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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 伴

2023-09-07

江南 2023年5期
关键词:箱子

□ 孙 睿

三月中,确切说就是三月十五号晚上,北京全市停止供暖,不由分说。

这季节没了暖气,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早晚时分,还是偏冷,尤其一个人睡。他就是在早上被凉醒的时候,觉得要是有个女朋友在身边该多好。与此同时,隔壁房间又传来熟悉的动静,墙后面住着一对领了证的小夫妻,不知为什么,他们总在早上做这事儿,规律被他摸出。只隔一堵墙,想不知道也难。

他轻轻穿衣下床,悄没声儿出了屋,去上厕所,唯恐惊扰到隔壁——必是在北京的日常生活中缩手缩脚的人,才会合租在这里,他不想让隔壁二人在这方面还忍气吞声。半年前,他和当时的女朋友就是这样的,后来分开一定程度上跟这事儿不是一点儿没关系,这让他们看不到未来,然后两人离开那时住的地方,各自找了新住所,开始新生活。

他没有关上自己的房门,将干扰降至最低。走到公用客厅,看到一辆电动折叠自行车在充电,看来这套房子里住的另一个人已经回来,那人四十多岁,老婆孩子在外地——或者说在老家,来外地打拼的是老公——他在北京干代驾,昼伏夜出。代驾的房门关闭着,已有漆皮脱落,门后的空间不足十平米,是这套三居室里最小的一间。看房的时候,代驾说足够了,就用这房子睡觉。每一个月,代驾会回趟老家看孩子。他和代驾有过几次交谈,看孩子,是代驾的原话,他就想,老婆难道就不应该看看吗?但下回代驾说的还是回家看孩子,他二十六岁,代驾比他大近二十岁,他懂不了二十年后的事情。

他进了卫生间,扳动水箱旋钮,因为是合租,坐上马桶之前,他都先冲。今天桶内没有形成漩涡状水流随后冲刷而下,而是水位停在一个高度不再下降,堵了。他用皮搋捅了几下,水位依旧,使劲杵了十余下,听到嘶嘶的声音,水缓缓渗走。又放了一次水,和上回一样,水汪在桶内下不去,在他搋了十余下后才缓缓流走。得叫专业疏通的人来,现在才七点不到,物业还没上班,他决定去外面上厕所。出门前,留下纸条,告知另两家人,马桶已堵,白天谁在家——通常会是代驾,有时候也会是小夫妻里的丈夫——谁就叫物业来通一下。房子内的一切公共开销,都是三家——四个人——均分。他们有个微信群,代缴费的人发起群收款,其余两家便会自觉支付。只有水费是除以四平摊到每个人头上的,小夫妻两口人,用水自然比一个人多一份,电费煤气费网费则多一口人差别不大。这种方案对三家都公平,是小夫妻主动提出的,同一屋檐下,少让别人吃亏,才能和平相处,降低搬家频率。

后来他是骑着共享单车去肯德基解决的,早餐也是在那吃的,不能白用人家的卫生间。以往早饭都是快到公司楼下后,看离打卡还剩多长时间,酌情选食填进肚子。

然后他又骑上共享单车去挤地铁了。挤地铁,如果老家的人问起他在北京的生活,他就会回答这三个字。老家没有地铁,虽然也在变得拥挤,还远没有也永远不会挤成这样。他的手机里存着挤地铁的照片,如果对方再往下问,他就会拿出这些从过街天桥上拍的照片给他们看:一片广场的外围停着上千辆电动车和共享单车,被它们包围的那片空地上,被连绵不断的人充塞着;他们正靠着惯性向前——地铁五号线北端的始发站——移动。前方的那座地铁候车楼犹如一个宝葫芦,有一种魔力,来者不拒,不由分说将这些人吸进去;候车楼的入口内,不锈钢栏杆圈成迂回曲折的通道,很像盘在肚子里的一套肠子,通道里的人前胸贴着后背缓慢前移,仿佛一块块肩负着使命的食物必须被填进肠内。

他每天要从这个叫“天通苑北”的地铁站上车,坐六站,车程十六分钟,抵达大屯路东站,然后步行十五分钟或再骑上一辆单车到达公司楼下,这是挤上地铁之后的时间;挤上去,则需要二十分钟,再加上出门骑车到地铁站的时间,上班用时近一个小时。就上班的波折而言,在北京算难度系数低的,值得欣慰。他心里清楚,即便再挤,也会把眼前的生活过下去,而不是回老家。

如果不是三年前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出乎预料地在北京找到工作,现在说不定正在省城上班并且靠家里交的首付买了房子,开始做结婚的打算。当然,如果再倒退四年,高考理综试卷能多拿二十分的话,他就能上北四环的北科大,此刻说不定正在海淀的那几家互联网大厂当码农,年薪是现在的三倍。后来靠着志愿表上的“服从调剂”,他上了北京的一所二类本科,又不太费劲地找到工作——当然工资不会太高,否则这个负责公司内网的岗位也不会落到他头上——于是理所应当地留在了北京。他知道,这不是努力所得,而是一直等着他的命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靠个人力量就能在北京活下去了。

此刻,他在密密麻麻的单车停放区里找到缝隙,锁好车,绕过这片由黄绿蓝三个厂牌的单车构成的浩瀚方阵,排到准备进站人群的队尾。在他站定的时候,一个女孩拖着拉杆箱,几乎跟他同时抵达,他后退一步,做了一个“你先”的手势,把身前的位置让给女孩。女孩说了声谢谢,然后便扎入这个空位——就在二人你来我往的瞬间,身后已经排了十几个人。

他跟着她的拉杆箱缓缓前行,箱子是黑色的,漆皮斑驳,露出下层的银色金属壳。这样的箱子他仿佛在哪里见过,想不起来。进入候车楼后,到了围栏转弯处,他放慢一拍,待她拐到另一条通道转过脸朝向他时,他装作不经意地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她半低着头,塞着耳机,拿着手机在看,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排队时干的都是这事儿,有两个好处:忙里偷闲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并防止手机在兜里或包里被摸走。

除了箱子是黑色的,她还穿着黑色的长款毛衣,外面套着黑色的短款棉麻的风衣,露出更黑的毛衣的下摆,脚上踩着一双松糕底的健步鞋,因此显得脚腕和小腿很细,加之身形娇小,给人风一吹就能刮跑的印象。

排队过程中她的手机一直没有离手,他跟在身后,窥到她在看剧,具体什么剧不知道。他是理工男,不喜欢追剧,现在偶尔还看的是NBA,主要是没时间。到了安检口,她收起手机,将箱子放上安检机,通过后拉着箱子扫码进站,然后坐扶梯上楼——站台不在地下,在高架路上,所以他们坐的叫城铁更准确。

