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散文创作与文气论传统
2023-09-09周晓坤
周晓坤
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对李修文的创作影响颇深,作者对其借鉴的来源广度与频率都十分可观。其中,李修文称自己在创作中最看重的是文气,他说:“在中国古代的散文传统里,两个特质至关重要,一是诚实,所谓‘修辞立其诚’;二是文气,所谓‘直言曰言,修辞曰文’。”他强调:“但我还是更看重所谓的文气。”①周晓枫、李修文、张莉:《对内心与世界的尊重》,《天涯》2018年第3期。那么,李修文所理解和践行的文气,从古及今,尤其是在现当代文学的脉络中处于什么位置?在其创作中文气如何体现?李修文对文气这一古典美学理论的现代性借用实践,在当下散文创作中有何启示?都是值得探索的问题。然而,当下对李修文散文的评论与研究,尚未有人关注到文气论这一层面,从中国传统文学资源角度进行深入探讨的文章更少。
一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谈及文章学几乎必然涉及文气,有关文气的论述丰富而琐碎。“五四”新文学发生后,西方文论与作品的大量输入对中国文章传统有所冲击,但文气研究与新的阐发仍然不绝如缕。事实上,文气论极具现代美学价值,在当代视野中重新审视文气论,应去掉那些朴素、抽象、虚无的内涵,将其视为一个动态的过程。
中国古代文气论的内涵就处于不断的变化发展过程中。先秦时期,气论多与儒家道德观联系在一起,或被赋予抽象的哲学含义,尚未上升到文学自觉的层面。如孟子主张通过培养至大至刚的浩然正气,达到“知言”的境界,而庄子将气理解为绝对的虚无。及至魏晋,文学层面的文气始为自觉,然而,曹丕偏重作者天赋的个性才气与相应文章风格,是故文气“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①[魏]曹丕:《典论·论文》,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第60-6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刘勰继承了曹丕的文气论,但将文气表现得更为实在具体。除了作家的精神气质、作品的风格气质外,刘勰还认为文气与作家的生命元气即体气有关,可后天习得培养。唐代古文运动中文气论再度成为讨论的重点,受到《文心雕龙》的影响,文气可源于后天的学习与修养,并非决定于天赋,这一观点几成共识。同时,文气开始深入到文章的结构过程中,气贯的说法更多得到阐发。柳冕的“发而为声,鼓而为气”②[唐]柳冕:《答衢州郑使君论文书》,周绍良编:《全唐文新编》第3部第1册,第6142页,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韩愈的“气盛言宜”③[唐]韩愈:《答李翊书》,马通伯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第99页,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李德裕的“气不可以不贯”④[唐]李德裕:《文章论》,张文治编:《国学治要》,第1665页,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4。都在上述层面提出了自己的创见。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养气层面,苏轼与陈绎曾引入人生阅历的重要性,加强了文气与生活实践的联系。及至清桐城派,文气借声气字句而日益由抽象变得可堪操作。其中,刘大櫆“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⑤[清]刘大櫆:《论文偶记》,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第348-34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的观点,确定了桐城派以小学与吟诵贯通古人气脉的具体方法。后世曾国藩、吴汝纶等人对桐城派文气说不断沿革与创新,甚至将部分西学纳入分析的范围。可见,文气论的内涵在古代已涉及到作家修养、作品语言以及创作过程等,并且能不断变化发展,是一个极具生长性的概念。当然,因古人的认知限制,一些看法还杂有抽象与封建义理的元素。
