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虚设
2023-09-07朱山坡
□ 朱山坡
我要锁车的时候发现锁丢了。
我环顾了四周,还朝来路的方向极目远眺了,地上没有看到锁的影子。每天早晨,环卫车清扫后,洒水车再冲洗一遍,马路比我家的地板还要干净,不说锁,连金币都无处藏身。我把事情盘在脑子里仔细地想了又想,锁应该是什么时候不见了?是刚才不小心在我目不能及的地方丢了?不可能呀,锁那么沉,掉地肯定会有动静,至少发出咣啷一声,像火车被什么卡了一下;或噗的一声,像人的脑袋挨了一记闷棍。而且它在脚踏上,我都用双脚踩着它,不让它因为路颠簸或急刹车的时候本能地跳动。如果它像鱼跳出煎锅,我的双脚会感知得到。因此,它不可能从我的双脚底下溜走。也就是说,极不可能是在路上丢失的。那么,应该是在我出发前锁就不见了。对的,我想起来了,出门的时候,脚踏上似乎跟平时不一样,双脚底下明显感觉空了,平坦了些,舒适了些,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或者没有想到是锁丢了,像曾经不知不觉遗失的爱情一样。
一句话,我的锁是昨晚不见了。
昨晚,我的U型锁就放在电驴的脚踏板上。跟其他的电驴一样。一开始,我不是把锁放在脚踏板上的,而是把它锁在电驴的前轮子上,稳稳当当,安全放心。后来发现旁边大部分电驴不上U型锁,锁就放在脚踏板上,而且这些电驴并不比我的差,崭新的、高档的也有。我便想,在小区里,有保安巡逻,有电子监控,出入小区需要刷门卡,安全是有保障的,所以他们不上U型锁。因而,不知从哪天起,我也把锁放在脚踏板上。毕竟,上锁时必须弯下腰去,把沉重的锁扣上,还可能把手弄脏,明天一早还得弯下腰去开锁,又一次把手弄脏。有人就因为锁车造成腰椎间盘突出,或把腰闪了。“锁事”就变成了琐事,有时候让人烦,能省就省吧。况且,我觉得自己作为书城的员工,还是有点身份和尊严的,当着邻居的面弯下腰,撅起肥硕的屁股,埋头开锁,装有两三本文学类图书的挎包半掉在地上,跟肮脏的地面摩擦,确实有失斯文。这样说吧,我不是十分愿意弯腰屈膝的人,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原因就是这样。好了,现在锁不见了,车无法上锁了,就像保险柜的门不翼而飞了。我只能把车把锁锁了一下。车把锁是内置锁,防君子尚可,对贼人形同虚设。
一个早上我都忐忑不安,无心工作,每隔半个小时便从公司办公室出来,走到走廊的尽头,从十七楼俯视我的电驴。尽管它夹在众多的电驴中间,我根本分不出哪辆是我的。但凡有人靠近我停车的地方,我心里都七上八下。中午下班的时候,我赶紧跑下去,谢天谢地,我的电驴还在,它夹在众多上了U型锁的电驴中间,估计是小偷没有发现它。我把它拖出来,拍了拍座位上的灰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我一改在公司午休的习惯,骑车半个小时赶回小区,找遍了昨晚停车的地方,根本没有U型锁的踪影。我很生气。顾不上回家,我在小区业主群里问:谁拿走了我的U型锁?我还把我的锁照片发到了群里。一把崭新的金点原子锁,白色不锈钢,坚硬、粗壮、霸气。当时买锁的时候,锁老板就跟我说,这把锁贵是贵了点,但小偷开不了,而且永不生锈。我想,它还有一个用处,遇到危险情况,还可以拿它防身——正当防卫,防守反击,将坏人的脑袋砸烂,这是好人和弱者最有力的武器。
我这部电驴是一部二手车,有八成新,有正当手续。到M城后,朋友反复告诫我,这是一个骑在电驴上的城市,也是养活了全世界百分之三十小偷的城市。偷电驴的盗贼特别嚣张、特别专业,如果不上U型锁,偷一部电驴只需要五秒钟;上一般的U型锁,只需要一分钟。但上了特种U型锁,尤其是像我这把锁,基本上就盗不了整车,除非他们把电驴搬到他们的卡车上,只是这种偷法太张扬,风险太大,小偷基本上不愿意这样玩了。但他们可以盗窃电瓶,电驴最核心、最值钱的部分便是电瓶,没有编码,容易出手变现……当然,电瓶被盗,车还在,总比连车都偷好。我咬咬牙买了这把特种U型锁,还让锁老板顺便把我的车电瓶也焊死了,大大增加了小偷偷电瓶的难度。然而,这把锁贵,八十块钱,而一般的锁只需要三十块。多花几十块,我买的是高枕无忧,心里踏实。老婆本来对我花大价钱买一把锁有点不高兴,说不值得,浪费钱,毕竟八十块足以我们交纳一个月的电费,而我家的电费拖欠一个星期,已经收到了三次停电威胁。但经我一解释,她也没再说什么。
