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 搭
2023-09-07斯继东
□ 斯继东
一三七打一,二五八舍五,三六九去九。
——麻将口诀
一
接到阿俊的电话略有点意外。
因为职业使然,所有的陌生来电我都得接。
“东哥,想跟你咨询点事情——”
“嗯?”
“我是阿俊——”
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跟阿俊是在牌桌上认识的。那个局有四五个常搭子,一般三缺一时,老宓才会拨我电话。我就是个备胎。这几十年来,小县城的娱乐业跟着一线城市浪奔浪流潮涨潮落,我们来一茬接一茬,厌一茬换一茬,不知不觉便步入中年,“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某一天终于集体醒悟:千帆过尽,还是麻将。于是,时代广场二十一楼松本的自动麻将机就日日开着,有时甚至午后场连着夜场。我没老宓他们那么闲,没白没黑连着打确实也腻烦,最多也就一周参与两次,所以只能是个备胎。照此而论,阿俊应该是备胎中的备胎了。三缺一,照例微信加电话一个一个约,一轮下来,还是三缺一。这个时候,老宓才会想到阿俊。阿俊总是回复:好的,稍等等。果然稍等等,阿俊就屁颠屁颠来了。可知我与阿俊在牌桌上碰面的几率其实是很小的——一年也就那么几回。
之所以要稍等等,是因为阿俊开了一家烤鸭店。烤鸭店生意红火,阿俊每天得等最后一只烤鸭卖掉,卷闸门拉落,专车接老婆回家,耐心等她用完膳,再把盘碗洗刷干净,然后轻手轻脚溜出来。
“《红楼梦》读过的吧,有个尤三姐记不记得?阿俊烤鸭店的老板娘就叫尤三姐,那可是城西第一号美女,不相信你们自己去看看——‘三姐烤鸭店’,就在西桥的老城墙脚下。”老宓说。“老宓这句话倒是没掺水。为了一睹芳容,我特地去买过烤鸭,从城东赶到城西,汽油烧了一格多——”松本一本正经在边上帮腔。松本这名字是老宓给取的,老宓好这一口,他说松本长得像日本人(其实老宓根本就没去过日本),就给他取了“松本五十郞”的绰号,名字实在太长,便简称为“松本”。“阿俊,这么漂亮的老婆你是怎么弄到手的?给弟兄们私授一二么——”老宓打出一张生张,又追了一句。阿俊喊一声“碰”,舍出一张熟牌,慢腾腾地说:“宓哥又来寻我开心,三姐又不姓尤——”看得出心里是喜滋滋的。
本地人鸭子都习惯炖着吃,有一种常销的土特产就是炖鸭——真空包装,包装盒上印的广告是“一只炖了一百五十年的老鸭”。也总会有时髦的吃法传进来,却都是尝一两回鲜便作罢。对付这些刁钻又顽固的嘴巴,阿俊的烤鸭店单靠三姐这个花瓶可是不够的。
推牌入膛,新局重开,这时牌桌的气氛是最轻松的。阿俊说,往大里论,烤鸭也逃不出“色香味”三字,但讲讲容易,做起来着实不易。“色”,主要还是火候,鸭皮脆而不焦时,色泽也最诱人。“香”,除了食材——这个地球人都知道,其实烧的木料也很要紧,松木最忌,我们用的都是果木,但果木也不是所有品种都适宜。当然有没有回头客,最终还得靠“味”。皮脆肉嫩,方为上品。一般人会以为烤鸭么那就是烤出来的,其实不然,烤鸭讲究的是“外烤内煮”,如何“煮”?这就得“灌肠”,鸭腔灌上水不就是个天然的锅?要灌水自然不能开膛破肚,可不开膛破肚又如何灌水?而且灌水前不还得先清空内脏?
听到这里,我们皆呆鸟了,都忘了摸牌。阿俊把搁在牌桌的右手抬起来,抬得很高,然后伸出左手,食指中指作剪刀状,伸至右腋下“喀嚓”了一下。阿俊说:“鸭翅膀根部,胸骨、肋骨、肩胛骨之间天然有一三角,专业称腋下三角区,便是下刀的去处。后面的掏膛、灌肠,就全靠这个切口进出。”阿俊是个小个子,五官有些堆挤,像是制模时被谁不小心捏过一把。现在他成了庖丁,猥琐的面相似乎也跟着服眼起来。“那这‘锅’不是会漏水吗?”理科生松本扶一扶眼镜发问。对啊!“行了行了,打牌打牌,再说下去你们都可以开烤鸭店抢我生意了。”阿俊说。另外三个人干脆把摸上手的牌都反扣到桌上,几双眼睛齐盯着阿俊。阿俊只好把自己的牌也卧倒了,“制作烤鸭总体有五大步,分别叫制坯、烫坯、挂色、晾坯和烤制,每一大步又可细分。灌肠是烤制的第二步,那第一步是什么,就是堵漏。用什么堵?其实戏法拆穿了都很简单,就是一截秸秆。先将秸秆前端有节的部位插入肛门,再轻轻向外一拉——”
随着“咔嗒”一声,东门西门南门同时菊花一紧。
阿俊在电话里跟我说,三姐走了,他想把房子留下,但是三姐的家里人都不认他。我听得糊涂,也感觉内里蹊跷,便约他当面聊。
当天下午他就来了我的办公室。
一年多没见,阿俊明显委顿了,像是青蛙田鸡被抽去了一根筋。我给他泡上杯茶,他一根接一根地给我递烟,似乎有那么一点神经质。我当然没见过三姐,一个好端端活在人家嘴里的美女,忽然有一天又在别人的嘴里过世了。这让人遗憾之余更感荒诞。三姐得的是乳腺癌。对“癌”这种恶病,本地人有忌口,他们一般不提此字,代之以“独个头字”。病有些拖,活检出来已是晚期,乳腺都开始流脓了。县城省城,化疗放疗,西医中医,挨了大半年,最终不出意外画上句号。
妻子过世,丈夫是当然的合法继承人。这有什么留不留认不认的?
