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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革命视角下的汉服运动

2023-09-04张小月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2期
关键词:同袍汉服亚文化

张小月

一、引言

生活革命最早发生在以英国为中心的欧洲。17—18 世纪大航海探险,非欧洲国家的茶叶、砂糖、咖啡、纺织物等被大量输入欧洲,由此引发的商业革命使英国人的衣、食、住等生活发生了全面性的变化。与此同时,为了刺激消费,原本新奇高价的商品被大量生产降价,由此产生了新的消费习惯,促使了饮茶、咖啡、时尚、公园休闲、旅行等多彩的国际化都市生活方式的产生。②参见角山栄、川北稔、村岡健次:《生活の世界歴史10 産業革命と民衆》,东京:河出文庫,1992年,第66 页、158 页。这种生活方式在工业化及全球化的当下中国社会亦十分常态化。在日本,生活革命指战后20 世纪60年代高度经济成长下“消费革命”所带来的以衣、食、住为开端的生活全面革命,以“三种神器”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生活用具的全面普及为典型。③新谷尚紀:《民俗学がわかる事典》,东京:日本実業出版社,1999年,第225 页。直至1980—1990年,日本实现了“一亿国民总中产”的均富化,生活革命成为完成时。④周星:《“生活革命”与中国民俗学的方向》,《民俗研究》,2017年第1 期。

中国的生活革命指改革开放以来四十余年的经济高速成长为中国的社会与文化带来了结构性巨变,大多数普通国民以衣、食、住、行等为核心的日常生活方式持续地处于变迁和重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新的“都市型生活方式”已经初步确立,并正在迅速普及。就服装方面的生活革命而言,中国社会的服饰文化大致经历了由改革开放前的“制服社会”转向1990年后的“时装社会”,2010年代以后进一步转向品牌化、国际化和个性化,并流行各种本土服装包括各地的民俗服装、新建构的民族服装等。⑤同上。其中,汉服运动的兴起及汉服文化的日益流行,可谓中国服装生活巨变的典型案例。汉服运动兴起于21 世纪初。2001年末,在上海APEC 会议闭幕式上各国领导人身着唐装后,互联网上出现了关于中国民族服饰的讨论,他们一方面质疑唐装的命名与起源,另一方面进行关于汉族服饰的相关讨论。2002年2 月14 日,网友“华夏血脉”在论坛发布文章《失落的文明——汉族民族服饰》,第一次提出“汉民族服饰”的概念。①杨娜:《汉服归来》,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8、30 页。2003年11 月,“王乐天汉服出行”的事件被认为是汉民族服饰在清朝“剃发易服”后首次重现中国大地,触发了汉服运动的正式兴起。

汉服运动因其背景与诉求,被视为具有民族意识属性的社会运动。从正面理解,汉服运动是中国全球化、多民族社会背景下觉醒的文化认同与自觉,是一场汉民族文化的复兴运动。从负面解读,汉服运动涉及的一些言论,亦被认为有民族主义的危险性。但对于汉服运动的成因及实践活动,目前学者大多只关注实践者群体本身,以及他们在民族主义色彩言说框架下的行为,很少着眼于中国社会大环境对汉服运动的滋养,以及置身这一环境下汉服同袍个体的生活需求。复兴民族服饰除了有主观动机之外,还需倚仗各种社会条件、传播途径。②张小月:《浅析汉服运动兴起的原因》,《愛知論叢》(日本名古屋),2019年第106 期。

近几年,汉服运动呈现出明显的通俗化、娱乐化倾向。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消费人群、销售规模、销量等各项数据出现爆发性增长。二是汉服运动不断获得文化政策、文化经济以及数码游戏、国风动漫等流行文化、亚文化各领域的资源,但它一直以来具有的对历史、民族的宏大叙事的特征却在逐步消解。若是着眼于每一位同袍个体,亦很容易感知到,“穿汉服”无非是他们服装生活的一部分,汉服对于他们个人的生活意义与功能也不尽相同。丹·本—阿默思认为,小群体内的艺术性交际便是民俗,在此基础上,周星认为,“汉服圈”的文化实践完全可以纳入现代民俗学的研究范围。③周星:《现代民俗学应该把乡愁与本真性对象化》,《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 期。