也许是他们觉得是小事不值得搭讪,业主群里久久没人回应。我发了几个怒火中烧的表情,最后,只有一个人说,报警吧。
警察和市民之间隔着保安。我去找保安。
小区出入值班室里有两个保安。一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年长的在扒盒饭。年轻的正在玩手机游戏,笑得咯咯地响。
我住的是某文化大院。七幢三单元。一幢破旧的小楼,没有电梯。大院都很破旧了,很多是上世纪中叶搭的建筑。因为钉子户太多,情况太复杂,旧房改造无法推进,但业主们又幻想着可能很快就能拆旧建新,因此整个大院都欠收拾,墙体涂料东一块西一块脱落,阳台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和无人打理的花草。大院内还有戏剧院、杂技团、废旧的影院,都很冷清,长期闭门。小区住户很杂,很多房子出租给各色人等。我也是各色人等中的一员。我租住这里的原因一是便宜,二是觉得毕竟是文化机关宿舍,相对安全、清静、有品位。
老保安自认为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下子站起来,大声嚷道,我到大院当保安三年了,从没发生过盗车案,没有谁说他家的电驴被偷了……
我纠正他说,我没说电驴被偷,我说的是U型锁。丢了一把锁。
老保安故作惊讶,谁会偷你的锁呢?钥匙在你手上,拿你的一把死锁有什么用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偏偏就有人拿走。
我耐心地跟老保安解释了,是在大院的停车棚丢的。
老保安嘟囔说那是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偷你一把没有钥匙的死锁有什么用?
有用没用我不管,问题是我的锁被人拿走了,就像你家的门被人拆走了……我快要跟老保安争吵起来。
年轻保安抬头瞧了我一眼,问我,你的锁头是不是很重?我说,是的,粗壮,笨重,即使用电锯半天也锯不断。
年轻保安说,嗯,对,没有用处,但能卖钱。
我说,难道有人偷走它,然后卖给废旧回收站?
年轻保安说,至少有两三斤吧,能卖五块钱。
我说,你是说有人拿我的锁去卖掉了?
年轻保安说,我可没有明说,只是推测。警察办案也是这样推测的。需要证据才能确定。
老保安打断年轻保安,对我说,哪能,谁那么缺德?他是胡说。
年轻保安欲言又止,继续玩他的游戏。
我说,我的U型锁被盗了,你们帮我查一下是谁盗的。
老保安说,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太多了,像乱扔垃圾一样……但也不能不管,我们看看吧。
我说,我要看一下监控录像。
老保安说,录像没有用的,监控设备太落伍了,不清晰,业主又不愿意更换高清的。
我坚持要看。不给看我可要生气了。老保安让年轻保安打开监控设备,让我看昨晚电驴停车点的监控录像,果然有些模糊。加上灯光昏暗,根本看不清过往的人等。但我还是在午夜一点零三分的时段发现了一个人走近我的电驴,从容地拿走了U型锁,然后消失在停车棚的拐角处。尽管看不清人的轮廓,但我判断出是一个女人,而且是老女人。头发蓬乱,有点驼背。我说,你们认得她吧?老保安说,我不知道她是谁,看不清楚,大院里的老太太至少也有五六十个吧,何况她不一定是这里的住户。年轻保安不作声,默默把录像关了。我看得出他们没有尽责,想搪塞了事。我说,如果你们不查,我报警,让警察来查。老保安说,警察哪有空管这等小事,上月三幢二单元十一楼有人报警说她家的保险柜被撬,警察来了,至今没有下文;上周六幢一单元楼上有人扔垃圾砸到了一个干部身上,虽然没有受伤,但被弄了一身臭,警察来了,至今也没有下文。全市电驴失踪案多如牛毛,你仅仅丢了一把U型锁而已……他的意思很明白,这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你窝火、怄气、闹腾。
