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舟,骗婚李清照的渣男
2023-09-06周白之白
周白之白
特别喜欢李清照《滩破浣溪沙》中的两句:“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枕上诗书自非罕见之物,门前碰巧有几分风景,想来亦不算稀奇,至于闲处、雨来之境,更无需怎样巧妙的机缘。眼前琐细,只用寻常话语淡淡写来,却摇摇曳曳,羞煞世间多少俗笔!果然不愧是李易安。
写下这首词时,李清照刚经历完一场梦魇般的骗婚闹剧。令人欣慰的是,在事情变得无法收拾之前,凭借着超越常人的果决,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李清照成功摆脱了渣男的纠缠,从封建礼教的獠牙下逃出生天。
当一切荒唐混乱随风远去,李清照终于又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诗意:尽管“病起萧萧两鬓华”,但丝毫不影响“卧看残月上窗纱”。
回顾李清照的再嫁事件,最让人费解的一点在于,以李清照之眼界气魄,既然一个人能够让她心甘情愿同意再嫁,按常理推之,此人想来不会太过不堪。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此人名叫张汝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宵小之徒。
张汝舟的事迹,史传难寻踪迹,但根据相关笔记资料的只言片语,他应该是一个官职极低的军中小吏。宋人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有“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张汝舟属吏”一句,“右承奉郎”为正九品文散官,“监诸军审计司”大概是指负责监督军中钱粮收支事宜,“属吏”说明张汝舟为右承奉郎下属小吏,其社会身份之低微由此可见。
当然,官职低微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即便在古代,男女身份地位悬殊也并非婚姻爱情的绝对阻碍,更何况李易安又岂是势利之人?问题是,张汝舟不仅出身寒微、才识有限、官阶低下,其人品亦大有问题——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属吏身份,张汝舟竟然也是靠着虚构简历,从朝廷那儿蒙骗来的。
相较前朝,宋代科举不仅录取率高,且设计了被称为“特奏名”的恩科制度。简单来说,这是设计思路清奇、带有“阳光普照”性质的扩招制度。据《宋史·选举志一》:“开宝三年,诏礼部阅贡士及十五举尝终场者,得一百六人,赐本科出身。特奏名恩例,盖自此始。”
大概意思是,考进士多次不中者,累计到15次,可申请免试赐予本科出身。这种“积分制”略显简单粗暴,颇有点“最佳出勤奖”“安慰奖”的意思。
张汝舟屡考不中,正是靠着这个扩招政策,才勉强获得一个进士出身。可惜的是,他这人不仅学问不行,连积分都是假的,也就是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所记载的“妄增举数”。
与张汝舟期待的忍辱含垢或一死了之相反,李清照选择了正面对抗。(于明达/绘)
就是这么一个糟糕到不能再糟糕、庸俗到不能再庸俗的家伙,何以能让一代才女李清照青眼有加,竟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冲动上头到以身相许?
在我看来,答案就四个字:机缘凑巧。
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张汝舟在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地点,以最合适的言谈举止,出现在刚刚放下设防的李清照面前。机缘凑巧之下,命运安排的戏码,有时叫相见恨晚,有时叫造化弄人。
在45岁之前,李清照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少女时期的明媚活泼,嫁归赵明诚之后的赌书泼茶,李清照的读者想来都不陌生。只是后来的故事,被纳兰性德说得触目惊心:“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建炎二年(1128年)的春天来得惊心动魄。金人寇京师,形势危急,李清照收拾打包于青州归来堂,作避难之计。
夫妻二人搜罗半生的金石文物数量过多,自然无法尽载,李清照不得不精挑细选,忍痛割爱,直到减无可减,其数仍有十五车之巨。带着这批被自己视作性命的珍宝,李清照南渡建康(今南京)。
次年八月,赵明诚卒于建康,李清照再次流离失所,先后辗转于江西、浙东。乱世飘荡,居无定所,能保住性命已实属侥幸,至于随身所携带的金石文物,虽以命相护,又安能周全无虞?
