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识“法家”
2023-09-06苑天舒
苑天舒
19世纪以前,中国的政治格局主要是由朝贡制度所支撑的天下体系,一切政治都是内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外交;而在当今这种万国体系与国际关系中,中国曾经一直享有的独尊地位迅速矮化、崩塌,政治的核心不再只是内政,而是内政与外交。如何在国与国之间的斗争、竞争、战争中占据优势地位,至少保持自己的生存,成为政治的主要内容。追求富国强兵,也成为政治国家的必然选择。富国强兵是法家学说的核心,在这个意义上,法家学说从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中国的现实需要,法家的现代性也因此体现出来。
现代中国学者中流行的法治主义与专制主义,从源头上说都非中国自产,而是从西方传至中国的。中国自产的“法家”思想在这些外来主义面前被比附、定性。例如,将法家与法治主义进行削足适履地比附,法家被缩小于“法治”概念中;在对专制主义批判的时候,法家被定性为“永恒且邪恶的绝对专制主义”。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法治”这个词并不罕见。《管子》中有“以法治国,举措而已”;《晏子春秋》中有“修法治,广政教”;《淮南子》中有“知法治所由生,则应时而变”;《商君书》“缘法而治”也可以认为是讲“法治”的。但是,仅用“法治”或者“法治主义”来比附、认识中国的法家显然是不合适的。法家学说立足于整体国家,不止国家的法治,还包括国家的政治与国家的经济,而且法家是把国家置于其学说的中心地位,尽可能维护和促进国家的利益。
法家的基本方略是以法治国,追求的核心目标是富国强兵。为了实现富强的目标,为了维持国家生存以及在国际竞争中保持优势地位,法家非常注重国家建设。《韩非子·有度》:“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法治的目的是为了国家强大。《韩非子·五蠹》:“富国以农,距敌恃卒。”推行耕战政策,富国强兵。历史学家蒙文通说:“盖法家莫不以富国强兵为事。……观于商鞅、李悝、吴起、范睢、尉缭之事,则知法家者,非徒务法而已,又多挟兵、农、纵横三者以具,而达其富强之旨焉。”法家不仅仅关注法律,同时关注经济、军事、国际政治与外交。
自19世纪末以来,汉语世界中兴起了一种影响很大的思潮——批判专制主义,无论文史哲领域还是政治学、法学领域。在这种思潮中,先秦法家经常成为靶子。
专制概念是西方人发明的,具有语境性。孟德斯鸠说:“专制政体是既无法律又无规章,由单独一个人按照一己的意志与反复无常的性情领导一切。”西方思想史上的专制概念以及理论是一个复杂庞大的话语体系,近代西方政治学奠基人马基雅维利在其《论李维罗马史》一书中提出:“大破大立得赖王权”,尤其是那些“腐败到连法律也无法匡时济俗的地方,需要有法律,需要在法律之外再加上更大的力量才建立得起来制度,以绝对的王权遏制权贵之辈没有节制的野心和腐敗。”清华大学方朝晖教授说:“我们都知道,西方主张性恶论的马基雅维利、霍布斯明确支持君主专制。”西方人对“专制主义”的两种不同认识,也都是特定思想家在特定历史语境下创造出来的,与先秦法家的历史语境有很大差异,无论用哪一种来直接解释中国先秦法家学说的思想内核都不合适。
专制概念在中国出现,是现代中国重新寻找立国理据的产物。传统中国一直有君主,却没有“君主专制”或“专制君主”的概念与观念。汉语中的、现代意义的专制概念最初是从日本引进过来的。1875年,福泽谕吉在其《文明论概略》中多次提及“专制”一词。日本思想家对于专制政治的批判和对欧洲文明的向往,给中国人造成强烈的示范效应。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把“专制”概念引进来,其根本原因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之中国,迫切地需要重新寻找立国、立政的理据。情急之下,这个极其复杂的大问题就被简单化了。从汉到清2000年间,立国、立政的核心理据主要是由儒法合流之后的儒家义理支撑的。到了19世纪末,儒家义理已不足以为立国、立政提供正当性依据,人们认为只有西方式的民主与宪法才能作为中国立国、立政的理据。清王朝崩溃前夕,沈家本曾明确指出:“申(不害)、韩(非)之学,以刻核为宗旨,恃威相劫,实专制之尤。”法家“申韩之学”被视为专制之尤就由此而产生。
那么,法家是否期待所谓的“君主专制”的政治呢?《管子》明确要求“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如果法家支持君主“按照一己的意志与反复无常的性情领导一切”,他们预期的富国强兵之类的政治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
法家秉持的经济功利主义,又赋予了法家一个现代性。在战国背景下,各国不着眼于功利就没有办法生存下去。先秦法家富国就是经济利益驱动,带有很强的功利性。现代中国的市场经济也是向外国学来的,但是2000多年前的管仲就已经讲了“市者,货之准也”,物价由市场决定。
如果想让来自西方的法治理论和市场经济理论更好地服务中国,中国应该以自身的文化对外来文化进行改造吸收。陈寅恪在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写的《审查报告三》中,写了这样一段话:“释迦之教义,无父无君,与吾国传统之学说,存在之制度,无一不相冲突。输入之后,若久不变易则决难保持。是以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长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荡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沉歇绝。”陈寅恪又写道:“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