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从温榆河顺流而下
2023-09-07杨永磊
杨永磊
“你应该提前酝酿,而不是临时抱佛脚,明天交稿,今天晚上憋不出来,怪谁?”舒瑶洗完澡,用毛巾包住头发,进卧室,把门关严,对着坐在电脑前搜肠刮肚的韩灯说。
韩灯感到一阵牙疼,分不清是上牙还是下牙。不知道是因为焦虑过度上火,还是因为长了智齿。回想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为牙齿的问题担心过,蛀牙、龋齿、牙疼,在他这儿统统不存在,一口好牙,吃嘛嘛香。直到去年体检的时候,医生告诉他长了颗智齿,他才开始关心起自己的牙来。还以为自己已经过了长智齿的年龄了呢。韩灯想。
舒瑶穿上宽松的睡衣睡裤,坐在床上刷小视频。她在一家生物医药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无休无止地拿小白鼠做各种实验,记录下密密麻麻的数据,再对数据进行分析论证。“这样枯燥的差事,每天不刷点儿小视频会死。”舒瑶说。“小视频诞生之前呢?”韩灯反问她。“全靠消消乐和微博段子续命。”舒瑶说。
“我把小视频声音关了,你认真写。”舒瑶看他痛苦的样子说。“不用,你看你的。突然没声音了,我感觉不自在,反而写不出来了。”韩灯说,“你没看书上说嘛,有人必须闻着烂苹果的气味才能写出东西来,有人则要抠着脚丫子才有灵感。”舒瑶说:“你们文人的毛病真多。我还是到客厅坐一会儿吧,你专心构思。”韩灯说:“千万别,次卧那哥们儿在家,我看他每次看你的眼神都有点儿奇怪。”舒瑶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只是看看而已。”他们这个房子是与别人合租的。舒瑶没敢告诉韩灯,有一次她回来得早,韩灯不在家,次卧那个男人在,一见她回来,就开始跟她拉东扯西,还拿眼睛在她身上来来回回绕。末了,那个男人说,现在夕阳穿过客厅,正适合拍照,尤其适合女孩子们优美的造型,我给你拍几张吧。接着,男人走上前来,捏着舒瑶的肩膀要给她调整姿势。舒瑶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趁他回自己卧室拿道具的工夫,摔门而出。在外面逛到八点,舒瑶回来,看到次卧的门紧闭,心想,是不是错怪人家了,也许人家只想给你拍个照而已。韩灯也回来了,舒瑶见他脸色没有异样,放下心来。接下来的好几天,次卧的那个男人没跟舒瑶说过话,耷拉着头,过街老鼠一般,一回来就关严卧室的门。舒瑶心里倒有点儿过意不去了,想着给他送点水果,让他不要自责,谁知道刚一开门,那个男人就盯着舒瑶的短裙看,眼光渐渐变得迷离起来,舒瑶的恶心感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看看也不行,我的女人,凭什么让别的男人看?”韩灯有点儿义愤填膺。韩灯跟舒瑶认识两年,换了两个住处,这是第三个。舒瑶有洁癖,在他们的第一个住处,她要求任何人从外面回来,必须在门口换鞋,绝不能把外面哪怕一丁点儿的尘土带到客厅来。次卧住着的男生偏偏不换鞋,舒瑶说他,那男生说,我看你还是住到外太空去比较好,外太空是无尘的环境。舒瑶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來。搬到第二个住处后,舒瑶做了妥协,不再要求同住的几个人进屋就换鞋,只是有一点儿,尽最大可能保持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的整洁。整洁是整洁了,噪音又来了。舒瑶也怕噪音。舒瑶工作以来一直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晚上十一点准时犯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主卧住的是一个职业游戏玩家,也是二房东,每天凌晨三四点睡觉,第二天中午起床。舒瑶拉着韩灯去跟他理论,劝他早点儿睡,至少不要影响到别人,二房东倒挺怜香惜玉的,对舒瑶客客气气,却劈头盖脸把韩灯怼了一顿。韩灯灰溜溜地回去,舒瑶关上门后就要跟他分手。韩灯清楚地记得,那是舒瑶第一次跟他提分手。
“不想让别人看,你倒是租一个单门独户啊!”舒瑶说,“画过多少次饼了?”
