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主义神话学视域下《犬之力》的二元论分析
2023-09-05韦璐
■韦璐
新西兰导演简·坎皮恩的新作《犬之力》,又译名《犬山记》,是根据作家托马斯·萨维奇1967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影片背景设置在1920年的美国西北部蒙大拿州,粗犷的西部风光与片中细腻压抑的情感交织,流畅的镜头语言与精准的场面调度搭配,让简·坎皮恩不仅摘得威尼斯银狮奖、美国金球奖,也将第94 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收入囊中。《犬之力》中的二元论理念与结构主义神话学思想不谋而合,列维施特劳斯神话学思想为电影的意义阐释提供了学理支撑。电影作为现代世俗神话,背后蕴含着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把握其整体结构有利于阐释其背后的深层意义。
一、结构主义神话学
结构主义理论作为电影叙事学理论的重要分支,在电影理论及批评实践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虽然结构主义来自索绪尔在语言学上的开创性研究,但列维施特劳斯大胆地将索绪尔的方法运用在人类学上,“他将人类关系看作某种适用于语音学问题分析的语言,从而使得把结构语言学逻辑扩展至所有社会的、思想的、艺术的现象与结构中成为可能。”列维施特劳斯作为“结构主义之父”,通过对古希腊神话传说的语言表象研究,挖掘无意识的深层结构,整合出一个共同的意义内核,并将二元对立的模式以及中间调解者为核心的神话结构作为理论的分析方法,将二元论的理念扩展成为一般人类文化体制的组织原则。他认为,神话的构成要素像语言的构成要素一样,只有在和其他要素的关系中,才能获得意义,只有在建构对立的基础上,才是可以理解的。
二、《犬之力》中蕴含的二元对立关系
(一)主体与客体的对抗
影片开篇借菲尔之口,以古罗马建城、母狼育婴的神话传说来预示兄弟二人的结局。神话传说中,特洛伊首领的后代罗慕路斯和雷穆斯尚在襁褓之中,被篡权者丢弃在台伯河边,后经母狼哺育、牧羊人收养,成长为罗马的奠基人。电影中菲尔将布朗柯·亨利比作“母狼”,以示对他和弟弟的“哺育”之恩,亨利教他们骑马、经营牧场。菲尔将亨利视作自己精神上的哺育者,由此对他产生了超越性别的感情,这种感情中有“父子”之间的舐犊之爱,也有恋人之间的情意绵绵。菲尔压抑的情感源于母亲对兄弟二人的管束,母亲在他们有性意识时,将牧场里的所有女孩赶走。从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对于青年男子来说,在青少年时期完全禁欲,并非最好的选择”。如果正常的性欲望得不到满足,将会加大同性恋的概率。“由于成年时期原欲的主要流向受阻,被迫另辟蹊径”。另外“禁欲只能产生一些顺从的弱者,他们不免泯然众人,被迫接受强者的摆布”。禁欲的弊端显现出来,兄弟二人中,哥哥菲尔最终将欲望指向男性,变成同性恋者,而弟弟乔治的欲望对象虽然是女性,但是由于长期的禁欲和哥哥的打压,乔治变成了顺从的弱者,难以完成大学学业,孤独并且渴望亲密关系,只能被迫接受强者菲尔的摆布。兄弟之间由此构成一种二元对立关系,菲尔作为主体,利用讽刺、挖苦等手段,使弟弟处在客体、他者的位置,力图把他压制到奴役状态来达到自我完善。这种主奴关系一旦确立,自我意识就成为自在自为的存在,在主奴关系中,“承认”是其关键词。根据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主体具有独立的意识,是一种自在自为的存在,主体需要他者的承认来完成自我。在这个过程中,作为他者的客体也感到自身是本质,而主体变成非本质。