来到站台,每节车厢开门位置的黄色提示线后已经排满人,队伍蔓延到墙边,所幸每次即将站不下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班城铁开来,接走队首的一些人,为后面腾些空儿出来。他仍跟着她,因为她身后是箱子,他不想离人那么近,挤够了。

每趟城铁六节车厢,他不明白这个“六”是怎么规定出来的,为什么不是七节,这样至少能缓解六分之一的拥挤。

两分钟一趟车,也就是低头扫扫手机的时间。车进站,装走了他和她。有座的概率自然不高,总有些路途远的人,上一趟没赶上座儿,会留在车外,变成队首,继续排队。他和她几乎是这趟地铁里最后几个被装进去的人,车厢里满了七成。

说是地铁,其实很长一段路是行进在地上的,窗外有自然光,让坐这条线路上班的人不至于每天睁眼不久就产生穿行在黑洞中的错觉。修建这条线路的时候,地面上的障碍不多,开通之初,铁轨两旁还有不少农田菜地,现在都盖起了漂亮的商品楼和大型商场。看着它们,让人生喜,也令人生畏。

城铁行驶在水泥桥墩撑起的高架路上,桥下的柳树已经冒了绿,用不了一个月,柳絮又该满天飞了。第一站到了,天通苑站,比上一站的站名少个“北”字,没有人下,门外站着和上一站一样多的人,这站上车的人没有找座的奢望,队首的人心平气和往车厢里钻,找空当站,车厢瞬间被填满,后面的人不管不顾就往人堆里冲,扎不进来的就等下一趟。能不能上去,往往取决于身后有没有比你更着急上班的人,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帮你上车的。

继续前行,和蔼的女声报出下一站站名:天通苑南。比上一站又多了个“南”。列车开出三站,没离开天通苑,这是号称亚洲第一大的社区,住着七十万人,其中四十万北漂。相比五环里的高额房租,此处的价格更易让尚处事业起步阶段的北漂人接受,成为他们在北京的第一个落脚点。

她从进入车厢后,就坐到了行李箱上,不是因为累,这种乘车方式更节省空间,此情此景不允许行李箱上方的空间被空置。他和她已经换成并肩而立,她依然在用手机看剧,夹着胳膊,右边是他和一堆人,左边是另一堆人,所以她坐在行李箱上也不会滑移。他居高临下,能看到她在看古装剧。一直盯着别人的手机看不礼貌,他扭过头,并不知道剧叫什么。

但注意力还在她身上,因为她总是边看边笑。能在这种环境里笑出来,让他羡慕。他想看清她是怎么笑的——是笑肌发达,还是笑点太低,以及有什么好笑的?他在高处,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每笑一次便往上蔓延的唇边和眼角的涌动。

十六分钟稍纵即逝,不到半集电视剧的长度,他该下车了。在又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后,他下了车,她没有抬头,也没道理抬头。上一站下车的人多,到了这站车厢不那么挤了,刹车提速的时候,行李箱会有微微的滑动,她也随之而挪,并未受到影响,依然盯着手机屏幕,仿佛无所谓被甩去哪里,练出坐地铁的基本功。他知道,越是不关心车开到哪儿的人,心里越有数,绝不会坐过站。

出站。雷打不动的十六分钟,雷打不动的四块钱车费,雷打不动地从B口出。往站外走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她会在哪站下车,在北京有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抑或是拉着箱子准备离开北京……很快对于她的幻想,在他站到公司人脸识别打卡器前的一刻,停止了。

在公司一忙起来,就顾不上想别的事儿,黑衣女孩没再出现在他脑子里。就像刚来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开始总想家,等一上起课,就没脑子想了。最近公司准备上线一款面向客户的微信小程序,他需要从销售代表们那里收集客户的使用意见,然后反馈给设计小程序的外包公司,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点了一份外卖,他打算在公司吃完再回家,越晚地铁上的人越少,但也不能耗到末班车,反而会又挤了。

九点半,他坐上北上的地铁。人不多,但也没座了,车厢里还依了歪斜地站着几个人。他向后面的车厢走去,这是坐地铁的经验,贫富悬殊的现象也适用于每节车厢空位的多少。能坐十六分钟,就没必要站着。

穿过两节车厢,依然没找到座位,就在踏入第三节车厢的时候,一些熟悉的东西把他的视线一把揪了过去——黑箱子、黑鞋子和黑色棉麻风衣以及黑色口罩。恰好离这些黑色不远的地方,有个空座,他坐了过去,在她斜对面。

她戴着耳机闭着眼,疲态肉眼可见;脸色潮红,估计是累的,他体力透支的时候脸也会发红,还发烫。一站站接近终点,她的眼睛一直没睁开。

本来他也挺累,刚上车的时候想找个座位也是为了靠着闭会儿眼,盯一天电脑,眼睛酸胀。但他一刻也没有闭上眼睛,胀痛的感觉不复存在。他直视自己的前方,余光恰好能覆盖到她。

突然她睁开眼睛,吓他一跳,他更直地注视前方。她不慌不忙掏出手机,摘掉蓝牙耳机,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到耳边。喂,她对电话里说。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说,接不了,刚干完一个广告,还没到家,然后展开手指数数,数一下,便收起一根手指。十二点,一点,两点,三点,三点出发只能睡四个小说,她垂下收起四根手指的手说,不够睡。说完又笑了,带着种歉意和自嘲,以及在他看来的自由。

然后在她后面的对话中,他知道了是对方邀她去给新娘化妆,三点钟出发,她做不到,想好好睡个觉。听到这,他突然想起在哪里看过这种箱子:去年夏天表姐结婚,他请了年假回家,在新娘的化妆间里,地毯上也摆着这么一个黑色箱子,也是漆皮脱落,后来箱子被拿到茶几上展开,里面竟然像折叠楼梯一样可以分层,分门别类装着卷发棒、小喷壶、三四十种颜色的小粉饼、一排睫毛膏以及各种型号的小刷子和瓶瓶罐罐,箱盖的内侧,还是一面镜子。他觉得太神奇了。当时就特想跟给表姐化妆的女孩搭个话,不是钟情她,而是对这种生活——一个拉杆箱像一座移动的工厂,跟着人走,完成所有加工生产的任务——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已经厌倦自己每天面对千篇一律的电脑故障和系统报错的理科生生活了。在他看来,化妆都是一种比他的工作更具创造力的工种,女孩会根据表姐的肤色和脸型,选用不同颜色的粉底、腮红和发饰,而他则永远用固定的方法解决不同人遇到的相同问题。但那天碍于众多亲人在场,他屡次想开口,都张不开。他们都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理科生——讲究逻辑,一板一眼——他还不想突破大家对他的固有观念。

