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 身
2023-09-07龚万辉
□ 龚万辉
我总是不期然地走进相同的梦中。
梦里头是一处简陋无比的小庙,没有精致的雕柱或匾额,供桌还是随随便便地用几张破烂木桌硬凑的,且经由尘埃和香灰常年掩盖,香炉和神案皆灰蒙无光。庙里深处摆满着各门各派的神祇:瞠目怒视的黑面神、哪咤三太子、低眉垂目的观世音、关圣帝君、泰国的四面佛金身、擎着禅杖的地藏王、妈祖娘娘……然而在那些雕像之间,总是可以察觉到一种朽坏的气息。比如说关帝的偃月刀断了头,脚踩风火轮的哪咤还缺了条腿,伤口露出了油漆底下的木块颜色,诸如此类潜藏在暗处的各种破绽。我再仔细地看了看,竟发现许多什么黄门祖先、陈氏列祖那样被遗弃于此的神祖牌位,正歪歪倒倒地充塞在大大小小的雕像影子之后。
是不是有什么细节被搞错了?
在那倾斜的时间隙缝之中,我记得我慌乱不已地急欲在庙堂里找出什么开关或扳手之类的事物,以将整个歪掉的画面给矫正回来。掀起那尘垢扑扑的八仙布,竟看见一孩儿隐身在供桌底下。他在唇上竖起食指,压低了声量且一脸认真地告诫我:“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随即整座庙宇咯咯作响,那些古怪残缺的神像跟着摇晃相继坠地。而我总是就在那一刻,轰然自梦中惊醒过来。在暗夜的房间里,口干舌燥地想从脑海拼凑刚才戛然而止的梦境,这才愕然记起,哎,那破落不堪的窗格香案和仙家落难的情景,不就是在我们整个村子被拆掉以前,瑟缩在巷口的那间王爷庙吗?
“怎么没见到老吴咧?”
像是烛火顿然熄灭而犹在视网膜上残留了晃动的蓝绿影子,我总是隐约地知道,似乎有什么,仍陷落在我童年如雾凝滞的时光之中。
然而每当我企图将记忆的光度逐渐调亮,却仍然像是透过一层厚重布幕,所见皆朦胧,徒具轮廓。我早已忘记了在我十二岁那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有一段颇长的日子,我、周小玲和棣仔每天放学后总会往老吴那儿钻。老吴那时是独居在王爷庙里头、负责上下里外打打扫扫的老光棍儿。他微驼的身影永远都披挂着一套老旧宽松的背心短裤,总是沉默而那么不起眼地隐身在众人之间。我们小孩那时也学着大人的口气,粗鲁而亲昵地老吴老吴那样叫他。
那时候,街上邻里在傍晚会齐聚围坐在神庙后厅,追看香港武侠剧集(那是个连彩色电视机都显得奢华的年代啊),那样贴挤而温暖的昨日之景,成为了我后来向同辈的朋友们追忆着彼此童年时光所不能缺少的重要场景。恍如一张张才刚从显影液里捞出来的湿漉漉却柔软发亮的灰调照片:小男孩们头顶的青瓜皮、那些老烟枪人手一支呛人的印尼烟,以及那个时候终于当上了男主角、笑起来腼腼腆腆的梁朝伟……
我依稀记得在天色渐然暗去,随着荧屏的流光闪动而时暗时明的局促后厅之中,有时就在某个剧情的转折,戏里的角色叫嚣着要动手的时候,老吴会啧啧嘴说:“哎哟,这样也叫打功夫?”我们之中没有人回过头来理会他。电视正演到六大派围剿光明顶,张无忌单挑空性和尚的那段。两人正打得凶狠,连坐在我旁边的棣仔,捧着饭菜都忘了扒。我那时不晓得,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才知道,端坐在我们之中的老吴,大概被荧屏上那些高手对决七彩如虹的夸张手段,那些叫人瞠目结舌的电脑特效,给牵扯到心底十分在意的什么了。
“不就是一场戏嘛,老吴。”
那一年,我的同班同学是周小玲和棣仔。然而那段童年记忆,如今总是因为缺少了场所和地景的坐标,而常常虚浮在时间的刻度之上。我们住的那条村子,后来因为市政府的征地令而皆尽拆毁。那些鳞次栉比的木造的老房子、浮泛着虾米江鱼仔气味的杂货店、巷口老旧的王爷庙……据说最后都被埋葬在深邃无光的地底。如果拿着铁锹铲起一块柏油的话,兴许会有时光的碎片,闪亮闪亮地被挖出来吧。我犹记得棣仔拎着他的行李,跟着家人坐上搬家的货车离开的那一天,大力挥手向我告别的模样。然而我并不能想象在村里最后一户人家终于也颓然遗弃这块家园之后,那些轰隆而至的铲泥机,是如何将整条村子(连同那些堆积如山无比杂乱的弃物)给推倒、夷平的。那是记忆之外的事了。几年后我回到那里,才讶异地发现我们小时候曾经欢快奔跑的地方,如今被一条新铺好的高速公路粗鲁截断。我总会有一段珍惜不已的旧日时光,正在不断被时速上百的汽车反复辗过,那种令人伤感而恍惚的错觉。