影片中兄弟二人的辩证关系分为两个阶段:一是乔治结识萝丝之前,他逆来顺受,听从哥哥摆布。他们成年已久,却共用一个房间,说明哥哥作为一个主体,表面嚣张跋扈,但是内心依赖弟弟,需要弟弟的承认。而弟弟虽然厌倦了这种生活,却不敢提出公开的要求,说明弟弟性格软弱,恰好满足了主体对客体的控制欲望。二是乔治结识萝丝后,他开始反抗哥哥的控制,菲尔的主体地位开始动摇。兄弟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随着乔治结婚而瓦解。乔治之所以迅速和萝丝完婚,一方面是为了摆脱哥哥的掌控;另一方面,乔治在萝丝那里得到了“承认”,获得了爱与尊严,“爱和承认相关,爱可以对主奴这种永恒的二元政治结构进行反思性的批判”。影片中萝丝在山冈上教乔治跳舞,由于多年的压迫,乔治已经形成惯性的自我否定——“我做不到”,萝丝一直鼓励、支持乔治,所以那一刻乔治泪流满面。他不再孤单,他终于作为独立的价值获得认可,由之前“奴性”的压抑变为“人性”的满足。
影片中菲尔是耶鲁毕业的高才生,乔治是大学未读完的“烂仔”,从知识层面来看,菲尔是文明的,乔治是野蛮的。但从社会角度看,菲尔的行为充满了原始性,在泥潭里洗澡,阉牛不戴手套,学过古典文学,但经常口吐芬芳,脾气暴躁,人际关系紧张,他从不压抑自己的动物性,尽可能地展现人的本能。乔治则西装革履、生活精致、善于社交,体现出了良好的教养,并且积极拥抱现代文明。这种“二元对立”模式不仅体现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兄弟二人的牧场经营理念也存在分歧,菲尔固守传统,25 年来一直遵循着布朗柯·亨利的管理原则,并奉为圭臬。乔治则主张现代化经营,积极开展合作。回到开篇母狼育婴的神话传说,罗慕路斯和雷穆斯长大后,在母狼喂养他们的台伯河畔大兴土木,建立新城。但在新城的冠名权上,兄弟二人发生争执,最后罗慕路斯将雷穆斯杀死,以“罗慕路”命名新城,尽管古典作家对罗马建城的细节有所争议,但雷穆斯之死是兄弟二人争夺统治权的结果这一点无可置疑。影片借助神话来隐喻兄弟二人的命运,菲尔的死虽然不是乔治直接造成的,但是也与乔治相关,并且在菲尔的葬礼上,乔治表现出的冷漠似乎是一种解脱,也是漠视血缘关系的表现。兄弟二人中,一个固守传统,一个拥抱未来,可想而知菲尔死后,乔治接管牧场,会以全新的方式经营。影片中多次出现火车穿过牧场的画面,预示着现代工业文明对粗放式牧场经营的冲击,以及美国中西部牧场社区必将消亡的事实。
(二)男性与女性的较量
“神话”中充满了“二元对立”,反映着“二元对立”,也试图调和与解决这种“二元对立”的冲突。在研究方法上,施特劳斯运用了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方法”(method of dialectics)来分析“神话”。他认为,“神话”经常通过“第三因素”的引入来解决二元对立的冲突,通过寻找一个适当的“中间调解者”来完成对对立的两者的扬弃,以便在更高的层面进行综合。电影中萝丝的出现弥补了乔治心理上“承认”的缺位,消解了兄弟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作为中间调解者,她与菲尔构成新的二元对立关系,即男性与女性的对立,抑或说父权社会中家长制家庭中男性对女性的压迫,萝丝作为女性只能被动承受。
传统的父权制观点认为,这个世界总是属于男性的,男性始终处于主导地位,他们是女性的主宰,是社会的主宰。女人只是权力的媒介,而不是权力的掌控者,从封建社会至今,女人的命运始终与私有制密切相关。萝丝在未和乔治结婚之前,自己操持着饭馆,要面对醉酒难缠的客人,日子艰苦而拮据,但是在自由劳动中,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起到了经济和社会的作用,此时的萝丝作为寡妇,有着与男人同样的权利。和乔治结婚之后,她搬进了牧场,过上了寄生的生活。对萝丝来说,结婚是最体面的生涯,她依仗婚姻进入高于她的阶层,这个奇迹是她工作一辈子也不能带来的。但是凡是利益背面总有负担,如果负担太重,利益就无异于束缚。萝丝进入乔治家后,处处受到菲尔的针对,萝丝只能以顺从来补偿她的无所事事,经济不独立,女性势必受到男方的压制。从于父权制视角来看,男性与女性的婚姻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男性结婚不需要离开原生家庭,而女性则要离开原生家庭,入住男方家里。“在血统形态变动的后面,入住夫家的常规表明了人类社会特点的两性不对等的基本关系。”这种不对等关系是因为婚姻制度将女性作为附属品,从属于丈夫。从夫居制是男权社会的产物,女人被无情地牺牲给私有制,丈夫掌握的财产越多,对女人的奴役就越严格,男人在社会方面和经济方面越是强大,他便越有权威,越起着家长的作用。女人由此处于他者地位,服务于男性的经济利益。