也许老保安见惯不怪,要为自己的失职开脱责任,但他说的是有道理的。我的一个同事曾经告诉我,她的电驴在自己住的小区里被盗,从监控录像很清晰看到盗贼的脸,报警了,而且她老公正是这个区的片警,整个派出所折腾了一个月也没有破案,只能自认倒霉。说真的,哪个派出所没有一堆电驴失窃陈案待处理?全市开展过多少轮轰轰烈烈的盗抢专治行动,但根本根治不了。而为一把U型锁去报案,派出所会立案吗?我想了想,算了吧,不报了。
然而,妻子听了我陈述后,她比我还生气。八十块钱的锁就这样被拿走,她不服气。
“关键是,这种行为不能容忍!”她大义凛然地说。
她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其实以前已经给我讲过很多遍了,她总是忘记,或者是怕我忘记。小时候,在乡下,家里穷,经常饿肚子。邻居家的一只母鸡悄然跑到她家的柴房下了一只蛋,刚好被她遇到,母鸡刚走,她便拿蛋去煮了。除了她,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只鸡蛋是邻居家的母鸡下的。她吃了。神不知鬼不觉。一只鸡蛋消失了,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算得了什么?但邻居发现那天的母鸡没有在她家里下蛋,肯定是到邻家下蛋了。因为有过先例。按村里的规矩,无论在谁家下蛋,都必须把蛋归还母鸡的主人。“我妈一直这样做。但我破坏了一次规矩,邻居没有放过我。她从我的嘴里闻到了鸡蛋的气味。”妻子说,“她当着我一家人的面,把我家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而且,她在我家的灶灰里找到了蛋壳。虽然沾满了灰烬,但一眼便能看得出蛋壳是新鲜的,刚刚骨肉分离。我无法抵赖,认了。当着全村人的面,母亲被气得大哭,暴风雷霆般把我揍了一顿。”
“在被母亲揍得奄奄一息后,邻居扬长而去之际留下一句我至今无法释怀的话:关键是,这种行为不能容忍!”妻子说,“她说得很对!做得很好!许多年后,我出嫁那天,她仍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曾经偷过她的一只鸡蛋,这种行为不能容忍!”
妻子说起这件事时的表情云淡风轻,但我听得到她内心里的怒涛汹涌。可是,小时候偷蛋这个事跟U型锁有什么关系呢?
“此事交给我处理。”她说,“我不能一辈子都让老妪欺负。”
我意识到,此事不会轻易完。
妻子跟到保安室看了监控录像,觉得那个老太太的身影有点熟悉,至少不难找到。她让我安心在家午休,揪出老太太的事情由她来办。看上去她胸有成竹,而且很有气势。
妻子说:“我决不能就此罢休。我得把拿走我家U型锁的老太太揪出来,而且尽快,在她卖掉U型锁之前。”
我不能说什么,但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这些年来,我们似乎一直被人欺负,从来没有理直气壮过,从来没有有尊严地活过。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小职员,太卑微了吗?
“你还记得吗,上个月,我们住在帕尔马小区的时候,在电梯里被人羞辱的事情。你不会那么快就忘了吧?”妻子责备我说,“你总是轻易就忘记屈辱。这才是我们一直活得卑微的原因。”