及至近、现代文学时期,很多学者对文气论进行了重新阐释。1938年2月,夏丏尊的《所谓文气》一文,在开明书店出版的《文章讲话》一书中刊出。夏丏尊对文气的认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桐城派因声求气思想的延续。他认为:“文气这东西,看是看不出的,闻也闻不到的。”⑥夏丏尊、叶圣陶:《文章讲话》,第73、8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7。要把握这种抽象的气脉,还是只能通过诵读,其中意义较多的句子读得慢,是为文气弱;意义较少的句子读得快,是为文气强。同时,夏丏尊选取的例文皆为古典诗词文,并非现代文,故不赘述。唐弢于1939年定稿出版的《文章修养》,亦有《所谓“文气”》一文,除了所选例文有现代文之外,其余观点与夏丏尊几乎相同,也主张最大程度地恢复旧时诵读的习惯,并将文气与句中标点、句子长短、理解句意所需的篇幅联系在一起。由此可见,夏丏尊与唐弢对于文气的阐发,并没有深入到理论创新的层次,而仅仅延续了文气在文章形式层面的内涵。反而是朱光潜1936年出版的《文艺心理学》中《艺术的创造(二):天才与人力》一文,将桐城派玄之又玄的读诵、声气解释为一种筋肉的技巧,为文气论增添了理性色彩。
1980年代,文气论的现代性转化在两个人的著述里得到了比较集中和丰富的阐释。一个是汪曾祺,他从1982年开始关注文气论相关问题,并发表了许多文论性散文、创作谈,如《两栖杂述》《小说笔谈》《小说技巧常谈》《关于小说的语言(札记)》《小说的思想和语言》等;另一个是刘锡庆,他在1985年出版的《基础写作学》中有“贯通文气”一节。无独有偶,他们两人都将文气置于创作的整个过程,将文气看作一个流淌于创作始终的、动态的概念,从而对文气有了较为完整与科学的认知。
基于汪曾祺动态的文气论,我们不妨分“气之聚”“气之抒”“气之外显”三部分观察。首先,“气之聚”,指作家落笔前的前期准备和客观条件。汪曾祺从作家创作心理入手,解释了气盛的表现以及养气的方法。他提出,韩愈之气盛,“似可理解为作者的思想充实,情绪饱满”。①汪曾祺著,梁由之编:《两栖杂述》,第93、612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若欲养气,则有两条途径,一是多涉猎中国古典作品以及民间文化;二是务在虚静,这与道家思想一脉相承。其次,“气之抒”,即作者思想的文字化表达,涉及到作家的艺术构思与行文过程。在这一层面,汪曾祺认为文气就是文章的节奏,贵在天然,并主张以“节奏”来代替西方文论话语中常出现的“结构”一词。如果处理好文章的起落、疾徐,则会使文气的抒发自然而然,达到得心应手的舒畅境界。最后,文成气落,必有“气之外显”隐匿文中,多表现在语言层面。汪曾祺认为,语言优美流畅,是文气通畅的直观表现,他重提桐城派对于语言形式的重视,并有使其适应于现代汉语创作的理论补充。在继承层面,针对中国语言独有的音乐性特点,汪曾祺认为作家应该注重音调变化、四六字句的整饬和对称,使文章可读、悦耳,这可看作对桐城派声气字句观的提炼发扬。汪曾祺也有更具创新性的见解,提出了三点新要求:一是语言准确,找到最合适的现代语词表达对周围人事的看法;二是根据自己的气质确立语言风格,可以古为鉴,亦可寻求西方作品的滋养;三是做到语言基调的前后一致,使文气从一而终,流转不滞。汪曾祺称文气:“是一个很好的、很先进的概念,比许多西方现代美学的概念还要现代的概念。”②在他的铺展下,文气论的理论脉络切近了创作的每一个客观逻辑环节。可见,立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实际,汪曾祺对古典文气论进行了重塑,整合了琐碎中的精粹,去掉了含混、天赋论的一面,为本土作家创作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方法。