电影中萝丝受到的压迫并非来自丈夫乔治,而是来自“大家长”菲尔。菲尔作为牧场主,家境殷实,聪明能干,受人尊敬,影片中菲尔出场时闲庭信步地进入画框中,展现出他的自信以及掌控一切的态度,隐喻着父权制象征秩序的要求。乔治结识萝丝后,开始反抗哥哥的控制,代表着一种“失序”。在菲尔眼里,萝丝是一个精明且伪善的女人,和弟弟结婚是看中了家中的财产。面对逐渐失控的一切,他要予以回击。当菲尔与萝丝两人出现在画面中时,菲尔始终处于高位,萝丝在一楼弹琴,菲尔在二楼利用班卓琴干扰;萝丝在杂货堆里找酒喝,菲尔在二楼吹口哨调侃。画面中菲尔处于被仰视的地位,并且占据了极大的画面空间。画面空间可以作为家庭空间的延伸,说明菲尔在这个家里具有极大的话语权,并且受人仰视。而萝丝则处于低位,并且在和菲尔的对抗中始终占据画面左下角或右下角逼仄的位置,给人一种压抑和窒息的感觉。导演通过这种位置的高低不对等,暗示着男女关系得不对等以及女性在家庭中受到的冷暴力。萝丝没进入牧场之前,乔治为了和她约会不顾哥哥的反对开着车扬长而去,菲尔只能用抽马来发泄愤怒。萝丝进入牧场以后,正是从夫居的婚姻制度,给菲尔提供了报复的条件。作为家长制家庭中的掌权者,“惩罚”是在极其狭隘的空间里发展起来的,它是强权者、家长的反映,是菲尔因为自己的命令和禁令遭到蔑视而表达出来的愤怒。萝丝为了迎接州长和公婆,努力练琴,菲尔却轻松弹奏出萝丝的练习曲目,家庭晚宴上,面对菲尔的嘲讽,萝丝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从萝丝的角度来看,她作为女人,在公婆面前小心谨慎,和佣人们打成一片,只不过是想融入这个家庭。面对强权者菲尔的精神折磨,懦弱成性的乔治并不能为妻子遮风挡雨,萝丝酗酒、焦虑、神情恍惚,都是男权社会对女性压迫的表现。面对菲尔的高压,萝丝做出的最后反抗就是将牧场里的牛皮卖给了印第安人换得一副手套,萝丝拿着手套在夕阳下哭泣,有反抗的喜悦,也有解脱的释然。在影片中,“手套”是一种隐喻,也是一种保护机制,是萝丝保护自己的象征,即使躺在病床上也不能摘下它,因为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与萝丝形成对比的是,菲尔为了凸显自己菲勒斯主义者的特质,劳动时从来不戴手套,他的手粗糙而布满伤口,而这也为菲尔的死埋下了祸根。在父权制社会里,女性始终处于被压制和排斥的地位,她的一切正常的生理、心理要求,她的一切应有的权利都被压抑或剥夺了,她被迫保持沉默。在性别的二元对立较量中,菲尔以其强大的霸权地位压制住萝丝,赢得了胜利,维护了男权的中心地位与话语权。
(三)阳刚与阴柔的厮杀
“父亲去世后,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母亲能幸福,如果我不去救她,如果我不去帮助母亲,我还算什么男人”,这是影片开头的旁白,随着剧情的展开,观众知道旁白来自萝丝的儿子——彼得。影片中彼得对母亲的感情很微妙,承诺让母亲住新居并且不为生活操劳,有时会以暧昧的态度直呼母亲的名字,说明彼得具有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并且极度重视亲情。在菲尔与萝丝的性别二元对立关系中,萝丝受尽了精神折磨。为了保护母亲,彼得作为“第三因素”开始接近菲尔。彼得的出现消解了菲尔与萝丝的二元对立关系,作为“中间调解者”,他与菲尔形成新的二元对立关系,即从男性气质来讲,阳刚与阴柔的对立。在这场博弈中,具有阉割气质的彼得,将充满男性霸权气质的菲尔反杀,完成了“弑父”的过程,最终成长为男人。
如果说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是显性的,那么对男性的压迫则是隐性的。“男性是一个享受父权制特权,并通过压迫女性他者和压抑自身女性气质进行自我定义的特权集团..”男性因为是父权体制下的既得利益者,往往会忽略父权制度对男性性别角色的伤害与束缚。男性在成长过程中,要忍受孤独、痛苦才能获得男子气概,而一旦展现出一点女性气质或者同性恋倾向,就会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受到排斥;男子成年后,要承担家庭责任,独自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不能轻易表露情感,“男儿有泪不轻弹”背后蕴含的社会建构与权力话语关系,都是对男性隐形的压抑,而所谓的“男性气质”,不过是父权文化把男性身份作为权力的运作对象,为了维护男性特权而建立的意识形态。
