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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水莲

2023-09-05唐咏梅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5期
关键词:矮墙水塘裙子

唐咏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协会员,出生于70年代,江西遂川县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散文百家》《北方文学》《西藏文学》《短篇小说(原创版)》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新世纪江西女作家作品选》等选本。获第九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海内外游记征文佳作奖、全国首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奖等奖项。

清晨,见一枝青荷沾满露水,散溢清香。她少女初发的香冲进我鼻孔,这一瞬,我仿佛找回了十二岁的自己。

十二岁起,我再不肯露天洗澡。弟弟们仍站在老屋檐阶上洗澡,哗哗的水声在耳边响起。直等夜深人静,大人依次洗完,我才拎一大桶热水进暗室,关门,站青石板上,黑暗中,面对真实敞开的自己。

静夜里,褪下粗布衣裳,热水还没浇上身,黑暗中,恍然闻到胸口幽幽一股甜香从每一个毛孔散溢出来,深海一样的夜里,脸上潮热,发光。这光,穿透四面进风的房间。

那扇薄杉木门板,右下角一缺口,关不住春日少女一身灼烫。夜气袭人,澡堂屋后,山路上晃着手电光的男人,停下脚步,空气中咳嗽两声,仿佛闻见一缕花香。

没敢点起灯盏的少女,隐身暗室,噤若寒蝉。这间澡堂,倚着一道山墙搭起,三面泥墙裂开缝,离老屋百步远,屋顶盖松树皮,透光漏雨。屋后一条山路,夜里总有人走过,山墙缝隙间扫进来一束手电光,射在身上,雪白,刺眼,如芒在背。

大人总说,屋内没灯,屋外照进来的光,啥也看不清,怕啥?可身处黑暗中,一束光,好似男人贪婪的眼睛附了体,从山墙缝隙间瞄过来,看见一身赤裸的自己,一种莫名的恐惧,令我产生拔腿逃离暗室的强烈冲动。

就像一枝青莲,一生将自己紧紧裹缠,从来不曾将自己完全打开,不曾遇到可以盛放青春与激情的人。

省城读书四年,毕业前夕,踏遍整个南昌城,从北到南,一条一条小巷子走遍,寻访一家中意的手工裁缝店定做一件白裙子。细软的雪纺料子,不透,第一回上身,走在县城读书时无数次走过的一条老巷子,泥路狭长,一时,千般意绪像油纸伞上的雨水,簌簌地滑落。

对一条白裙子的渴念来自一本小人书。偶然翻到一页插画:池塘里,碧波荡漾,一阵风来,花香弥漫,白的,粉的,莲一朵接一朵盛开着,直开到遥远的天际。我对一朵莲的渴慕,也缘于这一幅画。

我想,这世上哪有那么美的花儿?一朵又一朵,开在绿叶间,清雅,明丽,脱俗。

很久以来,我做梦都想要一件白裙子;再有一条红绸巾,薄纱似的,打成蝴蝶结的红绸巾。

邻家小姐姐早就有了一条红绸巾。

夜里,梦见跟着母亲上山砍柴,山崖上竟飘动着一条红绸巾,它就挂在一丛灌木林梢,我钻过一个刺蓬窝,悬空半个身子,捡着那条红绸巾,和小姐姐头上的一模一样。我将它揉成一团,攥进手心里。

清晨醒来,张开手,空空的,手心里全是汗。

春天,漫山开满映山红的日子,年幼的我曾攀上梦中那座悬崖,采摘几枝最美最艳的花儿,插进两只小毛鬏里,权作我的蝴蝶结吧,和红绸巾一样美。

从山上下来,还没走到家门口,花儿蔫耷了,遇见大人往头上瞧,急忙跑回老屋门前,跨过一堵矮墙,往池塘边土坎上躲起来,脸埋进矮墙外青藤里,墙头探出几枝映山红。

爷爷早看到了。从我头上抢走一枝,别在耳根。我脸上火辣辣的,一把扯下蔫了的花儿,丢进身后池塘里。

老屋坪场外,一垛矮墙下,一口半月形池塘,养着青鱼、鲢鱼,还有红鲤鱼,爱结伴出来转圈圈。

记得那年,夏夜,月亮圆了,月光照得地上雪一样白。坪场当中,竹躺椅上,爷爷仰面靠着,点起烟斗,摇起蒲扇,眼光跟随水塘中一群鱼儿游走。

坪场西头,几把干透的新稻草燃起火堆,等火光暗下去,母亲扯起衣襟兜来六七个红薯,扔进稻草灰里,嘭,火星蹿起老高。吃完夜饭,八九点钟光景,地里还升腾着热气,坪场上铺着草席,四仰八叉躺着,闻着火塘里散发烤红薯香,听见鱼儿出水戏耍的声响,我想起小人书上那幅美丽图画,一骨碌起身,翻找出来给爷爷看。

