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王异牟寻帛书所谓“退浑王”考
——兼论吐鲁番《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记载的“吐浑可汗”
2023-09-05杨铭
杨 铭
[提要] 南诏王异牟寻帛书所记的“退浑王”是谁,偶有学者提及但尚未展开讨论。笔者结合唐代的藏汉文献,以7到8世纪吐蕃先后征服的吐谷浑、西山八国以及与之有交结的党项、仆骨首领等为线索,考证该“退浑王”或即吐谷浑亡国君主诺曷钵之子,吐蕃首封的“吐谷浑小王”,亦即吐鲁番阿斯塔那225号墓出土的《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所记的“吐浑可汗”。
贞元九年(793年),南诏王异牟寻弃蕃归唐,在向唐剑南节度使韦皋所送帛书中提到了在吐蕃治下的“四忍”“四难忍”,其中第三个“难忍”是“往退浑王为吐蕃所害,孤遗受欺;西山女王,见夺其位;拓拔首领,并蒙诛刈;仆固志忠,身亦丧亡。每虑一朝亦被此祸。此三难忍也”。[1](P.6273)帛书中提到的这一段文字,由于涉及的部族多,背景比较复杂,所以之前学者的讨论很少。以下笔者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引入敦煌吐蕃文书《吐谷浑(阿柴)大事纪年》《吐蕃大事纪年》等相关史料,对南诏王异牟寻帛书中提到的“往退浑王为吐蕃所害”事件进行考证,并与吐鲁番出土《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所记的“吐浑可汗”归唐事件作比对,得出两个事件中的主人翁同为一人的观点。
一、异牟寻所谓第三个“难忍”系列事件
贞元九年(793年)南诏王异牟寻致唐剑南节度使韦皋帛书中提到的“四忍”“四难忍”,大致内容是不满吐蕃的严密监视和掠夺无度,因多数内容反映的是南诏与吐蕃关系的矛盾与变化,与本文无直接关系,无需细究。唯其中第三“难忍”中提到的一系列事件与本文有关,故以下先从“退浑王”之外的人物事件说起,以图找出若干事件的相关联系。
(一)“西山女王,见夺其位”
所谓“西山女王”,即唐代位于今川西北藏区的东女国国王,因其为“西山八国”之首,故称“西山女王”。《旧唐书·东女国传》载:“贞元九年(793年)七月,其王汤立悉与哥邻国王董卧庭、白狗国王罗陀忽、逋租国王弟邓吉知、南水国王侄薛尚悉曩、弱水国王董辟和、悉董国王汤息赞、清远国王苏唐磨、咄霸国王董藐蓬,各率其种落诣剑南西川内附”。[2](P.5278-5279)东女国和“西山八国”分布的位置,大致相当于今阿坝藏族自治州的茂县、里县、黑水、汶川以西,直至西藏昌都境内。由于这一带地处唐朝和吐蕃交往的要冲,是双方不断厮杀的战场,所以羌人是双方都要竭力争夺的对象,而吐蕃略占上风。
“西山女王”所指既明,那么“见夺其位”的事件发生于何时呢?依据《新唐书·党项传》“龙朔后,白兰、舂桑及白狗羌为吐蕃所臣,籍其兵为前驱”的记载,可知包括“西山女王”在内的“西山八国”从唐高宗龙朔年间(661-663年)之后开始逐步被吐蕃征服。但其最终服属于吐蕃则是在“安史之乱”以后,特别是吐蕃先后占据陇右、河西之后,因为唐贞元九年七月东女国王汤立悉率西山八国内附时,除了“相率献款”以外,“兼赍天宝中国家所赐官诰共三十九通以进”,说明“安史之乱”之前的天宝年间唐朝还在向他们封赐官诰,表明其并未完全被吐蕃控制。《资治通鉴》卷223广德元年(763年),“吐蕃陷松、维、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救,于是剑南西山诸州亦入于吐蕃矣。”[3](P.7158-7159)《新唐书·东女国传》亦说:“自失河、陇,悉为吐蕃羁属,部数千户,辄置令,岁督丝絮。”[1](P.6220)所以周伟洲先生认为,吐蕃征服东女国及西山八国诸羌部后,除每千户置令、岁收其丝絮以为赋税外,还不曾夺其女王位,直到唐天宝末至贞元之间,“西山女王”才被吐蕃夺其位,后以男子为王。[4](P.22)
(二)“拓拔首领,并蒙诛刈”
