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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教材建设的百年回眸

2023-09-04段友文石怀庆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2期
关键词:民间文艺文艺学民间文学

段友文 石怀庆

一个学科的教材体现了该学科的知识体系与理论成果,民间文学教材是民间文艺学基本理论的重要载体,有着明确学界共识、催生学术增长点、指导后学等重要作用。民间文学教材自20 世纪20年代开始出现,在“五四”文学革命影响下,经由基本术语并不统一的初创期,形成了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二元对立的话语逻辑。20 世纪50年代以来,民间文学教材继承延安时期“人民文艺”的传统,在外来苏联经验、国家文化建设与学科内部逻辑的碰撞间孕育,民间文学教材体系在困境中酝酿成熟,并形成了80年代之后的民间文学教材出版高潮。民间文学搜集整理运动的大规模开展,亦使得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这一重大内容得以纳入民间文学教材体系,民族民间文学教材亦取得显著成果。民间文学教材“概论”体系的形成与完善,一方面意味着民间文学学科发展趋于成熟,基本知识与基础理论取得广泛共识,具备知识普及所必需的可复制性与传播性。另一方面则意味着民间文学教材处于有限创新、理论框架近似、囿于本科阶段教育的限制之中。初版于1980年的《民间文学概论》仍是本学科最权威的教材,但《民间文学概论》是偏重于基础知识的入门教材,供本科生了解民间文学知识,为更高层次的学生提供用于研究的理论工具则不足,存在理论层面的时代差距。若是面向研究生教学,张紫晨《民间文艺学原理》、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与董晓萍《现代民间文艺学讲演录》三本教材虽能起到一定提供工具的作用,亦已出版多年,难以吸纳学界新的研究成果及新的理论方法。因此,回顾民间文艺学发展史,归纳各历史阶段通行教材的主要特点,有助于发现民间文学教材建设中的缺憾,总结可能的新发展方向。

从民间文学教材建设史的视角来看,呈现出“民间文学”与“民间文艺学”两种不同的概念体系分立的状态。“民间文学”自梅光迪于1916年提出之后,超越了“白话文学”“平民文学”“俗文学”而成为20 世纪二三十年代非作家文学研究中的“显性话语”,虽然仍与“民间文艺”“民众文艺”等多词并用,但其指代的与作家文学对立建构的文艺形态却愈发鲜明。与之相对应,“民间文艺学”的概念早在1935年即提出,从学科领域与研究对象两方面对“民间文学”进行拓展。本文以从“民间文学”到“民间文艺学”的学科史历程为线索,在回顾百年来民间文学教材建设的得与失的基础上,反思民间文学教材应有的形态,探索民间文学教材建设的可能性,将有助于民间文艺学基本理论的更新。民间文艺学高等教育的进步,使民间文艺学的学科立足点更加稳固,更好地应对学科从属的困境。

一、20 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中期:民间文学教材的初创期

自20 世纪20年代始,随着“五四”文学革命影响力的深入,作为一门学科的民间文学走向了繁荣发展,高校中的民间文学课程亦开始出现。1923年北大风俗调查会成立后,张竞生开设了“风俗学”课程,开风气之先。①萧放、孙英芳:《民国时期大学民俗学学科建设述略》,《中国大学教学》,2017年第2 期。此文称魏建功担任1924年北大“民间文艺”课程的教员,然而魏建功于1925年才本科毕业留校任教,其他文献皆称魏建功于1935年开设“民间文艺”课程。中山大学于1927年开设“民间文学”课程,1928年开设民俗学传习班,课程内容涉及民间文学②顾颉刚讲授“整理传说的方法”,钟敬文讲授“歌谣概论”,庄泽宣讲授“民间文学及教育”,刘奇峰讲授“希腊神话”。,民间文学类课程逐渐走入大学教育,至1938年有十余所大学开设民间文学类课程,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等名校。③王璟、李宗刚:《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民间文学类课程设置探析》,《民俗研究》,2020年第4 期;施爱东:《学术队伍无法速成:1928年的中山大学民俗学传习班》,《文化遗产》,2009年第4 期;萧放、孙英芳:《民国时期大学民俗学学科建设述略》,《中国大学教学》,2017年第2 期。由于民间文学搜集、研究、教学实践的需要,具有教材性质的民间文学理论著作也开始出现,20 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中期,可称为民间文学教材的初创期。

从源头上追溯,“五四”文学革命塑造了中国现代民间文艺学。文学革命带来了“平民文学”与“贵族文学”对立的逻辑,从而激发从民间寻找“民族的诗”的北大歌谣运动,作为学科的“民间文学”由此诞生,同时形成了民间文学的“五四”传统。这一传统关注什么是“民间文学”,一方面认为民间文学是反映民众心声的比作家文学更高级的“国民文学”,既为民间文学铺垫了人民性的底色,又形成了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在比较中建构的理论逻辑基点,为民间文学学科与教材的形成提供了本土理论资源;二是开创了“文艺的”与“学术的”两条研究路径,“学术的”借鉴西方人类学与民俗学理论,研究作为“民俗学上的一种重要的资料”④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歌谣研究会:《发刊词》,《歌谣》合订本,第一号第一版、第二版,上海: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的歌谣;“文艺的”则不仅要“表彰隐藏着的光辉”,书写国民心声,更期盼在歌谣之上产生“民族的诗”,在张扬文学革命立场的同时,暗含着从民间文学中诞生“国民文学”的期待。这两条研究路径涵盖了民间文学的文学文本性与生活文化性,奠定了从文本与文化两方面进行民间文学研究的基本思路。基于这一视角,本文从如何对“民间文学”进行界定的角度,探索民间文学教材初创期的特性。

民间文学教材在其初创期非常明显地借鉴了西方人类学、民俗学的观点。1921年,胡愈之《论民间文学》一文最早系统地对民间文学进行总论,其定义与分类基本取自人类学:“民间文学的意义,与英文的‘Folklore’德文的‘Volkskunde’大略相同,是指流行于民族中间的文学;像那些神话、故事、传说、山歌、船歌、儿歌等等都是。”①愈之:《论民间文学》,《妇女杂志》第7 卷第1 号,1921年。胡愈之参照英国人类学家托马斯(N.W.Thomas)的观点,将民间文学分为故事、有韵的歌谣和小曲、片断的材料三大类,几乎是照搬了西方民俗学的分类方式,说唱文学、民间戏曲等中国本土民间文艺现象不在其中。这一时期的民间文学教材既以添加讲唱文学、重新划清边界等方法对其进行完善,同时也基本延续了这一分类方式,民间文学教材仍有很浓重的西方民俗学的影子。

现今所见最早的民间文学概论著作是1927年出版的《民间文学》,作者徐蔚南。《民间文学》虽然篇幅短小,但不乏学术的严谨性,在当时有较大影响,其观点具有代表性。十章内容包含了民间文学的理论与作品两部分,如作者所言:“民间文学范围极广,本书目次虽寥寥十则,但关于民间文学的全体,大致已包举无遗了。”②徐蔚南:《民间文学》“例言”,上海:世界书局,1927年,第1 页。前五章为民间文学概论,题为:民间文学是什么、民间文学的守护者、民间文学的价值、民间文学与文学、民间文学的分类。实际上涉及民间文学的定义、传承、功能、特征、文体分类等基本理论问题。徐蔚南以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比较作为基点,为民间文学勾勒出了最基本的结构,通过与作家文学在创作过程、作者、创作动机、传承方式、创作后是否改动、读者这六个方面的对比,他将民间文学定义为:“民间文学是民族全体所合作的,属于无产阶级的、从民间来的、口述的、经万人的修正而为最大多数人民所传诵爱护的文学。”③徐蔚南:《民间文学》,第6 页。刘锡诚认为这一定义参照西方民俗学理论,尽量从中国民间文学实际出发,站在文学立场对民间文学进行界定。④刘锡诚:《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4年,第332—334 页。钟敬文在当年11 月即写作《“民间文学”——评徐蔚南〈民间文学〉》一文予以回应,肯定了其首创之功,理论概括精妙明白,颇具特色,但仅通过与作家文学的对比来界定民间文学,不足以凸显民间文学自身的特征,且全书篇幅太短,稍显简略。⑤静闻(钟敬文):《“民间文学”——评徐蔚南<民间文学>》,《民间文艺》,1927年第3 期。

