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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席、在场与超越: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研究

2023-09-08

东南文化 2023年4期
关键词:展项科技馆科普

张 娜

(广东科学中心 广东广州 510006)

内容提要:现象学倡导的具身认知理论更新了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在具身认知理论视角下,科技馆科普展示的“策划—设计—参观—教育”的展教生命周期,也呈现为“抽象—具象—具身—体验—感知—认知”的感官化叙事过程。科技馆科普展示具有感官的缺席、在场与超越三类形态,其中在场形态可分为元感官、原感官、他感官、多感官四种。梳理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方法及案例,可以建构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模式,探索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形态及观众的“感知—认知”机制,同时将具身认知理论纳入科技馆感官化叙事视域,研究相应科普展示设计理念与方法。

20 世纪,人类思想史星光璀璨,谱写了人类文明的华美诗篇。以德国哲学家埃德蒙德·胡塞尔(Edmund Husserl)、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法国哲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等学者为代表的现象学研究更新了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方式。现象学既是一种哲学流派,又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胡塞尔指出,现象学强调的是一种“走向事物本身”的“还原法”[1],这种方法以身体感知为认识世界的基础,反对以法国哲学家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的心物二元论为代表的、根植于西方思想界的身心分离的离身性(disembodied)理论,是一种对体验和意识结构的研究。海德格尔认为认知有赖于身体的“在世性”(being-in-the-world),主张以日常生活中人与事务交际的方式去实践[2]。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更是将身体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明确提出将具身化(embody)作为认识世界的方法,“我们通过身体理解这个世界,通过我们具身化的行动来理解这个世界”[3],这种“回归身体”的理论指向为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提供了理论与实践之源。

伴随着新博物馆学的不断发展,作为博物馆类别之一的科技馆、科学中心在21 世纪面临两重挑战。其一是工作理念从“以物为中心”到“以人为中心”转变。在具身认知理论下,观众体验是以身体来理解世界,而感官作为身体与外界环境交互的媒介,是体验的重要具身器官,展览、展项的感官化成为贯穿展览策划与设计、观众体验与认知等科普展教各环节的重要考量要素。其二是展览“从物到人”到“从物到事”的理念转变,前者需要感官化的具身考量,后者更涉及对故事的展示,即如何讲故事的问题。

一、科技馆与叙事

科技馆可以是一个承载各种人类感官体验的展示空间的集合,借助空间与展项向人们不断展示不同情感。由于大脑的理性思维一直优先于原始的人类感官体验,几十年来,大多数科技馆展览往往注重科学性而忽视人文性,今天的科技馆策展人有更大的空间提升展览的情感和感官影响。

世界极度渴望有深情、有意义的地方,这些地方可以平衡智力创造对材料和触觉的人文亲和力。科技馆是我们人类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在发展人类认知、行为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科技馆的展示空间有能力对人类思想产生影响,区分展览空间积极和消极的设计元素,从整体上考虑观众对空间的感官体验,对于在科技馆与观众之间建立有意义的关系至关重要。在许多方面,科技馆作为一种框架装置运作,勾勒出科技与社会交融的叙事场景,当触发感官的物质、声音、质地和气味充满这一框架时,叙事的可能性和形态便显而易见。

科技馆学界对“故事”的关注可以追溯至2013 年美国博物馆联盟(The American Alliance of Musuems,AAM)以“故事的力量”(The Power of Story)为主题的年会,以及次年北美科学中心(Association of Science-Technology Centers,ASTC)会刊《维度》(Dimensions)策划的一期与2013 年AAM年会主题同名的专题。《维度》在“按语”部分,正式将讲故事(story-telling)这种看似更符合历史类、艺术类博物馆的特质,而与科学中心的本质特征不甚契合的教育形式引入科学中心。因为“讲故事是教与学最古老的形式之一”,科技馆采用讲故事的形式,不仅可以克服科学知识传播过程中的一些障碍,使通常复杂难懂的科学内容变得相互关联和易于理解,而且借助故事中的情节能够很好地吸引注意力、加深印象、激发好奇心、调动才智与情感,从而在讲述者与听众之间形成一种强有力的联系[4]。