笔者于2019年8 月至2021年8 月对汉服运动进行了为期两年的田野调查。在线上调查方面,对微博、抖音等汉服运动实践较为活跃的社交平台进行了长期考察,同时于网络平台收集了汉服运动最新及早期的相关新闻报道、文本、图片等资料。在线下调查方面,重点在江南地区跟访了无锡“汉新社”、华东师范大学“洛瑛汉服社”以及其他多个地方汉服社,参加了数次活动,并对成员或参与者进行了访谈。此外,笔者还参与并考察了“西塘汉服文化周”“上海国际健身展”中“雅合华风”与“万师堂全甲格斗”联合举办的“汉服&甲胄展”(下称“汉服&甲胄展”)、“中国国际数码互动娱乐展览会”(“ChinaJoy”)及其汉服展区等活动。同时对汉洋折衷流派发起人“相知惠”(网名)④本文中对“相知惠”的访谈及汉洋折中相关的考察,部分内容引用及参见张小月:《民俗主义视角下的汉服运动——以“汉洋折衷”为例》,《ICCS 現代中国学ジャーナル》(日本名古屋),2021年第1 期。、汉服圈知名穿搭博主“李蝈蝈要当红军咕唧”(网名,简称“蝈蝈”)⑤本文中对“蝈蝈”的访谈内容部分同登载于张小月:《当代青年的汉服时尚》,《中国文化报》,2020年11 月28 日,第03 版。等汉服运动活跃人士进行了线上及线下专访。本文结合以上田野调查,以中国正在发生的“生活革命”为视角,试图揭示汉服运动的实践特征及其与当代都市年轻人群体民俗生活的密切关系。

二、汉服运动的主要实践方式

1.汉服展示

将汉服穿出户外进行公共展示是宣传汉服的主要方式。通过在某些大型公共活动中让汉服“秀”出来,亦即用汉服“蹭热点”,再通过大众媒体予以放大,构成热门话题,可以说是汉服运动常见的运营策略。⑥周星:《百年衣装史——中式服装的谱系与汉服运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205 页。汉服公共展示大致有以下几种形式。

首先,结合传统文化展示汉服,大致有三种活动类型。一是与传统节日结合,穿汉服进行民俗祭典或表演,将汉服置于节日语境中展示。一些传统节日确实经汉服运动得到一定程度的复兴。其中,除了将几乎被遗忘的节日重新过起来外,还能复兴节日原本的意义。如同袍们指出,七夕本是“乞巧节”而非“中国情人节”。不过,当下部分同袍已不再将“乞巧节”视为祈求像织女一样心灵手巧、觅得中意郎君的节日,而是结合当下女性独立的价值观,融入祈求事业顺利、提高赚钱能力等寓意。二是结合传统礼仪,穿汉服举办汉式仪式或祭祀,除了强化汉服与“礼仪之邦”的关联性,也期待通过这种形式传达传统“仪式感”回归当代生活的可行性。三是穿汉服进行传统艺能表演,展示汉服意境美。如“汉服&甲胄展”中就有十分丰富的仪式与艺能展演,如插花、投壶、唐制婚礼等项目。

其次,汉服文化日益商业化,商业会展成为汉服公共展示的方式。汉服商业会展包括汉服商家展区与汉服商家走秀。以ChinaJoy 为例,该活动原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数码游戏产品、动漫及周边产品的大型商业会展,2020年首次设汉服展区。不少知名汉服类商家设展,还有“洛裳华服赏”汉服商家走秀场。走秀是该类活动吸引眼球的亮点,在视觉上有较高要求,模特也更为专业。这种展示催生了汉服模特培训行业的萌发。对于观众而言,商业展会的盈利部分隐藏不露,表面是声势浩大的文化渲染,客观上使汉服文化以通俗且快速的方式广泛传播。当下还出现了一种叫做“种草①“种草”:网络流行语,指将一样产品分享推荐给他人,使其喜欢或激起其购买欲望的行为。机”的新型汉服商品展示方式,由展现力较强的汉服网友在个人社交平台帮助各大汉服商家穿着展示其商品,吸引汉服消费者“种草”购买。

最后,较有代表性的是“汉服出行日”。为纪念王乐天2003年11 月22 日首次穿汉服出行,每年该日被定为“汉服出行日”。该日前后,全国乃至全球的汉服社团会召集同袍穿汉服列队上街巡游,向公众展示汉服。笔者跟访无锡汉服社团的“汉服出行日”活动,发现和其他形式相比,这是当下较为纯粹的以宣扬汉服为直接目的的展示。其活动形式十分简单,社团成员聚集后列队慢行,巡游地点一般是在古街或公园,全程少有其他方面的文化宣传。