将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进行对比,其实已经隐含着后来由钟敬文所提出的“民间文艺学是特殊的文艺学”这一思想,既强调民间文学自身的特殊性,通过与作家文学的比较完成民间文学的本体建构;又强调其属于文艺学,本质上是文学属性,避免民间文艺学被人类学与民俗学裹挟。“五四”文学革命主将胡适提出的“双线文学”观,以涵括着“民间文学”的“活的文学”来对抗以古文文学为代表的“死文学”,其两种文学的对抗是文学发展的动力的文学史观,深刻地影响了民间文艺学的话语逻辑。⑥刘波:《20 世纪上半叶中国民间文艺学基本话语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41 页。较长时期内的民间文学教材编纂者,都通过这种二元对立结构导向“民间文艺学是特殊的文艺学”的结论。由这一二元对立结构可拓展至“三线文学”“五线文学”“源与流”“中国文化三大干流”等诸多话语的继承与流变,构成了属于中国民间文艺学的内在传统与理论资源,使民间文学学科体系的理论探索不再局限于对西方人类学、民俗学的借鉴。

1930年出版的杨荫深《中国民间文学概说》和1932年出版的王显恩《中国民间文艺》是同时期有影响的两部教材。《中国民间文学概说》共分六章,相比徐著缺少了论述民间文学传承的章节,增加了“民间文学的由来”论述民间文学的生成史。该书有以下几点特色:(一)坚持文艺学立场,强调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平等地同属文学。(二)引用原始思维等理论,论述民间文学发展史,认为民间文学最早是歌谣,其后发展出神话、传说和其他文体。(三)分类体系更具有合理性。(四)大量列举民间文学材料,占全书篇幅70%以上,实际上将作品选引入概论体系。王显恩《中国民间文艺》共七章,论述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民间文学的意义、价值、分类、产生。第一章论述民间文学学术史及最后一章论述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为前两书所未有。第四章列举了中外学者22 种民间文艺的分类方法,评价比较后给出了自己基于韵文与散文分野的分类方法。该书的特色是:(一)资料价值较高。第一章记载文学革命以来的民间文艺学术活动,对各地的民间文学组织和刊物介绍详尽。(二)对民间文艺学的学科边界有自己的理解。《中国民间文艺》全书使用的皆是“民间文艺”这一术语,虽然以民间文学为主,却也涉及民间音乐,突破了文本中心。(三)对民间文学的变异现象给出了一定的解释。

上述两书继承了徐蔚南对民间文学的定义方式,首先认为民间文学是文学,然后在与作家文学的对比中确认民间文学是什么样的文学。杨荫深借用美国文论家韩德(Theodore W. Hunt)对文学的定义,说明文学有四个条件,即思想、想象、感情、引起一般人的理解和兴趣,而民间文学有“自然的音律,精妙的结构”,符合文学的定义,是“真正的文学”。①杨荫深:《中国民间文学概说》,上海:华通书局,1930年,第2—3 页。而从文学演进的视角来看,文人文学受原始社会的歌谣与神话的哺育,民间文学亦吸收文人文学的内容,二者密切联系,价值相等。从特征上来看,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有口述的与写述的,群众的与个人的,平民的与贵族的,自然的与雕饰的四点区别,这四点区别并不损害二者同为文学的本质。王显恩认为民间文艺符合文学的内质,“民间文艺是文学,这句话是谁都不能否认的。”②王显恩:《中国民间文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60 页。不仅将民间文艺与作家文艺对比,同时也将民间文艺与平民文艺、文丐文艺、通俗文艺、白话文艺区隔开,强调民间文艺的集体性、口头性与阶级性。

在民间文学的分类上,徐蔚南的故事、歌谣、片段材料的三分法基本参照英国民俗学的列举式归纳,缺乏严密的系统性和理论性。杨荫深则对比文学的小说、诗歌、戏剧三分法,将其分为故事、歌谣、唱本三大类。故事包括神话、传说、趣话、寓言,歌谣包括童谣、山歌、时调、谜语,唱本包括唱词和唱曲,王显恩亦采用了类似的分类方式。虽然时人质疑这一体系不包括地方传说、谚语、谜语、歇后语这些拥有大量材料的常见文体,且作者对神话、传说的定义不明确,常与地方传说混淆③叶德均:《“中国民间文学概说”》,《万人月报》,1931年创刊号。,但其明晰程度显然高于徐蔚南的分类。陈泳超特别注意的是杨荫深对唱本的强调,认为这是基于中国民间文学实际情况的较大进步。④陈泳超:《20 世纪关于中国俗文学概论与发展史著作述评》,《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现代轨辙》,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6—303 页。

1935—1936年,魏建功在北京大学开设“民间文艺”课程,编写讲义《民间文艺讲话》。他通过具有音乐特点的汉赋追溯到诗、乐、舞一体的古代文化,认为民间文学的实际流传中往往三者一体,明确了“民间文艺”的名称。讲义现存三篇,题为“民间文艺与雅乐”“民间文艺与音乐”“民间文艺与伎艺”,非常强调民间文学与音乐的关系,论述了歌诗与音乐的联姻。⑤段宝林:《魏建功先生与民间文学——纪念魏建功先生百年华诞》,《西北民族研究》,2002年第2 期。由于讲义未完,仅涉及远古时期的歌谣一种文体,但可感其独创之处。不仅通过敦煌学进入俗文学领域,并且提出古代民间文学的创作与传承依赖职业艺伎,可谓洞见。

总体而言,初创期的民间文学教材书写具有探索性的特点。从教材所服务的高校课堂教学而言,这一阶段的民间文学课程多以介绍、启发为主,注重深入浅出与基本概念的厘定,并不意在培养学术研究能力,缺乏专业训练环节。从歌谣运动开始的现代民间文艺学具有多学科参与的特性,一方面为民间文艺学提供多学科的理论借鉴,另一方面也意味着非专业性,存在学科意识淡薄、学科归属不明的问题。一部分课程冠以“民间文艺”“民间文学”“民间文学纲要”此类总括性的名称,依附于历史学、语言学与民俗学,将民间文学理解为生活文化与民众知识的一种,对其文学性关注较少;更多的课程依托于歌谣、神话、童话等各民间文学文体,依附于文学,处于文学类课程框架体系下,作为古代文学和白话文学的补充,而相对忽略其日常生活性。①王璟、李宗刚:《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民间文学类课程设置探析》,《民俗研究》,2020年第4 期。陈泳超指出:“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深入调查,带动了民间文学研究的方法更新和程度加深。但是从整体上看,这些研究都不以民间文学本身为旨归,而是拿民间文学作资料,进行人类学、社会学的研究,民间文学的整体面貌反而因此弱化了。”②陈泳超:《作为运动与作为学术的民间文学》,《民俗研究》,2006年第1 期。歌谣运动开拓的“学术的”与“文艺的”两条道路各自独立发展。