刘锡庆的《贯通文气》一文与汪曾祺的文气论类似,也突破了桐城派论文气只在乎外在语言形式的语文学窠臼,为当下散文创作提供了一些建设性的方法论。不过,刘锡庆的文气论集中在一篇短文中,是故更为条分缕析、逻辑严谨。在作家的“气之聚”层面,古时论养气多限于儒家的道德修养,来源不外乎原道宗经。刘锡庆则认为,道德正义只是“道”的一小部分,客观事物的道理皆是当代之“道”,只要理直、思路清晰,则可聚得文气;在“气之抒”的过程中,刘锡庆提出“内结构”,以及“要有顺序、要讲连贯、要善区分、要求周严”③刘锡庆:《基础写作学》,第206、207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四个要求,将文气在创作过程层面的内涵揭示得十分清晰,即“内在逻辑的思路所化成的贯通而严谨的文气”。④[苏]尼·瓦·贡恰连科:《精神文化—进步的源泉和动力》,王文郁等译,第154、214页,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 刘锡庆:《基础写作学》,第206、207页,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最后,形式层面的“气之外显”虽然次重于内容逻辑层面的内气,但刘锡庆也主张对其有所关注,做到中国文章在孔子时代便确立起的“辞达而已矣”。通过汪曾祺与刘锡庆对文气论的现代性转化可见,文气论完全可在进一步整合后用于现当代散文的创作评价与研究。在当代视野下,它不应仅是个意义单一的名词,在融汇的基础上,更应将它看作动态的过程:在作家处,文气可体现在其积学与日常经验中,古代文道也应变为及物及人的当代主题;在创作过程中,文气贵在通畅、逻辑清晰、结构安排合理,并非神秘化的抽象概念;及至落笔成文,读者仍能从语言中将文气唤醒,语言的当代性与审美价值增强了与读者的对话性。
虽然,李修文对于文气论尚未有过系统、集中的总结,但他在访谈中频繁而零散地提及这一概念,可谓十分重视。同时,在作者的自觉与不觉中,其散文作品呈现出许多关于文气论当代化转化与应用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在散文创作理论的建构层面,李修文尚缺少一些自觉的转化、整合、创制意识,但他的散文创作实践,明显与文气论的传承与革新互相作用,这也许是作者本人尚未意识到的。其实,李修文对文气论的重视,也体现出新世纪以来散文发展的一种趋势,那就是文化类散文越来越多地返回古典资源,从中国古代文论中汲取智慧。如李敬泽对于风骨和中国之心的再造、穆涛重提杂文学传统等。系统来看,首先需要分析李修文自己所理解的文气内涵。综合他关于文气的表述,可做一总结:在“气之聚”的层面,李修文提及才气、学养、阅历的影响,除了中国古典笔记小说、文论、诗词、戏曲的积学,以及巫楚文化的影响外,他尤其关注经由美学创造展现的个人风格气质,并以曹丕和汤显祖为例:“如三国曹丕所言:‘孔融体气高妙’,他又说‘刘桢有逸气,但未遒耳’几乎都指向了一个创作者的个人特质。还有后世的汤显祖说:‘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夫寻常得以合之。’说到底,写作是在进行美学创造。”①周晓枫、李修文、张莉:《对内心与世界的尊重》,《天涯》2018年第3期。可见,李修文在谈及文气时,其内涵更接近曹丕所言的个人独特风格气质。但是,在追求个人异质性文气时,李修文也认识到个人后天积习对才气风格的塑造作用。另外,在“气之外显”的层面,李修文提及自己的语感变化,以及他对桐城派字句声色的创新性理解:“清代姚鼐曾说‘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间。’依我的理解,姚鼐所说的这个声色,既包含着技巧的声色,包含着世间人事的声色,众所周知,种种声色在今日里已经天翻地覆。”②周晓枫、李修文、张莉:《对内心与世界的尊重》,《天涯》2018年第3期。这便不仅是文章字句形式之中的审美问题,还涉及到语言与它背后文气的更新,文学语言对当代复杂意象与情感的表达。目前,李修文对文气的论述表达,基本上已尽如以上概括,但除去个性风格和语言外,众多创作谈对于“气之抒”的层次,即文气具体如何贯通,并未有过充分讨论。然而,李修文究竟如何受到中国文气的影响,可通过对作品的细读与立体分析找到答案。任何文学理论,说到底也是某种世界观与思维方式的一个缩影,往往直接体现在作品的字里行间。
二
事实上,“气之聚”“气之抒”“气之外显”这三者之间并非铜墙铁壁,而是一个连贯的创作逻辑过程,其中必然存在互渗。只是在对作家作品进行分析时,各部分论述重点不同,分别集中于创作前作家已具备的客观条件、行文过程中的思维逻辑与创作心理、成稿作品的外在形式三个方面。