“秀衣”是汉服运动常规的一种展示方式。在十分注重民族意识的早期汉服运动中,同袍用“秀衣党”指代只喜欢穿漂亮衣服、并不关心汉服文化与意义的群体。如今,“秀衣”已成为汉服运动的常态现象与重要环节。有些同袍认为,精心挑选购买、甚至苦等数月工期才拿到的漂亮“小裙子”②部分同袍日常交流时将汉服称为“小裙子”或“漂亮衣服”,以示其只是普通着装而非奇装异服。一定要“秀”一下、被人看到才算“穿回本”。不少老同袍也发现,单纯的“秀衣”,通过汉服的美学意识普及汉服,比诉说历史悲情、强调民族意识更直观,也更易被接纳。“秀”的风格除常见的古典风格外,还有甜美、飒爽、搞怪、文艺等符合当代年轻人流行时尚趣味的风格。近几年视频平台的发展为汉服“秀衣”带来更多样的表达,如拍摄个人汉服VLOG(视频博客)或短视频等。

随着汉服制作的日益精致化与同袍购买力的增强,收藏汉服并将其展示成为新的实践方式。其中,集邮式收藏对于收藏者来说有达成目标的意味,它是伴随着当下集邮式消费形成的,指的是消费者针对喜欢的品牌进行不同系列的全部收藏。③孙剑:《粉丝消费和粉丝经济的相关研究》,《当代经济》,2017年第7 期。汉服的集邮式收藏,通常有集齐所有形制的汉服、集齐一个或数个特定的汉服商家的所有系列等多种形式。在田野调查中,有实践者表示自己或朋友正在实行或已达成这样的收集目标,坦言完成目标有成就感,看到衣柜里的“成果”会得到满足。另一种是无特定目标的收藏,它所带来的满足感不在于“完成度”,而在于享受尽可能多地收集不同品种汉服的快感。汉服博主“蝈蝈”是一个很典型的收藏者案例。其衣帽间两侧墙上下两排先按形制、再按颜色有序陈列了六百多件汉服,无异于一个汉服收藏间。

2.形象建构

民族服饰一般被视为一个族群的“客观文化特征”,由“共同服饰”呈现的“相似性”强调族群成员的“一体性”。①王明珂:《羌族妇女服饰:一个“民族化”过程的例子》,《“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台湾),1998年,第六十九本四分。在民族服饰建构过程中,一般会使其形制、工艺、装饰等要素趋向统一,通过强化本民族服饰典型而独特的符号编码②亦即有关服饰图、形、色的形式编码和意义编码。邓启耀指出,服饰无论有怎样的形式要素和意义要素,都必须有一种使它们联合起来的结构关系,这就是符号学所说的法则符号。如服饰的颜色、图案、形制等一般形式要素,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往往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并按特定法则进行规范。参阅邓启耀:《民族服饰:一种文化符号——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服饰文化研究》,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9 页。,建构鲜明而刻板的民族形象。王明珂将这种“传统的创造过程”称为“民族化”,指出民族服饰在“民族化”过程中忽略“服饰”在空间、时间及个人间的变化。③王明珂:《羌族妇女服饰:一个“民族化”过程的例子》,《“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台湾),1998年,第六十九本四分。换言之,“民族服饰”意在凸显民族共同体形象的共性,而其民族成员个体形象的个性往往是被弱化的。汉服运动理论认为,汉服是断代三百余年的服饰,因此它并非对“代代相传”的传统服饰延续继承、而是以中国古代汉族服饰文化为蓝本建构当代汉族民族服饰的实践活动。④张小月:《民俗主义视角下的汉服运动——以“汉洋折衷”为例》,《ICC 現代中国学ジャーナル》(日本),2021年第1 期。蓝本的来源贯穿历史,跨越社会各阶层,形式要素十分多元丰富。不少汉服运动理论家试图通过各种视角概括它们的共性,却无法抹去历朝历代的政治背景、社会风气、文化交流、生产水平等时代大环境烙印在服饰上的时代特征。这意味着目前“汉服”这一服饰文本并不具备鲜明统一的民族“编码”,当下汉服形象的建构更是趋向个体化。汉服形象个性多样的风貌取决于穿着者自身的经济水平与风格喜好。