我没有忘记。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老妇,对着急匆匆闯进电梯的我和妻子破口大骂,说我们惊吓到了她的哈士奇。我们被骂了才知道她的脚下畏缩着一只灰色的狗。那条狗把妻子吓得一激灵,本能地缩到我的胳膊里。那老妪的恶骂让她猝不及防,妻子反驳了一句,却遭到了更严厉更恶毒的咒骂。而且,她一直跟随我们到我家门口,不让我们进屋,要跟我们理论。很快,她的儿子和女儿也来了,一家人堵在我家门口骂我们。她的儿子还推了妻子一把。那时候,我手里抓着一把U型锁,是上一任租客留下来的,没有钥匙的死锁,锈迹斑斑,还有蛛网和尘土,但它很沉重。我萌发了给那小子脑勺砸个洞的冲动,但我忍住了。妻子的脖子被气得像河马一样粗,她要爆发。但我们都忍住了。租房子的人是不能跟买下房子的人发生冲突的。他们就是在楼下买下了房子的人。但此后的两三天,那老妪每天一早就堵在我家门口,要我们给她的狗赔礼道歉。她说她的狗自从被我们惊吓后每天夜里都做噩梦,醒来就哭。
“你们毁了它的幸福生活!”老妪说,“你们也别想好过。”
我埋头寻找那把U型铁锁,但没有了影踪。我知道是妻子把它藏起来了。因为它能让人轻易就把它当成武器。往别人的脑袋上一砸,就能解决麻烦,就能解气。它就是弱者留给弱者的传家宝。
“我把它卖了。废铁一把,毫无用处。”妻子后来告诉我它的去向。当然,废旧回收站是它最好的归宿。
老妪跟我们耗上了。她要给她的狗讨个公道。妻子坚决不愿意支付这笔冤枉的账款,即便只是一句道歉就能结清。
然而,不堪其辱,不胜其烦。这是我们急匆匆逃离帕尔马搬到这里居住的原因。
上一次的屈辱还如此新鲜,像被人拉到头顶上的屎还散发着热气,怎么能让妻子就此算了?因此,我没阻挡她亲自来处理这件事。
妻子姓银。别人称她小银。我也叫她小银。
小银是郊区县的人。那里过去是乡下,现在算是远郊了。父母兄弟都是菜农。开始的时候,她也是种菜卖菜的,后来读了师范,毕业后曾经在中越边境一个偏僻的乡村当小学教师。那里太偏僻了,一个月见不到一个陌生人,不通快递,网络时有时无,晚上寂静和孤独得让人发疯。两年后辞职回家种菜。有一天傍晚,她在菜市场路口卖青菜,说是农家肥浇出来的,清甜而干净。我买了两把菜花,她额外送我几根葱。我觉得她很慷慨,因而多看了她一眼。
她长得确实很好看。我借口要经常买她的菜,便加了她的微信。当天夜里,我斗胆给她发了一条微信,说对她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她回复我说,明天菜市场路口见,我多送你几根葱。那天她除了送葱,还送我半袋子青色的番茄,我回赠了她一本《活着》余华签名本。我们很快便恋爱了。恋爱过程中,她给我讲过小时候偷吃了邻居的一只鸡蛋的故事。我并不介意,因为与我小时候偷盗过的东西相比,偷一只鸡蛋算个球。“这个世界是个球,我们要像球一样活着。”小银依偎在我的怀里,温柔而认真地说。我并没有深究此言的寓意,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寓意。我答应她,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我宁愿成为一只球。结婚后,小银成了M城一家课外培训机构的老师,上数学课,比卖菜的收入高一些。但只上了一年班,培训机构就被清理掉了,她暂时没了工作,本来要回娘家种菜的,但近来本地菜不好卖,娘家人也索性不种菜了,在村里打牌赌钱,等待城市的快速扩张,把他们的田地征收,把他们的破房子拆迁,从此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小银性格比较固执,还有菜农斤斤计较的习气,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不愿意吃的亏绝不妥协。我领教过,习惯了,在此不赘言。
我还没躺上床,小银便大呼小叫地闯进我的房间:“我把老太太揪出来了。十一幢二单元的韦姨。我认得她。”
原来,她对两个保安死缠烂打,终于逼他们说出了真相。那个老太太,他们都认识,大院里很多人都认识。捡破烂的,捡了十几年。姓韦,大家都叫她韦姨。有名的捡破烂老婆子。除此,没有什么特别。不是贵妇,没什么来头,甚至可以说得上“卑贱”。我没有要欺负卑贱小人物的意思。但冤有头,债有主,怪不得我们。
“那我们去找她。”我对小银说。
小银倒很冷静,说,我们得想好办法,不能贸然闯进她家。
为什么?她家养有恶狗?