我记得曾经在庙堂里玩耍的时候,阳光会自寿字窗格漫淹进来,在地上亮着一朵图案。我记得孩子们赤脚奔跑扬起的沙尘。我记得这些犹飘浮于此的时光碎片,却总要哀伤地想起:大概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一个人,记得老吴是会武功的了。
当然我还记得六年级的放学时光。
那一阵子学校的孩子们全都迷上了武侠剧。我们个个像是内力充沛的高手,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连走路都是用力跳的,还不断回过头来,对那些也在用力跳着的同伴们喊话:“看我云梯纵!”另一个马上回敬一记飞腿:“看招!”棣仔更扯,双掌平推,口里噗嘶噗嘶地乱叫,就当是在发功了。人人回身闪避,倒不是因为他的内功,而是棣仔从门牙缝间飞得老远的那些唾沫。
那时的街坊们,正夜夜准时守着电视追看《倚天屠龙记》。孩子们学了几个炫目的招式名堂,就迫不及待要来比划。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闹的孩子之间也分各个门派了。像棣仔这样已经念到六年级的孩子头,就顺理成章地当了掌门人(指挥着那些鼻涕揩不干净、牙齿没长齐的小喽啰)。村子的泥路上成天价都是叫阵厮打的笑闹声,要等到大人伸出头来叫吃饭了,才“后会有期!”“你给我记住!”那样的,咬牙切齿却草草率率地收招。
然而我那时不知怎地,总是被分配到一个类似“看守者”那样面貌暗淡、影子模糊的角色。
我记得棣仔要我躲在王爷庙的供桌底下,并且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守着那柄屠龙刀(不过就是从硬纸皮剪出来的一柄刀的轮廓),千万别给其他门派的孩子上来抢走了。且他还颇够义气地回过头来眨着眼对我说:“阿鲁,你就当我们的金毛狮王吧。”而我那个时候,傻笑地看着棣仔,尚未能体会这个悲剧角色在故事里终其一生的哀伤和孤独。
此后几乎每个放学的午后,我就这样一个人隐身在那褪色的八仙布之后,安静地在里头等待其他孩子攻上光明顶。我渐渐习惯了弥漫在桌子底下,那种香烛焚烧的刺鼻的气味。时间似乎于此逐渐凝滞,黏糊糊地好像把布幕之后的下午阳光滤得更暗了。我记得那样的光度。那块黑色的八仙布上织着吕洞宾张果老何仙姑他们踩着波浪祥云的模样。庙门口依稀的轮廓,会自八仙过海的布幕透进来。我经常就这样一个人挤身在那狭窄闷热的空间里,重复辨认着布幕上的哪个神仙是哪个名字。有时候我会清楚地听到棣仔带着一群同伴正在街上大声地叫阵,就忍不住把布幕掀开了个缝,偷看他们在庙口外面欢快的追跑。
那样孤单的隐身时光。
像是侧身钻入了一道自现实硬拗出来的、恰好容身的魔幻缝隙之中。我曾经有那么一度以为,我就会这样躲在这里,一直到棣仔他们都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正在独自数算着漫长时光的同伴(或许他们早就换成《笑傲江湖》的戏码而根本不在乎什么屠龙刀了对吧)。没有人会跑回来告诉我,快出来吧游戏结束啦。没有人会知道幽深庙堂的暗处,有个小学生在看着自己的身体正稀薄稀薄地消失……
后来还是老吴把我自那样悠长的梦境之中拉了回来。
有一次老吴在庙里扫地的时候,掀开了八仙布想扫一扫桌底,却愕然看见我蹲在里面。老吴俯下身子问我躲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啊?我说有哇,我不就是正在和大家一起玩吗?我把那柄已然被折弯的软趴趴的纸皮屠龙刀举给他看。老吴用他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头,说桌子底下很闷啦,躲着要生病的。我那时还执意不肯出来,老吴拍拍胸口笑着说:“有我在,还怕别人来抢屠龙刀吗?”
