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平安扣
2023-09-07马本昌
马本昌
三月的第一个早晨,丝丝细风踩着五线谱迎着无限明媚的阳光轻柔地吹着。曾经的常远县女县长白蓉终于在九年后脱掉囚衣,缓慢而沉重地走出了汴阳女子监狱的大门。她站在阳光下揉揉眼定定神儿以后瞬间明白了一切。
在漫天刺眼的阳光碎片里她近距离看到自己的三位亲人。
第一位是枯萎得像电影里祥林嫂的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那是她八十三岁的老母亲,正用一种当年凝视新生婴儿一样的目光贪婪而饥饿地凝视自己、迎接自己。白蓉的眼泪瞬间流下来了。九年没见,曾经精神饱满、身体健康的母亲居然变成了电影里的祥林嫂!是的,就像电影里的祥林嫂!而且,当她看到旁边搀扶母亲的两位亲人以后更是泣不成声热泪盈眶。那是她亲爱的弟弟和妹妹!
白蓉不由得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但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位身材修长,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正躲在汴阳女子监狱附近的房子后面,一边默默地擦拭着厚重的近视眼镜,一边默默地朝这儿瞭望,也是热泪盈眶。
唉,多少年了,多少个九年了,往事沧桑!
白蓉出生的时候属于难产。那天下午风刮得很大,雪也下得很大,她母亲王秋莲正蹲在村里的老兽医王华佗的旁边帮助他给生产队的一头母驴接生,那头母驴肚子疼了半天就是没有结果,弄得王华佗满头大汗,王秋莲也满头大汗仍然没有结果。感觉母驴就是不停地疼痛,甚至不停地在地上打滚,疼得浑身发抖。到后来王秋莲甚至觉得自己比母驴还疼,疼得也想在地上打滚。王华佗在用毕生精力拼命抢救生产队唯一的宝贝的间歇,发现了旁边的王秋莲也开始在地上打滚,看着她裤裆间渗出来的羊水瞬间明白了什么,不禁用哭腔央求正在旁边看热闹的副队长栓柱和妇女专干桂勤一群人,用生产队最好的牛车用最快的速度连人带驴紧急送往县城。
过了几天,生产队集体专门召开隆重的表彰大会。王华佗戴着大红花介绍了如何经历千难万险成功抢救母驴和王秋莲的过程。那时的他满脸豪气,得意洋洋,但是回到家里解下大红花,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喝完五婶递过来的一瓢凉水后,才伸着脖子打着嗝说,王秋莲这次生的这个闺女不是一般的闺女,将来肯定是个人物。你不信?你个妇道人家懂得个啥,反正你不信俺信!他喃喃自语地嘟哝着,感慨着,随后就慢慢睡着了。半夜时分他突然坐起来摇醒五婶,一惊一乍地说老东西你听着,俺忘了告诉你一件事,秋莲添的那个闺女可是倒着生,绕脐生,大出血生,睁着一只眼生!俺跟俺爷俺爹走南闯北救死扶伤几十年啥没见过,就是没有见过倒着生,绕脐生,大出血连在一块生的,更没有见过睁着一只眼生的,你说稀奇不稀奇,推推五婶没反应,才发现五婶已经抱着枕头睡着了,于是王华佗独自摇着头感慨着,闭上眼睛继续在黑暗中琢磨自己的心事。
高家庄村头挨着一条河,叫黑默河,黑默河边上有一座千年古刹叫登禅寺,此寺建于北魏盛于唐宋,历史上规模很大名气很大。鼎盛时期土地千顷,房屋三百余间,僧众七百余人。寺中原有一棵千年古柏,也有人说是万年古柏,粗壮茂盛无比,据王华佗他爷老王华佗说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在古柏下玩尿泥,五六个伙伴手拉手都搂不住。有一次老王华佗不服气搞了一次测试,想用自己的方式证明古柏到底有多粗多壮,于是在众人现场监督下一口气喝下一桶水,然后揉着肚脐眼绕着古柏尿尿丈量,结果证明一泡尿还不够绕一圈,最后在同伴们的哄笑中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仰望着头顶上乌云一样茂密的森森树荫,几十年后还总是惊叹地张着嘴巴。