恶狗倒没有,但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儿子……
每天大半夜,大概三四更,大院里都准时回荡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是一个男人发出的,有时候还伴随着碗盘摔地的响声,虽然每次只持续两三分钟,但足够将人从梦中惊醒,让人毛骨悚然。我打听了,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发出的声音。现在我明白了,他是韦姨的儿子。
有人告诉小银了,韦姨的儿子已经二十年不曾出门,大院里清晰记得他模样的人已经不多。最好不要去惹他,他连韦姨都打……
她们还告诉小银,韦姨的儿子原来是杂技团的骨干演员,跟一个女演员搭档演空中翻滚,获得过不少国际金奖,有一段时间整个杂技团就靠他们养活。但有一次,因为连续多日马不停蹄地表演,他实在太累了,在表演时走神了,造成可怕的失误,没有接住腾空翻滚的女搭档,让她当场摔死了。从此以后他不再表演杂技,不再见人,后来不知不觉竟然疯了……
我对精神病人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小银也不是那么勇敢。半夜里她听到那声音也害怕。
小银说,我们在垃圾桶旁边等她。她得出门捡垃圾。
我赶紧起来出门,骑着电驴搭着小银去找垃圾桶。
大院东南西北角都有倒放垃圾的地方。我们转了一圈子,终于在东边的垃圾桶边找到了韦姨。
她正踩踏着一把别人丢弃的椅子,把头探进绿色的塑料垃圾桶。跟她一起翻垃圾桶的还有另一个老妇,但那个老妇衣着得体,并没有把身子靠着垃圾桶,而是用夹子斯文地翻着垃圾。午后的垃圾桶在炽热的阳光下发出阵阵恶臭。
韦姨把头拔出来,往自己的黑色尼龙袋塞矿泉水瓶子的时候,小银认出了她,叫了一声韦姨。韦姨没有抬头看我们,而是把头重新埋进垃圾桶里。我没好气地大喊了一声:韦姨!
韦姨把头又从垃圾桶里拔出来,看了我们一眼。趁她还没重新把头埋进垃圾桶,小银赶紧说,你拿走了我家电驴的U型锁,你还给我吧,你拿它没有用。
韦姨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谁看见我拿你家的东西了?
小银说,监控里有……
韦姨说,我拿了你家什么东西?
小银说,一把U型锁。电驴的防盗锁。
小银用双手比划着做了一个“U”型的姿势。
旁边那位衣着得体的老妇抬起头,伸直腰,对韦姨说,你拿人家的锁头干什么?还给人家吧。
韦姨瞪了她一眼,生气地捋了一下头发,回答说,我没拿——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闲事?你的屁股很干净吗?你干过的丑事还要我重复多少遍……
衣着体面的老妇一下子怂了,提着半袋子垃圾嘟嘟囔囔地躲开了,往小区门外走去。
“她偷过别人的尿壶、内裤、卫生巾……年轻时还偷过男人,大院里谁不知道!”韦姨一边数落衣着体面的老妇,一边把头埋进红色的垃圾桶里,我们再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小银再怎么问话,她也没有把头拔出来回答。或者,她回话了,只是我们都没有听见。我有些急了,走过去踢了一脚红色垃圾桶。韦姨这才缓缓把头拉出来,满脸脏物。她用更脏的手擦了一把脸,然后对我们说,我记起来了,昨晚我的确在停车棚拿过一把锁,挺沉的,如果是一把金锁多好,可惜只是一把铁锁。
我更正她说,是不锈钢。
韦姨说,到了收购站都是一样的价钱。
小银说,你把它卖了?
韦姨脸无表情,淡淡地说,一起卖了。
然后,又把头埋进垃圾桶里。整个上半身都埋进去了,只剩下瘦瘪的屁股和枯枝般的腿。看起来她十分用劲,像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老蜥蜴伸头去刨洞里的食物。
我生气地问,卖给哪家收购站了?大院西门对面彩票中心旁边的废旧收购站吗?
韦姨再也没有回答我们的任何问话。甚至她连头也没有拔出来。阳光加大了热度,要将我们身体里的水分榨干。垃圾的气味令我无法忍受。小银对我说,你先去上班吧,我慢慢跟她磨。
在去上班的路上,我首先绕到大院西门对面彩票中心旁边的废旧收购站。老板正忙着,不耐烦地回答我说,过去有,但今天没有捡破烂的卖U型锁。我恳求说,如果有,是我的锁,我宁愿以双倍的价钱回购。老板说,没有。我环顾了一下杂乱的屋子,翻了一把铁器类垃圾,确实看不到U型锁。
上班的下午,我魂不守舍,似乎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快要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保安室的电话。听声音,是老保安。
小银出事了。被袭击了,打晕了。医科大二附院的救护车刚把她拉走。
我从公司直奔医院。
赶到医院的时候,小银已经醒了过来。额头上缠满了绷带,脸上还有血迹。她躺在床上,呻吟着。医生说,幸好,没砸着要害,只是轻微脑震荡。我的岳父和小舅子分立在她的两边。他们的脸色十分不好,像着了火,我不敢正眼看他们。
“他竟然用你的U型锁砸了她的头,差点取了她的性命!”岳父对我吼道,“我就一个女儿,我养了她十九年。”
小舅子的拳头捏得紧紧的,一言不发。他是一个狠人,能干活,也能打架,受不得别人的欺负,去年因为打群架被关了七天看守所,是一个典型的郊区小混混,但他和他的姐姐感情很好。有一次,我跟小银吵架,一怒之下把她推倒在沙发上,她竟然跟小舅子说了,一个小时后,小舅子杀气腾腾地撞开了我家的门,威胁要拧掉我的一条胳膊。如果不是小银拦住,他就真动我了。上月老妪一家上门欺负我们,她本来要告诉小舅子的,但我劝阻了她,动不动就搬来娘家人是从前的陋习,会让人瞧不起,会被人笑话,而且,娘家来人必然惊天动地,也危险。
原来,在我上班后,小银暗中尾随韦姨到了她家。小银认定,U型锁没有被卖掉,还在韦姨家里。
韦姨家在十一幢二单元五楼五〇二房。步梯,破旧,楼道堆放着各种废弃的杂物。回到家门口时,韦姨发现了跟在后面的小银。
“你跟着我干吗呢?”