在阿俊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中,我慢慢听出了意思。
阿俊和三姐确实一直生活在一起,但并非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他们白天一起经营着位于滨江西路七十六号的“三姐烤鸭店”,傍晚店门落锁后开一辆白色凯美瑞,回城西五苑四幢三单元西首的三楼居室。两点一线,成双进成对出,在旁人眼里,不是夫妻是什么?可事实情况是,他们并没领过证,也没办过任何仪式。我问阿俊,房子是一起出资买的吗?阿俊说,房子是三姐买的,他后来才搬进去。我又问,烤鸭店是共同出资开办的吗?阿俊答,店是三姐独个开起来的,后来因为缺人手,三姐才留下他搭档经营。我问,那经营所得呢?阿俊说,三姐账目清爽,剔除店租和食材成本后两人二五添得十。我再问,那辆车的所有人也是三姐吧?阿俊说,车一直都是他在开,但确实也是三姐出的钱。三姐很早就考了驾照,但提车的当天就撞翻了隔离带,此后便再也没摸过方向盘。我有点好奇,便多问了一句:烤鸭店生意这么好,这些年你的钱都去哪了?阿俊支吾了,说,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人吧,可能就是算命瞎子讲的命里不积财。
阿俊忽然有点激动:“我跟三姐确实没领过证,但这么多年一直吃喝拉撒在一块,就不能算事实婚姻?难道你们法律就只认那一本破证?”我只能遗憾地回复他,就算法院认定事实婚姻,房屋、店面、汽车都在三姐名下,都不适用共有财产。而且现行法律并不认可事实婚姻。一九九四年之后,凡是未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以夫妻名义同居生活的,一律不受法律保护。
阿俊的激动很快就变为沮丧,他低着头,像是在喃喃自语:“你们一定以为我是贪财——”
“其实不是的,真不是。”
“我要那套房子,只是想留一点念想。”
也许是我的表情让阿俊误会了。坐在他的对面,我确实一句安慰的话都讲不出。我要是个情感专家就好了,但我只是个律师。
“这么多年来,我把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
“老话讲,柴到猪头烂。我也以为,是人心总能捂热——”
阿俊的声音明显变了。
这还是第一次,一个男人在我办公室里嘤嘤哭泣。
二
李拐又有饭局,说要晚一点。四杯茶早已泡好,角门茶几上两把气压式保温壶也已经灌满开水。三个人就枯等着。我,老宓,松本。我和老宓抽烟,松本不抽,他刷手机。
我问老宓,最近见阿俊没。老宓说他也很久没见阿俊了,约过三次,每次都说家里有事,之后就没再联系。我说,前阵阿俊来找我了,便三言两语把阿俊去找我咨询的事说了。松本跟我一样,也就牌桌上见过阿俊七八回,感觉人蛮爽直的,香烟转得特勤,麻将随大随小,输输赢赢脸还是同一张脸。李拐说要晚一点,电话里声音喧闹,听着罢宴遥遥无期。老宓就跟我们聊起了阿俊。老宓交游广,这破县城里好像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老宓说,阿俊是把活络斧头,干过不少行当。高中毕业后,先是去了深圳服装厂打工。几年后攒了点钱归来,前前后后销过领带、扬声器和吸排油烟机,跑过保险,开过出租车,还承包过鱼塘,开过农家乐,种过葡萄、黄花梨和红心猕猴桃。看别人赚钱总是轻轻松松,轮到自己哪一行都千难万难。亏了吧自然要换门路,赚了小钱吧又总想着赚大钱。人最怕没想法,但想法太多也就成了折腾。
承包鱼塘那阵,来钓鱼的人其实不少。山塘在狗哭岭背后的冷岙里,离城不远,颇有些野趣,加上阿俊养的鱼又品种丰富。但阿俊不满足,觉得应该“一条龙”服务。于是就在山塘边的松树林里搭起几间木屋,搞起了当时还没烂大街的农家乐。垂钓,喝茶,聚餐,棋牌,果然“一条龙”。农家乐双休日节假日生意红火,平常日子自然清淡些,这也在情理中。阿俊还是不满足。有一天鱼塘边便多了两匹马,一白一黑。阿俊风风火火建起马棚,又环塘辟了路,铺上碎石,是谓跑马场,隔些时日又从北边高薪聘了个专职马师。
阿俊搬一把太师椅至水中央的观景台,一杯茶一支烟,在湖光山色中美滋滋地做起他的发财梦。