着眼于“气之聚”这一层面。其一,从养气的层面看,上文已提及的种种古典文化积学,对文气初聚的形态特点都有影响。家学环境的熏陶以及地方戏曲的感染,使李修文从小生活在古典文学与历史的浸润里,培养了他对中国诗文以及历史问题的兴趣。多年来,在创作之余,他也不断从古代文论、戏曲、小说中获得给养。例如,李修文曾提及,撰写《山河袈裟》之际,杜甫的“沉潜之气”也进入他的语言;为了撰写《诗来见我》,他“不光死记硬背了很多诗词,也读了大量的中国古代文论”。③胡尘儒:《知识叙写与文体实验——李修文〈诗来见我〉写作工作坊纪要》,《写作》2021年第4期。更重要的是,古典文化与他本身的风格气质两相契合,使李修文不断主动受到感染,从中获益:“我在内心里特别贴合东方、古典的东西,与这种文化相结合我便神采飞扬。”④阳燕、李修文:《“我们来到了痛苦的中心”——李修文访谈录》,《小说评论》2009年第4期。其实,在李修文早期的小说创作中,中国诗词、典故、古典爱情模式就大量出现,而从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到《诗来见我》,古典文学和文化精神的哺育明显日益深厚。其二,从个人经验与创作心理层面来看,对于这些古典资源,李修文并非简单接收。当代生活阅历、早年对西方现代派小说理论的探索,为他提供了对照性的视野。古典资源进入其创作前,已经过了李修文的创新性理解与改造。苏辙有言:“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⑤[宋]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叶玉麟选注,董婧宸校订:《三苏文》,第11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⑥ 刘川鄂、李修文、钱刚:《从“人民”与“美”重新出发——关于〈山河袈裟〉的对话》,《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唯有通过遭际、识人、壮游,才能养得充沛之气溢乎文中。在当下许多散文作品中,中国式美学被片面地诠释为静谧、澹泊、清幽,有时会出现为文造情、附庸风雅的情况,但李修文经由自己的浮沉和行走,从中国文章传统中获得了更多的“力量”:“那个叫‘文章’的东西,仿佛是天地混沌时隐藏中国人巨大能量的一座宝库,元气四溢,强壮精干,包含着伦理、宗法、文化、制度、生活方式等等,完全不像近现代以来学科细分之后的蝇营狗苟。”⑥经由他对于古典文学资源的提炼和创新性解释,李修文在进行创作前已经做到了气势充沛、成竹在胸。用更加直观的话来说,散文的故事素材和运用语言的能力已经在生活中及早年创作反思后完成积淀,所以其散文多能信手写于旅途之中。
着眼于“气之抒”这一层面,文气之抒发,就是作者把内心情志转化为文中情志的过程。内心情志是复杂而未经整理的创作心理与素材,选择一种逻辑思路来铺就文章,即筛选哪些意象、情感、故事需要被写进散文中,以及各部分内容的顺序和详略。前人论文气多提到,文气的急缓强弱没有高下之分,但文气的抒发贵在畅通而自然。李修文散文创作的构思过程,与古典文章传统中“感物、感文”的抒情模式、“自然而然”的做法有着很大程度上的一致性,即在不自觉中,他的散文对中国古代文章学最核心的思维方式,多有改造性的延续。
其一是“感物”和“感文”。这两个概念初见于陆机的《文赋》,指作家触目景物或文学作品而激发起内心的创作冲动。先说感物,事实上,感物传统是中国式抒情的一个重要特征,与文气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刘勰在《明诗》《神思》《物色》等篇目中都曾讨论过感物的问题,作家接触到自然景物,通过神与物游,最终将它们从“物象”转化为文中的“意象”;陈绎曾说:“凡天文、地理、物象,皆景也,景以气为主。”①[元]陈绎曾:《文说》,[元]陈绎曾著,慈波辑校 :《陈绎曾集辑校》,第19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李修文的散文常以景物开篇或作为标题,这些景物正是文气抒发的开始、承载感情的重要媒介:或是《酒悲突起总无名》中的名山大川,或是《鞑靼荒漠》与《夜路十五里》中原野戈壁,或是《枕杜记》中的河海湖泊,或是《追悔传略》中的文化名胜,抑或只是一尊佛像、一树红槿花、满地白雪。如在《酒悲突起总无名》中,春风将祁连山下油菜花与狼毒花的香气送入酒杯,也是引发作者后续外出寻找花朵,再遇见一场畅饮,再联想到陆游诗句的缘由。有时,“物”也直接以意象的形式出现,在《青见甘见》中,作者认为一些物的存在本身,比自己对它们的辨认、描述更加重要,所以单纯地做了大篇幅的铺陈:“现在,如果我要记录下来,最好只叫出它们的名字,只需辨认,不加诉说。