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教育的标杆
2023-09-06周京新
周京新
吕凤子先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座标杆。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吕凤子先生领衔筹建全国三大画院之一的江苏省国画院,确立了『出人才、出作品、出理论』的建院宗旨,载入当代中国绘画发展史册的『新金陵画派』由此起步。在中国画、书法、篆刻创作以及中国绘画理论研究等方面,吕凤子先生都是有突出贡献的大家。他学养深厚,呕心立言,画格书法,风骨奇崛,在当代画坛上独树一帜。在艺术教育方面,吕凤子先生的贡献更是了不起的。他治学甚笃,为人师表,卓识远见,博爱无私,曾经倾力筹资办学,培养了许多人才,最终将校产全部无偿捐献给了国家。他崇高而纯净的人格艺品光耀艺坛,垂范后世。
『凤鸣高冈——吕凤子艺术·教育·人生专题展』分为『远水长流洁复清』『生无尽兮爱无涯』『正则正如秋月华』三个部分,首次比较全面地展示了吕凤子先生艺术、教育、人生的突出贡献与大家风范。展览集纳展品两百余件,许多都是首次对外展出,其中包括吕凤子先生的中国画、书法、手稿、文献、印章、正则绣及其生前使用过的物品和藏品;与吕凤子先生有密切关系的徐悲鸿、傅抱石、潘天寿、张大千等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大家的作品;吕凤子先生弟子作品及『正则绣』传承人的正则绣作品等。展品种类丰富且极为珍贵,如曾获得一九三一年世界博览会一等奖作品《庐山云》,一九四二年第三次全国美展唯一一等奖作品《四阿罗汉》,以及在现代中国画创作理法研究上具有重要学术价值、二十世纪中国绘画理论经典之一、江苏省国画院暨『新金陵画派』创作研究奠基之作的《中国画法研究》手稿等。在这个十分难得的展览中,我们可以通过各类展品,从不同角度窥见吕凤子先生的艺术风度、教育风范和人生风采,领略其沉净奇逸的书画风骨、执着忘我的育人师德和高洁淡泊的人生境界。不过我预想,来观展的人尽管相关知识程度与兴趣爱好倾向都不尽相同,但也许都会在走进展厅之后,不约而同地从心底里冒出一个很应景的问题:吕凤子先生的画好在哪儿呢?我在这里抛砖引玉,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其实,欣赏绘画这件事儿从来就是见仁见智的。无论看谁的作品,每一位欣赏者都可以依据自己的认识、兴趣与好恶去作判断,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一千个读者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由此我还相信,任何一位『读者』一旦从画里看到了类似『哈姆雷特』那样能够触动自己的东西,就都会期望自己的好恶判断是对的,自己眼中的『哈姆雷特』是原版的,这时候『看热闹』升级到了『看门道』,欣赏绘画就变成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中国画里有许许多多的『门道』,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门道』叫『仿生』。中国画的『气韵』『骨法』『神形』『笔墨』等精神的、技术的东西,几乎都出自这个『门道』。简言之,中国画是模仿自然世界所形成的艺术,大自然的生息规律、万物形态都是中国画的老师,中国画里所有的虚实、扬抑、刚柔、巧拙、繁简、藏露、苍润、浓淡等讲究都是『师造化』而来。然而,中国画毕竟是一个丹青的完整世界,与自然世界之间总是刻意保持着明确的距离,中国画的『仿生』法则一贯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从来不屑于那种描摹型的『像』,且往往会用一个在形象还原度上有很大余地的『似』字,来定位画里画外的造型关系。所以,要看懂中国画的『门道』,必须学会去观察、联系、比较、辨析丹青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异同,欣赏吕凤子先生的画尤其需要感知到这一点。
吕凤子先生是一位全能型画家,修养十分深厚。他的画没有什么题材或工写之类的界限,人物、山水、花鸟、工笔、写意,以及书法、篆刻、理论样样都融会精通。画中的笔情墨趣都是自觉、自在、自信、自由地挥洒开来,在每一笔、每一幅画里完完整整、真真切切、彻彻底底地让自己的『心源』纵情流淌开来,让胸中的『造化』自然萌动生发。在他的画里,『技术』与『精神』是融合一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不可分割。能做到这些是很不容易的,也是很了不起的。從这次的专题展我们可以看到,吕凤子先生的画从古今人物、花鸟、山水到书法、题跋,虽然题材内容不一,却处处彰显着一种吕凤子先生独有的画格意趣,或萧瑟而苍劲,或奇崛而质朴,或稚拙而灵动,或雅逸而豁然。