那应该是阿俊最风光的日子。隔三差五,阿俊会忽然起兴去城里用早点。阿俊白马打头,马师黑马尾随。宝马奔驰满大街,但马在南方可是稀罕物。黑白双煞穿行在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中,那画面确实够拉风的。过西桥就是富豪路,到店门口,阿俊骚抖抖跃下马,把缰绳递给马师,便大摇大摆入了店。照例是一客小笼,一碗咸豆浆,外加两根油条。没多久,就听到门外有人嚷嚷:谁的马谁的马?阿俊晃出店。马被马师拴在人行道边的法国梧桐上,白马有样学样,骚抖抖拉了一大坨屎。周围已围了一堆人,一个环卫工人拿了扫帚畚斗,对着这坨热气腾腾的马粪束手无策。内里还有个交警,却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嚷嚷的是一个城管。这到底谁的马,谁的马啊?马师看阿俊,阿俊不吭气,神定气闲像个看客。城管还在嚷嚷:“再要没人领,我可就牵走了——”他人刚一靠近,不防白马突然蹬出后蹄,城管闪躲间差点跌倒。围观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个好事的杠了句:“你们城管管人管车,还管畜牲啊?”众人哄笑。“你们等着,我叫人去。”城管骑上摩托灰溜溜退了场。马师赶紧上去解开缰绳,阿俊跨上马,打着饱嗝,在众多观礼式的目光中,耀武扬威地离开了马粪堆。
阿俊要面子,兜里有了几个烂铜板后,出手更为阔绰。来农家乐的客人三教九流,阿俊人五人六都成了哥们。有个跟阿俊只喝过两顿酒的家伙,与人起纠纷,给阿俊倒苦水,阿俊当场拍了胸脯。机会说来就来,那哥们有天给阿俊打电话,阿俊便火速赶去。在剡城派出所门口,两人会合了。那哥们说,对方刚刚进了派出所,六十多岁,是个癞子。为了避嫌,阿俊让那哥们先走,自己就伺在马路对面。半个小时左右,癞子果然就从派出所出来了。他横穿过马路来骑电瓶车。阿俊冲上去一脚先把电瓶车踢翻了,在对方的诧异中拳头照面门就砸了过去。正打得兴起,带眼看到派出所又出来一个癞子,也是六十多岁的样子。阿俊就怔住了,会不会打错人啊,没这么巧吧?还真就这么巧。还有更晦气的呢——被错打的这个癞子的儿子偏偏又是派出所的副所长。
最后认定的结果是:寻衅滋事。致人轻伤。情节恶劣。
大半年后,等阿俊从局子里出来,农家乐已处于半歇业状态,马师伤心地跑回了北方,那些钓鱼的熟客们似乎都找到了新的野塘,而银行的贷款早已逾期。
阿俊搬一把太师椅至水中央的观景台,还是一杯茶一支烟,在湖光山色中把自己的又一个发财梦像烟蒂一样掐灭了。
大钱赚不来,小钱眼不开,兜兜转转一圈,阿俊还是光身一人。
老宓的讲述绘声绘色,按本地人的形容,就是说话有焰头。老宓老妈口才就很好,这一点老宓随他妈。老宓讲到这里,李拐终于满身酒气地闯了进来。
后来呢?我听得不过瘾。
废什么话,赶紧了,择位择位。李拐屁股还没沾椅,手先按了骰子键。
后来阿俊就遇上了三姐。也是一物降一物,自此阿俊忽然就收了心。老宓一句话把故事收了尾,跟着按下了面前的骰子键。
三
散场已近凌晨两点。十二点多,有人提议定圈,惯例加两圈。两圈完了,又是老宓提,再加一圈吧。那么干脆就再两圈,有人说。于是两圈就变成了一板。从停车场出来,天飘起了细雨,老王秃头站在路口打车。不算顺路,我还是踩了脚刹车。
老王晚上输得有点惨。
就是那副牌落了风,之后就一动不动陪太子读书了。老王嘀咕着。
是三财神结果给下家三摊财鸟那副吧?
对。
那副牌是老王接庄,下家胡牌后,老王生气地亮过三个财神。
到底是怎么一副牌啊?
下家很早就碰了我一张风板,我手中六九筒归,加二五八万兜搭财鸟,你说打哪张?堂里穿门和上家各打过一张五万,“三打独吃”,但我手中有三财神,自然不惧对方,就顺手舍了张二万,结果下家二五万吃进第二摊。转过来摸进又是一张二万,我疑了疑,“回头张不弃”,便留二万舍了八万,结果下家五八万吃进了第三摊。要是先打八万,那就是他陪我三摊了,或者跟着再打二万那也没有事。真是晦气捞糟。老王说。
按牌理的话,这副牌你打二万或八万都是错的。你没听说过“一三七打一,二五八舍五,三六九去九”吗?我有点替老王可惜。
前后两句好理解,“二五八舍五”,这个怎么讲?