这里的“拓拔首领”指党项拓拔氏,而吐蕃与党项的关系源远流长。唐贞观八年(634年)吐蕃向唐朝求婚未果后,松赞干布便“率羊同共击吐谷浑”,“又攻党项、白兰羌,破之。勒兵二十万入寇松州。”[1](P.6073)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年)至咸亨二年(671年)之间,吐蕃击破位于今川西北、甘南、青海东南部的十余个党项羁縻州,诸州废置,依附于唐朝的党项部落被迫向内地迁徙,《旧唐书·党项羌传》载:“其后吐蕃强盛,拓拔氏渐为所逼,遂请内徙,始移其部落于庆州,置静边等州以处之。”[2](P.5292)同时内徙的还有野利部、把利部、破丑部等。这些党项部落迁入庆州(治今陕西庆阳)后,还有一部分自发向北迁徙到今河套地区。
分析上述背景之后,笔者认为“拓拔首领,并蒙诛刈”里的“拓拔首领”,就是指迁入河套地区的党项拓跋部,代表人物就是任唐朝夏州(治今陕西靖边东北白城子)刺史的拓跋乾晖,为党项拓跋部的第八代传人拓跋澄澜之子。《旧唐书·党项传》载:“(贞元二年,786年)十二月,陷夏州,刺史拓跋乾晖率众而去。”[2](P.5250)《新唐书·吐蕃传》则称:“吐蕃攻盐、夏,刺史杜彦光、拓跋乾晖不能守,悉其众南奔,虏遂有其地。”[1](P.6095)李范文先生编《西夏通史》所列《党项西夏世系表》,把拓跋乾晖任刺史的时间考定在785-805年的唐贞元年间。[5](P.689)但上引吐蕃“攻盐、夏,刺史杜彦光、拓跋乾晖不能守”的时间是贞元二年,即786年,并无史料说他任其位直到805年,故周伟洲先生著《早期党项拓跋世系考辨》一文,世系表中只是列出:拓跋乾晖,贞元时银州刺史。[6]因而笔者认为,在贞元二年吐蕃攻盐、夏二州之时或稍后,拓跋乾晖去世,原因为吐蕃所伤或所杀,故南诏王异牟寻帛书中称其“并蒙诛刈”,即是指此。
(三)“仆固志忠,身亦丧亡”
“仆固”者,即指唐朝将领仆固怀恩,为铁勒族仆骨(音讹为“仆固”)部人,仆固首领仆骨歌滥拔延之孙,世袭金微都督。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仆固怀恩因受朝中官吏诬陷,起兵反叛,联合回纥、吐蕃进攻邠州(治今陕西彬县)。《旧唐书·吐蕃传》载此事件说:“秋九月,仆固怀恩诱吐蕃、回纥之众,南犯王畿。吐蕃大将尚结息赞磨、尚息东赞、尚野息及马重英率二十万众至奉天界,邠州节度使白孝德不能御,京城戒严。”[2](P.5239-5240)《新唐书·吐蕃传》曰:“怀恩不得志,导虏兵与回纥、党项羌、浑、奴剌犯边。吐蕃大酋尚结息、赞摩、尚悉东赞等众二十万至醴泉、奉天。”[1](P.6088)
此事件的后续发展,因次年九月怀恩暴亡而告终结,《旧唐书·仆固怀恩传》说:“怀恩领回纥及朔方之众继进,行至鸣沙县,遇疾舁归。九月九日,死于灵武,部曲以乡法焚而葬之。”[2](P.3489)《新唐书·吐蕃传》载:“会怀恩死,虏谋无主,遂与回纥争长。回纥怒,诣子仪请击吐蕃自效。子仪许之。使白元光合兵攻吐蕃于灵台西,大破之。”[1](P.6089)吐蕃、回纥连兵遂告失败。故笔者认为“仆固志忠,身亦丧亡”,是指仆固怀恩在这次事件中的遭遇,即指仆固怀恩虽然忠于朝廷,但因受诬陷起兵,勾结吐蕃、回纥反唐,却最终落得个“身亦丧亡”的结局。
由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南诏国主提及的“往退浑王被害,遗孤受欺”这一系列事件,是按时间先后叙述的,即“退浑王为吐蕃所害,孤遗受欺”的事件,据下文的考证是7-8世纪之交发生的事情,而“西山女王,见夺其位”是“安史之乱”之后不久的事件,“仆固志忠,身亦丧亡”是在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之后,“拓拔首领,并蒙诛刈”距离南诏投唐的时间最近,为贞元二年(786年)之后。以下就来讨论南诏王异牟寻帛书中的“往退浑王被害,遗孤受欺”的事件。
二、吐鲁番文书所载的“吐浑可汗”
陆离先生曾经提出,《新唐书·南诏传》载南诏国主提及的“往退浑王被害,遗孤受欺”一事,与大约百年之前吐鲁番出土《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记载的“吐浑可汗”欲携所统部落投唐、失败被杀属于同一事件。[7](P.105-106)但他并没有展开讨论。
