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毅与罗生特的烽火情谊
2023-09-06谢亮卞龙陈海华
谢亮 卞龙 陈海华
万毅是八路军高级将领,罗生特是奥地利医学博士。他们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中国战场上相遇,一个是军中将领,一个是军内医护部门高级干部。他们并肩作战,同舟共济,既是战友,是同志,又成了好朋友、好兄弟,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在他们离别了四十多年后,暮年的万毅将军仍念念不忘英年早逝的昔日战友,完成了回忆文章《我与罗生特大夫相处的日子》,深情地记述了那段烽火岁月里的情义。
这个洋医生,能行吗?
1944年11月下旬,八路军山东军区滨海军分区副司令员兼山东军区滨海支队支队长万毅,在诸城胶县对日反“扫荡”作战中,头部被子弹击中,高烧不退。山东军区司令员兼政委罗荣桓十分焦急,安排黄农(时任山东军区卫生部部长)派骑兵连夜送去破伤风血清。又急召军区卫生部顾问罗生特,请他去为万毅做治疗。
罗生特大夫,原名雅可布·罗森费尔德,犹太裔奥地利人,维也纳大学医学博士,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他在德国侵占奥地利后参与反法西斯运动,被关入集中营,屡遭迫害,后被迫离开奥地利,奔赴中国上海,在法租界设立诊所,从事医务工作。作为泌尿科和妇产科专家,罗生特医术高超,声名远播。但他志不在谋求自己的高收入,而是关心民众疾苦,关心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的斗争。皖南事变后,他义愤填膺地说:“国民党破坏了抗日统一战线,怎么能向自己人下手呢?我要到苏北去,帮助中国军民抗日。”后经新四军军部卫生部长沈其震介绍,罗生特来到苏北的新四军重建军部所在地盐城,参加新四军,做了一名军医,救治中国的抗战军民。他还在陈毅和钱俊瑞的介绍下,成为一名中共特别党员。
1943年9月,山东军区首长罗荣桓肾病复发。听闻這一消息,罗生特离开新四军苏北根据地,来到八路军山东军区工作。在这里,他治好了罗荣桓的尿血症。后担任山东军区卫生部顾问。
当时,罗生特听罗荣桓说到万毅伤势严重,立刻带着助手连夜穿过封锁线,策马直奔滨海军区直属卫生所,跳下马背便直奔万毅病房。正在等候的支队卫生所的几人,见到罗生特前来,内心是犯嘀咕的:“万毅同志头部伤得这么重,又发高烧,找这个泌尿科的洋医生来,他的水平能行吗?”
罗生特请其他人让开空间,轻轻解开万毅头部的绷带,拿出随身携带的医疗器械,细心地为万毅检查伤势。检查完毕,罗生特的心情才松弛了下来,如释重负地对万毅说:“好险!万毅同志,你不用太担心。你这次负伤虽然不幸,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无疑是幸运的。”他的微笑透露,他有办法,“如果位置再稍高那么一点点,你就会有生命危险了。它穿过的地方在你的下颔位置,断牙的牙根需要拔掉,再装上假牙。看上去会象平添了酒窝,就好比给你美容了。”
听了罗生特的话,在场的人纷纷放下心来。
初次见面,这个专业、冷静又幽默的“大鼻子”医生给万毅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医患成师友
1944年底,日军再次发动对滨海地区的“扫荡”,滨海军区卫生所的伤病员进行分散隐蔽。万毅转移到了山东军区机关。这样一来,也便于罗生特就近给万毅继续治疗。
在这一时期,罗生特和万毅夫妇住得很近。他们因而有机会经常在一起交谈。但是,两人之间的交流仍需通过翻译。罗生特了解到万毅是满族人,原是东北陆军讲武堂的毕业生,东北军将领。他极为反感国民党顽固派奉行的对日“不抵抗”政策,随同张学良参加了西安事变。1938年3月,中共中央长江局派员接洽,吸收万毅加入共产党。万毅坚持抗战,发表了抗日锄奸通电。蒋介石严令逮捕万毅,还曾下令予以处决。形势紧急,万毅在被转押于国民党军苏鲁战区总部时,伺机越狱,于1942年8月进入中共中央山东分局驻地。当时,国民党第111师师长常恩多率部起义,不幸在奔赴根据地的途中病逝。万毅被任命为新111师代师长。1944年10月20日,新111师改编为八路军山东军区滨海支队。万毅担任山东军区滨海军分区副司令员兼滨海支队支队长。万毅曾向美国记者海伦·斯诺表示:“为保卫祖国不惜战死沙场。”他以身作则整肃旧军队,喊响的口号是“向我看齐。”他作战非常英勇,日伪军都很畏惧他。
罗生特对万毅这位传奇人物很感兴趣,他听闻众多原国民党部队官兵、甚至部分日本兵,在起义或战败后,放弃被遣散,而直接加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罗生特很想弄明白——这样的一批人,为什么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整训改造成为合格的八路军战士,其中有一部分人还成长为八路军高级将领。他想向万毅讨教,但是他半生不熟的汉语却妨碍了他们的沟通,于是他把万毅夫妇当成了他的语言教学老师,随时随地练习口语。因为德语和汉语语系会话习惯不同,他学得有些吃力。比如,罗生特一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人分男女,而牛却称为公母。为什么中国人要在比自己年纪轻的人面前自称为“弟”。罗生特告诉万毅:“你们这汉语不太好学。不过,很有意思。我一定要学好汉语。”