这一时期的理论著作由于以上特点,多是各高校学者出于自身授课便利编写,以总结课堂经验的讲义形式存在,缺乏单独编纂教材的精力,仅少量印刷流传于师生内部,多数为未完成稿,显示出学术队伍的势单力薄。同时,也意味着教材建设动力的缺乏,不具备推动民间文学教材编纂的社会需求,多数学生并不具备对民间文学的真正兴趣和足够的了解。朱自清在清华大学开设的“歌谣”课程尽管引起了学生的兴趣,却并没有成为常驻课程,讲义也处于未完成稿的状态。③王璟、李宗刚:《20 世纪二三十年代民间文学类课程设置探析》,《民俗研究》,2020年第4 期。钟敬文热心主张的中山大学民俗学传习班有22 名正式学员,到课程结束时却只剩下6 人,落得尴尬境地。④施爱东:《学术队伍无法速成:1928年的中山大学民俗学传习班》,《文化遗产》,2009年第4 期。因此,这些教材与论著的学科立场常常不同,基础概念尚未明确统一,对民间文学的定义和范围仍有争议,作为研究对象的“民间文学”仍然面貌模糊。俗文学是否属于民间文学、说唱文学是否属于民间文学,民间音乐是否属于民间文学研究范畴,是民间文学还是民间文艺等等此类探讨常见,却未有公论,出现术语使用上的歧义性。

同时,这一时期的民间文学教材却在使用 “概说”“概论”式结构框架上趋同。虽然立场和结论各不相同,诸位教材编写者都选择了以民间文学的定义、价值、分类、特征四个方面构建基本的理论框架,且着重阐述民间文学各文体的分类方式与特征描述,文体做为民间文艺学的核心概念之一。因民间文学的定义具有模糊性,如徐蔚南“民族全体”“属无产阶级的”“最大多数人民”等描述,难以作为判断某一文体是否属于民间文学的具体标准,宝卷、弹词等俗文学、说唱文学即面临如此困境,于是诸位编纂者都选择了以穷举法列出他们认为属于民间文学的文体,从侧面逼近“民间文学”是什么这一问题。这一思路也影响了以后的民间文学教材体系,一方面埋下民间文学本体论隐患,另一方面使民间文学教材形成独有的框架结构。

二、20 世纪4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民间文学教材的成型期

新中国成立以后,民间文学课程重回高等院校教育,正式列入大学学科体系,获得了独立的学科地位。在1952年大规模的高等院校院系调整中,“民间文艺”课程以“人民口头创作”的名称成为师范院校的必修课,一些院校开始招收研究生。民间文艺学课程建设走上正轨,与之配套的教材建设也提上日程。这一时期公开出版的民间文学教材主要有赵景深的《民间文艺概论》(1950年),匡扶的《民间文学概论》(1957年),张紫晨的《民间文学知识讲话》(1963年),吉林大学、辽宁大学、黑龙江大学、吉林师范学院、哈尔滨师范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合编《民间文学概论》(1959年),加上编译苏联教材《苏联口头文学概论》(1954年)共5 本。同时,存在相当数量的未公开出版教材、讲义的编撰活动。

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争时期的中国文学形成了多种相异的传统与思潮,学人以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进行概括。处于相同的时代大势之中,民间文艺学的情形相似,呈现出北平俗文学研究、西南民俗学调查与延安民间文艺三种不同的研究范式共同发展的境况。4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民间文学的学术实践与教材编纂,主要承续了延安文艺传统并将其规模化。延安时期的解放区文艺开创了伟大的人民文艺传统,“人民性”得到高扬,民间文艺从边缘走向中心,搜集整理与创作实践均有很大的发展。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核心思想使延安文艺相比过去的民间文学研究具有更强的实践性与互动性,主体与客体存在于同一时空场域之中,对民间文艺的理解更加深入。与“五四”时期依靠个人兴趣爱好与学校对学生的号召,仅在知识分子范围内进行的搜集整理不同,延安文艺工作者注重深入现场,直接从乡村民众处采集。何其芳《从搜集到写定》(1946)强调直接向老百姓搜集,要有尊重百姓的态度,这些从实际调查中得来的经验逐渐上升为理论原则,形成民间文艺搜集调查的集体工作模式。秧歌、说书、道情、秦腔,此类在过去教材中定义不明、被相对忽略的文艺形式得到重视,延安文艺工作者不是教条式地借鉴民间文学的西方式分类,而是从民间文艺的现实生态中延展了民间文学的范围。此时“民间文艺”的使用,不是作为非作家文学的“民间文学”的同义替换,而具有了基于中国本土文化生态进行学科拓展的深刻意义,突破了书面与口头的限制,木刻、版画、黑板报、年画、民间音乐等无语言文字的视听艺术走向中心,“民间文艺”在更广的意义上定义了民间文化活动。

延安文艺对民间秧歌、说书、戏曲的重视与成功的改造实践拓宽了民间文学的内容领域,使得这一时期的教材都将民间小戏、秧歌、曲艺视为重要部分,与民间叙事文体和歌谣并列。“人民性”作为民间文艺的重要特征固定下来,取代了“阶级性”“民族全体”等术语。1950年,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成立后,开展了全国性的民间文学搜集整理运动,搜集整理成为这一时期民间文艺学领域的核心话语①毛巧晖:《国家话语与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资料搜集整理——以1949年至1966年为例》,《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2 期。,搜集成为与研究同等重要的学术活动,民间文学教材均将搜集整理的原则与方法作为重要部分着力阐述,民间文学的学科领域得到拓展。同时,亦因为搜集整理活动的成果,中国各民族、各地域的民间文艺典型作品不断得到发掘,民间文艺作品选得以成为民间文学教材体例的固定组成部分。

以延安文艺传统为主的同时,“五四”文学革命缔造的学科化民间文艺学传统并未完全中断。延安文艺传统、“五四”文学传统和俗文学传统以及外来的苏联口头文学理论,共同构成了这一阶段的民间文学教材理论资源。同时,民间文艺学与国家意识形态建构需求耦合,内外部因素共同促成了民间文艺学理论整合的开始,民间文学教材进入到理论与框架的成型期。但意识形态因素亦能制导学科自身的发展,民间文学教材建设掺杂着政治形势、自身传统、外来影响等诸多因素,至80年代才真正完成了第一次整合。

在50年代初,这种理论整合进展是较为缓慢的。钟敬文《民间文学》、赵景深《民间文艺概论》及《苏联口头文学概论》代表着与延安文艺传统有别的“五四”传统、俗文学传统与外来理论。钟敬文对民间文学教材的探索始于20年代杭州时期的《民间文学纲要》讲义,至1948年他在香港达德学院执教,编写《民间文学概论》讲义,1949年至1952年,为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大学、辅仁大学三校讲授“民间文艺”和“民间文艺研究”课程,同时对原有的讲义修订补充,名为《民间文学》。①董晓萍:《民间文学理论的“骨架”》,《读书》,2019年第2 期。1950年,钟敬文辑录了22 篇文章,题为《民间文艺新论集》作为教学参考书,这一理论教材加文选的分册模式后来延续到1980 版《民间文学概论》与《民间文学作品选》。1952年院系调整后,课程改名为“人民口头创作”,该课程讲义与《民间文学》讲义一同收录到《钟敬文全集》②钟敬文著,董晓萍编:《钟敬文全集》(7),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