看来老王是真不懂。我就跟他解释:从归牌求胡的角度看,舍五万是比舍二万或八万的归张更多的。前者万子八门归张,后者只有七门。这还说的是正常情况,从这副牌来看,堂里已有两张五万,五万是孤张,还就更应该舍五万了。
老王想了想,说,还真是!
聊着牌,车子正好过越秀路口。老王说,聊得正起兴,再去喝一杯吧。
越秀路是条夜宵街,后半夜依然人声鼎沸。我快到家了,老王说他等下打个的就行,于是两人便进店入座喊了两扎扎啤。
老王做高速公路的护栏,据老宓讲,老王省厅有人业务不愁,一年少说五六百万净利润,家外有家,小日子过得蛮滋润的。但我跟老王不熟,就是纯粹的牌友,所以杯起杯落间能聊的也只有麻将。
就那副牌,我刚刚说的还只是从自己求胡的角度。我继续分析。
那么,从防下家的角度看,你先打五万下家是面临选择的:吃上还是吃下。他吃上,你下圈跟八万,他吃下,你下圈跟二万,你永远卡着他的第三摊。等你自己兜搭归张了,如果进筒子或者新牌兜搭,再舍出另一张万子,那就成了你倒钓他三摊。我说。
按我们的游戏规则,吃三摊,如果下家胡,上家得出三支(倍),如果是倒钓(上家胡),下家就得倒赔上家五支(倍)。加上又是连庄,这副牌一来一去,老王差了近五百点。这还只算的单副牌的目数,从整场牌势看,还有上下家谁上风谁落风的问题。所以这种关键牌,确实就是一子定输赢的。
啊,还真是啊,他奶奶的。老王终于恍然大悟。
正聊着,一桌客人从楼上包厢下来,其中一个眉眼俊俏的中年男人喊了声老王,快步走过来,转了圈烟,寒暄两句,走了。能听出来,应该是老同学。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你们在讲的三姐的弟弟。老王说。
于是话题顺势就转到了阿俊和三姐身上。
因为老同学的原因,老王认识三姐,也凑巧见过阿俊几次。当然更多的事情是听老同学说的。
小县城就是小县城。阿俊先认识的是三姐的弟弟,有一次跟朋友去弟弟家里吃饭,见到三姐,眼睛再也挪不开了。可三姐怎么会看得上阿俊这等货色呢?没人当真,因为这事横竖看都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阿俊却像牛皮糖一样粘上了三姐。
四姐妹中,三姐就跟弟弟亲。刚开烤鸭店那阵,三姐就是借住在弟弟家的。弟弟没事总会去店里转转。有一次去看到门口呆立了匹马,阿俊居然在店里。隔些天去,远远地又看见那匹该死的白马,弟弟返头就走。吃晚饭时,弟弟就跟三姐说了,你别老让阿俊来你店里。三姐说,他来买烤鸭,他说他喜欢吃烤鸭,我能赶客人走吗?
烤鸭店的生意一直顺风顺水,从没出什么打横的事,弟弟也有自己的一个家一份事业,慢慢店里就去得少了。
再一次去,大概前后隔了有近一年吧,弟弟直接傻眼了。因为还没到生意的点,三姐照例轻花水落坐在铺子前刷手机、听越剧。身后烤鸭师傅戴着白帽兜,穿着白大褂,系了块围裙,正在忙进忙出。头一抬,变魔术一样,那张面孔忽然变成了阿俊。
三姐说,原来那个烤鸭师傅回唐山老家抱孙子去了。
弟弟说,你谁不能雇啊,非得雇阿俊?
三姐说,雇谁不是雇啊?怎么就不能是阿俊?
三姐又说,这不正好凑上吗,师傅要回唐山,阿俊农庄歇业没处去。我开始也有顾虑,没想阿俊上手挺快的,简直无缝对接——烤鸭师傅换了,烤鸭生意一点也没耽误。
弟弟不担心生意,弟弟担心的是姐的婚姻大事。三姐已经老大不小了,但一直没有处对象。年纪一岁岁地朝上加,姻缘的路越走越窄。现在倒好,三姐又在路口安了尊门神。
三姐当然知道弟弟在担心什么。
三姐说,你放心,生意是生意,人是人,我拎得清。
弟弟说,你拎得清,可别人拎得清吗?你们孤男寡女,香炉对着蜡烛台,烤鸭店怎么看都是夫妻店。
三姐突然生气了,都是各做各的人,我自己清清白白,我管别人怎么看!
烤鸭店生意好,日日又都是现金流水。三姐在城西五苑全款买了套一百一十平三室二厅的商品房,大半年后装修完,就搬出了弟弟的家。装修时,三姐也没让弟弟帮忙,说是全包给了装修公司。乔迁当天,三姐备了满满一桌子菜请弟弟一家。妻女们都吃得肚拖地,弟弟却连咸淡都没尝出来,心里只有饱鼓鼓一个疑问:这菜是谁做的啊?