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陈年往事,三百余间的登禅古寺只剩下孤独的三间大殿,成为高家庄小学的一部分,校长叫高文生,是豫西师专毕业的高材生,前些年在西峡县教高中,不知道啥原因回到高家庄教小学。虽然是校长,可管理的只有几个复式班,老师3人,学生21人,其中三年级头天上午7人,第二天上午8人。刚刚增添了一个叫白蓉的女生,是她妈妈王秋莲领着来报名的,据说以前跟着她舅在城北石佛寺上学,前些天她舅得中风偏瘫了,就由她妈妈领着添到了我们班。
白蓉第一天到校就给我们耳目一新的印象。
白蓉是我们登禅寺小学三年级年龄最小的女生,新来的那天,头上扎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小辫儿,穿着一件棉布碎花小布衫儿,虽然打着补丁但干净整齐,文文静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抿着小嘴儿甜甜地笑着,就像高文生校长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一下子就让大家喜欢上了她。特别是当她甜美地、有些羞涩地朝我们点头打招呼的时候,就已经是我们班的白马王子高岸心中的小天使了。
高岸是我们登禅寺小学三年级年龄最大的男生,也是高校长的侄子,跟高校长一样斯斯文文,皮肤白净,身材俊美,戴著一副近视眼镜。走起路的时候总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口中喏喏不知背诵的哪篇课文。只有碰见高校长,特别是迎面碰上白蓉的时候,才低下高傲的头颅,点头哈腰地礼让白蓉过去。气得我们另一位男同学黑蛋差点忍不住揍他。黑蛋愤愤不平地握着拳头跟我说要不是他伯是高校长我真想揍他。黑蛋说这话是有前因后果的,就在上星期四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白蓉在接篮球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本来黑蛋最有机会施救,不料高岸却抢先一步扑过去扶起了白蓉,连眼镜都摔坏了,气得黑蛋吹胡子瞪眼。你说气人不气人?不过机会总会有的。四年级快结束的某天午后,大家都在休息,白蓉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古柏下背诵某首唐诗宋词,高岸一手扶着眼睛一手拿着刚刚从生产队菜园里偷来的一根黄瓜,蹑手蹑脚凑了过来,但还没递到白蓉手里就被黑蛋逮了个正着。黑蛋先是倒背双手看着高岸恶毒地狞笑,然后飞奔而去报告给了校长。结果下午上课哨响之后,在学校操场上大庭广众之下,高岸狠狠挨了他伯高校长的批评。心情舒畅的黑蛋趁人不注意一个人跑到学校前面的黑默河边,痛痛快快对着空中尿了一泡尿,竟然一下飙到了河对岸。
黑蛋这次成功地扳回了一局,但事物总是相对的,黄瓜事件以后没多久,黑蛋心中就产生了愧疚,好些天见了高岸都躲着走,甚至不敢正眼看高岸一眼。结果月末考试的时候就立即遭到了报应,往常考试黑蛋因为自己学习太差,总是靠抄袭同桌高岸的试卷来维持成绩,现在就不同了,高岸总是故意把白白净净的手来回晃动,故意遮挡黑蛋的视线,弄得黑蛋满满四十五分钟里只看见两个括弧和两个李白,结果几天以后考试成绩公布,黑蛋回家挨了杀猪的父亲一顿打,怀中刚逮来的一只心爱的鹌鹑也被打飞了。
当然,这都是童年的趣话啦,而且谁没有类似的童年趣话哈。许多年以后我们长大成人走上社会、闲暇之余回味当年这些童年趣事时更多的是冷静地带着哲学味道的反思,冷静地过滤着当年我们在登禅寺小学学习和生活的快乐。
话说挨了打接受了教训的黑蛋当天晚上又在父亲的严令下拎着一块猪头肉去学校找高校长。他爹把猪头肉塞给黑蛋以后又用明晃晃的杀猪刀使劲在案子上拍了一下,说,快给高校长送去!