此刻这种箱子又出现了,离他那么近,没有亲人在旁边。想找箱子主人聊一聊的渴望复现,但契机远不如表姐结婚那次,女孩已经挂了电话,重新戴上耳机,并拉着箱子,站到车门前,准备下车了。

终点站到了,时隔十三个多小时后,他和她都重新回到这里。他跟着箱子下了车。扶梯在另一个出口,她离楼梯更近,便拎起箱子直接下了楼。大约三十多级台阶,她没有换手,一口气把箱子拎下来。

出了候车楼,他跟着她,七绕八绕,经过几个亮着LED灯的地摊儿,来到车场。早上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栅栏里,零散地停着不多的车。她就近扫开一辆单车,将箱子的拉杆收回,搬起箱子,横搭在车筐上,从风衣兜里掏出一根松紧勾绳,绕过车筐,勒住箱子,让两个钩子挂于两侧车把,随后掏出手套戴上,把车推下马路牙子,骑上走了。

他也戴上手套——这个季节早晚骑车还冻手——打开一辆车,跟在后面,方向和他回家一致。拐了个弯,经过两个路口,他仍距离她三十米。越往前骑,表明住得越近,对她更多了几分亲近。

脚抑制不住地往前蹬,但他心里清楚,自己的行为跟爱情无关,更跟婚姻无关。他已经受够了限制,不想再限制别人,更不想被别人进一步限制。他想结识她,并非他们说的那种找个炮友,他只是想找个伙伴,能给他分享些新奇生活的伙伴,当然异性尤佳,若顺水推舟住到一起,也能免去北京十一月中旬以前和三月中旬之后没暖气之苦。但如果她告诉他,往下的交往需要两个人海誓山盟才可以,他会说一声对不起,转身骑车走开。不想害人害己。他的清醒不只源于理科生的背景,更多来自身边人的经历和自己有限的过往。

现在,她竟然拐进他住的小区,进大门后,她向左骑,他住右边的楼,也跟着左行。小区里有四十多栋楼,都是六层高的板楼,楼间距大,颜色统一,很像大学城的宿舍。每天他在这里确实也只是睡觉,物是物,我是我,在他看来黯淡阴郁的小区,此刻明亮了起来。以前的每一天他都从这里有气无力地往返地铁站,现在双腿轻盈,蹬着自行车像脚踏风火轮。

她沿着停满机动车的主路骑了一段,随后拐进一片簇拥着花坛、楼体呈U型分布的区域。他知道,她就住在这U型里的某一间,没再往前跟,隔着花坛,看到她把车停在某个单元的门口,取下箱子,拖进楼门。

他记住这个楼门,然后骑回自己那里。进了房间,客厅的折叠电动自行车不在了,小夫妻那屋关着房门,他去了趟卫生间,马桶已经通了,下午上班的时候,他在合租群里交付了应该平摊的修理费。

在卫生间洗漱完毕——一会儿刷刷手机就能直接睡了,明早还要和往常一样七点起床——他回到自己屋,躺在床上拿起手机,开始查化妆师这个行业每天都在做什么工作,通常什么学历背景的人会干这一行。明天就是春分了,今天一个公众号推送的文章标题是:春分,我们要成为春天的一部分。

他已经知道,做化妆的女孩多是没受过高等教育,初中毕业后上了美容美发中专或职高,毕业后就可以进入这个行业,或学了别的,不喜欢,到社会上报个三到六个月的化妆进修班,上完也能接活儿。

上大学之前,他和所有小镇做题家一样,六载寒窗,认定读大学才是出路,才能改变命运——过上比父母辈更从容、优雅和更有选择权的生活。今年是他上班的第三个年头,虽然每月都能攒下一些钱,却距离从容、优雅和自主选择更远了。如果上大学、留在大城市,就是为了陷入这般的生活,大学不上也罢。他有些羡慕她不用上大学就能过上的生活:经历不同的婚姻现场,去到不同的地方,想睡觉了就在家赖上一天,虽然少挣一天钱,却多出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保持一种爱好,无论是刷剧还是什么。因此,他更想认识她,然后让自己变得像她那样,简单自由。

有时候他能在六点准时下班,会先在公司附近吃完饭再回出租房。公司楼下有家品牌连锁小吃店,这个时间,很多家长带着刚刚从小学接出来的孩子,点两份套餐,大人孩子匆匆吃完又去上课外班,唯恐失去竞争力。让他想起自己的过去,从变声期到青春期结束,一直在刷题。同时想象着那些肚子里刚刚填进鱼香肉丝盖饭的孩子,刚离开快餐桌又要坐到钢琴凳上了,他就对做人充满困惑。如果未来他也会有孩子,他并不能保证自己会是个不一样的家长,所以态度就是坚决不要孩子。这些尚不属于他的问题,不是他特意想的,因为总是想到她,然后会不由自主往后想,便对这些问题有了想法。

他会有意等她。早上坐地铁的时候,他总是选择站在离楼梯口最近的候车线,看有没有她或箱子出现;若时间允许,排到他上车了,也会多等两趟,直到不得不赶去公司打卡。周末,他会溜达到她的楼前,试图邂逅,从未成功。天气日渐暖和,他增加了户外逗留时间,她的楼门前有两排长椅,他会带着充电宝坐在这里看NBA。楼里的很多老人和孩子他都记熟了,却从没有遇见她。哪怕飞散的柳絮飞进鼻孔,哪怕挨了早熟的蚊子咬,一想到下一刻就有可能撞见他,他仍激动不已。这种等待,甚至成为他每一周上班的动力,干足五天,周末就可以全力以赴地坐在长椅上等她了,闻着丁香花散发的气息,沉浸在心醉的时光中。

别人靠一顿饭甚至一个眼神就能解决的事情,他却要颇费周折,或许还没有效果,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五月的第一个周末,他又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样的生活中度过了近两个月,却仍未见过她。需要换种方式吗?自问后,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还是带上充电宝出门了。万一撞见她,接下来能怎么样?他也想过,甚至很具体,但他清楚自己的脾性,想归想,未必会执行。若真能看到她拉着箱子出门或回来,就已经很满足了。看不到,更正常,能多晒晒太阳,觉得也不亏。他喜欢上这种户外活动,这种时刻内心是满的,这么做甚至不是为了见到她。