《民间文学》讲义旨在培育具备学科专业知识并学会深入思考的专业人才,具有浓厚的学科本位意识。除开民间文学的定义与特征、作用、分类、搜集整理,民间文学与文人文学等基础问题外,明确地提出民间文学的社会学、民间文学的美学、民间文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民间文学与通俗文学、民间文学中的智力与伦理这些其他教材未深入论及的问题。运用人类学、民俗学、社会学、神话学与美学等诸多理论,构建起对民间文学较为立体完善的综合考察框架,承续着“五四”时期兼收并蓄、为我所用的学科建构传统。该讲义对民间文学、文人文学、通俗文学的分化,已经体现了1982年钟敬文所提出“三大干流”说的雏形。董晓萍认为,民间文学理论、口头文学与书面文学互促共生的理论、通俗文学理论是这本讲义的骨架。③董晓萍:《民间文学理论的“骨架”》,《读书》,2019年第2 期。根据董晓萍的介绍,配套本书使用的不仅有理论文选《民间文艺新论集》,也有民间文艺作品选,涵盖神话、传说、故事、谚语、谜语、戏曲等多种文体。

赵景深《民间文艺概论》是1950年作者于复旦大学讲授“民间文艺”课程整理学生笔记而成的讲义。他站在俗文学的研究立场上界定民间文艺具有广义和狭义两种,广义的民间文艺应包括通俗文艺,这个观点与杨荫深类似。全书共八章,题为“民间文艺的意义与性质”“民间文艺的遗产”“民间文艺的语言”“民间文艺的内容”“民间文艺的技巧”“民间文艺的音韵”“民间文艺的分类”“民间文艺的搜集与整理”,总体框架仍然延续前一时期的讲义式结构,似乎缺乏建构基础理论的学科意识,更倾向于基于现有理论拓宽研究对象。其民间文艺是文艺之源,作家文艺继承民间文艺并逐步僵化的观点也继承自杨荫深,在当时即遭到于彤反驳,认为其划分不符合史实,过于机械地以论代史。④于彤:《评赵景深的“民间文艺概论”》,《文艺报》,1951年第4 期。民间文艺的定义方面,赵景深延续徐蔚南的观点,同样受到于彤的批评。在民间文艺的价值与民间文艺的搜集整理上,赵景深都表达出符合当时文艺政策的观点,认为民间文艺是改造民众的工具,强调其工具价值,搜集整理也应以改写推广为主。于彤看到了赵景深文艺学立场的软肋,认为他仅关注民间文艺的文学审美价值却不关注其中蕴含的民众思想史,因而会认为民间文艺含有大量糟粕亟需改造。于彤认为这不符合事实。民间文艺的藏污纳垢形态不仅收纳污秽,更主要的方面是蕴涵反抗压迫的意志。①于彤:《评赵景深的“民间文艺概论”》,《文艺报》,1951年第4 期。

于赵二人的论争一方面意味着新中国成立初期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吁求与不彻底,难以深入理解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另一方面意味着两种民间文艺学传统的冲突。于彤强调民众的思想情感,赵景深更关注民间文学中“美”的语言表达。民间文艺学基本话语的转变使本时期民间文学教材需要顺应新的立场,由过去的“民间文学”转变为“人民文学”。②刘波:《20 世纪上半叶中国民间文艺学基本话语研究》,第196—198 页。

《苏联口头文学概论》是1952年以苏联模式为中心的高等教育改革后出版的第一部民间文艺学教材③萧放、贾琛:《70年中国民俗学学科建设历程、经验与反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 期。,是当时学科建设的重点参照对象。本书实际为苏联中学文学教科书中口头文学部分的翻译,内容十分简短,仅有两章。“人民口头创作”替代了“民间文学”,钟敬文亦言“在苏联先进科学的指导下,我们能够怎样避免错误和快步前进”④[苏]П.Д.克拉耶夫斯基:《苏联口头文学概论》,连树声译,上海:东方书店,1954年,第1—11 页。,显现出中国民间文艺学话语的依附与迷失⑤刘波:《试论中国民间文学话语的依附及其迷失(1945—1959)》,《民族文学研究》,2014年第5 期。。译者连树声于1957年发文《关于人民口头创作》,引发了一场关于民间文学范围界限的讨论,其中包括当下人民创作是否属于民间文学以及民间文学特征等问题。⑥刘锡诚:《二十世纪中国民间文学学术史》,第665 页。这些讨论的背后是在以“口头文学”或“口头创作”取代“民间文学”的苏联经验影响下,民间文学不同传统间的冲突与融合。

1957年发生的另一场讨论更加深入地涉及这个问题。1957年,刘魁立与董均伦、江源就民间文学搜集整理问题展开争论,许多搜集研究工作者参与其中。搜集整理问题的核心是应该秉持怎样的态度,刘魁立仍然坚守《歌谣》周刊发刊词所说“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甄别,尽量地录寄,因为在学术上是无所谓卑猥或粗鄙的”,⑦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歌谣研究会:《发刊词》,《歌谣》合订本,第一号第一版、第二版。即一并采录以供研究的学术立场,董均伦、江源则继承刘复“不涉淫亵,而自然成趣者”⑧刘复:《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第209 期。的有所选择的搜集方法,只是其选择的标准由“不涉淫亵”变成了排除封建迷信,传达群众心声。与“五四”时期以民间文艺补足新文学,取法民间而生成“民族的诗”的文艺学理想不同,这一时期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的目的是“教育”与塑造新人,塑造社会主义“新民”,是新中国国家形象建构的一部分。⑨毛巧晖:《民间文学批评体系的构拟与消解——1949—1966年“搜集与整理”问题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 期。从抽象的“民族全体”到具有特定政治意涵的“人民”,民间文学经历了“人民性”的转换,“人民的文艺”成为“显性话语”。

经过这次讨论,1958年中国民间文艺工作者大会制定了“全面搜集、重点整理、大力推广、加强研究”的十六字方针与“忠实记录、慎重整理”的原则,尽管搜集整理问题的讨论并未因此而结束,融合两种传统的尝试已然开始。全面搜集、加强研究更倾向于学术立场,而又突出对符合政治与文艺二重审美标准的民间文艺作品进行重点整理与大力推广。忠实记录之后的慎重整理,依然需要排除迷信与淫亵要素,“整理的目的就在于扬弃民间文学创作中的反动思想毒素和不健康成分”。①吉林大学、辽宁大学、黑龙江大学、吉林师范大学、哈尔滨师范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合编:《民间文学概论》,内部资料,1959年,第241 页。搜集整理问题的讨论最终导向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建立于实践基础上的民间文艺资料学。

匡扶的《民间文学概论》显现出50年代后期理论整合的初步成果,陈泳超评价为:“该书虽然薄薄一册,但所论述的问题非常多,也非常细致,是大纲式的要言不烦,其理论概括大致代表了50年代的通行观点。”②陈泳超:《20 世纪关于中国俗文学概论与发展史著作述评》,《中国民间文学研究的现代轨辙》,第246—303 页。全书共十讲,总体架构突破了民国讲义式框架,不再大篇幅地分论各民间文艺文体,而是集中地探讨民间文艺学的本体理论,对民间文艺的认识也超越了片面立场,重视民间文艺的艺术特色的同时又主张民间文艺的历史真实性,“文艺的”与“学术的”并重。1980年,钟敬文在主持《民间文学概论》编写工作时,评价本书有诸多可参考之处,尤其是对人民性、艺术性、爱国主义、和文人文学的关系以及搜集整理的论述颇有价值。③乌丙安:《我和〈民间文学概论〉——兼对钟敬文教授指导〈概论〉编写意见的回顾》,丙安小屋,https://www.chinesefolklore.org.cn/blog/index.php?action/viewspace/itemid/5692,发布日期:2009年2 月19 日,浏览日期:2022年6 月30 日。