高校长的房间这时候仍然亮着灯,其他老师不在学校住,每天晚上放学以后登禅寺小学只有高校长一个人在值班。学生们也都住在附近几个村庄, 晚上都吃住在家里,只有高岸一个人因为父母前年春上双双死于平顶山的一起矿难而无家可归,常年住在学校陪他大伯。黑蛋蹑手蹑脚凑过去借着一盏昏黄的摇曳的煤油灯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高岸光着上身,头上顶着一本书,正朝着桌子上摆放的他父母合影的遗像直挺挺地跪着,桌子旁边高校长双手抚膝,正襟危坐,一脸肃杀,让窗外的黑蛋都陡然感到一股凛凛寒气,瞬间竟忘了自己今晚的任务,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又屏住呼吸迅速蹑手蹑脚溜走了。
第二天上午上体育课的时候,黑蛋突然发现高岸脖子上多了一件奇异的东西,白白的,圆圆的,有节奏地在胸前一荡一荡。
后来黑蛋费了很多周折才打听到,那是一颗平安扣,一颗纯正的和田玉雕琢的平安扣,做工精美,色泽圆润,玲珑剔透。平常一直佩戴在高岸父亲身上,夫妻双双殉难后现在又佩戴在高岸脖子上。弄清来龙去脉后,黑蛋心里突然有一种怪怪的沉甸甸的感觉,下午放学以后破例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拎着教室里的塑料桶把高校长门前高岸最喜欢的两株水仙花饱饱地浇了一遍。
白蓉下午放学以后也第一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个人低着头,沿着黑默河默默地走,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她吃过午饭一到学校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儿,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熟悉的身影每天这个时候总会准时出现,而且是在熟悉的时间和地点准时出现。可是今天没有准时出现,甚至到下午放学的时候都没有出现。那个平常醒目的位置一直空着,空荡荡的,白蓉心里有点不安。因为在自己的记忆里高岸是全班最守纪律的学生,从来没有迟到过半分钟,今天却整整旷课了一个下午。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生病了吗、摔伤了吗、去县里乡里参加什么竞赛了吗?她想问问班主任,但不敢问,不过从班主任的眼神和表情判断她大概也不知道高岸为什么会旷课。
走着想着,平时跟高岸一块学习一块锻炼的种种场景也慢慢一点一滴清晰起来。记得有一次她为了买一本心爱的《新华字典》跟母亲呕了气,王秋莲终于答应攒够了鸡蛋让她去县城自由市场上换《新华字典》。半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她终于用母亲的围裙兜着十几个鸡蛋高高兴兴去赶集,一路上又蹦又跳,在拥有《新华字典》的梦想里快乐前行。不料乐极生悲,在经过黑默河去县城的岔道上迎面碰上了村里算命归来的陈瞎子。陈瞎子那天很高兴,嘴里哼着《小寡妇上坟》,手中的木棍在地上戳戳,在空中戳戳,最后在头顶上抡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想掀起个高潮,不料木棍脱手了,带着尖利的呼哨旋转着飞向了空中,猝不及防的白蓉在躲闪的时候跌倒在地,怀里的鸡蛋也摔得稀烂。
第二天上学白蓉第一次迟到了。第三节课准备开始的时候,高岸和同学们才看见白蓉低着头躲躲闪闪走进教室。细心的高岸首先发现白蓉两眼红肿,脸颊上还挂着一滴委屈的泪水。
过了好几天,应该是个星期五下午吧,白蓉放学回家以后突然发现自己书包里多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本已经磨损得发白的《新华字典》。不知道是谁偷偷送给她一本《新华字典》。她第一反应就想会不会是高岸,因为她和同学们都曾经在高校长的办公桌上见过这本《新华字典》。结果星期一到校以后还没有见到高岸,黑蛋就神秘兮兮地把白蓉拉到一边说,你知道不知道,星期五高校长的办公室被人偷了,高校长的《新华字典》被人偷了。