后面的事就更让弟弟眼睛乌珠跌落了。
三姐居然让阿俊搬进了她的商品房。三姐真是发了昏。
阿俊的房子抵了贷款,此后就日日在店里打地铺。这明显演的苦情戏啊。三姐却看不过去了,主动开腔把空着的客房租给了阿俊。
三姐说,真的是租啊,每月租金都是清清爽爽从工资里扣的。我一个人,房子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
三姐又说,你也知道我不是个稀里糊涂的人,我跟阿俊可是约法三章的:其一,租给他的是客房,厨房、餐厅和客厅共用,但主卧包括主卫是禁地,阿俊不得踏入半步;其二,任何时候不得带他的狐朋狗友进屋;其三,我要是看着他碍眼,他得随时随地无条件滚蛋。总之,在店里,他就是我的雇员;在家里,他就是我的房客。他要敢起坏心思,毛手毛脚,我拿菜刀剁了他。
三姐还说,其实挺划算的,我这是收房租顺带收了个厨子,阿俊的厨艺还真是不错,花样精也透,到底是开过农家乐的。当然,每月的菜食佃我也是一半对一半清清爽爽转给他的。
不出所料,乔迁那一桌菜果然就是阿俊做的。阿俊大概是把三姐的胃勾住了。三姐有洁癖,平时极少去别人家里。非去不可的话,她会在包里带一块坐垫。坐下后,屁股就生了根,一寸也不再挪动。一日三餐是她最犯愁的事。医院路的大饼油条,同心楼的生煎,亲家婆面馆,市山弄的鸡蛋饼,国商旁边的老娘舅中式快餐,外加肯德基麦当劳必胜客,常年打转的就这么几家。陌生的店铺她是决计不踏进去的,她也从来不堂食,总是打了包归来一个人细嚼慢咽。
眼看着弟弟的女儿从小学升入了初中,又从初中升入了高中。三姐照旧单着,照旧跟阿俊在别人眼皮底下这样不明不白地耗着。冬至日家人团聚祭祖,三姐照例又是阿俊开车送来的,饭后阿俊自然还得再来接一趟。弟弟和家里人开始倒过来齐口劝起三姐:摸生不如摸熟,都处了这么多年,干脆就扯个证办两桌酒,名正言顺在一起吧。
三姐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跟他早就睡在一块了?
三姐说,这么多年,我连一个指头都没让阿俊碰过。
三姐说,我保不了别人想不想,但弟弟你也这样想,实在不应该。——这一句三姐是专门对着弟弟一个人说的。
三姐又说,这桩事情你们以后再别劝了。我这辈子,是不会嫁给阿俊的。
三姐话少,但出口一句就是一句。看上去柔柔顺顺一个人,耳朵皮从来不软。
四
老宓又悄无声息地晃荡进我的办公室。
没屁事,他就是来闲坐。老宓他们单位蛮神奇的,收入挺高,作为正式职工,每周去单位点个卯就行。那活谁干啊,合同工。据老宓说,其实真正的苦活累活,像爬高晒日头之类,合同工也不干。那谁干?还有临时工呢。鹿山公园一个摆摊看相的说,老宓命中坐“休门”。所以老宓每天都像作家一样睡到中午才起床,吃一顿不知该叫早餐还是午餐的饭,再客厅沙发上葛优躺刷几小时微信,挨到下午上班时间就大狗一样准点出门晃荡了。小县城高高矮矮的楼房内,密布了五花八门的单位,那里面不少吹空调领工资的人都是老宓的朋友。老宓的奥迪可以随时靠边停下,然后大摇大摆晃进去,许多单位连传达室的保安都认识宓总。如果这朋友破天荒正好有事在忙,那么老宓就会打个照面掷根烟,立马调转车头奔赴下家。小县城一年四季都不缺陪老宓对坐喝茶扯空天的朋友。坐到临下班,如若对方没有应酬,那么老宓会再飘几只电话约个饭局。小酌之后自然又是麻将,一直酣战至凌晨。
老宓说,他前些天跟殡仪馆的馆长吃饭,听来一桩新闻。其实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旧闻了。
殡仪馆能有什么新闻,人每天都在死,推进火化炉就是一蓬烟。我听八卦的兴趣并不高。
老宓说,我当时听着听着,感觉讲的好像是阿俊。
阿俊?我来了兴趣。
对。馆长讲完后,我又问了几句,年纪、貌相、死因和关系都对得上号。老宓说。
细说细说。我催。
三姐的后事是弟弟一手操办的。按当地风俗,未出嫁的女子后事一般都会办在老家,放到殡仪馆是弟弟做的主。灵堂布置停当,白房已经到位,吹打也来了,回礼的毛巾香烟已一一装袋,该报的讯应该也都报了,餐厅已经预订,酒水正在采购途中,二楼的牌桌留了六间应该是够了的。到早上九点多,近一些的亲友陆陆续续赶到,吹打跟着在走廊外喧闹起来,灵堂终于不再冷冷清清。弟弟觉得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有人从白房奔过来喊他。
白房单独一小间,就设在灵堂入口的左首边。亲友来吊唁一般都是先至白房,放下吊礼(大多是香烟,也有现金),由白房先生登记入账,然后再进入灵堂焚香奠拜。
弟弟请的白房先生是村里做过会计的堂叔。堂叔已经激动得青筋暴起,人都从凳子上立起来了,与之起争执的男子背对着弟弟。等弟弟走近,男子转过脸来。是阿俊。
阿俊来奠拜三姐,符合常情。阿俊说要送一个花圈,这也很正常,本地的风俗白房都代办花圈。堂叔便问他挽联如何写,阿俊说写“爱妻某某某千古”,堂叔就把这个陌生男人的脸死死盯牢了。他没喝到过喜酒,他当然知道堂侄女出没出嫁。白发送黑发本来就是一件懊恼事,现在突然冒出个神经病,堂叔的火爆脾气能不“腾腾腾”烧起来吗?