我长大了之后,回想起这一幕情景,总是隐约觉得那近似寂寞的一个看守者,对另一个寂寞的看守者,带着某些幽微而自伤的怜悯。只是那时候我不懂。我那时候想的是,老吴那盘满静脉的双手,像老榕树那样,凸起的血管从手背延伸到指头,摸起来还硬绷绷的——如果打起架来的话,这双大手可管用了。
街坊的其他老人有说老吴是真的会武功的,可是谁也没见过。
有时街头的瘪三阿旺那些人路过庙口,看见老吴的话,就会用促狭的口气说:“打套拳来瞧瞧吧老吴。”然后才得意地大笑着走了。那时我总是觉得老吴应该要更抬头挺胸一些,或者更理直气壮一些的。而如今我追忆着十二岁的时候所发生的那些细琐事物,在已然被拆解的老旧庙宇和巷弄之间,仿佛仍不时会闪过一抹淡淡的影子。然而我的朋友棣仔不是曾绘声绘色地告诉过我吗?好几年前有几个印尼仔在暗夜溜进庙里想捞走香油钱,结果给老吴撞见了,没等那些印尼流氓挥出巴冷刀,老吴就在黑暗之中空手一个一掌地劈倒了(棣仔且夸张无比地表演了一招劈空手刀)。其中一个倒霉鬼,肋骨断了两根,像快嗝屁的蟑螂那样翻躺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没等街坊们听见声音跑来看,老吴用轻功纵身一跳,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那么,老吴会武功的事,是真的啰?”
我记得那天棣仔鬼鬼祟祟地勾搭着我的肩膀,像说着什么秘密那样低着嗓子告诉了我老吴使出武功的事。而我为了看清楚他衬在逆光中的面孔,不得不用手遮在眉头上眯着双眼。
“可是阿旺他们……”
“阿旺他们知道个屁。真正的高手,是不能随便露功的。”
我还真的相信了棣仔。那时的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样的故事里头,是否掺杂了太多从电视上看来的暴戾场面,而显得那么地浮夸而不真实。主要是因为我们那个时候,是真的想要实实在在地去相信一些什么。就像在许多年以后,当我已然褪下校服,且离开了童年的家乡之后,却仍不时会有人悄悄这样告诉我:喂,我小时候见过飞碟哦。我小时候有见到我过世的阿嬷回来哦……类似这样令人惊异不已的事。且当你稍微露出怀疑的神情,他们就会哀伤地将故事按停——虽然我真的真的见过——我这才明白,原来和我一样,他们隐身在各自的记忆里,犹无比珍惜地收藏着那如积木玩具堆叠起来的童年世界所迸然脱落出来的一枚色彩鲜艳的时光零件。
那么地不容置疑。
而我如常在放学之后,走进王爷庙局促的桌子底下,继续扮演着金毛狮王抱着屠龙刀躲在山洞里、那镜头之外苍白无光的剧情。我后来学会了如何度过那样独处的漫长时光。我把漫画书、七龙珠闪卡和玻璃弹珠这些妈妈曾经恫言要扔掉的零碎物事都藏到这里来了。往后的日子里,当我躲进这个自构出来的小小框格的时候,就仿佛走进武侠片里那些侠客闭关练功的密室,好像渐渐也听不到棣仔他们在外面追逐耍闹的声音了。
那样仿若消失在人群喧嚷中的恬静时光,一直要到被周小玲闯进来的那天才戛然结束。我犹记得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正准备钻入供桌下,一掀开八仙布,却愕然看见我的同班同学周小玲占去了我的位子。她把我吓了一跳,可是她却好像什么事也不在乎那样,还在胡乱翻弄着我藏好的漫画书和玻璃弹珠。
“周小玲同学,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我问她。
周小玲没有回答我。她放下了我的漫画书,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之间,以致我不小心看见她深蓝校裙下镶着白线条的红色运动短裤。我叫她,出来啦,这里是光明顶是不可以随便让女生跑来的(我其实是想告诉她这里是我隐身的密室啊)。她仍然没有抬起头来,似乎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那天下午我就一直蹲在供桌旁边,庙口外面变得格外安静,仿若连阳光都暂停在某个时刻不再前进了。在那段仿若静止的时间里,我确然不知道应该这样一直在外面等待周小玲出来,还是应该钻进桌底,和她一起躲在里面。