“我想进你家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搜查我家?”
“只是瞧瞧我家的锁头还在不在。”
韦姨打开门,小银站在门外探头往屋子里看。一股垃圾桶才有的臭气扑面而来,把小银呛了个措手不及。屋子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垃圾,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回收站。韦姨对小银说,你家的锁头在我家里,如果你有勇气就进来拿。
小银犹豫了一下。因为她听到了屋子里有男人喘粗气的声息。
韦姨进去,把垃圾袋扔到一边,在堆满纸皮、纸箱的客厅中用脚踢开一条路来。路的尽头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站起来,显得很高大,满脸胡子,头发蓬乱,隔着客厅,也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臭气。小银注意到了,男人的腰上缠着一条铁链,铁链的另一头系在墙上。墙上有一个小洞,刚够铁链穿过。男人腰上的铁链被一把小型的U型锁系着。那把锁已经生锈,看上去有一定的年月了。
男人对小银吼了一声,面目狰狞,小银受到了惊吓,往门外退缩,本想就此逃离,但韦姨回头对小银说,你家的锁头就在这等着你呢。她从墙角拾起一把锁头晃了晃。小银认出来了,正是我家那把。
“我不打算卖掉它。”韦姨说,“你看我儿子身上的这把锁,锁了他二十年,陈旧了,他也厌烦了这把锁。我想替换掉它。”
小银很吃惊。一件物品用了二十年,无论是谁都厌烦。
“他每天都用牙齿咬这把锁,咬了二十年,快被他咬断了——如果锁断了,他就自由了,对谁都是祸害,成为全市公害。”韦姨淡淡地说,“你家的新锁,质量很好,很好看,很新鲜,能继续锁他二十年。”
小银不知道如何回答。
男人说话了,对小银说:“我喜欢上你家的锁了。”
小银说:“我想要回我家的锁。钥匙还在我家,如果没有钥匙,这把锁就是死锁,你们也用不上……”
“那麻烦你回家给我取钥匙,我要换锁……”男人说。
小银说:“凭什么呀?”
男人说,不凭什么,就凭我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二十年。小银跟男人争吵起来。韦姨不知所措,两头劝架。小银不想跟他们过多纠缠,径直去墙角取我家的那把U型锁。韦姨不让,恳求小银把锁留下。
“你们要换锁,可以自己去买一把呀。”小银理直气壮。
韦姨不争辩。两人拉扯、争执中,U型锁落到了男人的脚下。他抓起了U型锁,还没有等小银反应过来,便已经砸在了小银的额头上。因为距离有点远,够不着头颅骨,只是擦着皮肉划过,但小银还是被砸昏了,还在额头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邻居们闯了进来,把小银架了出去。
整个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
小舅子转向出去。岳父示意我去劝他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我追不上他。到停车场时,他已经骑着自己的电驴往外冲了。我只好骑上电驴追他。在大街上我不顾一切地追赶着不顾一切的小舅子。
小舅子果然是前往大院。
“疯子住在哪里?”小舅子在院子门口停下来,对我吼道。
疯子不叫疯子,他有一个绰号:冠军。自从当年他获得第一个国际杂技表演赛冠军开始,就没有人当面叫他的本名了。
我无法搪塞,只能告诉他:“冠军住在十一幢二单元。”我们一口气跑到五楼五〇二房。
房门是开着的。韦姨在屋里面折叠她的纸箱皮,对我们的到来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小舅子气势汹汹闯进去,逐一查看了房间和卫生间,我跟着。没有发现冠军。小舅子用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夹着悬挂在墙上的铁链,厌恶地抖了抖,诱发了一阵腥臭味。小舅子赶紧将铁链扔到地上,往衣服上擦拭着碰过铁链的手指,质问韦姨:“冠军他人呢?”
