二人居然轻信前往,找上门去送命。张、谢一去“余无能焉”〔21〕,北平遂为燕王所有。
朱元璋虐杀大臣,到洪武晚年,诸将帅中,幸存者只有长兴侯耿炳文及武定侯郭英二人,而耿炳文以元勋宿将为建文所倚重。燕王举兵,建文帝命耿炳文为大将军,率师北伐。耿炳文首战失利,损失了3 万人马,余部坚守真定。“燕王知耿炳文老将,未易下,越三日,解围还”〔22〕。
胜败常事,何足大惊小怪。建文帝却马上撤换了耿炳文,由李景隆指挥六十万大军北伐。李景隆骄纵寡谋,嫉贤妒能,根本不是作军事统帅的材料,首次合围北平,他的大将瞿能父子率精骑千余攻打彰义门,“垂克,景隆忌之。令候大军同进。于是燕人夜汲水沃城,方大寒,冰凝不登,景隆卒至大败”〔23〕。锦衣卫镇抚杨本,“临阵驰突,北军披靡不敢前,遂破之。景隆忌本,不上其功,已而,本约出战,诸军为后继,景隆谓诸将曰:‘今日譬之一园瓜,我辈种得熟,乃被别人采去耶?’竟拥兵不救”〔24〕。李景隆败后,卸甲归朝,“赦不诛,反用事,忌(盛)庸等功,谗间之”〔25〕。
临阵易将,兵法大忌。徐达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精通韬略,但未见重用,直到建文二年四月,李景隆率师再度北伐,建文帝才命徐辉祖率三万京军为殿军,而且这还基于李景隆可能轻敌的考虑。徐辉祖还没有来得及与李景隆会合,李景隆便全军覆败,徐辉祖全师而还。到了燕军南下以图金陵之时,建文帝才命徐辉祖率师援山东,与燕军大战齐眉山。“初战至午至酉,两军相当。辉祖斩燕州卫千户李斌等十余人。会大雾,还营掘堑,官军再捷,势大振”。〔26〕这应该看作是建文帝扭转败局、重整旗鼓的最后一次机会,建文帝理应乘胜进击,扩大战果,然而建文帝却召回了徐辉祖。原因是有人提出燕军已北还,京师不可无良将。徐辉祖回南京,极大地削弱了前线的指挥力量,何福“军声遂孤”,导致了灵璧之战的惨败。
《孙子兵法·作战篇》认为:“知兵之将,生命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孙子兵法·谋攻篇》认为:“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尉缭子》也说:“将帅者,心也;群下者,支节也。其心动以诚,则支节必力;其心动以疑,则支节必背。”“凡将,理官也,万物之主也,不私于一人。”这些中国古代兵家的经典论断明确指出了将帅在军队和国家安危中的重要性。建文军队将非其才,所托非人,是其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三)过度之“仁”,错失良机
朱允炆的仁孝,是朱元璋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非常看重的。朱允炆靠着仁慈登上了皇位,最后又因不该有的仁慈而被朱棣打败。
建文元年三月,燕王入朝参拜新君,“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凭这个行为,朱允炆可以将朱棣拿下,但“仁慈”的朱允炆放过了这个机会。建文元年五月,朱元璋忌日,朱棣派长子朱高炽和另外两个儿子朱高煦、朱高燧前去拜祭。“仁慈”的朱允炆放过了他们,任其安全返回封地。确认朱棣要反,下令围剿的时候“诏让燕王棣,逮王府官僚”。“仁慈”的朱允炆只令逮捕王府官僚,不要逮捕自己的叔叔,平白送了张昺和谢贵的性命。战争全面爆发,“仁慈”的朱允炆又害怕担上杀害叔叔的骂名,送给自己敌人朱棣一副刀枪不入甲。“诸将以天子有诏,毋使负杀叔父名,仓卒相顾愕贻,不敢发一矢。”
相较于过度在意“仁”的朱允炆,朱棣则完全不同。他通过收买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威胁宁王共同靖难;他恐吓堂姐庆成郡主,要让诸位兄弟姐妹搬到凤阳去给朱元璋守灵;对于方孝孺、铁铉、黄子澄、齐泰等,凌迟、灭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朱棣深知这一点。