内部出版的乌丙安《人民口头创作概论》④乌丙安编:《人民口头创作概论》,内部资料,1957年。进一步推动了整合进程。该书对80年代《民间文学概论》的影响较大,全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总论,下编专论。第一章论述马克思主义口头文学理论。第二章论述人民口头文学的人民性。第三章论述人民口头文学的基本特征,提出人民口头文学具有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的特征。第四章论述人民口头文学与作家书面文学的关系。第五章论述神话与传说。第六章论述民间故事,将故事分为魔法故事、动物故事、生活故事与笑话。第七章论述歌谣,将歌谣分为劳动歌、仪式歌、生活歌、情歌与故事歌。第八章论述谜语和谚语。第九章论述新时代的人民口头文学。其基本内容源于北师大1952年至1955年“人民口头创作”课程,其章节排列结构被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吸收。

除了上文提及的教材,本阶段未公开出版的民间文学教材或讲义不在少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段宝林撰写的《中国民间文学概论初稿》(1960)以及两本《民间文学讲义》(1963、1966)。⑤王萍:《民间文学对民间小戏研究的理论贡献——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20 世纪末为主要讨论对象》,《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 期。兰州大学中文系四年级民间文学小组编写有《“中国民间文学概论”教学大纲》⑥兰州大学中文系四年级民间文学小组:《“中国民间文学概论”教学大纲(初稿)》,《兰州大学学报》,1958年第2 期。,该概论教材在1958年11 月举办的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展览会上展出⑦《兰大历史上的今天》,兰州大学新闻网,http://news.lzu.edu.cn/c/201510/36980.html,发布日期:2015年11 月1 日,浏览日期:2022年6 月30 日。,是否出版未知,该教材与大纲的具体撰写者存疑。⑧同时期另一篇署名兰州大学中文系四年级民间文学小组的《高举民间文学的无产阶级红旗——曹觉民“中国人民口头创作”批判》一文作者为尚延龄。尚延龄曾与同学合著《民间文学概论》,可能即为此书。参见孙占鳌,张军山:《杰出的文艺理论家尚延龄》,《丝绸之路》,2015年第24 期。1958年,新疆大学的王堡曾从云南大学等高校获取民间文学油印自编教材,后来买买提伊敏·胡达拜地根据其讲授内容编写了维吾尔文教材。1955年,赵景深计划编写“人民口头创作概论”讲义,与山东大学关德栋三次通信,从信件内容看关德栋亦曾着手编写讲义。⑨车振华、王鲁娅:《赵景深论“人民口头创作概论”信札考略》,《民俗研究》,2011年第2 期。可见在民间文学以“人民口头创作”的名义进入高等教育学科序列之后,随着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课堂教学实践的深入,原有的民间文学教材不能满足授课的需要,各高校都产生了自编民间文学教材的需求与实践。然而这些自编教材或停留于大纲讲义,或未能公开出版,仅供数届师生教学之用,均未能形成大的影响。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系统性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的大规模开展,围绕搜集整理、民间文学的思想性与社会价值、民间文学的基本特征、文学史的源与流、民间文学范围界限等问题进行了几次大讨论,这些学术活动的兴盛推动着中国民间文学基本理论的成熟,实践与讨论产生了新的学术共识,一种有别于西方人类学、民俗学传统的新的学术传统正在形成。1980年《民间文学概论》正是此学术传统的集大成者,系统详细地阐明了这一自50年代开始形成的民间文学知识体系,奠定了民间文学的经典样态。

然而,在国家意识形态规约下,民间文学的工具性与功利性价值被凸显,实证性与学术性受到限制,又因为民间文学学科自身并不成熟,大规模的教育教学实践刚刚展开,没有足够的积淀,使得这些教材多半夭折,理论整合步履蹒跚。后来各地高校的教材编纂风潮正是此时期教材编纂活动的一种延续。

与前一阶段的千人千面、异彩纷呈不同,本阶段教材的框架和表述都更为类同,一方面意味着学科属性的明确,基础理论获得共识,教材体系逐渐成型,另一方面折射出因学术研究受政治规约而现出弊端的情况。民间文学、民间文艺、民间故事等多样化的名称高度统一为“人民口头创作”。对口头艺术的无上强调,恰恰掩盖了非口头性质的民间文艺,其口头文本得到空前重视,肢体语言与现场表演却被忽视,俗文学传统也失去了发声的权利。对苏联理论的照搬,挤压了中国本土理论的生长空间,钟敬文在多学科对比的视角中建构民间文艺学的创见没有得到呼应,在作家文艺与民间文艺对比的思路中建构民间文艺本体仍是主流。民间文艺搜集整理问题的讨论,遮蔽了民间文艺批评。①毛巧晖:《民间文学批评体系的构拟与消解——1949—1966年“搜集与整理”问题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 期;韩雷:《被遮蔽的民间文学批评——对民间文艺学六十年的反思》,《文学评论》,2011年第1 期。民间文艺因其工具性得到重视,人民被视为被改造的对象,“人民性”的高扬并未使人民的参与主体性与利益主体性得到保障。

尽管本阶段民间文学的学科建设得到了巨大发展,高等教育课程常态化,体系化教材编纂工作进展明显,民族民间文艺搜集整理硕果累累,民间文艺期刊、组织建设卓有成效,但以一种“倒放电影”的手法回顾,便会发现民间文艺学易受政治话语影响的困境已经浮现。当下民间文艺学面临的诸如学科建设的内生性动力不足、基础理论难有大的突破、学术对话与跨学科交流进行较少、知识生产面临危机等问题有其历史渊源性。此一时期运动式、集训式、跃进式的学科建设模式对民间文学教材建设产生了负面影响,使学科发展缺少独立自主、自觉自由的生长空间。

三、20 世纪70年代末至今:民间文学教材建设的大发展

1978年夏,教育部在武汉召开了文科教材座谈会,将民间文学重新列入高等教育课程之中,但面临没有教材的窘境。1978年10 月,在兰州召开的少数民族文学教材编选会议上,许多教师向钟敬文表达了对民间文学教师培训和教材建设的强烈需求,于是钟敬文提出采取进修班培训和教材编写结合的模式进行,得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和教育部的支持。②钟敬文主编:《民间文学概论》(第2 版),“前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2 页。1980年,《民间文学概论》出版,它是第一部现代民间文艺学的大学教科书,构建了民间文艺学的理论系统,标志着我国民间文艺学学科理论框架在长期探索后的第一次定型。①董晓萍:《现代民间文艺学讲演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1—172 页。此次进修班同时培养了一批民间文艺学的播火者。虽然施爱东以学科良性发展的视角剖析这种跃进式短期培训无法培养专业人才,顶多是培养了民俗学爱好者,只能作为一种常识教育使人入门。但在当时语境下,即使培养爱好者也具备其历史意义,从爱好者走入研究的不乏其人。②施爱东:《学术队伍无法速成:1928年的中山大学民俗学传习班》,《文化遗产》,2009年第4 期;施爱东:《“概论教育”与“概论思维”》,《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1 期;毛巧晖:《郝苏民与新中国民间文艺:“在场者”的历史表述》,《民族文学研究》,2020年第4 期。

《民间文学概论》基于钟敬文自身的理论探索,参考了赵景深《民间文艺概论》、匡扶《民间文学概论》、乌丙安《人民口头文学概论》三部50年代的教材编纂而成,分为《民间文学概论》与《民间文学作品选》两册。其基本结构分为三部分,民间文艺学基本原理、民间文艺学搜集整理论、民间文艺学各文体专论,继承了二三十年代以来教材建设的优秀成果,具有较为严谨的结构,作品选可视为对文体专论的补充。民间文艺学基本原理事实上仅探讨了民间文学的本体理论与功能理论,对生成理论、生态理论、文本理论、审美理论均未进行深入的探讨,围绕的核心仍是在与作家文学的对比中建构民间文艺学,《民间文学》讲义中探讨审美理论,将民间文艺学与其他学科对比的理论创新并未全面延续到《民间文学概论》当中。该书为“引论”性质,仅介绍比较稳定的基础知识,因而更多地显现出与前人成果的共通性。

