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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杜最后的小纠葛

2023-09-05谢宗玉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5期
关键词:歌行怀素孟浩然

谢宗玉,文创一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毛泽东文学院管理处主任,湖南影评协会副主席。湖南省“五个一批”人才。作品曾多次进入中国散文排行榜。有多篇文章入选中学语文课本。著有16部文学专著,获过各类文学奖10余种。

我们知道,李白与杜甫是好朋友。杜甫也是李白的超级粉丝。很多文章,都有记载。但我在写书法家怀素的时候,从各种史料的蛛丝马迹中发觉,他俩的友情并不纯粹,到了晚年,互相甚至出现了一些幽怨情绪。

杜甫是一个没有什么心机的人。他夸李白,一片赤诚,句句夸在实处:“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夸人专业好,才是实夸,容易变现。李白则很少夸同代诗人的诗歌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一生就随口夸了这么一位,还后悔了。很快他就步崔颢的《黄鹤楼》韵,写下了《登金陵凤凰台》,并自认为稍胜一筹,才算放心。

杜甫给李白写了十五首诗歌,其中以《梦李白》为题就有四首。对这个深情的小迷弟,李白只给他写过四首诗,写得干巴巴的,很是应付。其中一首尚待考证。有一首则说:“借问别来太瘦生?總为从前作诗苦。”意思是说,分别后你小子怎么瘦成了这个鬼样子?原来还像以前那样在寻死觅活地磨诗啊。这简直是对杜甫“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无情嘲讽。

不得不承认,李杜早年虽结伴同游过,杜甫不好好读书,想以干谒进入仕途,就有把李白当作了榜样的意思。然而两人其实不是一路人。随着年岁的增长,性情、品格、诗风、理想,越来越不相同。李白喜欢杜甫,是喜欢杜甫对他的喜欢。杜甫推崇李白,是推崇李白才气纵横的诗歌。也许,在杜甫的心灵深处,也想得李白一句夸赞吧?可李白直到去世,都没夸他。

后来的杜甫,老一副苦大仇深的凄苦样,李白或许不喜。但杜甫诗歌不同凡响的美,李白难道读不出吗?同时代的后起之秀中,也许只有杜甫开启的沉郁诗风,才能并肩李白。

与杜甫相比,李白成于才华,也败于才华。人一聪明,张口就来,虽灵气逼人,可也失之浅躁。如果没有杜甫那种对家国民族的无限深情作对比,李白夺目才华中所包裹的那点轻浮与薄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以说,是杜甫后来把诗歌的另类风格做到了极致,才迫使李白那丝难以觉察的缺点现了原形。李白与其说是不喜欢他,不如说是有点怯他进一步“壮大”。

杜甫对李白的幽怨,是从《草书歌行》开始的。那首诗是李白五十八岁时写的,老头子把二十二岁的少年书法家怀素夸得一塌糊涂。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在这首诗中,李白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艺术观:“古来万事贵天生。”自己之所以喜欢怀素,就在于他的书法“不师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才是他“天生派”的传人。

在这首诗里,李白把书法界名人狠狠作践了一番,行书大家王羲之,草书之祖张芝,都是浪得虚名。刚刚死去的张旭,也不够看,你随心所欲就好,何必要模仿舞剑的公孙大娘呢?这完全就是意气用事的混账话了,艺术不但不能师古,连道法自然、借石他山都不行?

此时的李白,一肚子戾气,他是借书法界的酒杯,浇诗歌界的块垒。借否定书坛,来否定整个文坛人物。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李白刚遭遇一场大难。他跟随永王李璘造反,被判流放夜郎。不过才到巫山,就遇赦放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李白心情并不好。他被捕浔阳,家人四处求情,以前的朋友都避而不见。至交高适甚至把两人的通信一把火烧光,对外宣称跟这个人不太熟。事实上,高适、李白、杜甫三人青年时曾结伴外出游玩好长一段时间。

遇赦后,李白挥笔写下“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欢欣之情,跃然纸上,大有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架势。然而回来是回来了,却再没以往那种风光了。旧友故交见他,多冷淡以待,甚至避之如蛇蝎。只几个月时间,他就从长江上游的巫山,到了湘江上游的零陵。不是风顺船快,而是中途邀留的朋友实在太少啊。

零陵的一场豪宴,觥筹交错,酒酣肉足,李白恍惚重返往日荣光,正好怀素索诗,便挥笔写下《草书歌行》,将一腔幽怨发泄其中,借狠夸小和尚来怒怼整个艺术界。

以致历代都有学者怀疑此诗的真伪。苏东坡认为此诗好些句子“村气可掬”,尤以“笺麻素绢排数厢”为最,不似李白风格。跟他同时代的书法家朱长文认为二十二岁的怀素还啥也不是,当不得李白如此夸赞,认定是怀素自己做的诗,只是假李白之名而已。清人王琦则认为,李白与张旭同为酒中八仙,曾夸张旭“胸藏风云世莫知”,绝不会在他死后没两年,就骂他“老死不足数”,李白的人品断不会差成这样。然而,这才是真实的李白。

李白其实就是一个浮华急躁之人,他看起来豪放热情,内心却狂得没边,天下人皆不在话下。与人交往,李白心里总装着一句话:我的诗歌比你好,所以你得对我好。心机不深,偏偏还喜欢跟人玩心机。所以朋友看似多,但知交很少。