“等这房子明年夏天到期,咱们立即搬走,说到做到。”韩灯说。
舒瑶没说话,放下手机,眼睛望着别处。韩灯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说:“周末咱们就去找房,不过,找房之前,我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韩灯在租车平台上预订了一辆斯巴鲁,从周六上午九点半租到周日上午九点半,租金360元。周末全是这个价格,遇到节假日,平时二三百的车会涨到四五百,而且瞬间就被抢没。韩灯辞职有三年了,之前在一家单位上夜班,晚上八点上班,第二天凌晨三四点下班,白天呼呼大睡,有好几年时间没看见过日出。熬了几年,把身子熬坏了,想换部门,不被允许,索性辞了职。恢复自由自在身之后的韩灯什么活都干过,到肯德基打零工,到超市当收银员,到KTV当前台,美其名曰体验世间百态。体验完世间百态,发现自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于是发挥专业所长,联系到一家小报,给人家写专栏。
车沿着京密快速路向顺义方向奔去。韩灯开得不快,一辆辆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拿驾照好多年了,韩灯没有正儿八经开过几次车,在北京租车太贵,租车点又一个比一个远,每年回老家两三次,蹭老同学的车开,但每次回家的时间都很短暂。认识舒瑶之后,韩灯曾经叫上同事当陪练,认认真真地练了几次车,确认自己能独立开车带女孩上路,才放下心来。舒瑶原来以为他有车,约会几次,见他都是坐地铁来,坐地铁回,问他,才知道他没摇到号。舒瑶有些后悔,说:“你没车,为什么相亲平台上全是你开车的照片?”韩灯说:“缺什么补什么。咱们可以先租一个车牌号,一年才一万多。再说,相亲平台上的资料你敢信啊?都卷成什么样了?男生个个一米八,年薪全是60万,谁不把自己往死里夸?”舒瑶无语。
一路无话。韩灯趁着看右后视镜的工夫,看了一眼舒瑶,见她一脸平静,看着前方,想找个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舒瑶见他看她,说:“你专心开车,咱俩的命现在都在你手里呢!”韩灯点了点头,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次要去的是中央别墅区,一套房子动辄数千万上亿。韩灯跟朋友来过一次,被这里的别墅群深深震撼了。街宽路阔,环境清幽,一座座造型独特的别墅被高墙包围着,掩映在绿树红花丛中,极目望去,横无际涯。鞋底快要走断的时候,韩灯和朋友来到了河边。水草丰美,河面像流动的蓝宝石一样,河中心的小岛上有一座尖顶红房子在墨绿色的密林中若隐若现。“这条河叫温榆河,”朋友说,“天气晴好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这儿垂钓,河对岸是国际学校区,一年的学费抵你三年的工资。”韩灯说:“你对这儿挺熟悉,像这里的业主。”朋友笑了,说:“我有个同学就在这儿做销售,想认识的话可以介绍给你。”
韩灯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舒瑶来这里。以毒攻毒?画饼充饥?望梅止渴?都不是,韩灯只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舒瑶下车后开心得像个孩子,与她一路上的表现判若两人。
韩灯先带舒瑶来到别墅销售中心。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大门颇有汉唐气韵,门口站岗的却是一派皇家卫队的装扮。韩灯牵着舒瑶的手走过去,门卫拦住他,问明来意,立马躬身下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现如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正有钱的公子哥儿往往一副穷人模样,而街头上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家伙却大概率是辛苦的打工人。