《民间文学概论》实际上是自20年代民间文学教材初创期以来,对既往理论的一次大整合。过去用于描述民间文学特征的诸多概念如口头性、口述性、人民性、阶级性等被集中概括为“集体性、口头性、变异性、传承性”的“四性”特征;基于50年代搜集整理实践的成果,将民间文学的文体分为十类,“过去含混不清的文体概念和分类体系得以统一”。③王旭:《20 世纪以来中国民间文学文体研究史略》,《励耘学刊》(文学卷),2014年第2 期。理论框架的更加完善,标志着民间文学教材的第一次成熟。

自钟敬文主编的《民间文学概论》出版之后,受其影响,多所高校编写民间文学教材。这些教材基本延续了钟编概论的理论框架。影响较大的有1981年段宝林《中国民间文学概要》、1985年刘守华《民间文学概论十讲》、1987年吴蓉章《民间文学理论基础》、1987年彭维金《民间文学漫话》、1993年刘守华《民间文学导论》、1994年汪玢玲《民间文学概论》、1995年高国藩《中国民间文学新论》、1996年李惠芳《中国民间文学》、2002年刘守华《民间文学教程》、2004年黄涛《中国民间文学概论》、2006年段宝林《民间文学教程》、2012年毛巧晖、陈勤建《新编民间文学教程》等,这些教材作为北京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四川大学、西南师范大学、中央广播电视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高校开设民间文学类课程的教材与教学经验的总结,是80年代以后民间文学课程重回高等教育序列过程的一部分,是民间文学教育从北京师范大学等少数学术核心扩散至全国,遍地开花的成果。

同时,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教材也在这一时期出现。一方面,自20 世纪50年代始,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与翻译工作有序进行,至80年代成果斐然,《阿诗玛》《刘三姐》《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创世纪》等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经典文本经整理与翻译得以面世。因而,对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进行知识整合,编纂相应教材的需求随之产生。1980年,云南大学中文系举办了全国19 所高校青年教师参加的“全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概论》师资培训班”,钟敬文亲临现场为学员授课,在培训班讲义的基础上,形成了第一部《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概论》①张多:《基于文史传统的交叉学科实践——云南大学民间文学/民俗学学科建设省思录》,《民间文化论坛》,2021年第6 期。。这本由朱宜初、李子贤主编的《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概论》(1983)多次重印,目前仍是少数民族民间文学领域的权威教材,体例与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近似,首先阐述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的特征、意义、起源、发展,然后分文体进行论述。因少数民族文化中保存了较多的原始宗教色彩,该书着重论述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与原始思维、原始文化、图腾崇拜的关系。此后又出现了数部民族民间文学教材,其中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文学艺术研究所编《中国民族民间文学》(1987)体例较为特殊,实质是集合了55 篇各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概况的论文,介绍性、资料性强于理论性。王堡《新疆民族民间文学研究》(1986)为新疆民族民间文学研究论文集,同校的乌斯曼·斯马义著有《维吾尔民间文学体裁》(1994)、《维吾尔民间文学概论》(2009)等维吾尔文教材。另一方面,陶立璠《民族民间文学基础理论》(1985),李景江、李文焕《中国各民族民间文学基础》(1986),王光荣等编《民族民间文学原理》(1993),赵志忠《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概论》(1997)等教材同样基于概论框架,以民间文艺学基本理论对少数民族民间文学进行阐释,可视作对概论体系的丰富。

上述概论式教材大多延续钟编概论体系,均从民间文学的概念、特征、功能与价值、与社会生活的关系、与作家文学的关系、各民族民间文学的互相影响、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等方面论述民间文艺学基本理论,并加入民间文艺各文体分论,形成一套稳定的知识传递结构与课程讲述模式,内容观点却未有大的突破。施爱东于2004年在《西北民族研究》上刊文《“概论教育”与“概论思维”》,系统地梳理了钟敬文《民间文学概论》体系的构成与20 世纪末编写概论教材的实践,对延续钟敬文概论体系而缺乏创新的教材编写现象进行了深入分析,进而指出导致这一现象产生的运动式“概论”思维的深层原因。此文的发表,有利于教材编纂者反思以往概论教材编写的利弊,树立理论建构意识,自觉吸收学术发展的最新成果,对教材理论创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是,高等院校本科民间文学教材主要是向本科生普及民间文学基本理论与基础知识,如何处理基础理论与学术发展新成果之间的关系,寻找普及与提高、专业基础与学术研究之间的平衡点,是本科民间文学教材编写的关键问题。同时,高等教育中,对本科生、研究生的民间文学教育要区别对待。在这方面,概论式教材里不乏创新性探索,如吴蓉章教材对民间文学与宗教关系的论述,李惠芳教材对民间文学创作、流传特征的分析,黄涛教材对各章编写体系的创新以及民间叙事经典类型的补充,毛巧晖和陈勤建教材对理论与方法的强调,都是编写者殚精竭虑、苦心探索之处。2009年出版的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虽然作为引论性质的基础参考书仍然以体裁论为主体,但在对民间文艺学基本原理的论述中引入了“口头程式”“狂欢化诗学”等新理论,在对民间文学的概念界定和特征描述中,能抓住民间文学的生活文化属性与活态性,并介绍民间文艺美学、民间故事形态学等新研究方法与视角,且在文体分论中融入了自己的禁忌研究的成果,在保持了钟编概论框架体系通俗易懂优点的同时,将理论方法做了更新,其难易程度在本科生与研究生之间,是一部优秀的基础性教材。由此可见,民间文学教材编写过程中,只有对已有的学术范式予以深刻反思,才能搞清楚该继承什么和该舍弃和突破什么,明确学科发展的新方向,明白前路何在。

在民间文学教材编写实践中,思考民间文学与民间文艺学的内在脉络,将民间文学教育由本科生扩展延伸到研究生专业培养之中,成为学界民间文艺研究先行者的自觉行动。张紫晨的《民间文艺学原理》出版于1991年,面世时间早于很多概论式教材,却是很长一个时期内唯一的一本民间文艺学原理类论著,拥有与概论体系完全不同的理论建构。全书共十一章,并无概论教材所热衷的作品分论,而是以民间文艺学的理论体系建构为核心。该书对民间文艺学各种理论依托学术史脉络的梳理,并且基于历史语境评述这些理论,寻找诸理论的缺陷和突破点,呈现出新历史主义的时代思想风貌。该书的旨归是作为学科的“民间文艺学”而非作为研究对象的“民间文学”,因而并未以界定民间文学的概念与范围为基础,而是从界定“民间文艺学”这一学科开始。民间文艺学的任务就是说明民间文学现象的本质,“以高度的理论概括与升华,树立完整的科学体系。”①张紫晨:《民间文艺学原理》,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9 页。继而走出了传统的在民间文艺与作家文艺的对比进行中的学科本体建构模式。他在人类总体知识体系中厘定“民间文艺学”的学科位置来建构本体理论,在世界民间文艺学史的梳理与民间文艺学的学科特点概括之中,将“民间文艺学”与历史学、民族学、考古学、文艺学、民俗学等其他相关的人文学科区分开来,阐述了“民间文艺学”在人文学科中具有独立的地位,进而介绍民间文艺学的研究对象和范围。同时提出“建立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的民间文艺学”,对中国民间文艺学的建设提出了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的要求。张紫晨将民间文艺学的理论分为民间文艺学基本原理、民间文艺传承学、民间文艺分类学、民间文艺体裁学和民间文艺美学五部分,形成完整的理论系统。民间文艺学基本原理包括民间文艺学本体理论、民间文艺学方法论、民间文艺起源论与创作论、民间文艺功能论、民间文艺价值论、民间文艺搜集整理论、民间文艺史学,基本涵盖了学科教材建设的既往成果并有所突破,走出了概论体系“有限变异”缺乏创新的阴影。民间文艺史学、民间文艺资料学、民间文艺体裁学的提出是本书的理论创新,由民间文学搜集整理到建设民间文艺资料学,由民间文学学术史到民间文艺科学史与民间文学作品发展史的并列,由民间文学作品论到民间文艺体裁学,《民间文艺学原理》丰富了前人划定的框架体系。