它们是:积雪与山岗,烽燧与村庄,星空和芨芨草,湖水和龙卷风。”②李修文:《山河袈裟》,第75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自然之物唤起作者内心对自然神圣之力的虔诚。另外,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些景物不单单是纸上的山河、文章的点缀,而是包含了万千黎民的生存体验,哪怕一颗豆荚、一棵山桃,在天地间如苔花一般微小,也是磅礴的感情起始的原点。在这些散文中,感情多由景致而起,景物也承担着结构文章、疏通文气的重要功能。再说感文。不同于陆机的“颐情志于《典》《坟》”③[晋]陆机:《文赋》,郭绍虞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第88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李修文不是简单地膜拜、借鉴和消费古诗词、文章,而是多在生活现实情境的激发后,才与它们相遇、发生感应,所以他遴选的诗、文也可以与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产生共鸣。作者在《自与我周旋》中说,诗歌于当代人既是鞭子,也是武器。一方面,在人生黯淡处想起这些诗句,便“使苦役现行,令我们知晓,令我们无可遁逃。”④李修文:《诗来见我》,第25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然而,如果只在这一层面与古诗文感应,那么就只能停留于读书误人的境界中,诗歌只是摧人心肝的鞭子。须知,古人也有樊笼和归隐的内心纠葛,也有不得意的感喟。刘曾璇的“得米如添新宝物,看书似遇故乡人”曾经使作者心绪安定;通过雪夜被投资人赶下车的经历,作者才终于明白白居易的“任从人弃掷,自与我周旋”,是提示人们经历磨难,却使儒与道的两个自我周旋而全存,得以认识完整的自己,这时诗文才成了当代人的盔甲和武器,我们不必为任何一部分的自我感到羞耻,也不必标榜那种不可能彻底的逃离。李修文在引用这些诗句时,感情不是凭空而来,诗句也不是空中楼阁,而是服膺于“我”这个极具当代性的强主体,是故整篇散文中情与景、情与文的联结是有中心且真实通畅的。诗句的引用是发乎性情,而不是为了彰显知识、捏造古典意境而进行拼接的。总之,“言”的形式由“气”决定,文气有真实的内心情感力量,则文章必然言之有物,气如长虹。
其二是“自然而然”。“自然而然”是古典文气论中的一种重要文章作法、追求,也是检验文气是否通畅的标准。欧阳修认为,气韵自然要做到真实朴素、晓畅出新,否则将会文气不足、阻滞。苏轼和王若虚对此说也有相关见解,但更加专注于文章的起止和详略安排。苏轼把这种追求描述为:“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①[宋]苏轼:《答谢民师推官书》,[宋]苏轼著,崔承运选注:《苏轼散文选集》,第279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王若虚则言:“夫以一日千里之势,随物赋形之能,而理尽辄止,未尝以驰骋自喜。”②[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459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可见虽说“自然”,也不是随心所欲,而是在合理约束的基础上安排文章结构与逻辑。例如《每次醒来,你都不在》就是一篇情感抒发与收束比较自然、节制的散文,在短短的四页文字中,从前热爱文学文艺的老路,与如今颠沛半生的老路形成强烈对比,加深了形象的悲剧性。然而在结尾,伴随着老路的沉默和哭泣,作者只是简短而平淡地说用一句话交代了老路儿子的死亡。在全文最悲哀处停笔,与命运最无情时呼应,经过铺垫将文气保存在最浓烈的地方,不再需要多余的笔墨。另外,李修文散文中的时空总是多变且切换频繁的,这些场景的衔接转圜处,也是自然得体的。例如《恨月亮》,甘肃瓜州的风沙之夜与贵州黎平的偷青之夜,通过作者想念月亮、怨恨月亮、感激月亮的相同心路历程,自然地统一在一起,每逢不同场景衔接之时,也是情感转折与升华的关键之处。同理,散文集《诗来见我》中大量诗人、诗句的切换,也自然地发于相似的情感之弦。纵观李修文散文创作,虽然题材各异,但有一种相似的感情结构勾勒出文气的脉络。即,以不平之气驱动,经历颓然和沉静,再度鼓起慷慨之气。除了上文提及的《恨月亮》外,《万里江山如是》《猿与鹤》《追悔传略》等篇目也有相似的情感结构。一方面,这使得文气曲折有致,不枯燥平直,且散文写作时以气起,以气终,感情饱满。但另一方面,若一种文气已初成模式和类型,作者也要注意避免重复同质,不断力求新颖,才能文气卓然。