弟弟搂了阿俊的肩膀,悄声说,我们出去讲话。回头又跟堂叔加了句,阿叔你先忙,挽联怎么写我等下跟你讲。
两人来到走廊外,弟弟递给阿俊一根烟。
阿俊说,挽联你打算怎么写?
弟弟说,挽联怎么写,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
阿俊说,那谁说了算?
弟弟说,三姐。三姐说了算。
阿俊的眼圈就红了,说,花圈我不送了,我进去奠拜一下,总可以吧?
弟弟说,你当然应该进去送一送她。
两人重新返回灵堂。行至供案前立住。弟弟点了三根香,递给阿俊。
灵堂内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他俩身上。门外的吹打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弟弟说,三姐,阿俊来看你了。
阿俊攥着香,对着灵柩和更远处的三姐的遗像僵硬地拜了三拜。
弟弟陪阿俊走到门口时,问一句:留下吃中饭吧。阿俊摇摇头,弟弟就收住了脚步。
灵柩的两侧排布了些长椅,弟弟找了个最靠里的角落坐下。至此,弟弟终于松了那一口气。此前,总觉得还有何事未了,他在脑子里顺了很多遍就是想不出来。现在,他终于知道未了的是什么事了。弟弟忽然感觉到疲惫,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弟弟是在沉睡中被摇醒的,“快出去看看,有人在闹。”
还没到走廊,弟弟就听到了戏文声。三姐在世时,手机里一歇不歇都放着戏文。弟弟能听出来,唱的是《血手印》中“法场祭夫”一折。王千斤已经敬到第二杯酒,林招得在悲悲切切地唱:
含泪饮过二杯酒,
酒少泪多咽下喉。
小姐呀!酒剩半杯还有留,
我与你,未成夫妻永分手——
一抬头,真是要命,唱戏的竟然是阿俊——原来他并没有走。
走廊的斜对面是个公共厕所,阿俊就是站在厕所顶的平台上唱的,手中拿了个无线话筒,身边靠着一个像拉杆箱一样的扩音器——这都是那帮吹打的吃饭家生。吹打刚刚在茶歇,没想这玩意儿就到了他的手上。可问题是,他是怎么把自己和那个扩音器弄上厕所顶的呢?
扶君连饮三杯酒,
壶空酒尽心碎透。
林郎呀,可恨老天无理由,
善良之人不保佑——
阿俊把话筒换到左手,这算是王千斤在唱了。走廊上厕所边已经围了不少的看客。弟弟叫来帮忙的两个朋友在底下兜来转去,但是拿高处的阿俊一点办法也没有。
弟弟走得近些,朝阿俊喊,阿俊,你先下来。
阿俊说,我不下来。把无线话筒换回右手,又变成了林招得:
含泪饮过三杯酒,
酒虽尽来我泪还流。
小姐呀,今生无缘再聚首,
但愿来世再配佳偶——
弟弟说,你唱也唱过了,现在下来吧。
阿俊说,我不下来,我还没唱够。
弟弟说,你好话劝不进,是要逼人出恶声吗?
阿俊说,我唱几句戏,犯着谁了?