1972年考古工作者在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225号墓中,发现了一批来自敦煌的文书,其中有近30件属于唐代武周时期,有些还鈐有“豆卢军经略使”的印文,当是出自沙州豆卢军军府。日本大谷探险队于20世纪初所获的大谷文书中,也有几件与前述军事文书属于同一时期的同类文书。通过整理和考证得知,这些文书共残存280多字,其中比较清楚的内容是:“落蕃人”瓜州百姓贺弘德携马、鞍、兵器及蕃书,向唐朝瓜州(今甘肃安西县)陈都督报告了“吐浑可汗”欲弃蕃来投的情报,唐朝立即派出兵马接应,参与这一次行动的有驻防于河西走廊西部的豆卢军、墨离军、建康军,以及瓜州都督府和沙州(今甘肃敦煌)府兵等。按照牒文的处理程式,这些文书是在上述事件发生之后、经过判案后付之实行的公文,最后因某种机缘被带到了吐鲁番并被发现于此。[8](P.581-615)
这里先将本文涉及的两件文书的有关段落转录如下:
第一件《武周豆卢军牒为吐谷浑归朝事一》第一段72TAM225:25号:
(前缺)
(后略)
第二件《武周豆卢军牒为吐谷浑归朝事二》第一段72TAM225:33号:
(前缺)
(后缺)[8]P.582-586
以上两段文字记载,武周圣历二年至长安三年之间(699-703年),吐蕃统治下有一支“十万众”的吐谷浑部落,在“吐浑可汗”的率领下,将要归顺唐朝。具体的细节,据文书所记,是该可汗委托“落蕃人”瓜州百姓贺弘德携带家口及“蕃书”一封,先行探路,因而披露出来的。
对于上述文书,国内外学者先后曾进行过探讨,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第一是文书涉及的时间,文书所记的“久视二年(701年)二月”可定为吐浑可汗归朝事件的下限,[9](P.161-164)文书所记事件时间上限当距此不远;第二是文书涉及的地点,有学者认为文书中出现的吐浑可汗驻地“墨离川”,位于今甘肃省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苏干湖一带;[7](P.102)第三,有观点认为文书中的“吐浑可汗”是吐蕃统治下的青海吐谷浑王(va zha rje),也有学者认为他可能是随其祖父吐谷浑国王诺曷钵投唐,后又叛变南下的慕容宣超①,此外也有推测文书中的吐浑可汗是689年与吐蕃公主赤邦(khri bangs)成婚的吐谷浑王,也就是《吐谷浑(阿柴)大事纪年》记载的706-714年在位的吐谷浑王;[10](P.48-62)第四是陈国灿先生认为文书记载的“吐浑可汗”欲率领十万众投唐事件,与《通鉴》记载圣历二年(699年)七月一千四百帐吐谷浑归唐为同一事件。[11](P.167-197)
笔者以为,考证文书中提到的“吐浑可汗”的身份,需要对其为何归唐的背景做出分析,这就必须从7世纪后半叶吐蕃对吐谷浑的经营及系列吐谷浑归唐事件说起。
吐谷浑原为青海地区的独立部族国家,至公元7世纪初已建国300余年,而此时正逢吐蕃兴起后向东北发展,于是吐谷浑成为被吐蕃征服的第一个部族,其标志就是663年吐谷浑国王诺曷钵率亲信奔唐,留在青海的大部分余众归附吐蕃。以后至689年之间,吐蕃加强了对归属的吐谷浑部众的统治。《吐蕃大事纪年》记载,自664年起到666年的三年间,吐蕃大论噶尔·东赞均在吐谷浑,虽然其活动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可以推定不外乎是建立制度、加强管理等,因为很快就能见到,669年“赞普驻于悉立之都那,吐谷浑诸部前来致礼,征其入贡赋税。是为一年。”[12](P.146)说明吐蕃征服吐谷浑才数年时间,就建立起了赋税管理制度。此后,吐蕃对吐谷浑的统治便进入了常规治理的轨道,所以《吐蕃大事纪年》记载,684年“赞普驻于辗噶尔,大论赞聂(汉名“赞悉若”,东赞之长子)②于伍茹雪之热干木集会议盟。麴·都赞、埃·启玛日、吐谷浑阿豺三者前来申诉是非,牛疫大作。”[12](P.147)这里的吐谷浑部众,已经与吐蕃的其他属部处于同等的地位,所以能与之平等地进行申诉。