李白夸起人来,看起来不管不顾,毫无保留。“杜陵贤人清且廉,盘中只有水晶盐”,“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裴公有仙标,拔高数千丈”,“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可如果你把这些诗一扒拉,就会发现,李白只夸古人文章好,并且蛇随棍上,每每自比古人。同代之人,他更多的是夸人家的人品佳(豪门),气质好(皇妃),情谊浓(富翁),个性傲(诗人)。

孟浩然大李白十二岁,两人也算惺惺相惜。李白明面夸他,实则跟伤口撒盐差不多。据史载,《赠孟浩然》作于李白宦游安陆期间,此时孟氏已有四十岁,刚刚长安应试不第,落寞江湖飘零,四处自荐文章,《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便是唐代最著名的干谒诗之一。“欲渡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几句诗充分表明他很期待朝廷给他“压担子”,可李白却说他“迷花不事君”,这究竟是想打他脸呢,还是想害他?皇帝若看了李白的诗,会作何感想?既然人家说你孟浩然风流成性,“迷花不事君”,那就别来科举啊?张九龄看了,又是什么心情?人家说你人品“高山仰止”,连皇帝都不想侍奉,又来找我这个丞相干什么?一首夸赞诗,间接毁了孟浩然一生。李白给孟浩然写了N首表达友情的诗歌,可孟浩然没给他写一首。其中况味,不言而喻。孟氏不傻。

两年后,也就是公元761年,《草书歌行》传到杜甫耳中,杜甫满心不是滋味,好一个“古来万事贵天生”,这不是讽刺我只会在“万卷诗书”中寻章摘句吗?于是挥笔写下《不见》,这是他写给李白最后的一首詩: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这首诗明显表达了杜甫对李白的幽怨之心和规劝之意。可不懂时代背景的人,硬把这诗解释成了一首至性至情的思念诗。各种演绎,不一一赘述,这里只说这诗打开的正确方式:“我不见那个姓李的,已经很久了。他老是装作狂得没边的样子,真是悲哀啊。现在世人都恨不得杀了他,我不想为他辩解什么,只是怜惜他的才华而已。这家伙才思敏捷,写了很多好诗,但半辈子江湖飘零,名堂搞尽,换来的也不过是酒肉穿肠过。现在头发都白了,还在外面咋呼个什么劲呢?不如回到年少时埋头苦读的匡山,重拾初心,好好修养性情,安度晚年吧。”

唐代,“生”字不是一个尊称,一般是长辈称晚辈,或自称。“借问别来太瘦生”,李白大杜甫11岁,以前称过杜甫为“生”,摆大哥架子,现在杜甫算是“回敬”给他了。

有人说“不见李生久”,这个“久”字里蕴藏浓浓思念,如果真是这样,下一句必是抒情句,而不是判断句。如果下一句是说李白遭遇时代重重禁锢,不得不装疯卖傻,“可哀”的是那个时代,那再下一句必不是“世人皆欲杀”。

在这首诗中,杜甫对李白,不再是小弟的口吻,完全扮演了一个规劝者的角色。如果你们还要认为这诗道尽了杜甫对李白的感情。那么不妨对比一下,看看两年前杜甫写的《梦李白二首》,那才叫深情厚谊好吧。

其一: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其二: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这才是真正的思念诗好吧。这里不仅有思念,还有魂牵梦萦的担忧啊。由于交通闭塞,信息不对称,杜甫以为李白这回流放夜郎难逃一死,在诗中,为李白的前途操碎了心,各种猜测,把自己吓得要死。谁知白担心了。他写这两首诗的时候,李白已遇赦去了零陵,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笔写着很不得体的《草书歌行》。

看完《草书歌行》,以及李白遇赦后的种种表现,杜甫对李白彻底失望了,写完《不见》,就把他从心底全部清除出去。一年后李白潦倒病逝,杜甫不著一字。想想,还真是心狠,大概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吧?李白去世五年,杜甫写了一首诗,题为《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风格与《草书歌行》极似,题目说是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内容写的却是公孙大娘,牛头不对马嘴。诗前还加了一个好长的按语,说是开元三年,在郾城见过公孙大娘的无上风采,现在有感而发。

骗谁呢?开元三年,杜甫才三岁多,事隔五十年,他还能记得这么清楚?无非是想借公孙大娘说事罢了。最后还真把张旭拉进来了,为他的“悟书于公孙大娘的浑脱舞”,大张旗鼓地点赞,直接否定了李白《草书歌行》里狂犬吠日般的艺术观。

个中意味,一目了然:大哥你不地道啊,小弟我夸你一生,却得不到你半句回赞。小和尚与你素昧平生,你夸夸他也就罢了,还要借机兴风起浪,指桑骂槐,埋汰谁呢?

那好,我就认为“读书破万卷”,才能“下笔如有神”,我就认为张旭“学书于剑”很好,有本事你这个“天生派”从地下蹦出来咬我啊。此诗之后,杜甫长舒了一口气。

年轻时的穷游,让杜甫对祖国万里山河,有一种沉浸式的眷恋,心身俱爱。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又让杜甫对底层百姓的悲惨命运,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体悟。他是封建时代少数几个真正有家国概念的诗人,万家忧乐挂心怀。

一首《不见》,让他彻底与李白分道扬镳。此后几年,杜甫一直漂泊在祖国西南和南方,面对颓废的国运,凋敝的民生,惨淡的家事,痛彻肺腑的感受,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名篇佳构也由此奔涌而出,诗歌中的忧国之心,忧民之情,九曲回肠,感人至深。这是李白诗歌所不具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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