1945年1月间,万毅反复高烧,查来查去,未发现原因。罗生特说“负伤的人最怕伤口感染,高烧一定要排查原因。”得知万毅曾患过痢疾和疟疾。罗生特基本确认是疟原虫引起的。经过化验,验证了他的判断,于是对症用药,万毅的高烧很快便退了下去。之后,罗生特又建议万毅把牙根拔掉。罗生特变身牙医,用半个多月时间把万毅的断牙根分批拔掉。此时,正如罗生特所预言的那样,万毅的两腮果然出现了酒窝,也得到了一个“酒窝将军”的称号。
罗生特在为万毅疗伤的同时,汉语水平也突飞猛进,他还找到了“罗生特疑问”的答案——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军队,是人民的军队,是真正意义上的正义之师。他们高度重视军队自身建设和根据地建设。他们英勇顽强、纪律严明,以抗击外侮改善人民生活为己任。所以,他们才具有强大的向心力,队伍越来越庞大,战斗力越来越强。所见、所闻、所感,让罗生特更坚定了在医疗战线上发挥所长,与八路军将士同进退、共命运的决心。
万毅伤口基本痊愈后,要去往前线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人由医患关系发展到了兄弟般的感情。万毅感激罗生特就象兄长一样照顾他,他抓住罗生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罗生特面对自己的好师友,也很不舍,他眼含热泪,一个劲地用中国话说:“我们还会见面的,还会见面的。”
罗大夫是我的老朋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山东军区主力部队进军东北。万毅奉命率领滨海支队组成东北挺进纵队直取东北,终于实现了他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一直想“打回老家去”的愿望。
东北挺进纵队后来改称东北民主联军第七纵队。1946年下半年东野第一次大整编时,第七纵队编为一纵,万毅担任一纵队司令员。
1946年罗生特被任命为东北民主联军总卫生部医学顾问。下半年,罗生特兼任东北野战军第一纵队卫生部长。这位国际友人在担纲顾问职务之外,成为我军正式医务领导。当年秋天,罗生特来到驻扎于扶余县一带的一纵队检查工作。纵队司令员万毅特意安排人刷出了一条德文标语:“衷心欢迎罗生特同志!”
此时,罗生特的汉语已经比较熟练了,两人聊得很开心。罗生特还提出了想到纵队来投入前线工作的想法。
一纵队为迎接罗生特的到来召开了隆重的欢迎大会。万毅说:“罗生特同志是医学专家,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他还是中国共产党的特别党员,长期在新四军和八路军工作。他是著名的战地医生,他曾给我治过伤。也曾经救治了我党我军许多同志。罗大夫是我的老朋友了。”
听了万毅的话,罗生特也很激动。他说:“我热爱中国,愿意与中国军民同甘苦、共患难。这里有我的病人,有我的学生,有我的老朋友。能到一纵队来工作,我十分高兴。我会用我毕生所学,做好医药卫生建设和医疗救助服务。”
罗生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办医院、建医疗站、做手术、办医疗训练班上面。
1947年,东北民主联军转入大反攻。在国民党美制飞机的轰炸与扫射中,野战医院不断向南方转移。为了满足伤员救治的需要,罗生特又在每隔约25公里的地方设立一个医疗站,沿途为伤员换绷带、紧急手术、注射破伤风血清等。
罗生特不仅为救治战士们不遗余力,为老百姓治病也是竭尽所能。当老百姓向他表达谢意的时候,他总是说:“你要感谢人民军队。没有这支部队,我就不会来到这里。部队打仗是为劳苦大众而战,我们军民一家要互帮互助。”
枪林弹雨战友情
1947年6月14日,东北民主联军开始了四平攻坚战。万毅出于安全考虑,想让罗生特和部分伤员一起撤到后方去。罗生特连说带比划:“战斗如此激烈。前线需要我留下,战士需要我留下。伤员的救治不能延误。伤员必须在负伤后尽快得到救治,这样才能减少伤残和死亡。”在罗生特的一再坚持下,万毅只得同意他留守前线。
于是,在万毅等首长的支持下,罗生特改组了图门的后方医院,并在很短的时期内建立起了三个大型战地医院。罗生特还把短期医疗培训班直接开到了前线。他日夜奔忙在救治伤员的第一线,他一直强调要无菌操作,要做好骨折的固定。他还现场讲授野战外科学,教授操作要领。在四平战役中,罗生特坚守医疗阵地,舍生忘死救治伤员,出色地履行了卫勤保障工作职责。