更为重要的事件出现于689年,当年赞普驻于辗噶尔之塘卜园,“赞蒙赤邦嫁吐谷浑王为妻”[12](P.148),也就是说由于统治的需要,吐蕃嫁公主给附蕃的吐谷浑王,与之建立姻亲关系,以期达到加深联系、长期统治的目的。之后《吐蕃大事纪年》记载,从693年到696年大论钦陵(东赞之次子)均在吐谷浑,并于吐谷浑之西古井之倭高儿征吐谷浑“大料集”,即征其兵丁与粮草。[12](P.146)总之,吐蕃通过噶尔家族两代人数十年的经营,已经把位于青海湖以西的吐谷浑纳入了家族的势力范围。
但也就是吐蕃对吐谷浑的统治趋于稳固之时,吐蕃内部的王权与相权之争和“吐浑可汗”欲叛蕃归唐的危机开始酝酿,背景便是赞普赤都松(676-704年在位)成年后,谋划将国中军政大权收归王室,开始着手翦除长期掌控军政权力的噶尔家族。由于这一事件的起因、背景和具体过程已经学者多次引述,故此处略去,只引出钦陵兵败自杀后,赞婆、弓仁率吐谷浑归唐的记载:
(则天后圣历二年,699年)夏四月,赞婆帅所部千余人来降,太后命左武卫铠曹参军郭元振与河源军大使夫蒙令卿将骑迎之,以赞婆为特进、归德王。钦陵子弓仁,以所统吐谷浑七千帐来降,拜左玉钤卫将军,酒泉郡公。……(七月)丙辰,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3](P.6539-6540)
张说所撰《拔川郡王神道碑》记载钦陵子论弓仁归唐时的事迹说:
圣历二年,以所统吐浑七千帐归还于我。是岁吐蕃大下,公勒兵境上,纵谍招之,其吐浑以论家世恩,又曰:“仁人东矣。”从之者七千,朝嘉大勋,授左玉鈐卫将军,封酒泉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13](P.164)
上引可知噶尔家族与附蕃吐谷浑关系非常紧密,由于数十年的经营,对之有世恩,所以其投唐时有大批吐谷浑人跟随。除了以上汉文史书以外,《吐蕃赞普传记》(P.t.1287)记载,吐蕃大将噶尔·莽布支(mgar mang po rje stag rtsan,即“论弓仁”,664-723年)投唐之前曾活动于“墨离之兰麻”(meg le ni glang mar)一带[12](P.172),后于圣历二年(699年)携吐浑七千帐归唐。而这个“meg le”可与汉文“墨离”对勘,系吐谷浑分布范围的地名标志,故“墨离之兰麻”与《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记载的吐浑可汗驻地“墨离川”虽各为一地,但均在一个大的共同地域之内。③
以上三批归降的吐谷浑部落,其中人数较多的一支,即“吐谷浑七千帐”迁到何处,史无明文,有学者认为迁于灵州一带,有的认为处于凉州,也有学者认为可能被安置在银州。[14](P.86-87)而人数较少的这一支,即《通鉴》记载圣历二年(699年)七月“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陈国灿先生认为即为《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记载的“吐浑可汗”计划率领十万众归唐的其中的一小部分。④日本学者旗手瞳赞同陈国灿的观点。此外,她还推测吐鲁番文书中的吐浑可汗是689年与吐蕃公主赤邦(khri bangs)成婚的吐谷浑王,也就是《吐谷浑(阿柴)大事纪年》记载的706-714年在位的吐谷浑王。[10](P.48-62)
笔者也赞同陈国灿先生的观点,对于旗手瞳的观点赞成前一部分,即吐鲁番文书中的吐浑可汗是689年与吐蕃公主赤邦(khri bangs)成婚的吐谷浑王,但不同意此人又是《吐谷浑(阿柴)大事纪年》记载的706-714年在位的吐谷浑王,因为后者应是前者的继承人,即吐蕃公主赤邦(khri bangs)与吐谷浑王的儿子。[15](P.95-108)现结合上引文书,对其中提到的“吐浑可汗”是谁,再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阐发。
第一,文书中的“吐浑可汗”或为留在吐蕃的吐谷浑国王诺曷钵之子。