着眼于“气之外显”这一层面,主要涉及散文的外在形式问题。散文文体虽然不适于用新批评的方式进行结构化的解剖,但一篇散文,由作为最小单元的一字、一词、一句构成,它们的联结如果得当,也会气势横生。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面对的只有书中的文字,而不能与作者直接交流探讨,所以桐城派非常注重对文字的熟习,并相信通过声气字句,可以体会作者撰文时的思想感情。在访谈中李修文称自己凭借直觉写作,并不注意语言的修饰,但事实上,通过对桐城古文声气论的创新性理解,李修文笔下产生了一种兼具当代适用性和古典艺术美感的、文质相生的语言。在叙事部分,李修文的语言大多是简练、平实的,甚至会加入一些说书人的套语,便于读者接受,如“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黄河边的村子里,住着一个傻子”。③李修文:《山河袈裟》,第 300、58、107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然而,也有一些语句无意识地于外在形式中透露出古典意味,形成了“对仗整饬的两句+两个四字词/三字词+对仗整饬的两句”这种句式,并且多有双声叠韵字句的出现。如“安静的白蛇在瞬间里苏醒,安静的沉香奔出了黄昏,齐刷刷,硬生生,入库的刀兵全都飞迸而出,寡言的人们陷入了纪律,箭矢一般狂乱,箭矢一般奔走”④李修文:《致江东父老》,第42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这种句式流畅、可诵,也使得抒情自然、文气连贯,增加了艺术美感。同时,作者的戏曲涵养也使他的散文语句带有音乐性和画面感,色彩鲜明、意象丰富的语句时有出现。对于一些诗句,除了直接引用外,作者常将它们融入日常使用的现代汉语,取其古韵而自然平易,如“画眉深浅,添花送炭”⑤李修文:《山河袈裟》,第 300、58、107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我看它们多妩媚,料它们看我亦如是”⑥李修文:《山河袈裟》,第 300、58、107页,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可见,在语言的使用中,李修文没有因文废气,没有过分雕琢使得行文阻滞,而是以流畅自然但不失美感的现代语言,书写当下的声色。另外,外在形式层面值得一提的还有李修文对散文文体的突围,即虚实相间手法的使用。一直以来,虚构被默认为小说的基本文体特征,而与散文无涉。但是,李修文的散文中时有穿梭古今的想象,如《墓中回忆录》是唐寅的自白和对“我”的指点,结尾托出天地之间不过皆是自说自话的事实,闲逸释怀之气随之溢出;他的散文也时有神迹显现的描写,如《鱼》《铁锅里的牡丹》《火烧海棠树》《苦水菩萨》等,这些场景与叙事不一定符合现实中的真实,但给文气的抒发开拓了一片想象的空灵天地,在现实之外安置了理想。
三
在中国文论重建层面,曹顺庆曾指出,气的概念虽然繁复,但我们不能以某一个、两个含义单一的词语去涵盖,他说:“个人所秉赋的天地精气越充盈,他在言语中把气表现得越充分,他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也就越有其艺术的感染力。这样我们就明白了,所谓才气、文气、气格和作品的气韵的确是本为一体,同出一源,一点也不神秘。”①曹顺庆、李思屈:《重建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路径及其方法》,《文艺研究》1996年第2期。作家无一不渴望拥有独特的风格、气质,但是,风格不是文气论的全部。当下探讨文气论对于散文创作与研究的价值,不应该局限于文气的个别名词、形容词性含义,而是应该关注作为动词、动态的文气论。作家层面的积学、心态、物理状态;行文中的选材、布局;落笔后的语言、形式层面艺术特征,都影响文气的形态,这三者之间也很难沟壑分明。同时,也只有动态文气的灌注、氤氲,才有不同风格的造就。论及文气论对当下散文创作和研究的意义价值,不妨从两个问题入手。
其一,为什么在部分散文中存在文气孱弱、阻滞的现象?