韩灯和舒瑶走到门口,身着职业装的一男一女立即走上前来,鞠躬问好。韩灯有点儿受宠若惊,舒瑶也有点儿不自在,握着韩灯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庭院空旷,两边是人造瀑布,水流从黑色的水磨石台阶上缓缓流下,落在下面的人工湖里。中间是主路,铺着红地毯,地毯两侧的辅路上铺着棋子般大小的光滑的白石子。销售中心主楼也是仿古建筑,进到大厅,一位空姐装扮的女孩立即走过来,请韩灯和舒瑶先到茶歇区休息。另一位空姐装扮的女孩为韩灯和舒瑶端来茶水和果盘。空姐给两人发了中央别墅区的资料,介绍了一会儿,又请两人移步到沙盘面前继续参观。韩灯听了一会儿讲解,要回到茶歇区去,一位空姐说:“后面还有更详细的介绍。”韩灯说:“让我老婆听就行,我再看看咱们这儿的资料。”舒瑶一惊,没想到他会叫自己“老婆”,白了他一眼,很快红了脸,韩灯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叫她,浑身发热,坐回到茶歇区。
刚才那位空姐陪韩灯坐着看资料,很快有一位高大的空少模样的男子起身,来到舒瑶身边,陪舒瑶一起听讲解。舒瑶对这个空少挺感兴趣,不时小声问他什么问题,还加了他的微信。韩灯忍不住朝他们多看了几眼,见他们听完介绍,要过来了,韩灯赶紧低下头,装出一副认真看资料的样子。
听完介绍,空姐和空少建议他们去参加二楼的音乐派对。“有一个外国乐队。”空姐说,“蛋糕、红酒、水果、零食都有,还能结识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舒瑶要去,韩灯感觉有点儿累,空姐说:“我带你去图书阅览室吧,那儿的长沙发上可以休息。”舒瑶说:“你去吧,我完事了叫你。”韩灯去了。
舒瑶摇醒韩灯的时候,韩灯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有一瞬间,韩灯忘了自己身在哪里,看看舒瑶,又看看空姐,才回过神来。留了联系方式,走出销售中心,韩灯问舒瑶,派对上有好玩的东西没有。舒瑶说:“没有,有一个外国老头过来跟我搭讪,我以听不懂外语为由,起身离开了。其实我是想一个人多吃点儿他们的蛋糕。”说完哈哈大笑。
开车在别墅区兜了几圈,韩灯说,温榆河畔有个郊野公园,咱们去那儿逛逛吧。舒瑶说,也好,去看看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秋末冬初,郊野公园的红叶还没落尽,草地枯黄,松柏翠绿,远远望去,一派五彩斑斓的景象,竟比春夏更多了几分韵味。舒瑶一路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只顾默默向前走,韩灯感觉有点儿不妙,跟在舒瑶身后,像个唯唯诺诺的佣人。这是分手的前兆。上次分手的時候就是这样,那天中午,舒瑶对韩灯说,咱们去吃宽板凳老灶火锅吧,好久没吃了。韩灯说,好,我也想念那家的味道了。去的路上,舒瑶一句话也没说,不时抬头看看天,眼睛里好像有泪,但没流出来。吃火锅的时候,舒瑶还算正常,跟韩灯有说有笑,吃完,韩灯牵着她的手回家,走到一条人少的街巷,舒瑶站住了,把她的手抽出来,说,韩灯,咱们分手吧。
那时候韩灯正经历着人生的至暗时刻。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堂哥来北京打工,出了严重的车祸,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十几天,捡回一条命,转到普通病房,每天的医疗费仍需要五千以上。车撞树上,自己负全责,老板拒绝支付医疗费,韩灯从积蓄中一下子拿出十万,交给堂嫂。事先没跟舒瑶商量,舒瑶知道后,没说什么,等堂哥病情稳定了,向韩灯提出了分手。韩灯感觉天都塌了,心力交瘁至极,苦苦哀求一个月,舒瑶决定回到他身边,并拿出两万块钱交给了堂嫂。
走了一段,舒瑶回过头来,看着韩灯的眼睛说:“我真的不想继续下去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韩灯愣住了,舒瑶说:“咱们出去旅行吧,旅行结束了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在一起。”韩灯答应了,舒瑶说:“去山东东营吧,那里是黄河的入海口。事实上,东营还有很多条河流汇入大海,咱们这次不看黄河,去看看那些小河吧。我对河流入海特别感兴趣,很想看看河海交汇的奇观。”韩灯说:“一切都听你的,我的女王陛下。”舒瑶说:“少在这儿贫嘴,赶紧订票,明天一早就出发。”
