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凤子美育思想再认识
2023-09-06李超德
李超德
摘 要:从吕凤子的平民教育思想入手,分析其紧跟时代步伐热情拥抱新时代的勇气;歌颂其作为『人民教育家』,始终以自己平实而又崇高的思想境界,关注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并以综合和立体的学术视角研究吕凤子独特的美育思想,从而引发对当今全民美育和学校美育教育的深度思考。
关键词:吕凤子 艺术教育 工艺教育 职业教育
凤先生的一生真可谓是筚路蓝缕、历经沧桑,特别是他始终坚持平民教育理想,倡导全民美育,为今天广泛开展的美育教育积淀了历史性实践和理论成果,并为新时代总结美育教育经验提供了另一种思考问题的方向。缅怀凤先生的艺术思想,自然要聚焦他的艺术教育和美育思想。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凤先生结束了他充满坎坷和颠沛流离的异地办学生涯,完成了正则艺术专科学校从川渝回归东迁的任务。在一九五二年全国院系大调整时,凤先生从苏南文化教育学院任上,来到苏州大学的前身之一江苏师范学院担任图画制图系主任和教授,最后因病去世在江苏师范学院任上。鉴于其在艺术界的崇高威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凤先生曾经担任过江苏省国画院筹委会主任委员、江苏省美协副主席等重要职务。关于凤先生在江苏师范学院任职时的许多轶事,笔者曾经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任江苏师范学院教务长的秦和鸣先生多次谈及。秦和鸣先生是一九三九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教育家,和凤先生相处融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秦和鸣先生担任苏州丝绸工学院主持工作的副院长,和笔者成为忘年交。
凤先生一生著述丰厚,计有《美术史讲稿》《中国画法研究》《吕凤子仕女画册》《吕凤子华山速写集》等,还有许多诸如『艺术欲与人生』等即兴演讲文字流传至今,为我们全面了解其美育思想提供了难得的艺术文献。《中国画法研究》一书,尽管是薄薄一本小册子,对中国画创作而言,却是一本言简意赅的入门宝典。苏州大学作为凤先生生前最后的工作单位,迄今为止仍然留有不少先生的痕迹。苏州大学图书馆的馆名就是由凤先生亲笔题写,博物馆内仍然珍藏着凤先生题写的『图书馆』三字巨幅原件和其他五件珍贵藏品。虽然,凤先生曾经在中央大学艺术系、国立艺校专任教和担任校长,但是由凤先生创办并担任校长的正则职业女校和正则艺术专科学校,成为他艺术教育生涯独特、丰富而又辉煌的一页,铸就了他不朽的功绩,使其获得了『人民教育家』的美誉。
时移势易,凤先生的艺术教育思想始终把握脉搏,热情拥抱新时代
凤先生擅于把握时代脉搏。他虽然没有出国留洋的经历,但他却在少年时代已经敏锐感受到时代变革的强音,勇于站立在时代潮流的前列。清朝雍乾年间,史学家和藏书家杭世骏在《质疑·诸史》中说:『时移势易,踵事增华,亦不得独罪商君矣。』行事为人不掩书生性情的杭世骏,其所谓『时移势易』,实指时代和情势都已发生了变化,就需要审时度势继续前人的事业,并能够使其至臻完善和美好。凤先生在两江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求学时,学堂当时已经全面引进日本明治维新以后的师资、办学模式和办学理念,促使凤先生在年轻时就对从日本转道而来的西方文化、西方艺术有着间接的体验和认识。两江师范学堂首创并设置了中国高等学校中第一个图画手工科,并设音乐副科,现在看来这样的设置是将美育教育统合起来。凤先生十五岁中秀才,后来进入两江师范学堂学习,感受新学、摒除八股。受到格物致知、学习有用与有为之学的精神感染,重视劳作和手工,奠定了他一生遵循『心手相一』的教学理念,也为他后来立志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重视学校教育美育和劳作奠定了思想基础。或许,作为学监的李瑞清很难和学生天天促膝谈心,但是作为其学生听过李瑞清夫子的谆谆教诲和面训,恐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说凤先生师从李瑞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两江师范毕业后,凤先生曾留校任教,可以看出他颇受李瑞清的器重,相信任教期间的接触则更多。