“讲故事”属于文学中的叙事学研究范畴。正如法国叙事学鼻祖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ructural Analysis of Narrative)中所言:“对人类来说,似乎任何材料都适宜于叙事,……几乎以无限的形式出现的叙事普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故事长期以来一直是人类的生命线。作为社会动物,我们用故事来娱乐、传递信息和建立联系。”[5]叙事之所以可以渗透到科技馆领域,并非因为文学叙事研究引起的叙事研究热,而是因为包括科技馆在内的各领域的研究对象本身就具有某种叙事结构[6]。可以说,叙事学之所以能走入科技馆,是由科技馆“见物见人”的内在要求所决定的。人类文明起源中本身就已经先存着叙事基因[7]。科技馆面向公众普及科学知识、倡导科学方法、传播科学思想、弘扬科学精神,就务必在展览中叙事。

朱幼文等科技馆研究学者敏锐地捕捉到了国际科技馆界“讲故事”这一发展动向,他将目前科技馆最常见的“主题式”展览与叙事联系起来,“诞生于20 世纪80 年代、先后出现于博物馆和科学中心的‘主题展览’就是通过‘有意义的叙述’‘讲故事’”,号召借鉴国际先进理念、理论、方法与经验,在我国科技馆界积极开展“讲故事”的理论与实践研究[8]。《自然科学博物馆研究》期刊于2018 年第2 期设置了《展览叙事研究》栏目,从展览叙事策略、方法、结构、载体、案例等角度展开专题研讨;在2019 年第6 期的“策展理论与实践”专题中,将“主题与叙事”列为策展理论与实践的一个重要问题。

在博物馆学界,感官化和叙事研究成为近十余年的关注焦点。例如,英国莱斯特大学博物馆研究所(Research Centre for Museums and Galleries,University of Leicester)等出版的《博物馆建构:叙事、建筑与展览》(Museum Making: Narrative, Architecture, Exhibitions)探索了展览叙事、展项叙事等相关的叙事空间[9]。美国博物馆学家妮娜·莱文特(Nina Levent)等编著的《多感官博物馆:触觉、听觉、嗅觉、记忆与场所》(The Multisensory Museum:Cross-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on Touch, Sound,Smell,Memory,and Space)将策展实践与神经科学学科的多感官体验科学证据相结合[10],成为博物馆感官研究的里程碑。严建强将“现象”引入科技馆,指出科学中心等博物馆不再以特定的“物”,而是以某种“现象”为展品主体[11]。王思怡在《多感官博物馆学:具身与博物馆现象的认知与传播》中对多感官博物馆的概念、现象、案例、评估进行研究,探索博物馆作为多感官场域的途径、效果与挑战[12]。许捷在《叙事展览的结构与建构研究》中对叙事展览的特征、结构、建构进行研究,探索如何用空间讲述遗产故事[13]。可以看到,王思怡的多感官博物馆学、许捷的博物馆展览叙事分别对应展览的“从物到人”“从物到事”转向,关照其中的一类转向,研究对象为博物馆展览,较少涉及科技馆展览,尚未将展示叙事、设计、体验、认知这条“科普创作—科学传播—科学教育”链条进行整体性考量。

如今,科技馆学界对叙事已不陌生,在今天的中国科技馆界,讲好科学的故事成为重要的任务和使命,策展人和设计师正积极应用叙事的概念,关注感官化设计及由此带来的观众感官体验。本文将以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为研究对象,探索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路径及观众的感知与认知机制,回应在现象学、新博物馆学、叙事学等理论观照下,科技馆所面临的机遇与挑战,并在科技馆场域中发展上述理论。

二、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

下文将从科技馆科普展示中感官的缺席、在场与超越三种形态出发,对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问题进行梳理与分析,建构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官化叙事模式(图一)并予以实证支撑。

图一// 科技馆科普展示的感知化叙事模式(图片来源:作者绘制)