这话弟弟一时接不上。阿俊缓缓气,开始唱新的一折。
林妹妹,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金玉良缘将我骗,
害妹妹魂归离恨天 。
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
空留下,素烛白帷伴灵前。
是《红楼梦》里的“宝玉哭灵”。越剧诸流派中,徐派的唱腔最为高亢,“宝玉哭灵”是代表作,其中“金玉良缘将我骗”这一句可算试金石,阿俊寒抖抖险临临还真的飙了上去,不少围观的人“火着正好看”,居然鼓掌喝起彩,于是更多灵堂内的人被招引了出来。
林妹妹啊,
林妹妹——
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
上天入地难寻见。
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啊,
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有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竹梯。可梯子刚刚架上去,就被阿俊一脚踢翻了。经这一闹,阿俊忘了词,握着话筒作痴呆状。底下的看客大概是热闹还没看够,掌声鼓得更为起劲。
那个馆长就是在这个时候现身的。他攥着一个大街上卖老鼠药的人惯用的小喇叭朝上面喊:“阿俊啊,你是叫阿俊吧?我跟你说,你唱戏是不犯法,但我问你,你抢了人家吹打的话筒音响,这算不算扰乱社会秩序啊?人都说唱戏唱半场,差不多就行了。你现在停下来,本馆保证不追究你责任。你要再闹,那我只能打110报警了——”
股级领导也是领导,说的话恩威并施,有板有眼。乘着阿俊愣神的当头,有四五个人已经从后背偷偷架起梯子上了露台。阿俊终于被架住了,再也动弹不得。下面看热闹的乱哄哄,还在猜测阿俊如若不被拿住,底下会唱哪出。有人说必定是“山伯临终”,也有人猜“楼台会”,还有人说那还不如唱“问紫娟”来得委婉感人。“铜锣响,脚底痒。”都是戏文从小听到大的人,那些唱本谁不是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如数家珍啊?
老宓跷着二郎腿,喝着我的老树红茶,慢悠悠把故事讲完了,我听得入神。
但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我说,这故事你不是听馆长讲的吗,我怎么感觉是三姐弟弟讲给你听的啊?
老宓把一口烟滴水不漏地吸进鼻孔,再从嘴里徐徐吐出来:戏法人人会变,各有窍门不同。
老宓你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讲到最后还是那句老话:自己的心事,别人的闲事。
老宓发完感叹,扫了眼手表,忽然话锋一转,言归正传:怎么样,晚上摸两盘?
五
有那么几回,实在召不到搭子。我就跟老宓献计,飘个电话给阿俊啊。说实话,我是挺想知道那套商品房的归属的,当然,最后归阿俊的可能性极小,除非三姐立有遗嘱。老宓呆呆,不太合适吧,还是算了!之后再提起,老宓说,阿俊的号码早已停机了。老宓总是有办法让新的备胎扩充至这个牌局。不管缺了谁,自动麻将机还是会像地球一样照常运转。自此,阿俊和三姐便从我们的话题中消失了。
再次听人提到三姐已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反正中间县长就换了两任,而我们的亲密战友李拐自财税局至经贸局,又从经贸局到了招商局。
那个周末傍晚,老宓约我们去老王厂里吃野鳖。野鳖当然只是个由头,正题还是饭后的麻将。一车四人,老宓开的车,加我、李拐和松本。老王的厂在郊区,出城有半小时车程。
那不是多了个人吗?松本说他观战。这怎么行?松本说那就入股吧。
松本说,自正月初五财神日起,风头就没顺过,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得歇一歇了。
然后,他就给我们分享了正月初五那副怨心牌。
杭州的施领导归来,九盛集团陈总设宴,下午开战。我下家老蒋,上家施领导,阿德坐我穿门。一板下来,局势整体比较平稳。那副牌是连庄,我竖起三财神。进入中局,穿门阿德已经吃上家两摊,忽然开始叫嚣:再饲一摊,东风碰出财鸟。我就在那里寻思他的话了:其一,按他的个性,如果牌好有财神,他不会叫嚣,只会贼一样伏着闷声发大财;其二,堂里没露面的风牌还有好几个,他西风不提提东风,应该是手中吊着一只东风做泻张。我的牌需要拆一搭才能做成财鸟,而手中有东风西风各一对。转过来轮到我,我就果断开了西风对,带攻兼守,坐等对方东风。转到阿德这里,他摸进牌后,果然打出了东风,应该是叫听了。我喊声碰,舍出第二张西风,财鸟顺利做成,手上再是六九万幺四索归着飞鸟。下家牌刚落堂,忽听上家喊一声碰。真是神助攻啊,我自然笃定泰山。上家施领导麻将精扎,开局后牌一直卡得很死,让我万万意料不及的是,在这要紧处,他居然饲出一张九万。真的是九万,哈哈,这不是及时雨公明哥哥吗?当时牌面,上下家门前都只有一摊,基于刚才对穿门的判断,我当然毫不犹豫地把财神掷了出去。六只眼睛都成了铜锣,下家与上家齐声一叹:奶奶的还没叫听呢!轮到阿德,他没去摸牌,直接把手里的牌推倒——“不抲飞鸟了!”然后仰天长笑。天杀的,第四号财神偏偏就在他手上,而且已经悬荡。
“哎呀,正月初五是财神日,你怎么能把财神打掉啊?”
“一碰,前财变后财,一吃,后财又变前财——真是要人死的牌啊。”
“这副牌其实不该飞。穿门已经两摊,打出卡着的东风,当然要防财鸟,毕竟外面还有一张财神。他喊出东风,那是被你抓了破绽。但这场心理战,你还是中了对方的陷阱,因为对手叫嚣就误判他牌不好。上家碰,已经是在救驾。你还要得寸进尺,那就是贪婪了。”
“对,可以叫贪婪,也可以叫心存侥幸。”
“这怎么能叫贪婪呢,麻将赌的不就是概率?换成我也会飞,毕竟四号财神在对方手中的几率很小。”
“财鸟已经到手,再去冒风险飞,这不是以确定赌不确定吗?”