在作家层面,积学不足、知识添加过剩、对所述对象缺少真情实感、作家自身心理与精神状态不佳等原因,都可能导致文气的弱化和断裂。作家的积学不仅指文化知识,也包括作文的经验和技巧等。从长时间来看,缺乏必要的文化修养,写起文章必然力不从心,难以表现出充沛的文章气势。然而,在当下散文创作中,知识泛滥现象恐怕比知识不足更应引起注意。知识炫耀、作家自我的过度彰显,是文气阻滞的重要原因。如果读到难以产生共鸣的感情宣泄、篇幅冗长的知识倾泻、容易引起厌倦的自我标榜,读者的审美体验就会中断,文章文气也会断裂。李修文的散文中有许多古典诗歌评赏、中外人物生平故事、区域文化知识、戏曲文化等,但是这些知识的运用并非出于普及或者彰显自我的目的。作者很少以介绍性姿态出现,而是把这些知识与人生体悟融汇在一起,取之有度,只涉及与当代生命体验息息相通的部分。如《扫墓春秋》中作者对太宰治文学与墓地、俄罗斯墓群的提及,不是单纯为了介绍这些墓园,而是同时串联起自己与病中祖母的亲情,还有自己见证过的那些苦命人的遭遇,他们之中有孤独的老妇人、谈鬼说神的疯子、摄影女孩、丧子的男人。于是,此文也不再是作者一个人的见闻,而是面对着普通人的人生。
文气的强弱、通畅与否,最重要的仍在于作者自身的创作态度。加强学养,做到博古通今,形成独特的文风,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然而,深入体察描写对象,端正创作姿态,摒弃浮躁与功利之心,是每个创作者都可以自省的。王兆胜曾指出,“有强烈内在的真情实感、有博大仁慈的天地情怀、有高尚纯粹的人生境界等”②王兆胜:《新时期散文的发展向度》,第21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是散文的常态。当下,部分以景、物为题的散文,字斟句酌语言雅致,但是缺乏质实,对所描述的景物没有深层的感悟和理解,只能堆砌修辞与介绍,造成文气不足之感。余秋雨谈到《千年一叹》的创作环境时,称自己白天行路,半夜作文,之后马上传给报纸进行连载。审美本来是非目的性的,作家在劳累紧促的任务状态下,无法保证每一篇散文的质量,文气不足、不连贯的现象就会发生。这部散文集的确有许多佳作,但一些篇章过于短小空洞;部分情节插入有些突兀,影响了文章的可信度,如《我拒绝说它美丽》中的中国女子;另外,还有一些内容重复的地方,如恒河边的死亡风俗。当下期刊、出版、媒体日益繁荣,刺激了散文创作,但一些未经充分沉淀与筛选的素材、感情也匆匆出场,难以造就文气磅礴的经典之作。
在文章的安排层面,文气通畅的要旨是文章选材、感情发展、逻辑结构安排合理,但这决不能与起承转合式的叙事抒情程式划等号,把散文变成死板的命题作文。根据文章主题与内容的不同,可以闪转腾挪,可以娓娓道来,也可以环环紧扣。文无定法,正是在不定之中,才能见出作者的能力。同时,文气的驾驭不仅见于某一篇文章,也见于系列散文,或是同一辑、同一章、整本书之中,在这类情况下,作者尤其需要注意作文程式的自我重复。李修文《诗来见我》集中的散文,其总体主题都是在当代生活中重新发现和理解古典诗歌的意蕴,但各篇作法不尽相同,使文气纡曲变化,不拘一格。如《墓中回忆录》采用第一人称自白体,《自与我周旋》采用书信体,虽然文集的落脚点都是诗歌与生活,但演绎方式较为多元。李修文的启示性还在于,这些诗歌的选材都与作者的生活有关,是横空遭遇,有感而发的,而不是预先遴选再强行延伸。当下部分文化散文,如果预先选好一些“热门”山水、文化重镇,却感情虚假,材料不足,便只能走向“掉书袋”或空泛的文化乌托邦。综上,藏在作家与作品里的文气并不难以具象化,对文气内涵的明晰与科学探讨,仍有助于涤除当下散文创作的弊病。