1.离身先验——感官的缺席

西方哲学传统中一开始就存在对灵魂的崇尚和对肉身的扬弃,柏拉图(Plato)曾言,哲学家不应“关心他的身体”,而应“尽可能地把注意力从他的身体引开,指向他的灵魂”,他甚至建构了纯粹由理式组成的、完全脱离肉身的理念世界,并视之为无限崇高的真理之所在[14]。但要看到,这种长期以来的离身的、抽象的、智慧的精神体验传统是一定要终止的,因为脱离了经验、感知和行动的具体化,就叙事而言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15]。叙事的前提是一定要有作者或读者在某种程度上对自我身体的反思,并以此作为叙事归于经验主体的先决条件[16]。

科技馆中也存在这样一类“忽视物质基础、只求精神契合”的展览,这类展览很少考虑观众的已有知识储备、既往生活经验、认知能力与水平,将科学知识、方法、技能等抽象科学内容不经过科普转化,直接以文字或图片等形式灌输给观众。如某些将科研机构的最新项目研究成果进行展板展示的科技成果展,观众若非该领域的专业人士,很难只通过阅读展板文字便能理解前沿科技成果。此类科普展示是离身的、先验的,科技成果的内容是对某种科学现象形成的抽象认知,但由于大多观众缺乏感知基础与相关经验,这种科研人员认知向普通公众认知的转化难以见效。

2.具身交互——感官的在场

(1)元感官:诉诸视觉

西方拼音文字靠连续的线性序列将字母组成词句,这种偏向视觉的组织方式深刻影响了人们的社会和心理结构[17]。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对感觉进行分类,认为视觉是一种天生的男性化和有序的远端感觉,因此优于较弱的女性化近端感觉;视觉是典型的远端感觉,而触觉则是典型的近端感觉[18]。博物馆中也存在一种“感官层级”(sense hierarchy),在该层级结构中,视觉优于听觉、触觉等感觉,位于层级结构的最顶端[19]。这使得博物馆长期被“视觉中心主义”占据,触觉、听觉、嗅觉等感官体验的认知与情感属性长期被忽略[20]。可以说,视觉是博物馆、科技馆的科普展示叙事中最传统、最惯常调用的一种感官,视觉展示表现为通过实物或模型来讲故事。在触觉、听觉、嗅觉等其他感官输入被忽略、匮乏或难以实现的情况下,科普展示往往运用视觉化策略,采用橱窗展陈藏品、复原品、模型的形式,设置一定的观赏距离,甚至摆放“请勿触摸!”的标识牌,将“只看不摸”视为博物馆观众观展的基本素养,将观众与展品在物理空间上分隔开来,使观众无法接近展品,自然也就无法调用除视觉外的其他感官。换言之,视觉成为观众唯一能依靠的感官。这种诉诸视觉的元感官叙事模式常见于以收藏、研究为功能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又称“第一代科技馆”),以及以公共教育、收藏和研究为功能的科学工业博物馆(又称“第二代科技馆”)。

例如,1793 年建成开放的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Muséum National d’Histoire Naturelle,MNHN)是世界上最早的第一代科技馆——自然历史博物馆[21]。该博物馆是一个卓越科学(scientifique d’excellence)中心,研究从最遥远的过去到现在的地球和生命,提出关于人类未来的问题,在分享知识的同时努力保护生物多样性和遗产(包括自然和文化遗产)。馆藏超过6800 万件,包括动植物、矿物、演示、古生物、化石和人类学标本。对于这些馆藏标本的展示,该馆大多采用元感官叙事模式,观众可以走近观看,阅读图文版介绍或听导览讲解。

又如,1906 年建成开放的德国德意志博物馆(Deutsches Museum)是世界最早的第二代科技馆——科学工业博物馆[22]。全馆约有5 万件收藏品,以科学与工业相结合的现代世界科技及其应用为展示内容,包括物理、化学、动力机械、电力等。德意志博物馆关于这些科学工业制品的展示沿袭了自然博物馆的展陈思路,采用元感官叙事模式,甚至设置橱窗、展柜,将藏品或复原品置于其中,观众对展品的参观多依赖视觉上的观看与阅读。