“我爸妈要离婚了……”
许久许久,才听见周小玲的声音隔着一道布幕,含含糊糊像哭过那样。
我那时候其实并不理解“离婚”真正的意思,但从此之后,我常常会在桌子底下发现一些不属于我的事物。比如说大白兔奶糖的糖衣、还没打开包装的蜜饯零食、小甜甜纸娃娃的衣服、蝴蝶结发夹,甚至装满了梁朝伟剪报照片的一整个鞋盒就大剌剌地摆在我漫画书的旁边。我知道一定是周小玲来过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却一点也不生气。我抱着双脚坐在桌底下,想到周小玲刚才也和我一样坐在相同的位置上,数算着寂寞的时间滴答滴答过去,我就会在心底泛起“我们其实正在拥有着相同的秘密啊”那样的幽微而温暖的感觉。
许多年后我依旧记得,我和我的同班同学周小玲一起隐藏在桌子下面的时光。我记得有时就在我把自己藏好,安静地在密室里头看漫画书的时候,周小玲会故意踮起脚尖悄悄走来,突然把布幕掀开喊一声吓我。“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她总是还穿着学校的白色上衣,笑嘻嘻地从身后亮出一包零食或者是糖果什么的。我们就一起挨着肩挤在王爷庙的供桌下,度过午后悠长恬淡的时光。周小玲会一边翻着她的梁朝伟剪报来看,一面告诉我还是古装的梁朝伟比较好看对吧。我探过头去瞧了瞧,总是觉得照片里的人物好像都在笑。
老吴有时在庙厅打扫,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还会把昨晚村舍邻里围坐在这里看电视时没吃完的花生啊瓜子啊,都赏给我和周小玲。有一次我终于把老吴会武功的事告诉了周小玲(我且学棣仔重新搬演了那一招劈空手刀)。那时候我不知道,我、棣仔和周小玲三个人在往后的人生,会不会因为我们曾经相信过什么(喂,我小时候的村子里,有一个落魄老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而自此变得和其他人有些许的不一样。我如今却总要讶异于那些童年时光所经历或幻想的各种琐碎细节,仿佛都闪烁着一种如金色沙子散落在河床皱褶上那样的微亮,却在之后的日子里尽皆指向了某种暗示和隐喻。然而当时我们对人生之繁琐精细一无所知,周小玲只是眨了眨眼问我,如果老吴肯教我一样功夫的话,我最想学的是哪一种。
“我想学隐身术。”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隐身术不是武功啦。”
然后周小玲托着头慵懒地告诉我,如果只能挑一样的话,她只想要学轻功。那么她就可以在搬家之后,不理会她的爸妈愿不愿意,双脚一蹬就悄悄地飞回这里来。
那个时候,我们村子的住户已经陆续收到政府征地的信件。而我如今回想起那段时日,村子里的住户皆沉陷在“应该继续留下来和那些官员耗下去”还是“领了政府的赔偿大家走人”的挣扎之中。然而像是某些事物已然开始逐渐逐渐地剥落,傍晚会信步走进来庙里看电视的街坊们,仿佛也越来越少了。
有时在电视剧播放完了之后,大家百无聊赖地起身回家去了,老吴仍一个人在庙厅里独坐许久。从前和他一起泡功夫茶聊天的人似乎都搬走了。我顿然回头却恍惚地看见,他背后的所有景物和光线,皆像是被按了快进键那样急遽地、无声地退逝,而老吴却视若无睹任由时间自他身后流失。他衬在黄昏逆光中的剪影,仿似一尊被遗弃的枯瘦雕像。从窗格漫淹进来的光影正一寸一寸地移动。我记得那牵满了尘丝的泛黄电扇,始终吊在天花板上晃啊晃啊地转着……
如今回想,似乎自那时开始,有一种时差就已在老吴和我们之间不断地拉长扩张。