四平攻坚战期间,由于部队分散驻在农村,卫生条件不好,在后撤时痢疾一度流行。万毅对此事很关心,指示各地注意防治,以免因疫病流行而降低战斗力。但因为磺胺等用于治疗的药物严重不足,难以控制疫情的蔓延。罗生特提出防治痢疾要从根源入手,首先要找出污染源,对环境加以消杀,并对感染人员进行隔离,切断传播途径。罗生特提议召开防痢会议,动员大家一起制定措施来解决问题。在大家的一致努力下,痢疾得到了控制。万毅高兴地说:“还是罗大夫的意见对。办法是靠人想出来的,要学会想办法去克服困难。”在四平战役后的纵队卫生工作会议上,司令员万毅对一纵队卫生部为部队恢复战斗力所作的努力,为罗生特对一纵队卫生工作所作的贡献给予高度评价。
孩子们的罗伯伯
1947年下半年,罗荣桓政委肾病旧疾复发,总部发电急召罗生特回哈尔滨参与救治。于是罗生特与万毅和一纵的战士们作别。
1947年10至1948年8月,在哈尔滨期间,罗生特除了承担一般外科、泌尿外科、军地保健等医疗任务外,还从事妇科产科工作,为军地女患者治疗妇科疾患,提供妇科、产科医疗保健。因其医术高明为人和善,慕名而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他也是不分昼夜地工作。
1948年4月底,万毅的夫人郑怡在医院临产。当时,万毅正在哈尔滨开会。郑怡肚子疼了一天一夜,孩子仍未生下来。医生们也急得团团转,有人主张采取剖腹产。这时,万毅想起了罗生特,立即跑去向罗生特求援。罗生特匆匆赶到医院,对产妇进行了细致的检查,随后对万毅和医生们说:“一切正常,孩子是可以顺产的。”他告诉郑怡说:“你很了不起,没问题的,完全可以自己生。”罗生特一直陪伴着万毅守在郑怡的产床跟前。又过去了12个小时,直到5月1日晚上8点多,孩子终于降生了,母子平安,万毅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罗生特把婴儿提起来,照屁股拍了一巴掌,婴儿哇哇大哭。罗生特喜笑颜开:“好漂亮的男娃!”因为这个孩子生于五一国际劳动节,又是国际友人罗生特接生的,万毅便给他取名为“五一”。
在新中国诞生前夕,作为医术高明、善于处理疑难杂症,并广受信赖的妇产科大夫,罗生特接生了一大批人民军队的后代,还有很多当地居民的孩子,他欣喜地迎接了这些建设新中国所需要的新生力量的到来。这些“罗生特宝宝们”叫他“大鼻子叔叔”,或者“罗伯伯”。罗生特寄予的爱与关怀,也成为激励孩子们茁壮成长的重要力量。
一生情,一辈子
罗生特,这位伟大的医生,将一生中最好的十年青春留在了中国,为中国的革命和医疗卫生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也与万毅等一大批军地领导人结下了深厚友谊。
罗生特在中国生活了十年,其中有大约九年是在军中度过的。从新四军,到八路军,再到民主联军,他为干部战士和当地群众疗伤治病,广受大家的好评和爱戴。
新中国成立之际,罗生特准备启程回国了,他深情地说:“中国解放了,我的祖国也解放了,我想回去看看祖国和家人们。我还要动员我的亲人和朋友们来中国参加建设。”
1949年10月的火车站,罗生特恋恋不舍地与前来为他送行的罗荣桓和万毅挥别,踏上了返回维也纳的行程。
1950年8月起,罗生特开始计划申请重返中国,随后向几家中国驻外大使馆递交了申请。在此其间,他去以色列探望在那里定居的弟弟。1952年4月,罗生特不幸因心脏病猝逝于以色列。
1995年,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举办纪念罗生特的活动。万毅将军虽患青光眼几近失明,却仍然让人搀扶着来到了现场,参加《罗生特传》一书首发式。他深情地说:“罗生特救过我们很多人。我与他有很深的感情。纪念老战友的活动,我一定要来。”
好战友,好朋友。一生情,一辈子。罗生特大夫与万毅将军,中奥两国的热血青年,因反法西斯的共同理想,在特殊年代跨越国界相遇,演绎了一段在战争硝烟里的感人往事,留下了一份逾越生死的烽火情谊。
参考文献:
[1]万毅:(1907年8月8日-1997年10月31日),原名万允和,字倾波,男,满族,辽宁大连人。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
[2]罗生特:罗生特(1903-1952),原名Jack Rosefeld(雅各布·罗森弗尔德),奥地利医学博士,中国共产党特别党员,先后担任新四军、山东军区、东北民主联军卫生部顾问,第一纵队卫生部部长等职.
[3] 以下引文凡未注明出处者均出自万毅:《与罗生特大夫相处的日子》,《黨史博采》1996年第07期.
[4]黄瑶;张惠新:《一个大写的人 罗生特在中国》,解放军出版社1992.12.
[5]王相连;孙建宏:《罗生特》,中共党史出版社,2005.06.
[6]曲伟;李述笑:《哈尔滨犹太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09.
[7]题名:黄瑶;张惠新:《罗生特的故事》,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1996.12.
作者单位:南京医科大学档案馆 新四军黄花塘纪念馆 阜宁县档案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