火车上舒瑶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一言不发。每次分手前都是这样,不理他,然后平静坚定地说,咱们分手吧。韩灯已经习惯了,韩灯记不清这两年舒瑶提过多少次分手,因为韩灯不愿意带她去吃上海本帮菜要分,因为韩灯租住的小区距离地铁站太远要分,因为韩灯一直摇不到号、每次出门只能坐地铁和公交要分,而韩灯一个师兄月薪六万要分。韩灯后悔不该把那位师兄的情况告诉舒瑶,舒瑶听完后,幽幽地说:“如果有人要跟你分手,你一般难受多长时间?”韩灯不假思索地说:“半年吧,半年就忘得差不多了,时间能冲淡一切。我第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就是这样,失恋的时候要死要活,过了半年就云淡风轻了。”舒瑶说:“咱们分手吧,我是认真的。”韩灯没料到自己会跳进舒瑶挖的坑里。时间长了,韩灯已经能够清晰地辨别出舒瑶哪次是真想分手,哪次只是说说而已。有时候韩灯想,干脆分了算了,以后再也不受她的“威慑”,可是扪心自问,分了自己真的不后悔吗?况且有句话说得好,女生可以提一百次分手,但男生只要提一次,两个人的关系就彻底玩完了,万劫不复。
老板娘在民宿门口迎接他们。这个民宿是舒瑶主动要求订的,出发前韩灯想订附近的伯爵酒店,被舒瑶制止了,说,还是民宿舒服。老板娘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同龄,一问,果然是90后,只不过已经有孩子了。登记完到房间放好东西,舒瑶说天色还早,现在就去河流入海口。两人打了一辆车,到一个旅游点附近停下。没有什么游客,韩灯和舒瑶沿着由水泥砌成的河岸往前走,很快进入了荒凉地带。水泥河岸很高,距离河面大概有两三米。韩灯说:“你离河岸远一点儿,小心掉下去。”舒瑶不听,兀自玩得不亦乐乎,说:“你去给我买杯珍珠奶茶吧,你自己也来一杯。”韩灯得令去了,转了好几个弯,来到服务区,买完奶茶回来,发现舒瑶不见了。再往前走是一片密林,韩灯大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打舒瑶的手机,显示暂时无法接通。韩灯以为舒瑶在跟他玩捉迷藏,也许是因为生气了故意惩罚他,就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突然看到了河面上漂着的舒瑶的白色羽绒服,还有舒瑶的黑发。韩灯一下子头皮发麻,手里的奶茶掉在地上,脱掉羽绒服,放下手机,立即跳进河里。
河水冰凉刺骨,韩灯全身几乎失去知觉。托住舒瑶的时候,韩灯才明白水上救人的救援者要承担多大的重量。越靠近入海口的地方,河岸越低,韩灯用尽全部力气托着舒瑶,向前游去。把舒瑶拖上岸,韩灯几近昏厥,来不及休息,立即把舒瑶放平,开始做心肺复苏。韩灯之前受过专业培训,自信技术可以,可真做起来,还是手忙脚乱。抢救了四五十分钟,舒瑶依然脸色惨白,鼻息全无,一口水也没吐出来。试了试脉搏,完全停跳,韩灯慌了,想着打120和110,转念一想,又把手机放下了。
天色漸渐暗下来,冬天天黑得格外早。韩灯趁着微光看到密林中隐隐约约有座房子,他把舒瑶的羽绒服脱下来,拧干,再帮舒瑶穿上,接着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拧干,穿上,抱起舒瑶,往房子的方向走去。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座废弃的平房,之前似乎想建成室内游乐场,不知道因为什么,烂尾在这里。韩灯抱着舒瑶进去,发现房间里有一张棕绿色床垫,他把舒瑶轻轻放到床垫上,看了她一会儿,走了出去。
老板娘看到韩灯的时候感到很奇怪,先问他为什么浑身湿透,又问他女朋友怎么没回来。韩灯说:“她已经跟我彻底分开了,以后不可能再联系了,现在她应该在回老家的火车上。我沿着河岸给她打电话,不小心右脚蹬空,掉进河里,刚爬上来。”老板娘让他赶紧回去把湿衣服脱了,还找来干净的男士衣裤让他换上。“你先生不会吃醋吧?”韩灯问。“我现在是单身,”老板娘说,“你先盖上被子暖着,我去给你熬姜汤。”
韩灯每天去看望一次舒瑶,每次去,在她身边待一会儿,或坐或站,想想之前两人发生的事情,然后回去。一直喜欢喋喋不休碎碎念抱怨生活抱怨一切的舒瑶再也开不了口了,韩灯一时很不适应。韩灯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仲夏时节,陶然亭公园,舒瑶穿着红蓝花格子紧身裙,脚上穿着白球鞋,在一片亭台楼阁间微笑着向他招手。一个亭亭玉立、朝气蓬勃的大美人,韩灯想,一切恍惚都在梦中。
舒瑶的手机被河水泡坏了,韩灯买了个新手机,把舒瑶的卡放进去,几天过去,没有一个电话和微信消息。韩灯以为舒瑶的父母或者警方会打来电话,等了几天,没有任何动静。等他们打来电话的时候再说吧,韩灯想。