韦姨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们的到来,头也不抬地回答说:“你们来晚了。”
铁链空荡荡的,旧U型锁被打开了,丢在地上。小舅子很嫌弃地踢了一脚U型锁:“这把破锁,根本不需要钥匙,形同虚设,连狗都拴不住。”
韦姨俯首去捡那把旧U型锁,喃喃说:“终于可以卖了。”
我问韦姨:“你儿子呢?”
韦姨看也不看我,对小舅子说:“跑了。”
我环顾了一周,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也不见我家U型锁的踪影。我问韦姨:“我家的U型锁在哪呢?”
韦姨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我儿子拿走了。他要你们家的锁钥匙。是不是他跑你们家要钥匙去了呀?”
我说:“我们不会给他钥匙的。”
韦姨遗憾地说:“好端端的一把锁,没有钥匙多可惜呀。”
小舅子用脚猛踢地上的垃圾,踢中了一只锡碗,发出一声并不清脆的声响。小舅子朝着韦姨骂骂咧咧的,上前一脚把碗踩扁了,问韦姨道:“喂狗的?”
韦姨赶紧把锡碗捡起来,还用力掰着,试图将它恢复原形,说:“是我儿子的饭碗!用了二十年了,你不能这样对它!”
小舅子怒火中烧,一把将锡碗从韦姨手里夺过来,扔到脚下不断地踩它,韦姨要过去抢夺,却被小舅子一把推倒在她的垃圾堆里。当她爬起来,锡碗已经被踩成了一团,像一只泄了气的球。小舅子对她说,你终于可以把它当垃圾卖了。
韦姨突然号啕大哭,哭声震天,把地上的纸垃圾都震得飞扬起来。
小舅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是我刚才在楼下给他的,在韦姨面前晃了晃,吼道:哭有什么用?你们要的钥匙在我这了,我就不给你们,我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你们……
韦姨用眼角的余光瞧了一下小舅子手里的钥匙,锃亮、崭新,一尘不染。
“你儿子竟然装疯卖傻,拿我们家的锁砸我们家的人!一个好端端的人被他砸进医院了!他竟欺负到我们头上,真是活腻了。”小舅子咬牙切齿地说。
韦姨不说话,她的哭声终于让小舅子觉得很烦。此时楼下面传来嘈杂声,接着传来警笛声。小舅子恶狠狠地对韦姨说:“你等着,我要杀了你儿子!”
韦姨哭得更凄惨。我随小舅子转身离开,我顺手将房门拉上,韦姨的哭声一下子变得若有若无。
此后的三四天,警方和大院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寻找冠军。因为警方将他列为危险人物了。他手里有一把沉重而冰凉的U型锁。大院里的人更加感觉到了危险,他们以讹传讹,说韦姨的儿子像怪兽,青面獠牙,熊腰虎背,生吞老鼠,甚至活吃小孩,于是,他们罕见地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手拿棒棍在保安的带领下在大院里作地毯式搜查。大院里弥漫着惶恐不安的气息,像浓雾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此事甚至上了晚报头条和各种自媒体。小舅子隐约预料到了后果的严重性,心系我家安危,在我家陪着刚出院的小银。小银的伤并无大碍,休息几天就会好了。但我家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应该把钥匙送给韦姨,冠军的脱逃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固执和狭隘。小银的心灵创伤远比身体受伤的程度更大,而且有口难辩,一肚子憋屈无处可发泄。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埋怨当初我不该买一把如此贵重的U型锁,差点招来杀身之祸。我没有辩解,重新买了一把最便宜的U型锁。在去往上班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害怕遇到冠军的突然袭击。
那些天,韦姨消失在大院里。我们估计她也在寻找她的儿子。警方搜遍了可疑的藏身地,比如杂技团尘封已久的训练室、废弃的话剧团地下酒馆,甚至还去了北山的公墓,冠军早年的女搭档的墓地,依然寻不到韦姨儿子的蛛丝马迹。一个被关在家里二十年的男人,可能已经远走高飞,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小舅子在我家里长期居住,他的颐指气使让我感到了压抑和不适。他对我的懦弱也感到不满。有一天,我们为了那把U型锁的钥匙发生了争执。
我想要回那把钥匙,但小舅子嘲讽我说:“锁都丢了,你还要钥匙有什么用?”我说,万一那把锁重新找回来了呢?小舅子说,为了小银的安全,我得把钥匙留着。我说,如果你真为了小银安全,你应该把钥匙给韦姨送过去。小舅子说,凭什么?