凤先生是与时俱进的。作为生活在晚清、民国、新中国三个不同时期的旧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凤先生是洞悉时代潮流变化、走在时代前沿的。早在朝代更替、时局激烈动荡的一九一一年,凤先生就在家乡丹阳创办了正则女子职业学校,为封建社会的中下层妇女寻求自主和自由,培养其解放自我的职业技能,并提供了未来职业选项。无论是在昏暗颓靡的晚清社会,还是遭遇外敌侵略之时,凤先生都充满家国情怀和民族振兴的远大抱负。在抗日战争时期,凤先生便看清了国民党政府的本质,对中国共产党怀有着深厚感情,在思想感情和画风上都有了很大变化。他由擅长画仕女改为画罗汉,因为罗汉的使命就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凤先生心中有人民的疾苦,认为执政者应该是罗汉,要为人民排忧解难。凤先生用笔作武器,自觉投入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创作了《流亡圖》并在一九三九年展出。凤先生是以热情的态度迎接新中国诞生的,特别是凤先生看见自己毕生追求平民教育和公民平等的理想社会,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已然成为现实,他由衷地感到高兴。
一九五三年,凤先生将呕心沥血三次毁家、三次创办的私立『正则艺专』,全部捐赠给当地人民政府,家中甚至都没有留下任何一件用品。
凤先生是审时度势的。在他的绘画创作和书法艺术中,守正创新,既坚持优秀的传统文化,又创新变法。
无论是人物画、花鸟画,还是书法艺术,既体悟传统精神,又积极关注社会现实,吸收外来文化等因素,在写意写实社会生活中,通达表现人生的境界。尤其值得盛赞的是,凤先生把握住了现代文化背景下中国画发展的历史机遇,又遵循艺术发展规律将中国画推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确立了有凤先生自己独特艺术观念和哲学思考的形式表达方法。吕凤子最后的八九年时间一直生活在苏州,生活在苏州大学。他晚年体弱多病,但是,有人请他为党和国家领导人作画时,他仍欣然提笔挥毫,创作了一批肖像,表达了他对伟大革命领袖的敬仰之情。据家人回忆,一九五九年国庆节前,凤先生已经生命垂危,坚持要家人扶着画了老松三幅,其中一幅题名《寿毛主席》,并斟字酌句写下如下题句:『辟地开天畅生力,谁实主之毛主席;主席其神乎?穷通一往变无极。谁使变皆成奇迹,主席其圣乎——主席非神也。从未自居是圣哲,却自喻拟而今而后,个个人人都得到炼成的那块历劫不磨铁。不磨铁,能发异光产奇热,光愈明,热愈烈。这便是六亿五千万人民共仰的毛主席。寿毛主席,一九五九年国庆日,卧病苏州,老凤。』据考证,这是迄今发现的凤先生唯一临终前的绘画绝笔。
其象无双,凤先生关注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的美育视角平实而又崇高
凤先生是『人民教育家』和美术家,他一生在艺术教育和职业教育园地播种、耕耘、开花和结果。如果将『时移势易,其象无双』用以褒奖凤先生一生成就则名副其实、实至名归。凤先生立志教育,一直紧随时代、扎根民众,以人民为中心,办人民的教育。凤先生的教育理想和视野始终瞄准平民,并以不屈不挠的坚守精神,倾其一生,在时代大变革的危局中三次毁家、三次办学,可以说是二十世纪我国现代艺术教育和职业教育的发轫者、实施者与集大成者。
凤先生一生都关注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这源于他早年就怀有的教育理想,又离不开大时代宏观叙事背景。『五四运动』时期的新教育思潮和『平民教育运动』是民主思潮在教育上的反映,从『平民政治』『平民文学』,到形成平民教育运动,实则是一批信仰共产主义的青年知识分子发挥了积极作用。他们试图通过提高平民素养,主要是城市小资产阶级和其他市民的文化知识水平,来消灭不合理的社会现象。到后来由城市而及乡村,运动发生分化,出现了诸如晏阳初等一批乡村实践平民教育家。凤先生以自己的教育理想,成为了实践平民教育目标的先行者和开拓者。