2008年出版的董晓萍《现代民间文艺学讲演录》是一本对钟编概论体系全面反思的教材。该书作为北京师范大学民间文学研究生“民间文艺学”课程的讲义,与20 世纪二三十年代讲义的内容简略、用语直白完全不同,具备学术论著的严谨与丰厚,每章后附录的讨论课实录体现了教学实践的成果与特色。“重读现代民间文艺学史”“重读现代民间文艺学”“重读《民间文学概论》”的主张使该书具有强烈的反思意识。理论建构上则包括了现代民间文艺学的文本理论(包括民间文艺的特征与对象、民间文艺创作理论、民间文艺体裁理论、民间文艺审美理论)、传承理论、分类理论与数字化理论。

既往教材多从民间文艺学基本原理开始,将学术史梳理放在最后,在介绍完当前基本共识后再对民间文艺学的过往历程与未来走向进行思考。董晓萍却反其道而行之,从中国民间文艺学的起点开始,考察民间文艺运动与思潮的发生,中国民间文艺学的思想素材与早期研究,以达成现代民间文艺学诞生历史场景的还原,来“明确现代民间文艺学的性质与研究理念”,②董晓萍:《现代民间文艺学讲演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 页。完成对民间文艺学的学科定位,兼及对前人成果的反思与对话。对民间文艺学本体理论的建构亦在学术史脉络中完成,从梳理学者的代表性观点开始,由古及今地介绍了学界对民间文艺学学科性质与概念、范围理解的变迁,并在与其他诸多学科的对比中进一步明确民间文艺学的学科边界,同时包括了对《民间文学概论》的反思与扩充。

四、民间文学教材的可能拓展方向

回首民间文学教材建设近百年的历程,最核心的问题是民间文学教材建设的目标。施爱东以为,概论所提供的仅是学术生产的初级工具,是“接受民间文学知识的门径,进了门就该往前走”①施爱东:《“概论教育”与“概论思维”》,《西北民族研究》,2004年第1 期。,其对更高理论水平教材的渴求体现了一个时代的学术焦虑。但概论式教材以其广阔的应用领域与强大的解释能力,为初学者提供了最基础的知识框架,仍然有其存在的必要。林继富认为:“这种概论模式,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它意涵着中国民俗学已经形成较为稳定的,并且被学人认同的基本内容。”②林继富、张旺:《中国民俗学教材建设研究——基于20 世纪80年代以来民俗学教材分析》,《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4 期。但是,民间文学教材不能仅局限于概论模式,必须容纳时代性的学术创新与思想潮流,展现最前沿的研究方法、理论探索与问题视野。概论式教材只能为专业初学者的本科生提供基础知识,为研究生切入学术研究领域的高水平教材仍较为缺乏。

21 世纪的前20年已经过去,民间文艺学基础理论新的发展形势敦促着教材体系的再次更新。近二十年来,民间文艺学人在强烈的学科意识和历史责任感的推动下,把握住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带来的发展机遇,思考新文科背景下民间文艺的未来走向,坚持用民间文艺研究的最新成果与强势学科对话,丰富自身理论。学者们寻求学科立足点与地位的强烈追求,推动了民间文艺学基础理论的探索。重新回顾现有的民间文学教材,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我们需要怎样的民间文学教材?如今的民间文学教材该如何书写?或许,当代民间文学教材书写存在着以下几种拓展的可能性。

(一)从“民间文学”到“民间文艺学”的拓展

钟敬文于1935年提出“民间文艺学”概念,但长期以来“民间文学”仍是指代本学科的习惯用语。新时期以来,民俗学重新回到高等院校教育体系,民间文学脱离“人民口头创作”的束缚,与民俗学一起搭建起多层级的研究生培养体系,招生规模逐渐扩大,国际学术交流日益频繁,形成了民间文学学科理论的新共识。1991年,钟敬文发表《关于民俗学结构体系的设想》一文,决定将民俗学与民间文艺学分开发展。③董晓萍:《钟敬文先生对新时期民俗学科的重大建树——兼谈〈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与民俗学科的发展》,《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 期。许钰同年发表《民俗学与民间文艺学》,重新使用“民间文艺学”一词,并将其视作与民俗学交叉而又分立的学科。此后1992年张紫晨《民间文艺学原理》即体现了钟敬文对学科结构体系的新构想,“民间文艺学”逐渐取代“民间文学”成为学科名称。

“民间文艺学”是“民间之文艺学”,还是“民间文艺之学”?前者将“民间”视作“文艺学”的修饰,指向以文艺学为基础的民间文学研究,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体系建构。后者则将“民间文艺学”界定为一门研究民间文学与艺术的独立学科,将民间文化的艺术表达形式视为一个整体,进行总体研究,强调学科间的整合。潘鲁生认为:“要充分把握民间的文学与艺术的关系,改变割裂‘民间文学’与‘民间艺术’使之从属于不同学科分而治之的局面,从本源出发,把握‘在民间,文学和艺术经常是杂糅在一起的’的现实和规律,在‘民间文艺学’的意义上进一步展开研究。”①潘鲁生:《关于“文化遗产学”与“民间文艺学”的学科建设思考》,《民俗研究》,2021年第4 期。因而,“民间文艺学”在两种意义上拓展了“民间文学”学科,一方面从中国民间文艺的现实生态出发,为“民间文学”拓宽了研究对象;另一方面则从学科领域框架的角度拓展“民间文学”,“民间文艺学”既包括对民间文学艺术的研究,亦包括对民间文学艺术的搜集整理活动与民间文艺学史研究等相关内容。

“民间文艺学”概念很早即提出,又经历长期的学术检验,最终得到学界公认,说明“民间文学”的研究实践证明了从两种不同方向进行学科拓展的必要性。但以“民间文艺学”为题的教材仅有寥寥数本,而其中真正对民间文艺学史、民间文艺搜集整理学术活动、民间文艺资料学等新学科领域,以及民间美术、音乐、舞蹈等新研究对象进行较为全面介绍的教材更少。新时代民间文艺学教材的撰写,应该从“民间文学”转向“民间文艺学”,从学科领域与研究对象的两个角度,扩展并丰富教材的框架结构,展现中国民间文艺学自身的独特性。

(二)从文学文本向“生活语境”的回归

现代民间文艺学主张对民间文艺进行静态与动态的综合研究,相对于传统的针对文本的静态研究,针对民间文艺演述时空场域的动态研究更具热度。民俗文化学的兴起为民间文艺学提供了新视角与新方法,民间文艺文本被置入民俗活动现场审视,民间文艺与仪式、信仰、时空节律等民众日常生活行为间的密切联系被发现,从“生活语境”整体理解民众世界观中的民间文艺成为主流研究取向。这是对长期以来的文本/语言中心主义的反思,对搜集整理写定文本活动的反思,“打通口头文本、身体文本、视觉文本和仪式文本的区隔,以多元文本超越以往单一记录文本的研究范式。”②万建中:《从文学文本到文学生活:现代民间文学学术转向》,《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4 期。民间文艺学具有了更宽广的视野,不再把自身局限于对文学性的追求与文学学科边界之内,历史学、社会学、民俗学、人类学都成为民间文艺学的借鉴交流对象。然而,基于表演理论与田野调查的学术研究实践,却逐渐模糊了民间文艺学自身的学科地位,民俗文化学淹没了民间文艺学。对民众日常生活世界的研究必须基于这样一种观点,即民众生活世界存在其文学审美性,民间文艺学应以发掘日常生活的文学性、艺术性与民间审美性为旨趣。