爷爷吸完一袋旱烟,哆哆哆,往矮墙磕烟斗,照着月光,凑近画儿仔细看。

是荷花。我们山里的野花,就数映山红最好看,它比荷花可差远了。

爷爷语气十分肯定,不像是哄我玩儿。爷爷不识字,他连名字也不会写,只识得那三个字的形貌,黑墨水涂在箩筐四壁,刻在白瓷碗底;最后一个“记”,属于大家的,前面三个字,独属于他的,他因此认得出自家物件,从没出过差错的。

青年时,他是出过远门的,当然也见过荷花。“扬州夜巿”“赣州老城”,他捻着长须讲过的故事里,这两个地名反反复复出现。

爷爷说得更多的是赣州老城。说解放前,他曾在驻防赣州的国民党某一高官手下当过传令兵,每月军饷两块大洋,是个大肥差。终因不识字,干了不到一年就被打发回家了。他记性再好,背熟一个个固定投递地址,送信时,却难免張冠李戴,又不能到处问旁人,出过几次差错,就没法干下去了。

因为有爷爷许多传奇故事垫底,我对山里没有的“荷花”存在的真实性,便没有更多的怀疑。月光下,望一眼鱼儿不时钻出水的池塘,叹一口气:这水塘里,会不会开出来一朵荷花?

夏夜里,水浮莲分分秒秒吃水,嗞嗞响着,发疯似地生长,好几朵浮莲越过边界,往另一半水面扩充地盘。

当年冬天,爷爷干塘,收鱼。霜打过的浮水莲捞起,甩塘坎上晒干,堆在岸上靠河边的菜园里,壅土作绿肥。塘泥沥起,半亩水塘,变得干净,空明,大了好多。

近年关,太阳快要沉到后山岭下,东坡边老柿子树下,露出半个秃头,爷爷逢墟回来了。他右手臂弯里挎只四方角谷箩,我照例伸手去摸,可摸到的不是桔子、甜姜,也不是豆饼、薄荷糖。凉凉的,胖鼓鼓,深褐色,像半截手臂,茎节处几根黑触须,是啥东西?

老藕根。爷爷说。把它埋进水塘底,明年就有荷花看,有新藕吃。藕节有股甜味儿,带点泥腥味儿。

第二年,上春。爷爷日日坐矮墙上,看向一口水塘。

爷爷你看什么?

看花。

哪有花?爷爷您老眼花了吧?叶子也没有一枝。

快了。有,水底下。年前就栽下半节藕,埋在塘底,淤泥糊着。

它在水底下烂了吧?没有光。

不会烂,莲藕是睡在水底下的,哪会烂?

它冻死了吧?过年那天还下了大雪,水塘结了冰,冰盖儿几寸厚,它不冷吗?

不冷,它躺在淤泥里,鱼儿也躺在淤泥里,暖和着呢。正月里下塘捉鱼吃,还摸过的,它还睡着呢。

我可没耐性。水底,一丝儿响动也没有。老藕根,怕是被贪嘴的鱼儿啃了,填了肚子,冬天那么冷,鱼儿从不出来水面游荡,它们睡在淤泥底,最深最软的窝,盖着厚棉被,暖和。

夏天来了。某天早上,爷爷眼睛放光。有了,他喊,手中长烟杆一指,顺他手指方向看去,一片暗红色的,小而圆的叶子,微卷,钻出水面,像初发的浮萍,悠悠荡荡。

有什么?爷爷你老花眼了,是水草新出的嫩叶子啦。

再过几日,爷爷又喊。哈,暗红色小叶子,变成巴掌大的圆,明亮鹅黄中,泛出新绿,软乎乎地躺着,水波一动,它也柔柔地颤动;它身旁,又探出来几枝,暗红的,猫耳朵似的。

去年种下的老藕根,并没有被鱼吃掉,也没烂掉,也没被地面的冰雪霜冻打蔫,它的根须抽出新叶,一枝赶一枝。

心里怀着的一点酸涩、怅惘,随水中一抹抹新绿,涟漪般荡开。

红柳叶子绿得发黑。水塘里,四枝荷叶出离水面两尺高了,当中立起一支青绿花苞,扎向天空,尖利小嘴,抿紧紧的,仿佛藏着一个秘密,任谁也撬不开;仿佛就这么倔强地闭锁心扉,任凭初夏阳光温热的手怎么抚弄,也没法让她敞开心事。

可不由自主地,她抽条了,长高了,离泥塘更远了,膨胀的心事撑破青衣,抿紧的小嘴儿轻启;她在微笑,再这么憋下去,她就吃不消了。她的甜美芳香,藏得太久,终于在一个阳光清透的早晨,微风轻摇着,外缘四瓣粉色花瓣儿敞开,中间重瓣仍紧拥着,轻轻地,她裂开个小圆孔,倾吐浓香。