当下女性的汉服形象展示有多种类型。以“汉服仙女”与“大明富婆”为例,汉服圈有一句“俗语”:始于齐胸,忠于明制。意思是说许多女性同袍早期是被齐胸汉服吸引,但随着对汉服的认知加深与实践积累,最终大都沉淀在明制汉服。齐胸汉服和明制汉服是当下占据汉服运动“半壁江山”的主流形制。许多女孩最初正是着迷于汉服的“仙气”。以雪纺印花/绣花为主要织造工艺的齐胸汉服,其轻柔视感可以说是“仙气飘飘”汉服的代表。不少汉服女孩有不同程度的“仙女梦”,追求一种轻盈脱俗的“仙女气质”,正如当下许多女性会自称或互称“小仙女”一样,是对自我女性气质的一种建构,“仙气飘飘”的汉服是她们完成这种建构的途径之一。“大明富婆”,是指通过明制汉服建构出的“贵妇”形象。近年来,汉服运动对汉服的建构趋向于重视对织染绣工艺的考究及热衷于直接复原古代服饰文物。离现代最近、现存完好文物最多、最便于考据的明代服饰及织造工艺有明显优势。考据的文物蓝本大都源于孔府旧藏、皇室陵墓等,在当时为高贵阶级的服饰。其织造工艺多为缎、纱类的织金、妆花、提花暗纹等,视觉上浑厚而精美。除服饰为复原外,相关的烧蓝、点翠、花丝、景泰蓝等工艺饰品,以及缂丝绛花、手绣团扇等配饰,在古代是宫廷贵族才用得起的,看起来雍容华贵。此外,“大明富婆”是“明华堂”“汉客丝路”等汉服高端品牌及“静尘轩”“万宝德”等高端传统饰品的主要消费者。这些品牌也因此成为“大明富婆”的象征符号。

以往汉服运动中,男性服饰较为随意,因男性过于追求穿着会给人负面印象,男性穿汉服更多是为表明立场和见解,标榜和彰显主张及个性。①周星:《百年衣装史——中式服装的谱系与汉服运动》,第243—244 页。但当下许多男性同袍也开始注重汉服作为服饰本应承担的审美功能,在搭配上反映一些细节,如注重纹样设计感、注重时令搭配、巧用装饰物、讲究色彩运用等。在不少汉服活动及网络照片中都能看到容貌装扮细致的男性,有的比较儒雅,借助假发、冠巾等首服装扮一头整齐发型,有的较“潮”,会烫一头现代短发,或化上精致的妆容,找专业造型师为自己打造形象。

对应女性同袍的“仙女梦”,“英雄主义”是许多男性同袍的汉服情结。近年来,汉服圈与甲胄圈的互动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形象。甲胄形象在当下所有社团性汉服活动中均能看到。据同袍们介绍,甲胄内衬必须穿复原的历史服饰,故跟汉服圈有一定交流,再就是因同属中国古代的服饰文化,都处在有待复兴状态,也使两个圈子成员惺惺相惜,抱团取暖。格斗运动是尚武精神的体现,通常是男人们在战斗中通过力量击败对方以展现丈夫气概。在“汉服&甲胄展”的格斗比赛中,“战士”们时而相互试探,时而进攻搏击,时而防守,时而抱头厮打,剑击打在战甲的声音听起来危险又令人兴奋,剑与剑碰撞不时迸出火花,观众们跟着喝彩欢呼。除一身戎甲,“战马”“长枪”“沙场”“报国”,亦是常见的建构甲胄形象的道具与情境,凸显出甲胄爱好者的英雄主义情结。汉服运动的甲胄爱好者中也有部分女性,她们的甲胄形象被同袍们称赞为“花木兰”“女英雄”。她们“玩”甲胄,有的纯粹觉得“好玩”,有的想展现多面的自己,或认为也是一种女性力量的体现。