进入六月,周六这天他多睡了会儿,起来已十点多,前段日子太累了。洗漱完毕,肚子饿,他不打算动手做,决定去小区门口的小餐馆吃,早饭午饭合成一顿。特意绕了一下,从她楼前经过,往她的楼洞看了一眼,才正式走去餐馆。

他点了一份水煮肉,有点儿馋这口,还有一碗白米饭。菜饭上桌,刚动筷子,她进来了。穿着拖鞋和睡衣睡裤,随便系了个马尾,估摸前些日子也是紧忙了一阵,才会如此放松自己。同行的还有一个短发女孩,半袖帽衫,包腿牛仔裤,马丁靴,一身行头很像综艺节目里出现的那些化妆师,自己也化了妆,眼线浓重,口红夺目。

餐馆进门的位置摆着一些卤水,她俩点了各自爱吃的东西,有猪脚猪利豆干,还有鸭板肠和肥肠,摊位老板称重,切拌。都弄好,准备装盒,她说盛盘里,在这吃。摊位老板说没办法堂食,她扫了一眼店内,说这不是有人堂食吗?摊位老板说他只是租了这个店的一角做线上外卖,和这店不是一家。许是看她俩是女孩,店的女老板插话了,说,还有空座,吃吧。她这才分清谁是餐馆老板,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后,她说,那点点儿您家的东西。女老板说不用了,她还是站在墙上的餐单前,点了一份干锅千页豆腐和一个西湖牛肉羹。点完,说再拿一瓶啤酒两个杯子。

她和女伴在他前排的那张四人桌坐下,她俩面对面,帽衫女孩正对他,中间隔着她,她背对他。坐定,帽衫女孩拿出电子烟,吸了几口。北京的五环外有另一套秩序,比如小饭馆里对抽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女老板胸前就挂着电子烟,刚才一直在抽。从二人截然不同的装扮,他推测,帽衫女孩是她的同行,来找她玩。

他往一旁挪了挪,这样能看到她的后侧脸,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放慢吃饭速度。她俩啃着猪脚聊起来,帽衫女孩提了一个剧的名字,他没看过,但知道这是最近正火的剧。她俩聊的不是剧情,是帽衫女孩在这个剧组里化妆的事儿,她专门盯男四号男五号的妆,说他俩天天造,喝大酒还熬夜,脸上起了痘怨组里的化妆品太差,这种演员人品不行,但挡不住他俩跟着这戏火了,听说现在的片酬都过七位数了。

她问帽衫女孩,跟这种大组,化妆的劳务费高吗?帽衫女孩说组大未必工资高,一个月八千,管吃管住,住是两人一屋,吃就是剧组的盒饭,收工后都得出去打打牙祭,大家一聚,钱都花了,攒不下。她说那跟组四五个月,也挣不到什么钱。帽衫女孩说,可不,也就省了在北京的房租,再就是图简历漂亮,干过大戏,以后到了小的组没准就能当化妆组长了,劳务一万起步。她说,等你当组长了,叫我进你的组干活呀,帽衫女孩说,那还用说,也没准你在我前面当上组长呢!两人碰杯。对面的女孩又嘬了一口电子烟。

为了表明自己没在偷听,他加了个菜,干锅菜花,也要了瓶啤酒。平时他喝酒不多,不喜欢这味儿,今天品出了所谓的麦芽香度。酒精很快上了头,他涌起倒上一杯过去敬一敬她俩,然后加个微信的冲动,这冲动不足以颠覆他的性情,还是做不出这种事情。但不这样又怎么能认识她呢?他束手无策,只能倒上酒,跟自己喝。

她俩又谈论起身边的熟人,有恩怨有情谊,听关系,当事人应该是她俩在化妆学校的同学和老师。都在江湖漂,各种无奈地出刀挨刀。后来话题不知不觉转到男生身上,她俩开始对有交集的男生评头论足,听得出,她对男生的要求挺高,提及的那些男生,在她看来都问题不少,并清楚指出缺点所在。他在心里为她拍手称快,同时也检测着自己。

后来说够了也吃足了,她抢在帽衫女孩前面结了账。他猜得没错,帽衫女孩是来找她玩的。临出门前,帽衫女孩问,能否在她这借住三天,一个古装戏叫她等通知,跟组三个半月,给群众演员化妆,三天内能有准信儿。她说住吧,反正我瘦床大,然后说古装组需要的化妆多,让帽衫女孩问问还缺不缺人,帽衫女孩说等她收到进组的确切消息就问。两人边说边出了餐馆。

他早吃饱了,没有立即走,喝掉瓶里的酒才离开,不想被老板看穿。酒精使他头重脚轻,抬头望天,天蓝云白,感觉自己在带动着地球转,晕乎乎的感觉很美好。

后面的周末,他很少再去她的楼前,到了吃饭时间,他会去那家小饭馆,除了炒菜,这里也有烩面炒饼,他会吃得很慢,有时候快吃完了还要一瓶啤酒,再慢慢喝一会儿,仿佛一个失了业的闲人。如果公司不加班,他也会在家门口的餐馆吃晚饭,却没有再见过她。他想,她可能是进了那个古装剧组,由衷替她高兴。闲暇里,他也开始找剧看。

他盘算着日子,三个半月,她结束那部戏的工作,就要到九月中旬了。

八月初的一个周五,他过生日,跟同事们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吃了顿饭。其实生日是周六,为了热闹一下,他选择周五过,别人的生日也这么干,多一次聚餐,就多些了解,在公司更需要真正的朋友。气氛搞得挺好,来了八个人,切了蛋糕喝了酒,说了平时不适合在办公室说的话,但大家没有陪他熬过十二点,一半人要赶末班地铁回家。

他和坐地铁的同事一同进站,过安检后互相道别,坐五号线的只有他。以他的标准,今天喝得有点儿多,寿星,难免的。他努力让自己站在候车线后不晃,车来了,他又尽量让迈出的每一脚坚稳。

还不是末班车,人不多,能找到座,他想坐一会儿。刚才列车进站,他看到车头方向的人少,便往那里走去。

穿过一节车厢,酒精的缘故,视觉中的成像有些抖动。他在颤抖的世界里,竟然发现了她,和她的黑箱子,被她双脚夹着,从侧面他已能认出她。

他兴致勃勃向她走去——并不打算做什么,只因为她对面和一旁还有空座。就在即将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的头突然一歪,靠到另一旁坐着的男生肩上。那个男生正捧着手机打游戏,没反应,继续打,她倚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两人没有交流。

游戏男是她的男朋友。他得出结论。可能就是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没有机会了,他这样想到。什么机会,他也说不清,总之他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