紧接着她就看到高岸躲躲闪闪从旁边溜进了教室,而且始终躲闪着她的目光。她从高岸的动作表情上迅速证明了自己的猜想,在座位上犹豫了好久想找个机会把《新华字典》还回去,但一直没有机会。后来见学校没有继续追查也就逐渐平静下来,还特意在母亲王秋莲不在家的时候,用精致的牛皮纸把这本《新华字典》包装起来,珍藏在枕头底下,一直珍藏到上大学。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四年级课程就要结束,马上就要转入五年级了,我们登禅寺小学的广大师生在高校长的正确带领下沿着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道路阔步前进,不断取得新的成绩,新的胜利,各种荣誉也纷沓至来。
这期间我们学校也发生了几件让我们很不愉快的事情,一是德高望重的高校长再次因劳累过度病倒了,二是四年级的尖子生白蓉和留级生黑蛋都突然退学了。
高文生校长已近花甲之年,多年来体弱多病,两条老寒腿常年发作,加上严重的胃溃疡,看上去面黄肌瘦老态龙钟,像一棵枯朽的老榆树,好几次摔倒在办公室和讲台上。乡里教办室的郭仁先主任也多次来学校动员他休息养病,但他都摇头婉言谢绝了。郭主任只能放下几张民间偏方和一袋慰问品拍拍高校长的肩膀苦笑说多保重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面前这位倔强的老头子曾是豫西师专的高材生,也是自己的学长,当年是何等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曾多次放弃去重点大学深造的机会,坚持扎根山区教书育人,无怨无悔,即使跟青梅竹马相亲相爱的妻子离婚也痴心不改。
郭主任临走的时候仍然不放心地对高校长说学兄啊,实在坚持不了也千万不要强撑啊,这是我家里的电话,有事找我啊。高校长强打精神呵呵笑着说没事没事,我这把老骨头再折腾个三年五载没问题。结果不到一年就病倒了,而且病得比以前都严重。高校长病倒的那天中午,黑蛋正跟他爹拎着一块猪肉来给高校长和老师们道别。黑蛋和他爹本来打算五年级上完弄张小学毕业证再跟高校长和老师们告别,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杀猪的生意正做得如火如荼,黑默河中间要修拦河坝再修个小水库,所以黑蛋他们家所在的小杨洼自然村需要整体搬迁。新村选址就在河下游的侯集街附近,一边是公路一边是铁路,自然条件优越,张贴的搬迁公告说,谁先搬迁谁先挑选宅基地,搬的晚的可就啥都弄不成了。黑蛋他爹和他妈商量了半夜犹豫了半夜,天亮時终于咬着牙决定要第一个搬迁。认真研究分析搬迁前需要准备处理的几件大事以后,黑蛋小声说搬迁前俺想去看看学校和高校长。他爹听了一拍大腿说中,就拎着一块新鲜的猪肉带着黑蛋来学校了。没想到刚到学校就听同学们说白蓉她妈妈王秋莲昨天就已经来学校给白蓉办理退学手续了。黑蛋听了一脸茫然,很不理解白蓉这样品学兼优的尖子生为什么突然要退学。他想找高岸问问,他想高岸可能知道白蓉突然退学的原因。但在学校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高岸的人影。后来听说高校长早晨又病倒了,高岸这会儿正在县医院照顾他大伯。黑蛋听了有点失望,然后跟在他爹屁股后面无精打采地回家了。当他知道白蓉突然退学的原因时,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
第一个知道白蓉突然退学的原因的人果然是高岸。尽管白蓉她妈妈王秋莲在学校反复强调白蓉突然退学的原因是想让白蓉到石佛寺更好的学校去学习,但高岸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到事实远远不是这样,而是一个让人愤怒而又无奈的真相!