(三)民间文艺学文本批评理论的建构

北大歌谣运动开启的“文艺的”与“学术的”两条路径,分别针对民间文学的文学属性与生活文化属性,长期并行不悖地作为民间文艺研究的学术模式独立存在,很少显现出融合的趋势。20 世纪30年代学术重心的南移、西南少数民族资料的发掘使得第二条路径更加活跃。50年代搜集整理运动则将民间文学区隔为文学鉴赏与实证研究两部分,加深了这两条道路的割裂。80年代以来,实证研究占据了绝对优势,文艺批评淡出了民间文艺学。③毛巧晖:《民间文学批评体系的构拟与消解——1949—1966年“搜集与整理”问题的再思考》,《西北民族研究》,2018年第2 期。对民间文艺批评的淡漠,使得民间文学教材中很少涉及民间文艺的文本批评理论。仅董晓萍《现代民间文艺学讲演录》一书将其作为教材的重要部分,但相比全书其他部分,仍显得篇幅略短,内容不够充实,也使得全书结构相对不够匀称。民间文艺学文本批评理论的核心价值——民间审美,仍然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而民间文艺的创作生成理论、接受理论、文本阐释理论等更如同“荒原”,等待着学人去开掘。随着民俗文化学研究的兴起,民间文学的社会价值与应用价值得到强调,其文本研究逐渐淡漠,文学审美本位存在缺失现象。民间文艺学研究应坚持文学本位,走出一条文学与文化结合的“文化诗学”式研究路径。

21 世纪以来的民间文艺学强调田野语境与现场表演,看重从田野关系中得来的不可重复的口头叙述,对写定的“口头文学”①“口头”与“文学”是相矛盾的一组概念,口头语言艺术为当下与在场的表述,具有不可重复性。而“文学”是以文字为载体的写定本,不可更改。“口头文学”只能用来表达对口头语言艺术的转写,这种转写无法等同于口头艺术本身。参见赵毅衡:《重读〈红旗歌谣〉:试看“全民合一文化”》,《礼教下延之后:文化研究论文集》,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8—29 页。文本有所忽视。民间叙事形态研究的生命力证明了“口头文学”的学术价值,“语境”的解释力有其效度和限度,文本阐释有助于对“语境”的深入理解。既往的民间文学文本研究局限于民间叙事的形式批评,未涉及其他民间文艺文体,也不能包涵心理批评、身份批评、接受美学批评等丰富的当代文本批评理论。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与民间文艺“十套集成”虽然有其缺陷,却仍然是民间文艺学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如何更好地利用这批资料,而不是将其单纯地视为开展田野调查的“索引”,构建民间文艺学文本批评理论是一种可能的途径。民间文艺学文本批评理论的建构不仅有着为学界提供新方法的可能,同时也是提高民间文学教材理论深度的生长点。

(四)将多媒体形式纳入民间文艺学教材

现代民间文艺学对现场表演的重视难以通过文字形式的教材展现,对民间文艺诸文体的介绍很容易停留在文本层面的“作品选”上面。而文本批评理论的匮乏又使得“作品选”常常难以得到深入的剖析,大多只能选而不论,民间文艺批评呈缺位状态。这样的“作品选”既难以呈现民间文艺的田野生存实态,又难以承载民间文艺各文体最新研究成果,或许只能使读者获得关于中国民间文艺名篇的目录式印象。

将新媒体形式引入民间文学课堂并非新鲜事物,甚至恐怕是现今民间文艺学高等教育教学的常态。音视频影像技术带来的直观感与感性认识对民间文艺学教学的裨益早为学人所知。1992年董晓萍在北京师范大学为本科生讲授“民间文学概论”课程时,即使用磁带机播放知名歌手演唱的经典民歌曲目。②详细曲目为:《康定情歌》《世上哪有树缠藤》《凤阳花鼓》《孟姜女》《莲花落》《小两口抬水》《十不闲》《抠心鬼雇活》《尼姑思凡》及云南花灯《十大担》、黄梅戏《天仙配》、京韵大鼓《伯牙摔琴》《雨不洒花花不红》。通过这些曲目的选择,可对北京师范大学20 世纪90年代的民间文艺学本科教学做一管窥。民歌与民间小戏因其音乐性成为课堂音视频展演的常客,民间叙事与史诗是否也应该以音视频形式在课堂教学中展示其现场演述形态?除了音视频形式,作为“第四重证据”的图像也应在民间文艺学教材中占据一席之地,民间美术的阐释与解读难以脱离图像。

民间文艺学教学中多媒体形式的运用,一方面存在对音乐的偏重,另一方面缺乏专业性,更多作为一种教学尝试,没有形成常规定制。用于教学的音视频,多数并非由民间文艺学研究者制作,更多是使用易于获取的网络视频。这些视频多是录音棚的产物,难以体现展演语境,录制时间年代也常常不同。作为民间文艺学教材组成部分的数字多媒体资料,或许应由同一研究机构的一批专业学者制作,呈现田野作业实景与成果,还原现场语境并加之以阐释与批评,形成与民间文艺学教材配套的新时代“作品选”形态。

结语

民间文艺学教材的建设仍然任重道远。如何将学界最新的理论成果化入教材当中?怎样处理好民间文学的文学属性与生活属性两方面的比重,使“文艺的”与“学术的”两条研究路径不至于割裂?回顾民间文学教材建设的百年历程,借鉴西方人类学、民俗学传统,基于本民族理论与文献资源,中国民间文艺学的理论体系于20 世纪30年代初现雏形,经由延安民间文艺传统的丰富,最终于80年代成熟,形成稳定的理论体系。这一理论体系的完成具有一定滞后性,对学科发展造成了负面影响,使民间文艺学的研究范式更新较慢,导致出现较多以具体个案填充的现象,新的研究范式的探索、深层次的理论提升较少,使得民间文艺学教育长期停留在对基础知识的强调与普及,缺乏对学生科研创新意识的强化训练。

作为学科的“民间文艺学”自诞生起就有其社会实践性,北大歌谣运动背负着以“民族的诗”辅助救亡图存的社会使命。延安文艺肩负战争政策宣传、团结一切势力、巩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时代任务。五六十年代的民间文艺学更有描绘社会主义新时代下的人民生活新面貌。让人民发声的国家形象建设职责。如今,民间文艺学又承担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社会责任,杨利慧提出从“民俗教育”到“非遗教育”,认为非遗保护运动对北京师范大学民俗学教育产生了极大影响,近来学校开展了大量以非遗保护为中心的公共民俗学实践。①杨利慧:《从“民俗教育”到“非遗教育”——中国非遗教育的本土实践之路》,《民俗研究》,2021年第4 期。但学科社会参与不能以牺牲学科内部发展演进为代价,“非遗教育”不能完全取代民间文艺学教育。民间文学、民俗学者从事非遗行业,构建非遗学科,不能遗忘自身学科本位,忽视民间文艺学基础理论建设,再次使民间文艺学基础性、共识性理论体系的建立被外部因素割裂。继承以钟敬文民间文艺学思想为代表的民间文艺学高等教育遗产,从民间文艺学的“五四”传统与延安传统的脉络,来看待从“民间文学”到“民间文艺学”的学科发展内涵,最终拿出符合新时代面貌,填补本科生、研究生教学空缺的民间文艺学教材,从而提高民间文艺学教育质量,培养更多高水平专业人才,是民间文艺学者肩负的历史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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