战争直接产生于政治,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列宁说:“战争是以剑代笔的政治。”〔27〕战争与政治从来不是割裂而言的。在朱棣与朱允炆之争中,有一种说法是,如果朱棣未起反心,素来以宽仁之德闻名的建文帝也是一位合格的守成之君。但认识到战争与政治的共性之后,便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守成”之贵在于守得住。对于国家安全而言,没有一定的军事实力,何谈相对的太平。在靖难战争的角逐中,建文军事指挥能力的不足,其实也显示出他政治能力的不足。在决定削藩之日起,建文就应该意识到削藩的目的是收藩王之权,巩固中央集权,而伤及藩王利益势必带来“流血”,这场削藩的政治之争从一开始就带有武力色彩。削藩之事一起,与燕王的战事号角便已然吹响。建文先周后燕的策略和其在战争指挥中表现出的游移不定,已经暴露了他的政治决断不堪守国大任。
然而,我们还应该看到,战争除了与政治之间的共性之外,还有着它自身的特殊规律。战争与政治之间是特殊与一般、局部与整体、手段和目的的关系,两者既有相通的一面,又有相互排斥对立的一面。由于政治决策者对战争规律无知,不善于使用战争手段,或因对战场形势缺乏正确的估计,因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心,制定出错误的战略或策略,会造成政治和战争之间对立面的扩大,甚至导致战争的失败。建文帝武装削藩,维护封建国家的统一,政治上站得住脚,是得人心的,但是因为他的核心决策集团所制定的战略和策略的错误,导致了最后的惨败。而燕王朱棣研读兵书,熟悉战争,有着丰富的军事斗争经验,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出正确的战略和策略,把握战机,以小胜大,以弱制强,最后以军事手段实现了政治目的。从而使他自己得以跻身于中国封建社会雄才大略的帝王行列,给明代的历史发展以极大的影响。
三、靖难之役的影响
靖难之役的影响是深远的,它不仅造成了统治者的更迭,更在明代历史的诸多领域产生了深远影响。归纳起来,至少有如下几点:
(一)藩王势力的进一步削弱
应该说,明代藩王势力的抬头,从洪武末年起,就为朱元璋所注意。当时,朱元璋和时为皇太孙的朱允炆有一次对话:“先是太祖封诸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九国皆边虏,岁令训将练兵,有事皆得提兵专制便防御。因语太孙曰:‘朕以御虏付诸王,可令边尘不动,贻汝以安。’太孙曰:‘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太祖默然良久曰:‘汝意何如?’太孙曰:‘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其甚则举兵伐之。’太祖曰:‘是也,无以易此矣。’”〔28〕
建文帝朱允炆继位,采取削藩的办法,先废去一些力量较小的藩王,然后再及于拥重兵的燕王朱棣。最终,明统治集团的内部斗争演变为武装冲突“靖难之役”。
“靖难之役”后,永乐帝朱棣既是由藩王“靖难”而起,自然也对其余的藩王势力格外留心,唯恐其他藩王以此为例。即位之后,他继续执行削藩政策,逐渐收回诸藩王兵权,使其不得干预政事,并且设立种种苛刻的约束条件。永乐元年,徙宁王于南昌,削代王护卫;永乐四年削齐王护卫,废为庶人;永乐十年削辽王护卫;永乐十五年,以谋反废谷王;永乐十八年,周王献三护卫。此时,被封在北方的诸王先后迁徙至南方,有的被废为庶人。从此,分裂割据的势力更加削弱。此后,宣宗时,汉王朱高煦谋反;武宗时,安化王朱寘鐇、宁王朱宸濠谋反;诸王的行动更加被严格制约,他们行动不得自由,即便是出城祭扫祖先陵墓,也需要提前奏请。王与王不得相见,受封藩王后不得入朝,危急时不得出兵勤王。诸王仅仅依靠租税过着奢靡的生活。一方面,极重的“宗禄”严重影响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削藩,特别是宁王、谷王二王的内徙,造成了北部的兵力相对空虚,特别是都城迁至北京后,这一点尤为明显,对有明一代影响可谓深远。