白蓉的父亲在白蓉七岁那年就得了肝癌死了。也有人说是被无赖活活气死的。原因是白蓉的母亲王秋莲长得俊俏迷人,被村里的无赖盯上了,再加上白家在村里是独姓独户,白蓉她爹白富生又老实本分胆小怕事,只能在屈辱和忍让中艰难生存,白富生死后那无赖的纠缠骚扰更是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王秋莲几次服毒自杀都被邻居发现抢救了过来,最后一次被抢救过来以后看看身旁的女儿和儿子决定以后不再服毒自杀了,从床上爬起来,拎着一把菜刀在村里转悠了一圈以后决定搬家,搬回石佛寺娘家居住,安顿好以后就来学校给白蓉办理了退学手续,回到家后却搂着女儿悄悄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九月,经过紧张施工,黑蛋们位于侯集镇侯集新村的新家终于落成,黑蛋全家从临时租赁点高高兴兴搬进了新家。吃饭的时候黑蛋趁他爹喝得高兴就试探着说爹俺不想上学了,他爹把酒碗停在半空中说你说啥?黑蛋说俺实在不想上学了。他爹听了把剩下的半碗酒倒进嘴里以后就吼起来,胡球说,你爷当年想让俺上学没条件,你狗日的有条件了反而不想上了?你爷临死交代一定要供你上大学,你小学都没毕业叫俺咋给你爷交代哩?说着说着就将手中的空碗砸了过来。黑蛋小声嘟囔了一句,只好硬着头皮甩着书包悻悻地上学去了。
没过几个星期,黑蛋终于把一堆皱巴巴的课本作业本和几张空白试卷扔在了他爹的肉板上,哭丧着脸说爹俺实在不想上了。这回他爹没有发火,把嘴里的烟屁股吐出来以后死死盯着黑蛋看了半晌,长叹一声,把一把剔肉的牛耳尖刀递过来说,不上算啦,总不能把你捏死,只是对不起你爷了,说完竟眼睛发红,流露出一丝伤感。黑蛋则如释重负,乐颠颠地手握牛耳尖刀向外面热气腾腾的杀猪锅跑去,从此告别了繁重痛苦的学习生涯。
转眼间好些年就过去了,当年登禅寺小学的伙伴高岸、白蓉他们都顺利地考上了初中高中,特别是高岸和白蓉除了双双考上县城重点高中,后来又双双考上了北方一所重点大学,文科状元白蓉还受到县委县政府通令嘉奖。黑蛋独自开了一家肉铺,虽然规模不够大,但也算是有点名堂。他每天辛勤并快乐地忙碌着,除了偶尔心血来潮关注一下高岸、白蓉等人的情况以外,每天关注的都是侯集街和县城猪肉价格的涨涨落落。当年黑默河岸登禅寺小学那些丰满的童年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化作朦胧的影像。
今晚是高岸和白蓉大学毕业离校前的最后一个约会。四年来他们无数次约会,每一次都充满了浪漫和甜蜜。两个人手拉手肩并肩在大学路的浓荫下慢慢地走着,谈哲学、谈文学、谈历史、谈音乐、谈未来、谈家乡的黑默河、登禅寺小学和杏花山等,不时停下来相互凝视相互欣赏着对方,在爱情的小河里畅想着荡漾着无限美好的未来。但今晚的气氛却显得沉闷压抑,虽然像往常一样手拉手肩并肩但都是默默无语。沿着熟悉的大学路走了很久仍然默默无语,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都想说什么又都是欲言又止,就这么机械地手拉手肩并肩默默地走着,谁都不说话,但谁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同时又都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
事情还得从毕业分配时两个人的不同选择说起,本来当初俩人到大学报到后,第一天就郑重约定毕业后一同到豫西一所著名的中等师范学校任教,既能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教书育人,又能潜心钻研自己的业余爱好。没想到临近毕业的时候白蓉却突然变卦了,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专业和兴趣爱好,坚持当选调生去豫北一个偏远的乡镇做一名基层干部,高岸作为同样品学兼优的当代大学生绝对不是认为白蓉去乡镇工作有什么不好,而是觉得有些异常。尤其是发现白蓉跟系里一个叫秦阳的帅哥频繁来往以后,更觉得事情越来越有些异常。就忍不住找白蓉质问,没想到白蓉听了他的质问以后只是淡淡一笑,没事人一样扬着羽毛球拍满面春风地追逐秦阳他们去了。自打那一刻开始,高岸敏锐地感觉出白蓉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回到宿舍以后躺在床上一边翻着相册一边回味一边反思,白蓉确实变了,其实仔细想想白蓉从大二开始就已经有些细微的变化了,比如穿着打扮,比如兴趣爱好等等。只是被自己忽略或故意忽略掉了,高岸烦躁地合上相册跳下床跑出宿舍,沿着操场的跑道没命地狂奔起来。