通过汉服的装饰、搭配来表达思潮展示自我,是近些年汉服实践的一个亮点。“相知惠”发起的汉洋折中流派,在汉服的纹样设计、色彩搭配上融入社会主义元素,是同袍对自身“社会主义爱国青年”的表达。此外,“平权意识”也有展现。“相知惠”鼓励同袍在汉服着装中融入象征LGBTQ②指女同性恋者(Lesbian)、男同性恋者(Gay)、双性恋者(Bisexual)及跨性别者(Transgender)。见谭小宁:《酷儿理论视角下“彩虹旗”色彩符号的语义阐释》,《流行色》,2017年第11 期。的彩虹元素,每年有关女性节日或特定性取向纪念日期间,汉洋折中流派的微博号就会制作平权主题的汉服特集。

3.娱乐化

田野调查发现,如今汉服运动中将汉服神圣化的色彩确实已淡化。虽然在一些正式的汉服宣传言说中,依然会运用感性措辞以体现汉服运动的正当性,但大都流于形式主义。在2019年洛瑛汉服社新人大会,社长讲解社团理念时使用的影像资料中出现了这样的文字:“……恢复和穿着汉服,其意义在于尊敬五千年中华文明辉煌成就,尊敬为文明发展生产建设、辛勤劳动、发明创造的华夏先辈……。”随后,社长打趣地自行将其解构:“象征性抒情,其实就是出去玩,拍拍照。”社长接受访谈时也说:“我喜欢汉服3年,最初是因为看抖音知道并喜欢上的。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是先从视频短片上喜欢汉服,再去慢慢了解历史和背后的文化。”③访谈人:张小月;访谈对象:洛瑛汉服社社长(2019年在任);访谈时间:2019年9 月27 日;访谈地点: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以“玩”为直接的实践目的,使当下的汉服运动多了一份娱乐性。节假日和周末,穿汉服出门游玩是一种新的休闲方式。如今是流行在社交网上上传照片、视频以记录、分享个人日常生活的时代,汉服也成为无异于其他生活趣事的一部分被展示。

在娱乐中,同袍之间形成了一种“汉服社交”的交友方式,素不相识的同袍们以网络平台为媒介,线上聊天下线“面基”④网络流行语,指网友线下见面。,从而成为现实的朋友。笔者跟访汉新社活动时注意到,大部分参加活动的同袍只是想有个穿汉服、交朋友的机会,部分独自前往现场的同袍会主动与同样“落单”的同袍搭讪,然后成为同伴。活动现场,有的人是被社团的同袍“安利”①网络流行语,意为“推荐”“介绍”。到了汉服,想通过活动观望一下详情。参加活动的同袍都是重在参与和开心,用当地话讲就是“噶闹忙”②吴语,意为“凑热闹”。。

西塘汉服文化周可以说是汉服运动娱乐化、通俗化的起点。文化周有很多项目,以第七届活动为例,包含了“朝代嘉年华”“铠甲展”“小童星汉服T 台秀”,以及其他打卡、猜谜、文化集市等大大小小数十项供游客观赏或参与的活动。这无疑是一场全国性的以汉服为核心的传统文化娱乐盛会,亦是传播汉服文化的绝好平台。当日景区内外,满眼尽是汉服同袍,大多结伴而行,照相、品食、购物、看表演、参加互动游戏,整个古镇熙熙攘攘。

汉服运动娱乐化也出现了一些新的文化现象。典型的如近几年年轻人群体服饰文化热度较高的“破产三姐妹”。“破产三姐妹”是指“汉服”“jk 制服”③女子高中生制服。“jk”为日语“女子高校生”的首字母缩写。“洛丽塔”(lolita)三类服饰及圈子,因通常开销较大故被戏称“破产”。穿这类服饰的女性分别被称为“汉服娘”“jk 娘”和“lo 娘”。在青年网络亚文化中,小众文化圈又被称为“坑”,热衷某一领域爱好,被称为“入坑”。受此影响,“破产三姐妹”又统称为“三坑”。田野调查期间,在几乎所有汉服活动现场都能看到洛丽塔与jk 制服的着装者。而女性同袍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双坑”或“三坑”,亦有不少涉足二次元文化的另一巨头“Cosplay”。