韩灯发现自己不可思议地爱上了民宿的老板娘。他发现店里面只有老板娘一个人,而且顾客也只有他韩灯一个。韩灯每次看完舒瑶回去,都会坐在房间客厅里,若无其事地跟老板娘说话。韩灯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把民宿转让出去,咱们离开这里。”老板娘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离过婚还带着娃的人,现在我妈天天帮我带孩子。”韩灯说:“有孩子怕什么,咱们一起带,真的,跟我走吧,咱们离开这里。”老板娘说:“你真的愿意跟我交往?”韩灯扑通一声跪下来,说:“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挖出来让你看看。”老板娘慌忙走上前去,要扶韩灯起来,韩灯就势抓住老板娘的手,变跪为蹲,一把把老板娘抱起来,进了客房。
缠绵过后,韩灯对老板娘说:“我要出一趟远门。”老板娘问他去哪里,韩灯说:“回来再告诉你。”老板娘说:“早去早回,我在这儿等你。”韩灯买了一张东营到舒瑶老家的火车票,想去看看舒瑶的父母和哥哥。她父母在老家县城开了一家胡辣汤店,兼做烩面、卤面、焖面、饸饹面,每天从早忙到晚,忙得昏天黑地。舒瑶的哥哥之前在北京做健身教练,这两年行情不好,健身房屡屡停业,干脆辞了职,回家帮父母干活。去火车站的路上,韩灯设想了无数种情景,比如,刚进候车大厅就被警察带走,刚坐上火车就有乘警向他走来,刚下火车就发现警车等在外面。韩灯想,都来吧,都来吧,来了就解脱了。事实证明,韩灯多虑了,进站、坐车、下车、打车,一切行云流水。
县城不大,韩灯知道店名,很快找到了舒瑶父母开的饭馆。这一带是县里的老城区,水泥地面坑坑洼洼,商铺不少,客流量挺大,房子多是三四十年以上的老楼。舒瑶父母开的饭店对面有一家旅馆,韩灯问了,一晚上五十,相当于北京酒店价格的十分之一。选定三楼临街的客房,韩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揭开窗帘,观察小饭馆的动静。客人来来往往,有附近的住户,还有菜农、果农模样的人,附近有一个蔬菜水果批发市场。偶尔会有一位围着围裙的苹果脸的阿姨站到门口透气,表情木然,神色平静,五官跟舒瑶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来舒瑶的家人还不知道她发生了意外,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哭天抢地连夜坐车赶到东营。韩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穿好衣服,准备去饭馆吃饭。
韩灯选了一个距离门口比较近的座位,舒瑶的母亲走了过来,说:“小伙子,门口冷,坐里面来。”韩灯说:“穿太厚,热,门口舒服。”舒瑶母亲说,到前面点餐。说完把韩灯面前的桌子擦拭了一遍。韩灯过去点餐,舒瑶的哥哥问他吃什么,韩灯看了看价目表,说:“来碗饸饹面吧。”舒瑶哥哥说:“十块。”韩灯付了钱,想说,比北京便宜了八块,没说出口。两人对视一眼,韩灯想,终于见到真人了。之前都在北京,韩灯有好多次跟舒瑶说,叫上她的哥哥一起吃个饭,她哥哥不是因为值夜班就是要陪女朋友,推脱不见。次数多了,舒瑶说,她哥哥肯定是觉得你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什么话可说,所以一直不见。韩灯听了,断绝了跟他见面的念头。舒瑶说,她父母现在起早贪黑开饭馆,就是为了她哥哥的结婚大业。至于她,结婚的时候父母不会给她多少钱,因为她是女娃,而当地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还有一点儿,舒瑶说,他们那儿有个习俗,哥哥不结婚的话,妹妹不能结婚。韩灯说,那要是哥哥四十岁还没结婚呢?舒瑶说,当妹妹的就等他到四十岁。韩灯恨得咬牙切齿。
舒瑶的父亲在一口大锅前忙碌,热气蒸腾,旁边放着牛油辣子、葱花香菜和切好的羊肉。韩灯一边等餐,一边近距离观察他,看他不紧不慢地把面放到饸饹床上,挤出面条,下到锅里。舒瑶的父亲穿着一件皮外套,这件外套韩灯在舒瑶的朋友圈见过。舒瑶的父母三年前来了一趟,舒瑶带他们去四处游玩,给他们照了相,舒瑶父亲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吃完饸饹面,大汗淋漓,牛油辣子的香味还在舌尖萦绕,韩灯站起来,往外走,舒瑶的父母和哥哥都看了韩灯一眼。回到旅馆,韩灯躺在床上,回味着舒瑶父母和哥哥的目光,心情渐渐变得焦躁起来。明天必须回去,韩灯想着,订了第二天的车票。