其二,文气论的当代化问题。
文气论的当代应用是一个值得挖掘和探讨的大问题,在方向上,笔者认为应做到以下三点。首先,进一步明晰文气的概念,并尤其注重从古典文论中汲取对当下散文创作有益的观点。李修文对文气论的创新性践行有可圈点之处,但他对文气的解释,只停留在风格层面,这是长期以来我们对文气缺少全面理解、建构自觉的一个侧影。上文对古代文气论的总结也只是概述中的概述,仍遗落了许多有价值而未能论及的思考。此外,当代散文的理论建设一直是研究中的难点,学界当下也有许多新的理论术语建设,但其验证与推广仍需要时间。而西方的结构主义文论、叙述学也很难简单横向移植。鉴于文气论的持续生长性,可以从接收和改造中国传统文论术语开始,弥补散文理论话语的缺失。
其次,将文气融入当下的散文研究、批评,在创作中载当下之道。文气在当代散文批评中已有许多使用的先例,比如,欧阳友权称文气为:“由受叙对象、叙述结构、叙述语言所形成的文章气象和感人魅力。”①欧阳友权:《史识与文气:读冯伟林文化散文〈书生报国〉》,《文艺争鸣》2010 年第 11 期。;陈剑晖认为:“‘文气’主要指文章的气势、气力和气韵,它既是人的生命力和文章的生命力所在,而且往往与诸如优美、刚健、清峻等文体风格联系在一起。”②陈剑晖:《诗性想象:百年散文理论体系与文化话语建构》,第 72 页,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只有不断地实践与探讨,一种文论才能保持活力。此外,传统意义中,养气总是与中国的大文章传统相辅相成,取之于经义而致于功用,对于当下散文而言,关注现实生活仍然有助于避免文气走向狭小、空洞。如,李敬泽的《咏而归》大致依照时间顺序划分四辑,文气的流淌与古典道德、精神的漫步同构,其关注点却在于当下中国精神与道德建设。
最后,除了理论本身界定与使用的当代化之外,应注入当代人的思想力与生命之气,并与西方文论对话,对文气论做出更多创新性阐发。上文已经反复提及,文气是一个动态过程,作家与研究者的经验,都将进入到文气的生成环节。李修文对当代变化莫测的物象进行了较为精准的书写,也探索了中国语言的当代表达,他在声气层面对文气论的创新理解,就是来自于行走观察。文气论的当代化离不开新知识、新感触的血液。
“传统之为传统,正是因为它在不断地获得新生。”③李修文:《身在传统之中》,《民族文学(汉文版)》 2020年第 6 期。总之,在当下的散文创作与研究中,作为动态的文气论,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并具有强大的生长性。李修文的散文创作对文气论借鉴的自觉性与成果,同样值得挖掘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