Cosplay 中文译为“角色扮演”,就是自制服装和道具,扮演成喜爱的动漫、游戏等作品中角色的行为。④李凯利:《后现代语境下COSPLAY 群体文化认同与身份建构研究》,南京大学传播学硕士毕业论文,2017年,第2 页。ChinaJoy 设置汉服展区,是具有代表性的汉服运动与Cosplay 文化的“跨圈”交流。在活动现场,汉服、Cosplay 装以及jk 制服、洛丽塔、和服、旗袍、甲胄等种类服饰也以商品、商品图案、展示服、表演服、卡通画报、参展者自身着装等多种形式齐聚一堂,这些跨越时空次元的各种元素被拼接、融合。汉服运动自兴起以来被不少“圈外人”认为是“扮古人”的角色扮演,其实并不尽然。汉服文化基于“民族意识”产生,与属于ACG⑤动画(Animation)、漫画(Comic)、游戏(Game)的总称。衍生文化的Cosplay 文化⑥李凯利:《后现代语境下COSPLAY 群体文化认同与身份建构研究》,第4 页。本就不同根同源,并且,两者对建构的形象也存在认同差异。Cosplay 群体扮演角色时,对自我的身份认同显然与其所扮演角色的认同不一致。如当一位Cosplay 玩家扮演美少女战士时,会很明确美少女战士的形象是“他人”而非“自己”,且不会长期沉浸于该角色中。而大部分同袍穿着汉服,是在建构作为“汉族”的“自己”,即他们明确“汉族”与“自己”的身份是一致的,且认同这种汉服形象是自我形象的一部分。

4.民俗生活化

当下有不少同袍在考虑将汉服融入日常民俗生活时,开始注重汉服的穿搭层次、织染绣技术的呈现、纹样中的民俗寓意及其周边小物件的工艺技术和四季时令与使用场景等。其中,有一群这一意识较强的同袍自称或互称“传服⑦“传统服饰”的简称。人(党/爱好者)”,并组成“传服圈”,试图通过这样的实践理念为汉服复兴开辟一条新径。如作为传服人的“相知惠”认为,汉服民俗的建构,应是包含衣食住行的一个民俗生活整体,因此,其成立汉洋折衷流派亦是希望通过“传统为体,洋物为用”的理念,勾勒出一幅围绕服饰生活展开的汉族民俗新世界图景。在汉洋折衷流派的实践中,可看到许多穿着应季、应景汉服的同袍“过日子”的景象。如端午节运用三角元素的纹样,以示“祛毒”寓意;①“相知惠”从日本三角纹(鱗文様)“驱魔辟邪,祈福消灾”的寓意中得到灵感,联想到中国民俗中也有比如香囊、粽子形态等三角形元素存在,再结合端午所在的五月被称为“毒月”,故鼓励同袍在端午节使用三角纹,以示祛毒之意。夏日纳凉换上轻薄凉快的褂子饮消暑茶点;茶会、野餐之际用蕾丝、气球、墨镜等元素装点,显得气氛休闲活泼等。

三、汉服运动与当代中国社会

1.“Z 世代”的崛起

Z 世代是指1995—2009年间出生的一代人,他们一出生就与网络信息时代无缝对接,所以又被称为“网生代”“二次元世代”等,②敖成兵:《Z 世代消费理念的多元特质、现实成因及亚文化意义》,《中国青年研究》,2021年第6 期。在当今中国全体网民中占比超过4 成。③孙涛:《Z 世代与网络文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1 期。汉服运动一开始就滋生、借助、依托以及成长于互联网,④周星:《百年衣装史——中式服装的谱系与汉服运动》,第260 页。网民是汉服运动成员的群体基础。互联网的普及给汉服运动提供了传播途径,也影响着汉服运动的文化特征。庞大的新世代网民群体的登场必然会是汉服运动主体成员的一场大更迭。

网络技术升级使汉服运动的现实空间与网络空间的虚实边界感愈发模糊。拥有即时通信、社交软件APP 安装在随身携带的智能手机的人们,甚至可以做到时刻在线、永不离线。早期同袍于网上分享线下活动成果,发布时间总会有延迟。如今同袍可将拍完的照片和编辑好的文案随时随地上传网络以实况转播。4G 网络普及带动网络直播功能,可使汉服下线的实践活动现场直播,使无法在场的同袍或偶然刷到直播的网民与现场同步参与围观。也就意味着在某些场景,汉服的实践活动可以在现实空间与网络空间同时并存。除汉服的传播外,互联网的影响还体现在当下同袍实践汉服时的话语表达有明显的互联网特征。上文的“种草”“面基”等都是同袍线上线下日常交流中频繁使用的网络词汇,互联网交谈方式已深刻嵌入当代汉服文化。周星注意到并指出,以互联网为基地,中国社会产生了为数众多的新亚文化社群,其中包括了汉服同袍的社群。⑤同上,第265 页。早期青年亚文化研究有所谓“越轨论”,把青年亚文化现象置于一定社会文化的冲突情境中。⑥周连勇:《数字媒介展演下的青年亚文化流变——基于“新媒体与青年亚文化”的研究综述》,《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报》,2021年第3 期。因此,亚文化被认为是边缘的、放肆的,往往被主流批判。这也是汉服同袍比较抵触将汉服归为亚文化的原因。在同袍心中,汉服如汉字、国画、戏曲等一样,应该是被全国民认同接受的主流文化。