笔者以为,要想得知《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所载的“吐浑可汗”是谁?首先需要从诺曷钵子嗣的多少这一线索开始梳理。结合史传与墓志,迄今可知诺曷钵子嗣至少应有五人,长子苏度摸末,又名慕容忠,生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年);次子为梁汉王闼卢摸末,尚唐金明县主;三子为喜王慕容智,生于公元650年,691年死后葬于今武威南山⑤;第五子据《弘化公主墓志》为慕容万;唯有第四子尚不能确定为何人。[16]故笔者推测第四子即为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所记载的吐浑可汗,其生年在喜王慕容智之后,即公元650年以后、660年之前,689年娶吐蕃公主为妻时,年约30多岁,至其700年左右欲率众归唐时,不满50岁。当年其父率属部奔唐时,因其年幼或其他偶然因素未能随行,留驻于青海,成年后被吐蕃封以王号,嫁以公主,作为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国主。
第二,文书中的“吐浑可汗”即《吐蕃大事纪年》中娶吐蕃公主的“吐谷浑小王”。
要考证文书中“吐浑可汗”的身份,需要从他与《吐蕃大事纪年》中的“吐谷浑小王”的关系进行追溯。笔者认为,《吐蕃大事记年》所载吐蕃赤邦公主于689年嫁与的吐谷浑王应是诺曷钵之子或其侄子,只有他们其中的一员才有资格被吐蕃封为“吐谷浑王”(va zha rje),故笔者颇疑689年娶吐蕃公主之人或即诺曷钵第四子。此外,从汉藏文献记载的吐谷浑唐、蕃两种世系的比较可以看出,“吐浑可汗”系一种固定称呼,此名既见于吐鲁番文书又见于唐朝的墓志,而“莫贺吐浑可汗”系吐蕃另起炉灶为附蕃吐谷浑王所起的可汗名,意在与唐朝所封的吐谷浑可汗分庭抗礼。⑥
第三,从驻地和部落规模看文书中的“吐浑可汗”即附蕃的首任“吐谷浑王”。
但是不知何种原因导致“吐浑可汗”归唐计划失败,因为相关的唐史资料中并未记载当时及稍后附蕃吐谷浑王率“十万众”来归的信息,仅仅记载了自赞婆、论弓仁分两批率数千余部吐谷浑归唐后,又有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事件。所以陈国灿先生才认为后一事件与《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记载的事件可以勘同。王素先生不认可这一观点,是因为他认为《资治通鉴》所记之事中并未出现吐浑可汗归降的内容,实际上,王素先生未意识到“吐浑可汗”的计划可能被泄露、失败被杀这一意外的结果。
三、结语
综上,南诏王异牟寻帛书中提到的“往退浑王为吐蕃所害”是一件无头事件,只有结局,但缺乏事件的起因、过程。而吐鲁番阿斯塔那225号墓出土《沙州豆卢军军府文书》记载的“吐浑可汗”归唐事件,可以说是有头无尾,有起因、过程而无结果。但如果把这两个时间相近、性质相同的事件结合起来考察,便会发现两个事件中的主角因为身份相同,均出自附蕃吐谷浑王系,故可勘同。其人便是附蕃吐谷浑的第一代可汗,是吐蕃赤邦公主689年所嫁的“吐谷浑王”(va zha rje)本人,驻地墨离川(今甘肃苏干湖一带)。当时,由于吐蕃赞普诛杀噶尔家族,作为噶尔家族后援的“吐浑可汗”深感危机迫近,于是在699-700年间派人前往沙州豆卢军送信,欲携所统部落投唐,但不知何种原因导致计划失败、被杀,留下未成年的儿子和吐蕃妻子,即帛书所谓“孤遗受欺”也。
所谓“孤遗”现在已经明白,即《吐谷浑(阿柴)大事纪年》记载的706-714年在位的“莫贺吐浑可汗”与其母后赤邦(khri bangs)。至于如何“受欺”,据笔者对上述文书的研究,莫贺吐浑可汗在吐蕃统治之下就是一个小国君主,活动仅限于自己的领地,属民的管理、官吏的任免、婚配的对象等均受吐蕃节制[15](P.95-108),“孤遗受欺”可谓中的。总之,由于这一事件在当时影响巨大,不仅唐朝,与吐蕃联系的属部、部族皆有所知,口口相传或见诸于文字,故百年之后再被南诏王异牟寻提起,作为弃蕃归唐的理由之一。唯一的变化是,由于进入中唐以后,吐谷浑又被称为“退浑”⑦,故当年吐鲁番文书中的“吐浑可汗”,在南诏王异牟寻的帛书中被称为“退浑王”。
致谢:拙文写作过程中,承蒙西北大学周伟洲教授、西南民族大学赵心愚教授、南京师范大学陆离教授给予指教,谨表谢意!