凤先生在职业教育上的贡献,尤其是他创办正则女校,推广刺绣,创立『正则绣』,客观上让妇女走出家庭、学会技能,使她们成为能够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和独立女性。这不仅宏观上推动了学校手工教育和工艺美术发展,实现了『心手相一』、以手动情的美育教育理想;还从客观上突破固有的传统『女红』观念,提升了中国传统刺绣艺术的艺术境界。事实上,凤先生的教育思想是希望女性学会自我生存的生活本领,又是其『艺术欲与人生』和『不要为谋生学艺术』大美育教育理想的再升华。然而,许多理论家和研究者大都会将对凤先生的研究重点,聚焦在其美术教育的贡献和书画创作的成就上,而对其工艺教育思想的梳理和研究不够重视。
尤其是对凤先生致力于妇女解放、职业教育、工艺教育和全民美育等方面关注热度不高,而且也不够系统。笔者除了高度评价凤先生作为美术家和美术教育家在二十世纪的崇高地位外,始终认为要肯定凤先生在艺术教育和平民职业教育上的双重贡献,极其重要,丝毫不存在贬低他的崇高地位的意图。相反,凤先生一生都致力于『平民教育』,怀有悲天悯人的教育理想,这是他艺术教育思想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其中包含的『职业教育』『工艺教育』思想,是他全民美育思想至高境界的体现。
凤先生为二十世纪刺绣艺术发展和工艺家的培养作出了杰出贡献。虽然,今天要一般研究者分清什么是『乱针绣』?什么是『正则绣』?有一定的难度。但就苏绣中『乱针绣』而言,沈寿『乱针绣』吸收西方绘画元素创新针法和『正则绣』相比,确有方法不同之说。
凤先生创办正则女校,确实在系统总结苏绣基础上,推广『正则绣』的思考和做法是体系性的,而且在表达观念和具体的刺绣针法上也有不同的创新之举。关于『正则绣』,今天又逐渐被『乱针绣』的名词所替代。但是,凤先生的孙子吕存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不同的认识,他说:『乱针绣在学校是个体的针线创作,在绘画理论的支撑下,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观念,各人是各人的方法。我祖父有我祖父的方法,我父亲有我父亲的方法,杨先生有杨先生的方法。在这点上来说,不存在谁发明之说。自己发明自己,与别人都没有关系。要说创立乱针绣这个学派,当然是凤先生了。他办学,办绘绣专业,请教师,投财力、人力、物力,并主持校务,亲自动手创作,亲自上正则绣的课。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社会地位进行推广,才确立了乱针绣的地位。』他接着说:『乱针绣属于绘画,并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工艺。
一定要有绘画的基础。我爸爸的油画功力深厚,只有他才能做到这样。』针对苏州大学收藏的两幅尺幅不算大的『乱针绣』作品,『女人体与天鹅』和『少女像』,以前有人传言是杨守玉先生所绣,但吕存所言有较为可信的依据,他说:『我们对凤先生、杨先生的研究都不够。杨先生的作品《朱德像》您也看了,与在苏大存的两幅绣品,完全不是一码事。所以我认为,苏大存的应该是我母亲或姑母所作,并经过我父亲最后完成的。只有我父亲才有可能把线条处理得如此好。』『这两幅乱针绣未签名,不知谁传说是杨先生的。任慧娴大师(我们称姑母)曾问过我,《少女像》究竟是谁作的?她都不知道作者是谁,可见这两幅作品是杨先生和任先生离开正则学校后所作。她们俩都是抗战后就离开了学校。