在当初以70 后、80 后为主力的汉服运动中,同袍共享着颇为类似的价值观和审美趋向,他们大都是一些年轻的文化民族主义者,在个人趣向上大都喜欢和推崇中国传统文化,喜欢中国历史,喜欢中国古典文学等。⑦周星:《百年衣装史——中式服装的谱系与汉服运动》,第267 页。彼时的“汉服圈”虽以复兴文化为目标不断向“圈外”输出汉服文化及其价值观,但往往又在不被常人理解的情况下抱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态度孤芳自赏,或自嘲汉服运动为“圈地自萌”①网络流行语,指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自娱自乐。。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亚文化借助互联网社区逐步扩大活动范围,逐渐从小众走向普及,实现了亚文化“破圈”。②韩运荣、于印珠:《网络亚文化视野下的B 站“破圈”之路——基于互动仪式链理论的研究》,《社会科学》,2021年第4 期。汉服运动阵地由原来社群性相对较强的汉网、百度汉服吧等转向微博、抖音等社群更为多元的社交平台,意味着汉服文化的“破圈”。如今来自不同“圈子”的Z 世代加入汉服运动,打破汉服运动单一的价值观与审美取向,给汉服文化注入新元素。这种混合的汉服文化带有多元性质,充满Z 世代色彩。

首先,小众服饰爱好圈的壮大是当下青年服饰文化的亮点。当下部分汉服实践已不再只属于以复兴文化为最终目的的汉服运动,其中部分群体是从其他小众服饰爱好圈来的。如所谓“传服圈”便是基于“传统服饰爱好圈”衍生而来。“传统服饰爱好圈”主要是指喜爱和服、韩服、旗袍等被广泛认定为某个民族的服饰的爱好者群体的圈子。虽然在一般意义上,“民族服饰”并不算小众文化,但现代社会中所谓“民族服饰”往往仅在部分特定场景发挥功能,于老百姓日常生活无足轻重。而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将民族服饰视为爱好的群体。他们除了会在日常生活中找机会穿着外,也会研究这些服饰的面料、搭配、礼仪等,或是参加有关的群体活动,从而形成一个小圈子。如在日韩皆有和服或韩服爱好者的俱乐部、同好会等。汉服运动中“传服”的概念及实践理念即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其他传统服饰爱好圈的影响。再如洛丽塔、jk 制服等,主要是通过二次元文化传入中国并在年轻群体中颇有人气的小众服饰。在当下的中国都市街头,汉服装扮已不再是多么新鲜的景象,与此同时,jk 制服、洛丽塔装扮也是大街上可经常见到的。汉服近些年的“街头热”现象并非特殊的小众着装个案,也不完全是汉服运动“单打独斗”的成果,而是中国服饰生活多元化大环境下的景象之一。

其次,汉服与二次元文化碰撞已逐渐成为普遍现象。“二次元”这一概念产生于日本,是对以动画、漫画、游戏为主要形态的二维平面媒介的总称,后扩展到轻小说、电影、Cosplay 等领域。③肖慧:《当代青年“二次元”文化的样态、生成与引导》,《思想理论教育》,2018年第3 期。汉服文化二次元风的直接表达就是“可爱”化。周星很早就发现汉服运动中日本式“可爱文化”的痕迹与影响。④周星:《“萌”作为一种美》,《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1 期。但当时多以漫画“萌图”形式出现,即将三次元进行二次元化。当代汉服运动中的“萌”,是一种“打破次元壁”的日常化理念,生活在三次元世界的同袍本身就可自带“二次元属性”。如“汉服娘”的“娘”,词源为日语“娘”,伴随二次元文化被引入,是带有日本“可爱文化”色彩的对年轻女孩的萌系称呼。因此,并不是所有女性同袍都会自称或愿意被称为“汉服娘”,有些甚至会刻意将汉服运动与“破产三姐妹”加以区分,以示传统文化与二次元文化、亚文化的本质不同。与“可爱”相对应,当下一些同袍拿长枪大刀塑造“铁马金戈、保家卫国”的英雄形象,多少有些“中二病”⑤网络流行语,日系词汇。即“中学二年级”的缩略语。二次元文化中的“中二病”主要指像中学生一样不惧与恶对抗,幻想自己拯救世界,有勇敢、正义、热血、理想主义等特征。青年的意味。不少受访者表示,喜欢甲胄是因为形象比较“骚”“酷”,可以“耍帅”。可以说,带有二次元风格的汉服文化是顺势而成的,是这个时代的大环境所烙下的时代特征。