地铁启动,他抓紧头顶栏杆上的扶手环。扶手环上方安置着小广告牌,印着三个大字“抓紧了”,旁边有一片小字,是招聘网站的广告。不只找工作,在北京,什么都得抓紧。

他就没抓紧。坐在她和游戏男的对面,他敢直视她了。她安静地靠在游戏男的肩上,游戏男忘我地盯着屏幕,两个拇指像两只觅食中的鸡的脖子,左右摇摆,并上下起伏。

这个男的有何特别之处——他认真打量着游戏男,觉得哪儿不对劲:蜻蜓点水般欠着屁股坐在乘椅上,腿往外拱,并非打游戏所致。定睛一瞧,游戏男的双腿下面,挡着个行李箱,银色的,和她的一样大小。再看他的装扮,打着耳钉,眉毛修过,胸前戴着银饰吊坠,看不出来有没有戴美瞳,扮相就透着说话的腔调会女里女气。

他以为她选择人的标准会很高,万万想不到是眼前这个同行游戏男。

终点站到了,他不是故意跟随,只是没心情走快,在后面看着他俩出站。虽然酒精上头,却感觉比平时更清醒、敏锐。

晚上这地段的路边会趴着黑车,十块起步,比滴滴和出租车便宜三块,都是些有年头的车,不符合滴滴要求。游戏男跟司机讲好价格,司机一按,后备箱弹起,一直站在车后的她,把自己和游戏男的箱子都放进后备箱,然后拉开左侧后车门,坐进去,游戏男从右边的后车门进入。他在另一条车道上骑着单车,机动车道走走停停,他俩坐的黑车开不快,几乎跟他平行。到了路口,他应该直行,等红灯的时候,看到他俩坐的车右拐了,看来她搬家了。他没有跟上去,变灯了,他继续往家骑。

他所住的那个一度让他有了热情的小区,就在一公里外,骑在车上,感觉无限遥远,开始不想回去了。路旁有家半地下的精酿啤酒馆,他幻想过带她来这里泡吧,现在停下车,自己走进去。为了她,他曾来这里浅尝,学习了精酿的定义和口味分类,想到时候讲给她听。那次他在这酒馆里甚至想到:两个人在一起打拼没问题,绝不是为了能在北京买套房把自己和下一代搁置于此,而是要达成自我的实现,随时可以离开北京,或做出别的选择。都哪儿跟哪儿呀,太可笑了。

他让老板打了一杯机车“头道小麦”,玻璃杯挂着霜,喝一大口,与生日饭上的酒精叠加,他好受了些——后来分析,其实喝酒并不会让心情变好,更不会扭转事态,不过是催人麻木,降低对痛苦的感知。

喝完又叫了杯重机“船长IPA”。重机,就是劲儿更大,酒精度更高。略带苦涩和杀喉感让他感知着自己的存在。他叫了一份海藻佐酒。

又一杯喝完,他问老板,你们这还有更冲的吗?老板给他倒了一盅泥煤威士忌,说这杯送你,尝尝喜不喜欢。他小酌一口,烟熏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冲击着他的神经,有一种壁垒被打破的喜悦。随后他把盅内余下的威士忌一口饮尽,让老板“再来一杯”。老板倒酒的时候,他摇摇摆摆去了卫生间。

再睁眼的时候,在一张床上。天已经亮了,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日光,房间里有四张床,另三张空着。他觉得手背有些肿痛,抬起手看,一条医用胶带贴着棉球压在手背疼的地方。他揭开胶带和棉球,看到手背上有个红点,棉球底部洇着一粒粟子大小的暗红血迹,床边是输液架,空着。他下了床,走出房间,门口写着“急诊病房”。楼道静悄悄的,那些空着的座椅仿佛还在睡觉。他走在楼道里,像踩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拐到窗口,玻璃窗后面有女医护人员在值班,抬头看到他,先开口了:醒了?我怎么来的?他问。值班医护说,酒馆老板送你来的。他人呢?他又问。医护说,陪你输完一瓶液,回去睡觉了——现在打算回家吗?他问,我还有事儿吗?医护说,醒了就没事儿了,就是酒精中毒。他说,现在我还头疼。医护说,喝多了都疼,二十四小时后,酒精排出去就不疼了,多喝水。

他办理了离院手续,酒馆老板留下两千块钱押金,以备继续用药。他一共输了两瓶液,一瓶葡萄糖营养液,一瓶复合维生素,没用完的押金退给了他。

他打车回到住处,代驾大哥已经回来,自行车在充电。他进了自己屋,房间在他眼前旋转,控制不好手脚力度,门重重撞上,一头栽在床上,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隔壁小夫妻。

脑中隐隐闪现着她有了男朋友的事实,像枕头底下压着一枚石子。这种不适很快被眩晕覆盖,又睡过去了。

傍晚前渴醒了。他拿起床头的半瓶一点五升矿泉水猛灌一通。头仍在疼,感觉体温也有些高,后悔起昨晚的所为,竟然破罐破摔了,却没有真把自己摔漏的勇气,一个小小的头疼便让他惜起命来。

今天周六,小夫妻和代驾哥在客厅聊着天,说一公里外的那家购物中心重新装修好了,已经开业,地下有个“全民食街”,各摊位都在打折促销,一小盆酸菜鱼配米饭才十五块九,准备去吃。他听着,羞于走出房门,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委顿的样子。

等门外安静了,他才去厨房烧水,给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煮得比以往软,感觉这样才能吃进去。

吃完面,他出了门。夕阳的余晖照在人们身上,小孩在玩游乐设施,老人在聊关心的话题,底商的中青年们操持着各自的营生,房屋中介打着电话,小商铺老板整理着货架,烤串店生起炭火,快递小哥倚在摩托车上准备接单……这些有秩序的生活,都是人抵抗困难的展现,也是自制力、智慧与高尚的展现。他渴望进入这种秩序,但头疼欲裂,力不从心。

他去了啤酒馆,把医院的两千元押金还给老板,不好意思看老板的眼睛。老板说年轻也得喝酒适量,又说,不过你昨天喝得并不多,然后做了一杯蔬菜汁,让他清清肠胃。他本想说,来这之前还喝了三瓶啤酒,但即便加上这三瓶,对真正喝酒的人来说,还是喝得不多。说了归齐,还是没酒量,是自己露怯,不提也罢。

啤酒馆还没上人,他端着蔬菜汁随便找张桌坐下,想到今天是自己二十六岁生日,以这样一种方式度过,也是命中注定,让他在奔向二十七岁之际,多懂一些:昨晚的买醉,无异于小时候撒泼,闹到最后挨父亲一顿揍,什么都没改变——再怎么用酒浇愁,她也跟游戏男一起回了家。现在倒是没人揍他了,生活都不屑揍他,让他活下去,尤其是在北京待下去,就是对他最好的教育。