(2)原感官:还原再现——科学中心

科普展示打破视觉感官局限最为关键性的一步就是允许并鼓励观众动手触摸、操作展项。博物馆与视觉研究学者弗朗西斯卡·巴奇(Francesca Bacci)和弗朗切斯科·帕瓦尼(Francesco Pavani)生动地将这种变化描述为从“请勿触摸”到“更多互动”的转变[23]。这种转变也映射了科学教育由强调第一、第二感官的“眼动”(eyes-on)、“耳动”(ears-on)到强调触觉的“手动”(hands-on)的发展。触摸是人类获取知识的一种本能需求。“允许触摸”在早期为视障人士参观博物馆、获取展示信息提供了可行渠道,被列入博物馆无障碍服务的要求。随着科技馆发展到第三代即科学与技术中心模式,科技馆的功能已完全转变为公共教育,特别是在美国旧金山探索馆(Exploratorium)开创了科技馆的科学中心(sicence center)模式后,“现象”取代了“物”,成为科技馆展项展示的主体,“动手做”也成为参观科技馆的必备操作。触觉甚至取代了视觉的第一性,表现为观众往往先动手操作展项,然后才激发其他感官(如视觉、听觉、嗅觉)。

1969 年建成开放的、被称为“科学中心之鼻祖”的探索馆,对科技馆界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探索馆的创建者弗兰克·奥本海默(Frank Oppenheimer)作为“科学中心之父”,几乎成为“动手做”和“参与式”的代名词[24]。在大学任教期间,他就开发了一个“实验馆”(library of experiments),让学生能够按照自己的好奇心和节奏探索科学现象。后来又用这一模式创建了探索馆,认为观众可以了解自然现象并应对自己了解周围世界的能力充满信心。这一想法在1969 年的科技馆界是开创性的。探索馆通过感知——视、听和感觉,把观众带进科学的世界,因为感知是人类发现和解释世界的基础[25]。人类感官这个主题为奥本海默规划探索馆提供了贯穿始终的原理[26]。同时,感知也是艺术、诗歌和文学的基础,探索馆从科学家和艺术家的视角来观察自然,展示了自然的工作原理及其与实物之间的联系,并在人类感知的层面上加以传播[27]。在奥本海默基于感知的展项设计原则的指引下,探索馆的展项多运用原感官叙事,采用了触觉、嗅觉等在以往科技馆中被压抑或忽略的感官设计,使观众可以与展项具身互动。

目前世界最大科学中心——广东科学中心秉承奥本海默“参与式”“动手做”的展示理念,通过展馆建设和展项设计,“努力为公众打造良好的探究环境,引导他们运用视、听、触等感官,去探索科学现象,理解科学的本质”[28]。2020 年建成开放的广东省食品药品科普体验馆也很好地体现了这种强调具身互动的感官设计理念,该馆的特色就是“展品为全互动体验型”。例如剧场“食药知识大对战”采用国内首个双面幻影成像和4D体验装置;在展项“探寻芬芳之旅”中,观众操作装置,会看到美丽烟圈从香水瓶外形的香气发生装置中散发出来,观众可以闻一闻烟圈并猜一猜香型,还可以通过触摸香水瓶来触发此种香味的花朵炫彩绽放[29]。原感官叙事的具身交互创新设计为该馆赢得了2022 年国际博物馆协会科技馆专业委员会(CIMUSET)仅有的四个“国际博协科技馆专委会奖”(CIMUSET AWARD)提名,CIMUSET 认为“展馆项目宏大并具有概念原创性,以多样化展示形式来向广大公众表达展览内容,其中许多展示形式极富创造性,……对(国际)科技馆界来说非常鼓舞人心”[30]。