吕凤子先生什么都能画,而且画得很肆意、很从容、很坚定,他的笔墨神形已然通透一体,所向无碍,画通了眼底春秋,画通了胸中古今,画通了心间造化。
吕凤子先生的画风个性鲜明,一眼就能辨认得出。
无论画什么,构图、造型、笔墨、设色总是古拙简洁的。画里与构图有关的东西,总是刻意地少少许,往往仅以一前一后、一近一远、一主一辅作最扼要的搭配,意到即止,从不繁杂拖沓;画里与造型有关的东西,总是刻意地做减法,往往是花半枝、树半截、山半坡、人半身,多是点到而已,从不冗赘拘泥;画里与笔墨有关的东西,总是刻意地求简洁,往往三两笔写出此间扼要势态,随即抽身移行他处,从不纠缠恋战。好似秋风过后,掠去了世间的缤纷杂陈,在我们面前展露了一扇扇半开半掩的窗口,一组组删繁就简的缩影,一幕幕欲言又止的故事。如此『惜墨如金』的画法十分简洁明了,一气呵成,最能直抒胸臆。然而,这样的画法也是最难的,因为画里能够借力的东西,就这么简简单单几样,或一一处于暴露状,或个个都是限量版,发挥长处实在不易,藏匿短处却是很难,修补疏漏错败的回旋余地也极为有限,必须修成『胸有成竹』的心境和『笔无妄下』的功夫,才能有此底气。吕凤子先生画里的造型重趣轻形,结构极为宽松,其外表朴拙,内质醇厚,自由随性而不失基本理法。他的造型能力显然属于『够用』的那一类,却在其高洁人格与深厚修养的加持下,焕发出不羁于结构理法的超然神韵。他擅长画人物,笔运形神趣味独特,画罗汉则奇形异相,画农夫则质朴沧桑,画仕女则恬静素雅,画孩童则乖巧天真。他画树石山云,线条苍劲凝厉,笔墨自由畅然,笔笔都似书法写就,处处皆显情真意切,传统文人画冷逸傲然的风骨法度,被吕凤子先生演绎成了朴实、悠然、纯净、仁爱的人间烟火。我总觉得,吕凤子先生的画格是在秋霜冬雪里修炼成的,它们生得临风傲骨,像苍松、古柏、虬藤一般,甘愿处于寂寞清冷『不胜寒』之『高处』,在从容淡定、自在超然的同时,表现得很接地气,很有温度,总是怀抱着一副悲天悯人的大爱情怀。
吕凤子先生的画多为阔笔写线,形憨意朴,趣味奇逸。他的用笔颇为随性,不事修饰雕琢,一派散淡逸气,看似『不修边幅』,却是斩钉截铁,彰显了与众不同的神韵形格。吕凤子先生的笔墨语言倾向于粗略简拙的写意格调,与那些精勾细描、三矾九染的工细画法相比,难免显得有些『粗糙』,所以在许多人看来似乎不够『美』,甚至是有点儿『丑』的。然而,从更为开阔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认知其实是审美生态失衡的表现。
当人们只热衷于在光鲜亮丽的花坡柳岸之间寻觅『美』感,『美』就会不由分说地被固化定格,久而久之,趋同的审美趣味会习惯性地被限定在一个比较狭窄的范围里,形成具有强烈排他性、单一化、封闭式的审美趋向,偶尔遇到荒野秃丘、残花败草、断崖枯藤之类的『恶劣』景象,人们就会眼里讨厌,心里嫌『丑』,不想多瞧了。其实『美』与『丑』从来都是相对的,有时会分家,有时会合伙,有时还会互换位置。
在我看来,吕凤子先生笔下的『丑』,其实代表着一种被边缘的『美』,一种被嫌弃很久的小众之『美』。吕凤子先生偏爱它,矢志不渝,宁愿坚守自己认定的孤寂苍凉之『美』,也不屑于用漂亮讨喜的脂粉来装扮修饰自己,坚定地用自己那些看上去很不合群的笔墨,真诚、质朴、从容而独特地道出了秋的萧瑟之『美』,冬的清冷之『美』。虽然吕凤子先生看似萧瑟清冷的笔墨,与那些花坡柳岸的距离远了一些,反差大了一些,亲和力少了一些,却是中国画语言生态中不可或缺的一种『美』。传统中国画经典向来崇尚境界高远、蕴含醇厚、取法独特的高品格,却从来都不会忽略荒野秃丘、残花败草、断崖枯藤中所呈现的『美』,老衰枯朽与奇崛野逸之类多有入画者,若『骷髅皴』『斧劈皴』『枯柴描』『钉头鼠尾描』等经典技法,传承有序,至今依然广为借鉴。花坡柳岸与萧瑟清冷各有其『美』,传统中国画的生态链中容它们同在,才丰富而完整。『天地大美』之『厚德』可以承载万物造化,只要心怀『大美』,『美』就无处不在,爱『美』之心也因此而宽厚开阔了。吕凤子先生偏爱小众的萧瑟清冷,何其幸哉!因为有了吕凤子先生,传统中国画中十分值得珍惜的奇崛野逸经典基因,多了一脉纯净的传承血缘,让我们能够从一个比较近的距离,领略传统中国画水墨写意经典多元的自然信念、不竭的写意精神与宽厚的大爱情怀。
本文为『凤鸣高冈——吕凤子艺术·教育·人生』专题特展序言,题目为本刊编者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