(二)宦官势力和特务机构的兴起
在永乐一朝推行的诸多变革之中,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宦官势力和特务机构的兴起。洪武时期,朱元璋严令太监不得干政。而在“靖难之役”中,诸如郑和之类能够率军统兵的太监,为朱棣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了与文官势力对抗,朱棣也需要一个更加强大的宦官集团。
“靖难之役”后,北方边境吃紧,沿用洪武旧制派遣皇子镇边是不可能的,因朱棣自己就是藩王,他深知藩王拥兵自重的后果,再加上朝中缺乏可以交托军务的心腹大臣,便只能启用宦官。“某镇守内臣,自永乐初出镇辽东、开元及山西诸处,且后各边以此添设。”永乐时期除了宦官监军,在军事行动中也出现了宦官领兵的现象。其中以刘永诚最为出名,“永乐时,尝为偏将,累从北征”〔29〕。朱棣之后,宦官监军继续发展,更在军事系统中不断渗透,宦官之祸开始显现。
而宦官势力的强大,还伴随着特务机构的兴起。对于自知人心不附的朱棣来说,一来可以搜索下落不明的建文帝的消息,二则可以打探各地官僚百姓的态度。特务机构主要有锦衣卫和东西厂,合称为厂卫。锦衣卫是朝廷的侦察机构,东西厂则由宦官提督,最为皇帝所亲信。随着特务机构权力的扩张,其甚至获得了任意逮捕普通官僚平民和任意刑讯处死的权力。以至于明中后期,宦官势力、特务机构,成为窃弄权柄、祸国殃民,同时也威胁到皇权的一股势力。
(三)设立内阁,进一步集中权力
靖难之役后,由于朱棣获取皇位的方式并不光彩,皇位也不具有正统性,为了控制住文官势力,进一步强化集权统治,朱棣一手建立了内阁制度。永乐年间,朱棣从翰林院的侍讲、侍读、编修、检讨等官中选拔任用内阁大臣,让他们参与机务。
内阁的官职品级不高,所以从官制论他们不可能弄权,也无法和丞相、宰相一类重臣相比。由于其完全由皇帝选拔,又加上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教过皇帝或太子读书的翰林中的经筵讲官,内阁成员与皇帝的关系是亲近的,便于皇帝权力的扩展。
洪武年间胡惟庸案后,丞相废除。而朱棣推出的内阁制度,则弥补了丞相废除之后的一部分空缺。在永乐年间,内阁制度的存在,对于朝廷的治理以及社会的稳定起到了一定程度上的积极作用。渐渐地,内阁制度也成了明朝政府运转当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
然而开国之初的皇帝年富力强,处理政务经验丰富,后代皇室子孙则未必如此了,往往更多参照内阁的意见。内阁,特别是内阁首辅的“票拟”权,就显得非常重要了。这也是明中期后,内阁权力逐渐扩展的关键。
以上几点影响,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通过各种途径,极大地加强了明代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可以说,自“靖难之役”后,明朝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更趋登峰造极。一方面,对于维护国家统一,防止分裂,抵御外族入侵,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为经济社会发展创造了稳定的环境。另一方面,它也禁锢了整个社会,特别是文化、科技创新所需要的自由空间。四年的“靖难之役”不仅使生灵涂炭、皇权更迭,更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皇权的极度膨胀、社会的日益封闭,都是跟“靖难之役”这一段历史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