凭借着超越常人的果决,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李清照成功摆脱了渣男的纠缠,从封建礼教的獠牙下逃出生天。
李清照的避难漂泊之旅,亦是一趟无可挽回的失落之旅:她失去了曾经平静恬淡的生活,失去了志同道合的丈夫,失去了记忆中那个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为“北宋”的熟悉的宋朝……至于一路走一路散失的金石文物,相形之下,反倒成了生命中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人非草木,岂能无感?李清照对那些失落的事物,有着深深的怀念与不甘。如果曾经的日子能够失而复得,李清照一定愿意毫不犹豫付出一切代价。
李清照对过往幸福生活的怀念,以及对未来能够再次获得幸福的渴望,让恶人张汝舟看到了乘虚而入的机会。
绍兴二年(1132年),局势稍稳,流亡中的朝廷回到了临安(今杭州),整个社会似乎真的正在走向正轨,呈现出暂时安定甚至“中兴”的迹象。李清照随之赶赴临安,她渴望的安定生活,似乎即将成为现实——从建炎二年春天算起,李清照已经在战乱危局中整整飘荡了4年。
这年,49岁的李清照已不再年轻,但也并未老去。站在看起来还不错的临安城里,她无比渴望再次拥有生命中曾经拥有的一切,包括月亮、诗歌、桂花、博戏……当然,还有爱情。
恰在这时,张汝舟出现了。
一位孀妇,携带十五车珍宝漂泊数年,这件事应该早就成了当时的社会热点事件,包括张汝舟在内的无数贪财之徒也很可能盯上了这笔富贵,一直暗中环伺、静待机缘。
根据李清照写给赵明诚亲友、翰林学士綦崇礼的《投内翰綦公崇礼启》,张汝舟先是以甜言蜜语赢取李清照的好感。当时李清照正处于大病之中,意识昏沉以至“牛蚁不分”,生理、心理俱十分脆弱。这种情况下,张汝舟花言巧语的迷惑性大大增强,清照遂“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
根据文中“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之语,似乎张汝舟在言语诱骗之外,亦采用了威胁吓唬等下三滥的手段,软硬兼施,最终趁清照重病“身几欲死”之际,“强以同归”。
张汝舟之所以处心积虑要娶清照,其意本来就是单纯求财,婚后才发现,清照随身之财物早已失散无几。仅存的一小部分金石文物,清照也搏命相护,决不就范。
大失所望之下,张汝舟彻底暴露出狰狞的小人嘴脸,对清照百般虐待殴打。
张汝舟的心思并不难猜:以清照之心性,岂甘受如此之凌虐?若清照一时想不开,自寻短见,谁又能阻拦他张汝舟财宝入袋?
渣男之心虽毒,但他还是低估了李清照对幸福生活的执念。与张汝舟期待的忍辱含垢或一死了之相反,李清照选择了正面对抗。
按照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扭曲的道德观念,李清照当初再嫁张汝舟已属“失节”,再嫁之后又要“休夫”,谈何容易?要知道,那时是宋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宋朝,“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宋朝。
幸運的是,张汝舟这厮一生作恶多端,智商又低,留下的把柄实在太多,到底还是给了李清照以反击的机会。
前面提到,张汝舟之前曾有“妄增举数”的作弊行为,李清照以此举告,张汝舟被除名,编管柳州。至此,虽然离婚的目的已经达到,但事情仍未结束:按宋律,妻讼夫,不管是否有理,皆需入狱二年。幸而凭借翰林学士綦崇礼的关系,二年刑期被改为九天。
李清照的再嫁与离异一事,让后世许多人“破防”:有坚称此事为无稽之谈打死不信者,有痛斥李清照晚年失节丢丑者,有插科打诨轻佻调笑者……我只想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果然不愧是李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