再一次喝酒,是三个月后,同事聚会。之前那场荒唐的独醉断片让他学会分寸和控制,也让他知道清醒——不只是不被酒精麻痹——的重要。此时的他,对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满意,曾经很想找个“她”作为生活的伙伴,近来的事实证明,没有伙伴也是正常的,一个人同样可以过上理想的生活。他甚至很感谢她,在某种程度上她帮他重塑了自己。

他找到一种降低窘迫感的办法,就是用好一些的东西,能穿无印良品,就少穿优衣库。重新开张的那个购物中心入驻了一家无印良品,他每周会去逛一次,不会买很多,但一定会买几件小东西。比如抽屉式储物箱,几个摞一块可以当成杂物柜,有助于他把自己的小房间拾掇整洁;还有加厚的艺术玻璃杯,能让他在公司把喝水当成一件讲究而不是凑合的事儿去做,喝完能以饱满热情投入到工作中;也会买它家的柠檬麻辣鸡拌面,虽然比小区门口的重庆小面贵几块,但获得的自我认定是不一样的。这或许就是品牌的作用,使人觉得自己也是个品牌了,他意识到自己正逐渐进入秩序之中,比以前更清醒坚定。

他还注意到无印良品的卸妆油和化妆棉,没有买,而是想到她。然而却不想再见到她,他还没练就铁石心肠,等地铁的时候,不再张望,车来了就上;下班坐地铁,也不随便串车厢,没座就站会儿,十六分钟很快就过去。

这次同事聚会是公司的几位篮球爱好者,他们组了一个篮球队,每周二去篮球馆打一场,他也在里面。这次打完球,一个三十五六岁的老大哥张罗大伙吃个饭,大家都去了。席间,老大哥突然举杯,向众人道别,说他即将离开公司,祝各位以后工作顺利、球技进步。这个瞬间发生得太突然,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立即有人问,为什么不在公司干了?老大哥——其实并不老,才四十岁不到——说,不为什么,开心才重要!这话说得在场的人似乎都懂了,但又都没有那种具体的懂。又有人问,接下来哪里高就?老大哥说,去哪儿不重要,开心才重要!说完举杯又跟众人碰,一脸因无所谓而生的释然。其余人——都是些二十多岁爱打篮球的小伙子,没家没业——反而陷入沉思,老大哥的这一步让他们理解不了,都有种在通往先进生活的道路上遇到交通管制的感觉。

众人的不惑变成一杯杯酒伸向老大哥,老大哥来者不拒,两轮过后,后来逢人端酒过来便说:“开心最重要!”

最终还是因为有人要赶地铁,十点一过,聚餐结束。老大哥叫了代驾,夜色中上了车,放下车窗,冲众球友挥手,“开心最重要”,然后驶出众人视线。年轻的同事们一边往地铁走,一边分析老大哥离职的原因。有人说因为他三十七了,在公司已无用武之地,还拿着半高不高的薪水,为了降低人员成本,只能被裁掉。也有人猜,是因为公司刚刚组织了体检,他可能查出毛病,不适合再加班熬夜。还有人说可能是去了小公司,当了更高层领导拿更高年薪,趁着还有余热,多划拉些钱,以备不时之需——谁也不想苦哈哈打拼还缺乏未来感,早给自己准备好退路也挺好。

大家各抒己见,他没有插话,只是觉得,如果真是这些原因,或根本跟这些不沾边,另有他情,那更应该“开心最重要”了。坐五号线往北的只有他一个人,没人同路,正合他愿,不想再听到关于工作的话题,每种说法都会让他更乱,他需要的是稳定的信念感。

等车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十年后,自己也到了老大哥现在的岁数,会变成什么样?末班车来了,他顺着排队的人走进车厢,七成空间被填满,就近找了个不挤的位置站定。这时看到两个行李箱,不挤的原因是箱子占据了地面位置,使得上部空间显得松散。俩箱子,一个红色,一个银色,他本能地顺着箱子去看主人的脸,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挨着站着。女的一头枯黄的过肩羊毛卷,得有一米七高,孔武有力;男的,脸熟,进一步辨认,看到耳钉和胸前的银饰吊坠,认出是那个游戏男。现在羊毛卷正打着手游,游戏男则扶着两个箱子的拉杆,站在一旁看着。

她去哪儿了?他立即想到。

羊毛卷的食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地滑动、旋转、点按,五颜六色的光在屏幕上变换着,突然说,快没电了。游戏男从棒球衫的内兜里掏出充电宝,将线头连到手上动作没停的羊毛卷的手机上,托着充电宝继续看着。

他盯着面前的两个人足足看了半分钟,心中经过各种想法的碰撞后,突然意识到:莫非羊毛卷替换了她,成了游戏男的现任?

这个猜想使他兴奋。继而,猜想起事情的经过:是游戏男抛弃了她,另寻新欢,还是她看透游戏男,转身离去?无论哪样,他都替她高兴,并期待她仍会住在这一带。

地铁抵达终点站,他跟在两个箱子后面出了车厢,箱子都拉在游戏男的手里,他觉得“游戏男”的称号已不适合这个双手都被占用的男人了。四个cosplay扮相的年轻人从另一节车厢走出,一个女孩打扮成精灵,戴着尖耳朵和紫色假发,一个男孩披着海盗袍,踩着皮靴,还攥着鞭子,其他两人穿得更怪,是他没见过的形象,说不出来是什么,反正都不是凡人,嘻嘻哈哈走着,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前面那两个箱子了。

他跟在四人后面,出了站,扫开一辆单车,戴上手套,骑上走了。超过了正在路边打黑车的游戏男和羊毛卷,看到游戏男正把两个箱子塞进后备箱。

随后他又被那四个cosplay超过去了,他们骑着两辆电动车,海盗王载着一人,精灵女被另一人拉着,在夜色中飘然而去。

“开心最重要!”看着他们离去,老大哥的话又在他心里翻荡开。

明天就十一月十五号了,今晚会来暖气,又一年最难熬的日子即将过去。

年夜饭还是在老家吃的。去年流动管控,没回家,今年不管就回了。父母比视频里显得更老一点,手机里每月都能看到他们,加了美颜,肉眼一年半没见了。

年三十的那顿饭是跟着爷爷家的人在外面吃的,家族人口多了,屋里装不下,加之叔父这代人岁数都大了,做一大桌饭菜的心气不如从前,于是就外面订了一桌二十人的席,省事儿。吃完就地解散,回各自小家,都不想错过春晚。头几年,大家看春晚的意愿都淡了,今年热情复苏,似乎都有种看一场好的春晚开始一个好年头的期盼。