回东营的火车上韩灯平静了下来,也不再设想警察冲过去抓捕他的情景。他在火车上睡着了,到站的时候,有乘客从他旁边过,碰到了他,他才醒过来。走出火车站,韩灯立即打了一辆车,在离舒瑶出事点三四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目送着出租车离开,韩灯沿着河岸向前走,走进密林,来到平房前,深呼吸几次,走了进去。舒瑶不见了,她原来躺着的地方还留有水渍的痕迹,但人已经无影无踪。韩灯把平房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又在密林中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慌忙跑到民宿店,想告诉老板娘,发现老板娘也不在。打老板娘的手机,显示对方已关机。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舒瑶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梦终于醒了。
韩灯不敢把自己刚才在销售中心阅览室做的梦告诉舒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醒来恍惚还在梦中。坐在车上,韩灯说:“咱们开车在别墅区兜几圈吧。”舒瑶说:“不就是些别墅吗?有什么好看的?”韩灯说:“这话不像是你说的,你平时不是最喜欢这些大房子吗?”舒瑶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一带还有什么好玩的没有?没有的话我要回去了。”韩灯说:“温榆河那边有个公园挺不错,平时人不少,比较平民化。”舒瑶说:“去逛逛吧,销售中心太压抑了,到公园里面能喘口气。”
郊野公园里一片萧索。有几对情侣牵着手在散步,有两个小孩在父母的看护下追逐打闹。舒瑶一路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韩灯跟在后面,感觉有点儿不妙,舒瑶突然停下来,回过头说:“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韩灯没料到舒瑶会问这个,不知道她的真实意图,心想大不了就是分手,各奔前程,永不相见,于是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每个人都幸福、自足、快乐,没有病痛,没有隔阂,没有冷漠。”舒瑶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又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韩灯望着眼前平静的温榆河说:“想坐着皮筏,从温榆河顺流而下。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有时候我想起这两句诗会泪流满面。”舒瑶说:“大冬天吗?”韩灯说:“冬天也行,夏天也行。在皮筏上看云也行,看水也行,睡觉也行。漂到哪里算哪里。”舒瑶说:“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春天或者秋天吧,到时候叫上我,咱们一起。”韩灯仔细品着舒瑶的话,不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反语,说:“会漂到大海里去的。不管漂到运河里,还是漂到黄河、长江里,都会汇入大海的。”舒瑶说:“那咱们得准备足够多吃的和喝的,河水不能直接饮用,海水更不能。”韓灯说:“还有防晒装备,宽檐帽、防晒霜、太阳镜,一样也不能少。”舒瑶说:“咱们回去吧,外面怪冷的。”说着往回走,韩灯跟了上去。
正值晚高峰,回主城区的高速也堵得水泄不通。舒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很平静。外面的车流形成的灯海像暗夜里的星辰,清晰又模糊。到东四环的时候,舒瑶醒了,头枕着座椅靠背,疑惑地看了看韩灯,接着目视前方,一言不发。韩灯只顾开车,两人谁也不说话。到南二环还车点,韩灯把车开到地下车库,稳稳地停在泊位里,说:“路上你睡着了。”舒瑶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回家讲给你听。今天逛了大半天,累了,晚上想吃什么?”韩灯说:“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舒瑶说:“咱们做尖椒豆角肉丁打卤面吧,好久没吃了,想。”韩灯说:“好,就吃尖椒豆角肉丁打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