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济南书
2023-09-06魏新
魏新
济南:你好。
原谅我对你直呼其名。或许,叫你泉城,显得更亲近。不过,这个昵称也不过百年,民国时,许多人爱管你叫水都,听起来也场面。你将来会不会有别的名字?不好说。济南,原指济水之南,济水都没了,当年的河道里流的是黄河,按理说你也可以叫河南,河南省尴尬了,所以,不中,还是不中。
不管叫啥,你都和水有关系。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城市若有性别,在表格上,你肯定得填“女”,看照片也能分辨出来,就是特别端庄一小妮儿,荷花枝招展,柳眉清目秀,被周边一圈山东大汉追求:身强力壮的淄博,高大威猛的泰安,聊城靠文化那股水灵劲儿,滨州使孙子兵法斗心眼,德州拿着刚出锅的热扒鸡,都难获芳心。不过,还是莱芜小弟有诚意,直接倒插门过来,和你结为一家“人”。
“济南潇洒似江南”,这话不虚。颜值上能和你门当户对的,还真得是苏杭。有的小城虽美,却只能看个新鲜,卡在山里,或夹在水中,脑袋没睡圆,身材也不够匀称。要是外国也算,威尼斯倒差不多。不过,你不是那种第一眼美女,也不怎么在乎梳妆打扮,平日多为素颜,更不会穿的少,露的多,博人眼球,只有细看,常看,才能看出你的好。是的,越看山越清,水越秀,越看越像加了滤镜,能把人的眼睛看得生出滤镜来,情人眼里出济南,看着看着,不觉就把你看成了情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到现在,已经二十七年了,和你朝夕相处了四分之一世纪。听起来不短,说起来也不长。和你的历史没法比。你之前的事,我了解一些,近万年前,就有人在你这里生活,打磨石器,砸大梁骨吃,然后把泥捏成瓶瓶罐罐,烧硬了,盛水,你问他们水甜么?他们也不懂,含糊着点头,甜么。
四千多年前,最热闹的,是今天产小米的龙山,一大堆手艺人,按“非遗”的标准烧黑陶。人分贵贱,器有粗精,一堆堆被埋在城子崖,挖一次,就震撼一次。我不仅被震撼过,还总觉得有缘。有一次,我看着博物馆里的蛋壳黑陶杯,脑海突然浮现出一张人脸,是制陶这哥们,四千年前,我们一起和过尿泥,后来我被拉到狩猎群,第一次进林子深处,就被一群野猪给当外卖吃了,要不我怎么这么爱吃把子肉呢,就是要报前生的仇。
你帮我回忆一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人要能转世,估计你还得见着我好几次,只是不会太注意。“公会齐侯于泺”那回,我是鲁桓公的一个跟班,在趵突泉边上,他和齐襄公喝断片了,吐了我一袖子。那次还有一个叫文姜的女人,她是齐襄公的妹妹,兄妹俩有段不伦之恋,结果嫁给了鲁桓公,这一年春天,鲁桓公顶着旧绿,从曲阜到趵突泉又去了临淄,一直住到夏天,一次喝多了死在车上,不知是呕吐物窒息,还是被老婆和大舅哥气的,也有可能是被下了黑手。这并不重要,我只记得趵突泉很美,泉水中那个女人的倒影很美。
人们开始“济南”“济南”的念叨,还是从汉朝置济南郡开始,治所在平陵,和龙山很近,有一次,我从龙山文化博物馆出来,车来到平陵城遗址,在一片片的农田中间,我竟有些恍惚,那座繁华的城市哪里去了?只残留几段夯土的城墙,上面长满荒草。
后来,有人说曾有仙人留下未来及清空的聊天记录:城西南三千二百步,有一颗酸枣树,九曲十八弯,三十六根枝杈——那是一把钥匙;城东北,有一口井,九九八十一个青石碌碡砌成的——那是一个锁孔。把酸枣树伸到井里去,城就开了。那天我走了两万步,微信运动终于排到了好友前十,也没找到酸枣树,想来仙人可能不是为了指路,而是调整了分管的口,去负责全民健身了。
不知道你是否留恋汉朝。两汉之间,王莽出生在此,当时我应该在曹县,属于济阴,刘秀的父亲当过县令,我老喜欢琢磨老刘家的事,会不会得罪隔水老王?老刘家终归还是被老曹家给替换了,曹操年轻的时候,还在你这里做相,那时汉室,已成残局,相不能过河,他跳着马就去卧槽了,被在赤壁别了马腿,还好退了回来。其实,历史就是一盘下不完的棋,一次次被抹去输赢。