他清楚,春晚是春晚,日子是日子;春晚是别人给的,日子是自己炼的。所以父母在客厅把春晚开场歌舞的喜庆美好照单全收的时候,他在房间里刷着短视频。有句话,大意是“你能看到的,其实是你想看到的”,正适用于他和父母。

手机知道他的喜好,推送的是他会看下去的内容。他看到一条混剪的视频,都是年轻人,在不同的场合进行着讲说,有的是直对镜头痛哭流涕,有的是站在大学毕业典礼的讲台上哭,也有站在户外的阳光下笑的;要么在诉说自己后悔上了大学,面试了八十多家公司也没被录用,又不甘去当服务员,进退两难;要么在晒自己的学历证,罗列着毕业年限和存款并没有出现传说中那种同步增长的曲线的事实。最后一个女孩说,自己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美甲师,高中的时候还是,上了大学依然是,考研复试的时候经过美甲店,希望自己面试失败,可以管家里要钱开美甲店了,可是考上了,现在研三了,还是想开美甲店,如果把高中到研究生这十年的学费加一块,都能开连锁美甲店了。

这个视频,他看了三遍。客厅里,爸爸被不知道谁的小品也逗得笑了几次。人们爱看喜剧的原因或许自己并不知道。

初二,去姥姥家吃饭。他的几个姨还都精力充沛,进门就开始在厨房忙活,坚决过年在家吃饭,勤劳奉献是姥姥传下的家风。姥姥去教堂了,每天上午去转一圈,等于锻炼身体,姨们都不反对。他被妈妈叫进姥姥房间,表姐在,妈随手关上了门。

妈说表姐给他联系了三个相亲对象,趁过年放假,都见见。并不意外,以前视频的时候,他妈就总念叨这事儿,这次回来他已做好准备。表姐问他哪天回北京,他说初五,表姐盘算着说,那得明后两天把三个都见了,两个约中午饭,一个订下午茶。他知道,不止他一个人回到老家会陷入这种事情中,赴约就是尽孝,有没有后续自己能做主。

在等第一个姑娘来的时候,表姐问他在北京的生活,他觉得这事儿描述起来比生活本身更累,就把手机里挤地铁的照片和视频拿给表姐看。表姐看着行色匆匆赶往地铁的人,和地铁口长蛇般的队伍,皱起眉,问这得多少人呀?他记得看过不止一篇报道,提及这个候车楼——除了地铁还有多趟公交车也从这里始发——每天早高峰的人数,有的说八万,有的说近十万,官方给出的说法是七万八千七百人,他把这个数字告诉了表姐。表姐耸了一下鼻子,把手机还给他说,等女方来了后,不用给她看这个。见面对象是医护中专毕业,家里人帮着在干休所保健中心找了工作,每天接待的人不超过三十个,都是走路慢悠悠的老年人。

一切不适应,都会随着春节长假的结束而结束。初五,他像前三年的春节一样,涌入返京大军中。父亲开车送他到车站,妈妈陪他坐在后排。他几次想说,直到进站还是没说:他放弃了公司的年终奖,春节前辞了职。

虽然没了工作,他还是回到以前的那个房间。现在,那辆折叠电动自行车属于他了,代驾大哥已退房,离开北京,岁数大了,不能总熬夜,代驾挣的钱不够将来看病的。大哥把低价售卖二手折叠电动自行车的消息发到小区群里,他看到,敲响了大哥的门。明天,他就准备给车充满电,傍晚拎着它坐一段公交车,到一处热闹的餐饮街开始新工作。

他打算在北京再待最后一年,然后也离开这里,回老家还是去省城,尚不清晰,只能到时候看。这一年里,他想好好地看看北京,从小到大,上学、考试、再上学、再考试、毕业、上班,感觉自己从来没痛痛快快玩过,现在他想在北京好好玩一年,玩腻了,走人。

他像代驾大哥一样,开始白天睡觉。初七——年后上班第一天——晚上七点,他戴着头盔出门了。他是大二那年暑假在老家考的驾照,虽然摸车少,按拿本时间算,也有五年驾龄了。过年期间他在相亲的路上,也特意用表姐的车找了找感觉。不知道第一位顾客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辆什么车,像又去高考。出门的时候,中介又带人来看房,是今天的第六拨。北京,不会让代驾大哥的那房子空置五天以上。路上他想,没准明早回来的时候,那屋已经住进人了。

运气还不错,不到九点,代驾生涯的第一单出现。保时捷卡宴,他老早就知道这车了,没想到自己也能开上。哪怕是故作沉静,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崭新的防护布展开,铺在后备箱,收起自行车,压在布上,确保不会滑动后,按下后备箱自动关闭按钮,给驾驶位罩上座椅套,坐好后笨拙地将后视镜调成适合自己的角度,车主耐心地告诉他调节按钮在哪儿。

目的地是东四环外的一个小区,导航上显示这个小区的房子均价近八万元,这个价格比起那些十七八万一平的房子在北京算很亲民了。车主是位女士,不到四十岁,听说话不是北京人,车牌是北京的。他一直以来想搞清但无法搞清的就是那些在北京有房有车的外地人,是怎么做到的?

驶上四环后,开始堵车,走走停停,让他有了时间来熟悉这部车。往辅路并的时候稍稍费了点劲儿,一直打着右转向灯,却插不进空儿,好在右后侧的一辆奥迪还算给面儿,看是保时捷,也就让了,没死乞白赖顶着并行,免得两败俱伤。

送到小区门口,女士说可以了,她自己开进去。他下车,摘去座套,取了自行车,尚未将行程结束的消息发送平台,平台已经给他派了新单。三公里外的一个酒楼,必须去,拒单就禁止他今晚再接单。

他以为干代驾除了喝酒不自由——恰好他也不喜欢喝——其他方面不会受限制,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更应该感恩,有钱挣,还是幸运的。他给车主打了电话,问清定位是否准确,告知大约七分钟到,随后骑着小电车赶往那里。

这单是去西五环的。从东四环到西五环,喝顿酒横跨九环近三十公里,车主也不容易。迈腾车的后备箱装着没喝掉的酒,车主手里拿着刚签的合同,坐进车里后给老婆留言,说准备回家了,合同签了,给儿子抱大床上睡,今晚他睡儿子旁边。

一个小时后,行程结束。这次没有立即收到新订单,路边有家面馆,几个代驾正坐在里面等活儿,面前摆着已经吃完的面碗,刷着手机。他还不饿,也不冷,没进去,上了一趟往西三环开的公交车,那里喝酒吃饭的人更多一些。