我们就这样争吵起来。小银加了进来,但她明显偏向我这边。小舅子骂我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因为赌事不能耽搁,争吵的结果是小舅子一气之下走了。
小舅子走后,我和小银的关系慢慢修复,重新回到平静的生活状态。小银对U型锁似乎没有了先前的执着。有一天晚上,她刷手机视频看到某地一个年轻人与一个宝马车主发生争执,年轻人用U型锁不仅将宝马车的车前玻璃全砸烂了,还将车主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她感觉到了害怕。U型锁并不完全是弱者留给弱者的传家宝,也可能是弱者走向深渊的钥匙。小银弱弱地征求我的意见:“要不,我们把钥匙送给韦姨成全冠军?”我不置可否。那把锁对我似乎也不再十分重要了。而且,钥匙也不在我们手上,小舅子拿走了。
搜寻冠军的声势逐渐减弱,韦姨又回到了垃圾桶前。有一次,小银看到韦姨,客气地问:“冠军回来了?”韦姨警惕地回答:“回不了了——你们愿意他回来么?”
有一天半夜里,我和小银被敲门声惊醒。有人敲我家的门。连续敲了几下,说是敲,但更像是撞,击打。小银被吓得钻进衣柜。我硬着头皮去看个究竟。通过猫眼往外看,昏暗的路灯,空荡荡的楼道,没有人影。我屏气静息地等待敲门声继续响起,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我回到床上,小银躺在我的怀里,一直不敢睡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大院里传来一阵狼嚎一般的哀号,在黑夜里穿行、回荡,甚是瘆人。这是熟悉的声音。慌乱中,我给门卫保安室打电话,告诉他们冠军回来了。保安室接电话的是年轻人的声音,他说,哪可能?我说,你刚才没听到他的哀嚎吗?他说,没有呀,我一直在门卫室门口看着你们,老鼠走动的声响我都听得到,但没有听到谁的哀嚎。我纳闷了。挂了电话,问小银,会不会是我们出现幻听?小银坚定地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我们很忐忑,商量的结果是,让小舅子赶紧过来。他体壮有力,论打架,论争勇斗狠,他是一把好手。虽然是半夜,但小舅子还是不计前嫌,电话里答应马上赶过来,并叮嘱我们在他过来之前谁敲门也不要开,可以报警,报保安。
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检查了一遍阳台和几个窗口,都安装有铝合金防盗网,比较安全。我还准备了一根足够坚固的木棍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我们躺在床上等小舅子到来。
然而,我们一躺下来,也许心里踏实了许多,竟然很快睡了过去。
我们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是门卫室的保安。他心急如焚地告诉我:“有人在大院外大街被袭击了,很严重,看样子像是你的小舅子!”
我和小银赶紧穿好衣服往外跑。
外面已经是清早。晨光很明亮了。赶早的人随处可见。
外大街,离大院门卫室五十米,工商银行门口左侧,一棵古老的樟树下,坐着一个人,耷拉着头,血流满面。有几个人远远地观望,有人说已经报过110和120了。小银一眼便认出是她的弟弟,上前一把抱住他。这一抱,他的头竟然往一边歪过去,悬挂在小银的胳膊上。我摸了一把小舅子的鼻孔,好像没有了气息,又好像一息尚存。晨风很大,车来车往,地面在震动。我把握不准。小银突然放开喉咙,失声哀号,像狼嚎,把路灯都震得晃动起来。
警察很快赶到。街道对面的早餐店老板主动站出来做目击证人,说小舅子是被一个男人用U型锁砸的。突然袭击,往头上砸。砸了好几下。砸倒后,那男人还搜小舅子的身,似乎取走了什么东西,然后往大院方向跑了。
我跟随警察来到了韦姨家门外。警察一脚踹开了她家的门。
韦姨家灯火通明。客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点垃圾也没有,整个屋子焕然一新。韦姨在厨房里做早饭。若无其事地,只给我们一个伛偻的背影。
冠军安静地蹲在原来蹲的墙角里,腰身缠着硕大的铁链,铁链上系着一把崭新、高档、锃亮的U型锁。毫无疑问,那是我的锁!但锁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太合适了。似乎是,一直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