蓓蕾初开,她高高立于青圆荷叶上空,四枝叶子簇拥脚下,像热烈的情人,仰头凝望,等待她一点一点打开,怒放。

那天,大早,我坐矮墙上,身子倾斜太过,一个筋斗翻下去,咚的一声,掉落塘坎边菜地里。

干脆坐石坎上,两腿悬空,晃荡着,荷香,甜美芬芳,从水中央升腾,冲我飘来。右手伸向空中,扇来香气,拢向鼻端,张嘴,大口吸气,贪婪地吸着。

恍然化身为穿着白裙子,头系红蝴蝶结,小手伸向荷花的小女孩。她在微风拂动的池塘边,拥有满塘盛开的荷花,也是在太阳刚刚升起,荷叶清露滚动的清早吧?她有美丽的白裙子,还有艳红的蝴蝶结。

而我,只要一朵,一朵半开的粉荷,便已忘了身上穿的粗布衫子,头上扎的裸色皮筋了。

从金黄花蕊全看得见的那个清早算起,我沉醉了整整十九天。

一個同样清凉的早晨,太阳从后山林子里斜照池塘,一阵风来,她十六片粉红霓裳一霎全飞散,飘荡田田荷叶间,撒落清水池塘。

水底一群红鲤鱼得了讯息,箭一般地钻出水来,你争我赶,嘴里咬住一瓣儿红,倏然隐入水中,再也不见。

花儿都落了,它们还跑出来干啥呢?

翌年,初夏。

我天天起大早,耐心地盯着池塘,盼老藕生发新芽,送出新叶,绽开半塘粉莲。不知咋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仿佛前年种下的半截藕根,去年开过那么好的一朵,便开够了,便累着了,永远沉睡池塘之底。

爷爷老了。再没力气清理淤泥。池塘逼仄,鱼儿转个身也感到困难。再没有一枝出水红莲来装点水波轻浪。

只记得从省城返回县城,归家当晚,洗好白裙子,晾挂于新屋横厅门前廊檐下。夜里总有风。总有人提着手电筒,走在河边小路上。河风好大,记挂着白裙子的我,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睁眼便去廊檐下看白裙子。衣架卡在铁钩子上,空的。

夏日午后,风雨荷塘。恍惚中,浮现一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子,和当年的我一样瘦小。就想起了我的白裙子,只穿了一次,再也没露过面的白裙子。我想,若是被风刮跑了,何至于跑得那么远,跑过了小河,跑出了村口老柞树下的深水潭?总会被路边的柴草,屋坎下的苦楝树,河边的水柳挂扯住吧?

兴许是哪个爱美的女孩子,夜里路过,一眼动心,顺手带走了。事后,我问过全村几十户人家,那么一条白裙子,料子、款式都是别个没有的。收走的人,怕只能压在箱底罢。

那以后,我有了很多新裙子。再没穿过一条白裙子,世上再也找不到和我失去的那条一模一样的白裙子。它像一个清甜的梦,永远消失在那个夏天。

女儿两岁时。爷爷死了。

河里,一块暗红盘石,蹲着四个孩子,头低垂水面,捉小鱼儿玩。一个小姑娘手举矿泉水瓶,装了几条彩色花斑鱼,听见呼喊,猛地抬起头,直起身,飞一般地冲向上游一栋小楼;桥头,一棵细叶樟举起大伞。

树荫下,一座单孔石桥挂满青藤,半圆拱顶,白石砌出三个字:高升桥。

紧跟着,一个穿白T恤的男孩子,从身旁跑过,和我比肩高,背上四个大字:我爸超帅!

他的超帅的爸爸,十有八九进城打工去了。他是一个让儿子想在梦里的爸爸。

我的童年,没穿过一件好衣裳,一条白裙子成了奢望。可我有一个早上出门夜里归家的爸爸,一个守着火塘剥开烤红薯唏嘘自己悲惨身世的爸爸。还有一个给我种过一朵荷花的爷爷。

好些年了。一到盛夏,定得挑个晴好日子,穿过干燥冒火的小城,钻过一片房子挤着房子的大屋场,来到三十里外群山深处,隐身开满荷花的花田。

女儿二十二岁了。爷爷死了二十年了。

老屋场矮墙外,那口池塘积满淤泥,杂草枯朽,一层又一层。

又是一年盛夏,七月三日。再访高升桥畔,那满村盛放的莲,红的、粉的、白的花儿,那从东北山脚一直铺陈到天边的重重碧落,皆不见。

我家老屋,留下一堵矮墙。池塘里还有鱼。鱼儿还在泥水中艰难甩尾。

我的白裙子,还有那些花儿,就像大雨来临之前天边闪现的一道电光,也像正午太阳底下消失的一滴朝露。

它们是否真的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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