庙口外面的街坊们一个接一个地搬走了。我和棣仔天天就看着那些来来回回的搬家货车,像蚂蚁肢解象鼻虫那样不断把整座村子拆卸、搬离。而那些从各个家庭呕吐出来的弃物,也渐渐没有忌惮地堆积在路上。我心里依稀地知道,我们的村子已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然而搬家的事在当时并没有带给我和棣仔太大的伤感,我们开始了在那些垃圾小山里的寻宝游戏,有时眼尖一点又运气不错的话,还真的可以在里头找到不少令人惊喜的好东西呢。
似乎仍有什么陷落于此。后来我和棣仔在走去学校或放学回来的途中,经常看到老吴弯着身子推着一台公箕车,在那堆积如山的弃物之间来回穿梭。我们用手圈着嘴老吴老吴那样地大声喊他,老吴会在那些碎杂及膝的垃圾堆里抬起头来,向我和棣仔挥手。在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不断累积的糟粕之中,老吴还像一个拾荒者那样在那里俯身捡拾着什么呢?我一开始以为大概就是一些零星的破铜烂铁或旧电器呀什么的,直到有一次老吴推着那台似乎很沉重的公箕车走过,我才愕然不已地看见那推车里头,竟拥挤而歪七扭八地载满了被人丢弃的神像和祖先牌位。像极了一整车的战争伤患或疫区尸体那样,那些原本被摆在各自供台上,威风飘逸英姿飒爽的各路仙家,如今彼此手脚参差地躺在一起,更多是早已破损断肢而认不出是何方神祇了。
我那时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老吴吃力地推着那些从搬家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破烂神像(祂们犹自在推车里随着老吴的脚步嘎啦嘎啦作响),渐渐走远去了。目送着老吴的背影转进了某个转角的时候,我顿时自心底泛起了无可名状的哀伤。大概老吴的内心里,其实也和我一样,正寂寞不已地在守护着什么吧?
后来只有继续把自己隐藏起来。
我、棣仔和周小玲夜夜守候的《倚天屠龙记》终于播到了大结局。我至今依稀记得最后一幕,好像是在一艘船上还是一处迎风草坪之地方,赵敏笑意盈盈地要张无忌完成他答应的第三件事。我偷偷瞄了周小玲一眼,她两手捧着自己的脸蛋,眼瞳里有被荧屏折射出来的闪烁流光。那天晚上,好像有些细微的什么,在电视剧唱起了片尾曲,随着荧屏上的演员名单快速流逝掉之后,就已然追究不回了。后来班上的男生很快地丢开了扮大侠互相叫阵厮打的那套,而迷上了《英雄本色》的小马哥和健哥,天天在下课的时候扮周润发跛着脚走路的样子。那是我们在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只有我一个人犹隐身在王爷庙的桌子底下,似乎是因为里头的时间总是比外面的时间走得慢,慢到我以为最后一定会像电池虚耗殆尽那样,在我不想跨越的某刻时间之前,戛然停下。
许多年以后,在某次的同学会上,不知是哪位同学把当年的小学毕业照带了来。我们就在一个茶艺馆那样的地方席地而坐,温暖和气地传阅着那张发黄起皱的照片。毕业照里头的我们,男生都剪着三分头,女生一律蘑菇发型,在烈日底下对着镜头挤眉弄眼。那时我们确然对“将来长大了会变成一个怎样的人”一无所知啊。十二岁的棣仔就站在我的左边,恶作剧地在我的头顶上高高叉着两根指头。我因为当时的阳光太强而皱紧了眉。坐在前面第二排的周小玲,双手放在膝盖的裙摆上,脸微侧向右边,不知望着镜头外的什么望得入神了。
在我们的村子终于消失在铲泥机和搬运货车的交错深陷的辙痕下以后,我们同学之中始终没有人再遇见搬家离开的周小玲(她始终没有练成轻功回来找我和棣仔啊)。有一段日子,我时常耽溺在童年之地最后坏毁崩塌的伤感情境之中,似乎某些记忆的沫屑还如那些残垣败瓦、那些散落的木条和锌板那样,被深深掩埋于无光的地底。倒是棣仔在同学会上提起了老吴,那个原来住在王爷庙里头的老光棍儿。有一次棣仔(那时他已经是个高中生了)在夜市里闲逛,遇到市政局在捉没执照的流动小贩,那原本摊贩在和顾客们讨价还价的情景,突然惊呼一声就像切进了一段快转的片段那样变成人仰马翻喧哗一片的画面。有一个摆地摊的老头低着头蹲在棣仔脚下,慌张地收拾那些佛像啊古钱啊玉佩啊什么的,那时恰好一盏车灯晃过,棣仔愣了愣才想起来:咦,那不就是老吴吗?