几个月后豫北太行山区某个乡镇迎来了一名漂亮大方的女大学生干部,豫西某所中等师范学校也迎来了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教师。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俩人曾经陆陆续续通过几次书信,都是互相问候和介绍各自的工作情况,偶尔也有几句熟悉的温暖的祝福话语,但明显带有敷衍的味道。时间长了,加上后来通讯发达,几乎就没有书信往来了,只是在重大的节日才用流行的明信片表表意思,更多时间都各忙各的工作各过各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高岸从新闻里得知白蓉工作的地方发生了严重的洪灾,山洪泥石流给当地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造成重大损失,光牲口就死亡上千头。虽然没有报道人员伤亡情况,但高岸还是担心白蓉的安危,急急忙忙去学校值班室拨通了白蓉所在乡镇的联系电话,但重拨多次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听,急得他不停地擦着近视眼镜在校园里团团乱转,最后决定亲自去太行山走一趟看看情况究竟怎样。就找教务处周主任请了假,匆匆忙忙奔向县城的长途汽车站。
但是,多年以后,高岸却在后悔那次的太行山之行。那次的太行山之行在高岸一生的記忆里不仅铭心刻骨,而且几乎影响了他的一生。
那天高岸一路颠簸千辛万苦在一个大雨滂沱雷电交加的黄昏赶到太行山某个县城,出了车站又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赶往十几里以外的乡镇。终于在好心人引导下找到了多日不见的白蓉,白蓉现在已经是乡镇的一名副镇长了,此刻正在会议室里跟几个乡镇领导研究抗洪救灾相关工作。见到高岸先是惊讶地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来,愣了一下又惊喜地跑过来抓住了高岸的双手,激动地摇晃着说你怎么来啦你怎么来啦,上上下下打量着高岸,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朝大家不好意思地笑笑,带着高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你怎么来啦?回到办公室以后掩上门,白蓉递过来一条毛巾让高岸擦擦脸,又倒了一杯开水递过来,嗔怪说你怎么来啦,事先也不打个招呼,然后往自己粉红色的茶杯里也添了一点儿开水,捧着茶杯坐在办公室的革皮沙发上再次上上下下打量着高岸。打量了一会儿,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说谢谢你跑这么远来看我,其实这次洪灾我们镇的灾情并不严重,严重的是北边的两个乡镇,书记县长都亲自坐镇指挥去了。我们只是对口支援,结果让你这么远跑过来,真没必要。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的,真的,感谢你这么多年关键时刻总是惦记着我,真的很感谢你,然后轻轻呷了一小口开水,开始平静地询问这两年高岸的工作生活情况和老家同学们的工作生活情况,特意还提到了黑蛋。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真挚、温馨、自然平和,让近距离的高岸瞬间觉得又回到当年黑默河畔那些流金岁月,浑身的毛细血管也跟着饱满舒畅起来,当他站起来正准备痛痛快快地给白蓉说说心里话时,白蓉却摆摆手说好了,你跑这么远的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今晚先简单吃点饭,在镇政府招待所住下,明天是周末,中午我请客给你接风洗尘,让你尝尝红烧驴肉。