一座城市牛不牛,文人最重要。所以,你得感谢李白和杜甫,尤其是少陵兄,唐朝你改叫齐州,他还是说“济南名士多”,甭管当时在酒宴上,他是不是真心话,但他说完,确实更多了,后来全印核酸检测粘贴上了。李白不喜欢“白发死章句”的山东老学究,但在你这里感受到了鹊华的仙气。到了宋朝,你升为济南府,一口气出了李清照和辛弃疾两位大词人,了不起。女的文学家里,易安前无古人,后面得到张爱玲,才有她百分之三四十的才情。还有遥墙出生的辛弃疾,有点苏东坡和岳飞合体的感觉。
蒙古人来的时候,亏了一个南方人赵孟,在这里又写又画;本地人要数张养浩有才,墓还在北园,写舜祠,写白云楼,写“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众生皆苦,苦肠好吃,愁肠寸断。
满清时,你比之前还热闹。皇帝没少来打卡。趵突泉里面那块“爷孙碑”,一面康熙,一面乾隆,雍正太正了,也宅,没功夫出来溜达。乾隆第一次过来,他最爱的富察氏带病随行,从运河一路到德州,健康码都正常,人突然不行了,把乾隆伤心的,“四度济南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这比他大多数诗都好,真情流露。所以,你肯定也看见了,这名当年被万人簇拥的天子,那一脸洗不掉的落寞。
同样落寞的还有蒲松龄,他来一次,落榜一次。从贡院墙根街溜达出去,去大明湖散心,写诗,也写《聊斋》,《寒月芙蕖》中,一道人在隆冬季节,让湖上开满荷花,怎么看怎么像大型情景魔术。后来,收集蒲松龄手稿最多的路大荒,也住大明湖边上,死的很可惜,上次去,他的故居还是一酒吧,倒是不闹腾,还好。
刘鹗也爱上过你,通过《老残游记》,给你留下了“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签名,我之前没读过这本书,以为是残联出版的旅行手册。后来准备翻翻,也没看完,印象最深的就是黑妞白妞,唱大鼓。那本是农民在田间地头的娱乐方式,敲着犁铧片,刘鹗改成了“梨花”,和赵丽华的“梨花体”无关。黑妞白妞,搁到今天,肯定是网红顶流,哪个平台都抢,刘鹗写公众号也行,篇篇十万加,再加《铁云藏龟》的学术研究,没必要去做开发商,被诬告发配新疆充军,一腔热血涌出脑溢血。
我最喜欢民国时的你,摇身一变,突然有了成熟的风韵。男人剪了辫子,女人放开小脚,仿佛迎来空前的自由。那时的你商埠林立,官贾云集,各路文人你来我往,挺让人神往。那时,我爷爷来过这里,回去给我讲你的好,揭块石板都有泉水,我做梦都想不出来什么样,结果还尿床了。
那时,我根本没见过泉水,对你的印象,也无比凌乱:在捡来的“泉城”烟壳上;在天气预报的郑州前面。我爸工厂里,有个副厂长,口音很奇怪,和我们家是前后邻居,人豪爽热情,要教我武术,能两只胳膊倒立着走好几米,后来突发脑血栓,走路都不利索,但每天出去走,走很远,慢慢竟康复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济南人,说的是济南话,挺赛。
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不過,来你这里上学,已经十八岁了。就在文化东路,火车站下车,坐18路公交,十二站,下车再走三四百米。那时轻易不敢打的,“面的”起步五块,够点一盘土豆丝,加一瓶啤酒。那时我对你的了解,主要通过山师东路,每一个小饭馆都熟悉,闭上眼睛,用鼻子闻着味也走不错。但是,出了这里,就哪里也不知道了。第一次找工作,我都闹不清西门在哪儿,还是一师妹带我过去的。记得那师妹长得像吴倩莲,我们常在宿舍楼下的车棚前面瞎聊,后来她把我们瞎聊的事告诉了她的师妹,搞得我有几年,谁一说是我师妹,我都不好意思。
再后来的事,我写过很多,你也都见过吧?魏道泉城这七八年,我想起来点么,就写么,像做梦一样,就过了七八年。人年龄一大,梦也多,要能记下来,得是几十本《红楼梦》,但我几乎全忘了,只留下一点儿残念,比老残还残,写成这一篇篇散碎文字,但愿它能留下来,为那些一起做梦的人。
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