车上他一直开着“接单”,移动着接。单来了,位置是一个小区门口,他下了车,打开小电车,往回骑了一段,到达指定位置。车主在朋友家喝了酒,要回自己家东三环。他按照导航,开车驶上西二环,经北二环,驶入东三环。

夜晚三环里的北京反而比黄昏和清晨的北京亮。快十二点了,东三环还在堵车,年后的第一天,三千五百万北京常住人口卷土重来。那些像水晶体般的写字楼,窗里的灯一打开,夜色中便更透明了,连办公桌和人的走动都能看到。一个个窗口有序排列,有明有暗,像一大张坐标纸,每个人在里面都有自己的位置——或许也想逃离这个位置。他开着车想,干代驾就对了,能让他好好看看北京。他还打算哪天去工体的迪厅看一看。跳舞他没什么兴趣,也笨拙,就是想看看舞池里的那些人,再被他并不喜欢的那些音乐吵一吵。

看一年就打算回老家了,到时候会敞开心扉跟表姐介绍的相亲姑娘交流,然后接下来怎样,他没想过,不设防,也不期盼,反正也并没有一条很适合他的路摆在面前,不如转身,往别的路上走走看。继续在北京待下去,意思不大,现实一边貌似给着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又一边挤压着来到这里的人。篮球队的老大哥总发朋友圈晒离开后的生活,似乎很想证明并没有受伤,这只能表明后遗症尚在。

他的单车包月费已经从最初二点五折拉他进场时的七块五逐渐涨到原价三十元,平台知道他每天骑,当然也知道从哪儿骑到哪儿,比父母都了解他,所以信心十足地提高了使用费。人发明出工具和规则,用来榨取人,人对人毫不留情。可他摆脱不了它们,哪怕涨到三十一,这钱也得花,房租同样如此。他想甩掉这些貌似正常所需却比毒品更掌控人的东西和规则。这次回京后没再包月,主要是出行方式变了,没想到平台发来优惠通知,包月降到二十五元了。他没有点进去,直接叉掉通知,估计下个月,新的优惠会降到二十以内。

最后一单活儿拉完,快三点了,他在南三环的一个门口被放下。气温接近零度,距离首班地铁还有两个半小时,他进了一家麦当劳,点了吃的和热牛奶,角落里两个代驾在靠着墙睡觉。

吃喝完,把手机接上充电宝,挑了一个剧看。未来他会有很多这种时间。看了两集,时间差不多了,他上了一趟会经过宋家庄的公交车,搞不清楚这是早班车,还是夜班车。

宋家庄是地铁五号线南端的终点站,距离他所在的天通苑有二十二站,近三十公里。五点四十,他坐上了从此站发出的第三趟地铁,车厢空旷,可以躺着,他选择最边缘的位置坐下,将电动自行车放在座椅下,倚靠着车厢壁闭上眼睛。车体的摇摆加速了他的入睡。

开出几站,嘈杂的声音把他从睡眠里拉了出来。睁开眼,看到一些拉着箱子背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上了车。他瞄了一眼站名,磁器口。他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带着大件行李坐地铁,这里是七号线和五号线的换乘站,七号线上有西客站。多年前,他也是拉着箱子在这里第一次踏上五号线,那时他被地铁车窗上贴的线路图吓到了,简直就是一个大蜘蛛——十号线是蜘蛛的身体,其他线路是蜘蛛伸出的长腿——现在他寄生在这个蜘蛛的体内。

瞬间,车厢的一半被填满。又坐了一站,到了崇文门,带着行李上车的人更多了。他看了一眼大蜘蛛,这站是五号线和二号线的换乘站,二号线旁边的那站就是北京站。更多人等候在崇文门的站台上,车门打开,他们呼啦一下子涌进来,连同一阵带着人味儿的热浪。都是坐了一宿火车的人。

勉强六点,车厢已经被人和行李塞满。无论拉着一个人,还是拉了一车厢人,地铁都一如既往地前行。他一直闭着眼睛,不是为了睡觉,只图眼前清净。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有冷风吹来,感觉应该过了北四环。之前路段地铁都行驶在地下,到了惠新西街北口后,地铁驶上路面,站台建在高架桥上,前后都能灌进自然风。他睁开眼,果然地铁已驶出地下,天还擦黑,铁轨两旁的楼房里亮着灯火,都是需要上学上班的家庭。车厢里的人少了大半。

这时,他看到了她。她坐在他的斜对面,脚旁放着两个箱子,一大一小,小箱子是他见过的那个黑箱子,拉杆上套着她的双肩包。如果是出工,不会带这么多家伙什儿,看来也是刚刚返京,在西客站或北京站下的车。她仍在看着剧,他是通过她脸上那熟悉的笑,认出的她。看样子,还住在天通苑。

缘分,还是命运——两片相邻的树叶落地时又挨在一起的命运?

车已到大屯路东——他十天前还在这里的公司上班——再有十六分钟就将抵达终点站,这或许是此生和她相处的最后十六分钟了。头顶扶手上,“抓紧了”的广告牌随着车身有节奏地晃动着。一定得跟她说上话,他这样要求着自己。

他没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秒钟——直视和余光交替构成的范围。蓝牙耳机一直塞在她的耳朵里,她的视线也没离开过手机。

六点四十五,天才刚放亮,地铁驶入终点站。乘客纷纷下车。

他放慢动作,从座位底下掏出折叠电动自行车,不是很有必要地摆弄了几下,主要是为了等她的节奏。

他随着她出了车厢。下扶梯,他想帮她一把,但是她娴熟地放置好两个箱子。

出站。她拖着两个箱子站在路边打车。时候尚早,没有黑车。他展开折叠电动自行车,看到她在用手机叫网约车,机会来了。

如果说他对她的了解称得上是认识的话,他走上前对她说了认识以来的第一句话:“捎你一段吧?”

她看了眼他身下的迷你电动自行车,并没有纠结于它能不能带人,而是微微一笑——他熟悉的样子——尔后问道:“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在他正想认真回答一下这个问题的时候,听到她又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话音结束后,她继续点着手机打车。

初升的太阳越过跨街天桥,晨曦映照在他俩身上。桥上的人见多,形成一个个剪影,正前赴后继向地铁站赶来。

他看了眼自行车的电量,还剩百分之二十,够撑半个小时。他学着做出她的那种微笑说:“去哪儿都可以——不想试试吗?”

话语间,很多像他俩一样年轻的人从他们身旁走过,甚至从两人之间穿过。

多少年后,二十年或十年后,不知道他俩谁还能记住这样一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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