说完便安排张秘书领着高岸去住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白蓉如约在乡镇最有名的一家红烧驴肉馆设宴招待高岸。一桌人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喝光了三瓶酒。不胜酒力的高岸在大家的盛情下一杯下肚就满脸通红头晕眼花,如果不是努力强撑着早就趴到桌子底下了,而当年滴酒不沾的白蓉豪饮数杯竟然谈笑自如面不改色。真是让人刮目相看。高岸在被人搀扶着回到招待所房间休息的时候还不敢相信中午酒宴上的白蓉就是当年学校里的那个白蓉。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高岸就独自悄悄离开了镇政府招待所,临走前特意委托张秘书转交给白蓉一封信和一件贵重的物品。信的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件贵重的物品是一枚做工精美色泽圆润玲珑剔透的平安扣。白蓉跟张秘书一起匆匆赶往县城汽车站时,高岸已经黯然踏上了返乡的路程,与此同时,白蓉新的男朋友秦阳也正亲自开着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轿车,高速行进在省城通往太行山区的公路上。
这位来自省城的帅哥心里装着一幅为心爱的女朋友周密计划好的人生蓝图,他两眼放光直视远方,神情矜持自信,大脑里正不停地构画着想象着与心爱的女友即将重逢的热烈而美好的那一刻,那一刻不光热烈美好,还会让自己和白蓉今后的爱情和事業都能登上一个新的台阶。兴奋和陶醉之余的秦阳忍不住又重重踩了一下油门,让脚底下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像一只飞行的箭在公路上向前飞奔。
2002年教师节,也是我们涅阳高中百年校庆。散落在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校友们这一天都纷纷回到了母校。高岸也乘班车回到了母校。涅阳高中今天是双喜临门热闹非凡,庆祝仪式也丰富多彩,不仅有县领导亲自参加还特邀校友中的几位佼佼者作了典型发言。其中高岸作为小有名气的文化名人也应邀作了典型发言。发言的时候当年的高中同学都在台下拼命鼓掌。高岸脸上的微笑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非常灿烂。遗憾的是环顾了四周却始终没有看到白蓉的身影。高岸本来认为白蓉作为当年涅阳高中的文科状元肯定会来参加今天这场特殊盛会的,心里不免有点怅然和失落。
校庆活动最后重要一项议程是由校长岳正鸣宣读捐资助学的校友和嘉宾名单。高岸听到了白蓉的名字,并且意外地听到了秦阳的名字。秦阳代表白蓉登台作了即兴演讲。演讲完以后还意犹未尽,站在主席台前沿不停地朝会场挥手致意,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那一刻戴着大红花坐在主席台上的高岸却在默默凝视着前面这位意气风发的哥们的背影,心里不免产生一丝淡淡的忧虑。白蓉这会儿在忙什么呢?那枚平安扣是否还带在身边呢?这种淡淡的忧虑一直持续到两年以后白蓉被有关部门带走调查的那一天。
听完判决书被当场戴上手铐的时候,她忍不住往台下四下张望,急切寻找自己的亲人们,尤其是帮助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如今地步的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是令她失望的是除了看到哭成一团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外,那张熟悉的面孔一直没有出现,那张面孔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出汴阳女子监狱的大门,当她站在阳光下揉揉眼定定神以后彻底明白了一切,最后眼含热泪张开双臂向阳光下的亲人们奔跑过去。此时此刻,汴阳女子监狱附近那座房子后面,那位身材修长,长相儒雅的男人还在一边默默地擦拭着厚重的近视眼镜一边默默地朝这边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