(3)他感官:模拟通感

他感官叙事涉及感官的替代。感官替代是使用技术将一种感官刺激转化为另一种感觉刺激的方法。如文学作品通过文字描述某种全新的非视觉感官体验,读者通过阅读,基于既有经验,在脑海中唤醒关于某种气味、味道、触感的记忆,以此为参照,建构文字中描述的未知感官体验。感官替代之所以可行,是因为大脑具有适应力,且大脑不同区域之间存在额外联系,对一种感官的刺激作用可以触发另一种感觉,经由“通感”机制,使感觉转移,将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听觉等不同感觉彼此交替并触发其他感官通道。在科技馆展项中,用其他感官刺激代替原感官刺激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具有一定的审美价值,其内在逻辑可以从形式主义(formalism)的角度予以阐释:他感官叙事策略通过感官的异化(alienation)造成陌生感(defamiliarization)、实现新奇(novum)的展示效果,吸引观众驻足参与,提升展项的吸引力与教育效果。可以看到,这种感官刺激是间接的,需要调动观众的“脑动”(minds-on)机制。观众在接收感官刺激后,一种感觉经由大脑转化为另一种感觉,即观众需要调动更多具身感知,才能从“此在”的表象感觉抵达“彼在”的目标感觉。

位于澳大利亚珀斯(Perth)的科技探索中心(Scitech Discovery Centre)自主研发的巡展“与光玩耍”(Play with Light),将“光”这一通常情况下经由视觉捕捉的现象通过其他感官叙事进行解构,通过他感官叙事将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光”变得不同寻常,使观众对其既熟悉又陌生,经触觉、动觉等他感官转译后的“光”变得新鲜、有趣又好玩。例如,在“可调弯曲镜”(Bendy Mirror)展项中,观众可以通过调节镜子弯曲的程度,让自己在镜子中的成像变得更短或更高、更瘦或更胖,还可以探索镜子的形状、镜像的大小以及图像的方向;在“红外涂料”(Paint with Infrared)展项中,观众可以使用虚拟油漆刷和油漆桶,用红外线作画,开展创造性的体验。光学现象经由观众身体或部分身体的移动或运动触发,视觉由动觉调动,通过动觉体察视觉的变化,动觉与视觉相互关联,更强化了观众的参与感[31]。

(4)多感官:联觉融合

发展到科学中心阶段,科技馆展项的主体已由“物”转变为“现象”。在真实世界中,人类对现象的感知往往不是来自单一感官刺激,于常人而言,对现象的感知是综合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种甚至更多感官来完成的。我们在感知外部世界各种现象的过程中,调动的感官越多样、越丰富,对于现象的感知也越充分,获取的信息也越充实。科技馆科普展项作为对现象的再现,需尽可能对现象的原貌(包括人类感知现象的方式)进行还原与再现,这就需要进行多感官复合叙事。正如美国教育家、心理学家霍华德·加德纳(Howard Gardner)提出的“多元智能理论”(theory of multiple intelligences),主张教育必须促进人们各种类型智力的全面发展[32]。感知是认知的基础,与认知相似,不同的感觉输入会刺激不同的脑区,而更多脑区的刺激与联动通过“联觉”机制,将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听觉等不同感觉互相沟通、交错、融合,有助于促成全方位的身体感知与互动,打破科技馆科普展示对感知体验的束缚,使观众重新回归人类叙事的体验本源,形成对完整性叙事体验的回归。

法国巴黎香水博物馆(Grand Musée du Parfum)通过探索香水背后的故事以及我们的嗅觉感知机制,揭开香水的奥秘,探索香水的多面世界。虽然博物馆致力于香水主题的阐释与表达,但其在视觉设计上也令人惊叹,所设计的创新场景利用最新技术,与艺术装置相结合,为观众打造出一种交互式、多感官、沉浸式的体验。例如,多感官艺术装置“调香师的艺术”(L’art du Parfumeur)通过声音、激光来凸显香水的成分,每一种香水的气味都与一个音符相关联,光的强度对应香水气味的浓度[33]。该装置利用听觉上或温和或活泼或激昂的旋律,视觉上纵横交错的光影,比拟调香师在灵感的驱使下将各种原料混合在一起调制美妙香氛的过程。观众在视觉、听觉等多感觉的沟通、交互、整合中,体悟香水诗意又迷人的调制过程。