“要按你的说法,就永远没有财鸟,更不会有飞鸟了。有财鸟才有飞鸟,而财鸟之前总是先有摸。”
“三分技术七分风头,麻将最终考验的还是人性。”
“牌局瞬息万变,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张摸进的是什么,这才是麻将的魅力。”
“麻将从来没有正解。就像做人,每时每刻都只能做自以为是的选择。”
七嘴八舌。接着是短暂的沉默。路还远着呢。
“不谈麻将了,还是聊聊八卦吧——”松本说。
“对了,那个阿俊怎么样了?”我问。
“这个我知道。烤鸭店旧址重开了,老板娘换成了个外地女人。阿俊我也碰见了,老样子,香烟拔得很快,就是头发白了不少。”松本说。
“还有,阿俊好像没换店名,挂的还是之前‘三姐烤鸭店’那块招牌。”松本又说。
“我来跟你们说说三姐吧。”李拐意外接过话题。
“其实三姐年轻时喜欢过一个人。这个人是她大姐夫的弟弟。当年大姐嫁给大姐夫,就是她和那个弟弟两人提的婚纱。婚宴结束,宾客送罢,却不见了两小孩踪影。双方家长里里外外找,急得就要报警。最后还是服务员在收拾餐桌时给发现的,原来童男童女一直都躲在主桌的桌子底下。因为所有喜席都铺了及地的桌布,别人根本发现不了。找回孩子后,家长都挺纳闷,婚宴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两个小家伙是怎么在桌布底下挨过这三小时的呢?到大一些入学后,女孩每年暑假都会去大姐家住上几天,两人因此总能见面。再后来,男孩考上了大学,女孩没考上——”
“然后,两人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对不对?你这故事讲的,也太没新意了吧?”
“别急别急,你们再听我讲。”
“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两人又见了一面。男孩答应女孩,上了大学后就给她写信,女孩也答应男孩,再去复读一年。但开学后,男孩就再也没了音信。在高复班煎熬的女孩实在无法忍受,就主动给男孩写了封信,却一直没有等到回信。于是半年之后,女孩放弃学业,跟当时的许多女孩一样背井离乡去了深圳。许多年之后,女孩与男孩意外碰面。女孩还是女孩,而男孩已经结婚生子。女孩这才知道,男孩当年曾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只是她没有收到而已。而她写给男孩的信,男孩也根本没有收到。”
“那些信呢?”
“截留那些信的,是女孩的大姐,也就是男孩的大嫂。真相大白后,对方并没有抵赖。她棒打鸳鸯的理由非常简单,说是不想让姐妹变成妯娌。让人费解的是,她居然还好好保留着那些旧信。于是,在二十多年之后,她,读到了男孩当年写给自己的信;他,也读到了当年女孩写给自己的信。”
“你们都知道那个女孩,就是三姐,读到信时已是病入膏肓。但你们都不知道那个男孩。”
“你认识?”
“其实我说出来,你们也认识。”
“谁?”
“求明亮。”
当然认识。求明亮,明亮集团的董事长。不但我们认识,全县七十四万人也都认识他。这些年,县里大张旗鼓搞招商引资“一号工程”,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许多项目都是圈圈土地做做表面文章,所谓的外资也多半都是假外资。但求明亮先生不一样,他可是实实在在地投了三个亿。而这个项目从洽谈到落地,李拐都是全程参与的——也正是因为这个项目,李拐从李科变成了李副,又从李副变成了李局。
李拐说,前面那些事,都是求总亲口告诉他的。项目正式投产,在返回上海的前一个晚上,求总单独约他在旋转餐厅吃了顿饭。餐厅配备各类酒水,但他们喝的是求总自带的拉斐。
窗外万家灯火,求总不知不觉就喝多了。
李拐说,那天求总的话很多,而且说话的方式跟以往判若两人。他好像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每次在这个离地最高的旋转餐厅吃饭,我都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置身其间的人其实根本感觉不到它在旋转,但窗外位移的景物却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你确实在一刻不停地旋转。这就如同时间,我们明明感觉不到它的流转,但是,隔一段比较长的时日,你的身体就会告诉你,确实有时间这种东西,而它就在你的身体之外,以一种改变你容颜的方式日夜流逝。”
听听,这哪像一个商人的话啊?
李拐说,那晚聚餐结束,在下行的观光电梯里,求总还醉眼迷离地跟他分享了一个秘密。
“告诉你也没关系,其实那天,我曾经去殡仪馆看过三姐。这事没人知道。不知为什么,当时灵堂内连一个看护的人都没有。三姐独自躺在灵柩里,鲜花簇拥,就像一个化完妆的新娘。恍恍惚惚中,一块巨大的天蓝色桌布自天而降。喧哗的世界被完全隔离。桌布之内,鸿蒙未开,唯余两人。三姐带着幽怨的眼神再一次问我:‘我也想穿漂亮的婚纱,万一嫁不出去,你娶我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