“可是……可是老吴不是会武功吗?”
似乎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了。十二岁的时光。我却怎么也不会忘记,学校上课的最后一天,就在拍完了小学毕业照之后,大家从凝结的姿势一哄而散,周小玲走上来小声地跟我说:“喂,阿鲁。晚上七点在密室等我。我有话跟你讲。”我犹记得那时周小玲跑步回去上课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向我眨了眨眼。
后来我依时走进王爷庙,只看到神台上塞满了老吴从外面捡回来的神像,台面放不下的都摆到了供桌上。那样拥挤而杂乱无章的构图,总给人一种摇摇欲坠似乎用手指轻触一下就会全然倾倒的错觉。我小心翼翼地钻到八仙布后面,蹲坐在那狭窄如常的空位。我的漫画书和周小玲装满剪报的鞋盒都还放在原来的地方。我就这样抱着膝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已然暗去,庙外虫鸣开始咿咿叫响的时候,周小玲始终都没有出现。
会不会是因为隐身在倾斜的时间隙缝之中,而错过了什么细节?
我后来只见到老吴。
我蹲在供桌底下,听到老吴拖着拖鞋从庙堂后面走来的脚步声。我把脸凑在布幕的缝隙间,看见他穿着及膝的短裤站在供桌的前面,然后听见了划火柴点香的声音。我听不清楚老吴对着众神呢呢喃喃念着什么。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他才走到门口站着。我偷看他背对着我站在庙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仿佛在打量着外面如废墟那样被堆满弃物的情景,然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似乎还看见他的肩膀随着叹息的声音而耸动了一下)。后来的情景,几乎让我激动得要啊出声来。我看见呆站在那里的老吴,突然微屈了身体,双脚一蹬,就跳到了庙墙的檐角上。我记得我掀开了八仙布,清楚地看见老吴衬在满月中的剪影,然后随着一阵风吹过,老吴就像一枚枯叶那样轻飘飘地从那里飞走了。
我从庙口追了出来,在那飘离的身影之后大声喊他:“老吴!”但老吴似乎没有听见,我在雨后泥泞的路上奋力地追赶着,一不小心跌了一跤,再爬起来的时候,却已看不到老吴的去向了。
在我长大以后,总是仍常常不期然地走进庙宇崩塌的梦中。那窗格柱梁摇晃作响的情景,是后来王爷庙被粗鲁拆毁的现场吗?在梦里十二岁的我,似乎还矮身躲藏在供桌的底下等待着什么。老吴使出轻功飞走的那天,我的童年也随之结束了。曾经印满了童年足迹的村子,我想象在我和棣仔离开了那里之后,会像融化的巧克力那样在时间浪潮之中柔软而疲乏地瘫倒。那天坐上了搬家货车的我,一路上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快速地倒退消逝:那些老旧的木屋,那些堆积在日光底下的杂乱弃物,那已被锁上了大门的王爷庙,像安静淡然地等待着最后一场祭祀……我总是一再回过头。我总是一再以为自己恍惚看见了周小玲和老吴熟悉的身影,还像以前那样隐身在这个村子里头幽暗的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