影片中亨利去世后,菲尔以暴戾和邋遢的形象来展示自己的男性气质,以隐藏自己的男同身份。父权社会的规训让菲尔对自己的身份焦虑不已,只能不断对着远山和亨利留下的马鞍顾影自怜。菲尔表面上为人刻薄,要控制、驯服一切,但内心却敏感、细腻且脆弱,在意周围人的看法。阿兰·德波顿在其著作《身份的焦虑》中写道:“人类对自身的价值判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我们的自我感觉和自我认同完全受制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评价。”面对巨大的社会舆论压力,菲尔陷入男性性别角色焦虑之中,“厌女”特质,隐匿山中小木屋里的裸男杂志,独自在河边用丝巾怀念亨利,这些都是他惧怕世俗眼光的表现。菲尔只有不断地压抑情感和诉诸暴力,以“阳刚”气质来塑造男性力量,缓解男性性别角色的危机。相对于菲尔的隐藏,彼得从不压抑自我,反而直面自己男性性别中的“阴柔”气质。剪纸花、转呼啦圈、用梳子缓解压力,进入牧场后面对牛仔们的嘲讽,他依旧保持自我。彼得看似柔弱纤细,充满了女性气质,但实则阴狠凉薄,内心充满力量。“知子莫若父”,彼得的父亲担心他太过冷漠不够善良,而菲尔却被彼得外表的“阴柔”气质欺骗,觉得他单纯善良,有点“娘娘腔”,需要调教才能成长为男人。对于菲尔来说,从彼得认出了犬形山影那一刻,他似乎找到了那个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另一半,从而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心理距离。菲尔教彼得骑马,完成了一个身份的转变,他将对亨利的感情投射到彼得身上,是“父”与“子”的传承,而彼得接近菲尔的背后却暗藏杀机。
影片中菲尔外表“阳刚”、内心“阴柔”,彼得外表“阴柔”、内心“阳刚”,他们身上都兼具男女两性的性格特质,而这也是远古神话原型“雌雄同体”的折射和映象。“从遥远而无法记忆的时代起,人类就在自己的神话中表达过这样一种思想——男人和女人是共存于同一躯体中的,这样一种心理直觉往往以神圣的对称形式,或以创造者身上具有雌雄同体这一观念形式外射出来”。柏拉图《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讲述了关于“阴阳人”的神话就是最好的例证。弗洛伊德则从解剖学角度阐释了一定程度的雌雄同体本身就是正常的,一个人在生理上或心理上都不可能是完全的男性或女性,更像是兼具两性的混合体。导演通过“雌雄同体”的形象建构,打破了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俗套刻板化印象,而审查所谓的男性阳刚气质与女性阴柔气质的同时,说明性别身份实际上是一种社会和文化共同作用下的建构物,性别身份的实质是一种装扮和表演,作为同性恋的菲尔可以通过阳刚气质来冒充直男,而“娘娘腔”彼得也可以利用自己的女性气质扮演同性恋误导菲尔。“雌雄同体”作为一种区别于传统社会性别认同机制的观点和角度,拥赞了性别身份上模棱两可的形象,在影片中既消解了父权社会中性别的二元对立,也缓解了男性性别角色危机,打破“男性必须阳刚”的传统观点,同时鼓励男性气质的多元化。影片结尾,菲尔感染炭疽病毒而死,彼得也完成了保护母亲的承诺,与片头呼应。在父权体制框架下,纵观影片中所有二元对立关系,没有人是赢家,都是被压迫的对象。菲尔的死消解了他和彼得的二元对立关系,在这场阳刚与阴柔的对垒中,与其说彼得战胜了菲尔,不如说菲尔输给了对爱的渴求。
三、结语
《犬之力》作为西部片,脱离了传统西部片的内核,借助西部片的外壳来探讨人物之间的关系,表达的是父权社会的规训与自我天性的矛盾。电影通过其深层结构所承载的二元对立以及在叙事过程中二元对立的消解,如性别的对立,自我身份的认同,男性气质的一元化与多元化问题,来呈现和转移现代西方社会的社会意识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