注释:
①王素《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考证》,《文史》,第29辑,第161-170页。此说误,因墓志中的“慕容宣超”,即两唐书《吐谷浑传》的“慕容宣赵”,文献载明他公元700年后卒于唐安乐州(今宁夏中卫县鸣沙乡)。详见周伟洲《甘肃榆中出土唐交河郡夫人慕容氏墓志释证》,《西北民族论丛》第1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84-86页。
②《旧唐书》卷196《吐蕃传》“禄东赞有子五人:长曰赞悉若,早死;次钦陵,次赞婆,次悉多干,次勃论。及东赞死,钦陵兄弟复专其国。”中华书局1975年,第16册,第5223页。
③见上引陆离《吐鲁番所出武周时期吐谷浑归朝文书史实辨析》一文。又,《吐谷浑大事记年》第11—16行记载:“……猴年夏,母后赤邦(khri bangs)的侍从……经过各千户后,行宫定于玛曲河的兰麻垅(glang ma lung)。”此段所记为猴年(708—709)大事:莫贺吐浑可汗于萨巴之羊山堡举行祭典,夏,母后赤邦及侍从们也来到了羊山堡,对所属各千户(东岱)课以新税后,迁居于玛曲之兰麻垅。“兰麻垅”之地,据考证在今青海河曲大河坝一带。上引“墨离之兰麻”(meg le ni glang mar)一句,表明墨离兰麻属于一地,其中墨离是大地名,兰麻是小地名。
④陈国灿《武周瓜沙地区吐谷浑归朝案卷研究》,载《敦煌学史事新证》,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7-197页。钱伯泉先生考证,《资治通鉴》记录的投唐吐谷浑的三批:一是“赞婆帅所部千余人来降”,他们可能是先投凉州,后至长安的;二是论弓仁“以所统吐谷浑七千帐来降”,从唐朝封他为“酒泉郡公”看,他们可能是投奔肃州的;另有“吐谷浑部落一千四百帐内附”,未记他们的走向,推测可能是投奔瓜州和沙州的。氏著:《墨离军及其相关问题》,《敦煌研究》2003年第1期,第67页。
⑤其墓志称“天授二年三月二日,薨于灵府之官舍,春秋卌有二”,武周天授二年为公元691年。详见: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武周时期吐谷浑喜王慕容智墓发掘简报》,刘兵兵、陈国科、沙琛乔《唐〈慕容智墓志〉考释》,沙武田、陈国科《武威吐谷浑王族墓选址与葬俗探析》,以上三文并载《考古与文物》2021年第2期。
⑥“莫贺”二字,白鸟库吉判断是“父”的意思,相当于布里亚特语的abaga(伯叔父)的省音baga;但聂鸿音认为“莫贺”可能是梵语mahā(大)的对音,“莫贺吐浑可汗”即“吐浑大可汗”,其意甚明,此从聂说。白鸟库吉著、方壮猷译《东胡民族考》上编,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6-108页;聂鸿音《鲜卑语言解读述论》,《民族研究》2001年第1期。
⑦《旧唐书》卷198《吐谷浑传》:“及吐蕃陷我安乐州,其部众又东徙,散在朔方、河东之境。今俗多谓之退浑,盖语急而然。”中华书局,1975年,第53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