3.具身后验——感官的超越

法国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在《褶子:莱布尼茨和巴洛克风格》(The Fold:Leibniz and the Baroque)一书中创建了“褶子”(fold)的概念,用以取代德国哲学家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提出的世界最小精神实体的、形而上学的“单子”(monad)的概念,认为褶子是物质与灵魂的结合、身心交融的载体,其在差异与更迭中载向无限。德勒兹根据巴洛克风格将褶皱分为物质褶皱(the pleats of matter)和灵魂褶皱(the folds in the soul)。褶皱有互通的两层:底部和顶部。底部材料褶皱的积累和展开可以创造一个物质上具有连续结构的迷宫(仿佛巴洛克建筑中位于底部的小隔间),通过缺口上升至顶部的密封间(closed private room),即灵魂的自由迷宫(仿佛巴洛克建筑中的穹顶空间),从而实现物质向灵魂的渗透[34]。

当代科技馆的主要社会功能是面向公众开展非正式科学教育,而此功能实现之关键在于科技馆灵魂之所在的科普展项。科技馆科普展示通过以展项为载体的感官叙事,吸引观众的具身参与并形成互动。由此,科普展项成为一种互动媒介,触发观众的眼动、耳动、手动等基于身体的多感官交互,激发观众的心动(minds-on)、情动(hearts-on),好似德勒兹“物质-灵魂”巴洛克结构中带有“几个小孔”(五种官能)的普通间,这些小孔将位于底部的普通间与位于顶部的密封间相连,密封间挂着因褶皱而多变的幕布(drapery diversified by folds),这些幕布偶尔会被普通间的小孔带来的风吹开,代表游走于遮蔽与敞开之间的灵魂被感觉打开,即观众的感官体验将有机会影响并塑造其主体性精神世界,促成科普展示的“物质-精神”生成。

“圣堂的背叛”(The Treachery of Sanctuary)就是这样一个超感官叙事的范例。它由美国沉浸式艺术家克里斯·米尔克(Chris Milk)于2012 年创作,讲述了一个关于出生、死亡和重生的故事。此作品通过三个巨型白幕以及特制摄像头,呈现出光影交织的效果,配合屏幕上动人的旁白,引导观众思考生命、死亡与重生的意义。观众依次体验作品的三个屏幕,每一个屏幕都讲述了一段神秘的旅程:第一幕,观众身影出现在屏幕上,随后身影分裂成群鸟并冲向天空;第二幕,鸟群从天而降,落在人影上,啄食人影,直至人影彻底消失;第三幕,人影双手变成一双巨大的飞翼,观众可以通过甩动手臂模仿巨鸟双翼展开的形态,甚至听到拍打翅膀的音效[35]。米尔克表示,该作品通过身体变成群鸟—被鸟啄食—身体变成巨鸟的变换,寓意将任何想法带到现实世界的过程都因必然遭遇的批判而充满艰辛,但经历了这一过程,当初的想法也得以焕发新生、自由绽放。作品给予观众丰富、生动的感官体验的同时,也激发观众超越感官的情感、心灵共鸣,叩问生命与存在的意义。

三、结语

自1793 年第一所科技馆——法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建成开放以来,科技馆历经了自然历史博物馆、科学工业博物馆、科学与技术中心三代更迭,目前已迈入第四代科技馆——未来馆阶段。这种代际的演进与社会发展和公众需求的变化紧密相关。纵观20 世纪以来社会思想的发展,现象学的兴起将身体提升到与精神同等重要的地位,身体不再是认识的对象,而是认识的主体。在具身认知理论视角下,科技馆科普展示的“策划—设计—参观—教育”的展教生命周期,同时也是一个“抽象—具象—具身—体验—感知—认知”的感官化叙事过程。当前的科技馆科普展示存在着不同形态的感官化叙事,包括感官化的缺席、在场与超越。在“感官化在场”的形态中,又存在着不同的感官化叙事路径,包括元感官、原感官、他感官与多感官叙事。本文在跨科技哲学、认知心理学、博物馆学、叙事学等学科的视角下,在既有的博物馆感官化、叙事研究的基础上,尝试在科技馆中开展感官化叙事研究,并辅以科技馆科普展示、展项实证举凡,希冀科技馆学界关注感官化叙事这一科技馆科普展示的重要研究领域。同时,也期待更多来自科技哲学、认知心理学、媒介研究、博物馆学等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发现科技馆这片有待进一步开发的理论与实践研究高地,借他山之石聚力攻关,持续推动科技馆理论研究的高质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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