所以我认为既没有签名,最真实的解释就是正则学校绘绣科学生作品。』凤先生为弘扬刺绣艺术,和杨守玉共创『正则绣』,可谓不遗余力、历经磨难,通过中西结合在实践中摸索出刺绣新方法,『心手相一』的美育教育功能是其真正的内涵,极具时代价值。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后,杨守玉、任慧娴也来到苏州,是否是追随凤先生调苏州工作而来,还是另有机缘,笔者尚未考察清楚。杨守玉(一八九六—一九八一)来到苏州后曾经主持苏州刺绣研究所的技术工作,带出了正则女校毕业的任慧娴(一九一六—二〇〇三),以及苏州刺绣研究所顾文霞(一九三一—二〇二二)等一批刺绣大师。新中国成立七十多年来,苏州刺绣中的乱针绣得到了长足发展,作为国家重要场合的装饰艺术、国家礼品和人民生活美好向往的艺术创作,为我们提供了工艺美术宝库中丰富的经典作品。当然,由于『乱针绣』的发展,又似乎使刺绣艺术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此话题可以另论)。从沈寿、杨守玉、任慧娴、顾文霞,到今天的姚建萍、邹英姿等年轻一代大师,以苏绣为出发点的江南刺绣艺术,从未停止传承和创新的脚步,已经成为一门与时代同步的艺术,为此凤先生功不可没。
其美无极,凤先生的美育思想贯穿在艺术教育中是立体的和综合的
凤先生的美育思想是立体的和综合的。谈到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凤先生有一篇名为《不要为谋生而学艺术》的演讲文章,有的文献中取名为《艺术欲与人生》,其实这是一篇一九二三年在南京艺专的演讲。演讲平实而通俗,但今天读起来却有些晦涩。文章谈到了在『忙忙碌碌,攘攘熙熙,终日奔驰不息』的生活中,有『生活欲』和『生殖欲』之谓。凤先生首先说:『无金钱则食住都无着落。可见人生为此奔波不息之动作,是为谋生。换言之,即人受生活欲所缚束,不能不奔驰,以充满其欲望。此种求充满其欲望心之劳苦动作,无论什么人都不能除丢,除非人类不寄生于此物质世界上则可。不然我想无论如何,人生决没有片刻不动作的、不奔驰的、不困倦的:即人生无一时不为生活欲所樊笼的、所左右的。』然而,凤先生又说:『美术家每见一段美景辄描入画图以自快其意志。此等动作非为生活与生殖而动作,亦非受生活欲与生殖欲之引诱而动作,这是从人生另一方面之情意活动而发展的、而成功的,此即所谓艺术欲是也。』艺术既然是超越于一般的『生活欲』和『生殖欲』,『艺术欲』的培养和践行,就是提升人生活境界的必要手段和路径。凤先生的许多美育思想有时散见于一些演讲中,相关凤先生的美育思想限于篇幅无法详尽展开,但他讲到了艺术是至高情感的所谓『艺术欲』。
两江师范学堂在近代大学首创设置了中国高等学校中第一个图画手工科,并设音乐副科之后,才有了今天现代大学的美术系乃至美术学校。两江师范学堂的校训是:『嚼得菜根,做得大事。』虽然,凤先生立足于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理想得益于两江师范学堂李瑞清的教导,但凤先生作为我国早期工艺教育和设计教育的开拓者,他的美育思想确实贯穿在平民教育和职业教育之中。凤先生以布衣校长的身份关注民生,从开设养蚕、刺绣、绘画、劳作(手工)开始,招收的都是江浙一带中下层贫困家庭的学生。凤先生贯穿始终的教育思想,从大学教育、职业教育,乃至全民美育,在当下可以赋予新的时代意义。凤先生作为时代楷模,一直秉承为时代造像、为社会建功的愿景和志向,为我们树立了时代标杆。
凤先生有句名言:『人生制作即艺术制作』,他认为:『画非图私利』,要求自己的艺术制作『应该是爱、美、力的结合和真、美、善的统一』。他的观点,迄今仍然可以促使我们积极反思当下艺术与人、艺术与生活、艺术为谁服务等问题,甚至可以进一步追问文艺究竟如何為人民大众服务?镇江博物馆用大型展览和论坛的形式纪念凤先生,意义十分重大,回应时代的新要求。
凤先生正是以至臻完善的个人品格完成了光照千古的人生制作。在新时代,如何赋予凤先生艺术教育思想以新考察,寻绎其美育思想当代价值的新体现?凤先生将艺术与人生结合起来,富有现代人格意义,也回应了高尔基曾经说过的『美学将是未来的伦理学』,对今天的全民美育和学校美育教育具有标本意义。对照『人生制作即艺术制作』的要求,再正视当今大学艺术教育、美育教育,再反观艺术家自身的境况,确实极具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艺术学)重大项目『设计美学研究』阶段性成果(批准号19ZD23)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本专题图版除注明外,均选自《吕凤子美术全集》
本专题责编:朱中原 范国新 熊潇雨 马 健(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