另外,部分同袍将当下青年亚文化的社会思潮体现在汉服表达中,也是一个新特点。新媒体环境下,青年亚文化的实践彰显出的“身份政治”议题表现在性别、阶级、种族和特定性取向人群等几个方面,如女性主义、LGBTQ 等。①周连勇:《数字媒介展演下的青年亚文化流变——基于“新媒体与青年亚文化”的研究综述》,《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报》,2021年第3 期。这类“平权”青年在当下汉服运动中有所彰显。无论是汉洋折衷流派中展示的社会主义青年风采也好,LGBTQ 的思潮也好,亦或是女性同袍表达女性力量、女性独立也好,都可理解为是这种“身份政治”的彰显。

2.中产阶级生活方式

中国民俗学家所指的“生活革命”,总体上属于现代化、都市化进程中日常生活方式的革命,它以物质的极大丰盈为基本内涵。②周星:《生活革命、乡愁与中国民俗学》,《民俗研究》,2017年第2 期。这就需要关注主要生活在都市的中产阶级群体。中产阶级在中国又称“中产阶层”“中等收入阶层”“中等收入群体”。周晓虹指出,中国当下的中产阶级,是1978年以来社会经济领域改革开放带动社会结构变化,在传统的产业工人和农民之外出现的群体,其中包括1978年以后新生的各种企业家、自营业者,党政干部和知识分子及国营企业领导人,外资企业的“白领”、中方管理层和高级员工,因高新技术和新行业而产生的高收入群体等。③周晓虹:《中国中产阶层调查》,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5—6 页。徐赣丽将作为都市民俗学研究对象的中产阶级限定为主要生活在城市,收入水平处于社会阶层中等上下,受过一定高等教育、从事专业技术和管理工作,有较高文化修养和高质量生活的人。④徐赣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都市民俗学新课题》,《民俗研究》,2017年第4 期。米尔斯将中产阶级分为“老式中产阶级”与“新中产阶级”,前者多拥有自己的财产,后者大多没有能够独立经营的财产,而是为他人工作的高级雇员。⑤参见周晓虹:《中产阶级:何以可能与何以可为?》,《社会学研究》,2002年第6 期。当下的汉服同袍大部分即为以上框架内的中产/新中产阶级群体或其子女。

中产阶级消费的前卫性尤为明显,很重视文化方面的消费以及消费的个性化和文化品位。⑥周晓虹:《中国中产阶层调查》,第18—20 页。随着经济增长,人们休闲娱乐日益丰富,同袍需求亦随之多样化,汉服市场也出现了多种性质的消费。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里揭示过:服装是金钱文化的一种表现——一切阶级在服装上的消费,大部分是为了外表的体面,而不是为了御寒保暖。⑦[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130 页。高端汉服品牌的价格公开透明,因此,“大明富婆”展示的汉服物件都可被数字化为金钱符号。有的“富婆”会直接在社交网中将身上穿戴的服装饰品价格报出;有的只是展示穿搭、分享生活,但会引来“识货”围观者在评论中传达出其品牌及价格,并向她们表达羡慕。

新中产阶级并不是以资本命名,而是在拥有一定物质基础后,注重个人精神追求,如不断学习充实自己或提升专业技术水平,有艺术追求,爱好体育和休闲。⑧徐赣丽:《中产阶级生活方式:都市民俗学新课题》,《民俗研究》,2017年第4 期。汉服运动中的“炫耀性”,更多是同袍对汉服文化认同的表现,他们因热爱产生自豪感及对群体的归属感。在爱好上下功夫,刻苦钻研,学习在适当方式下过表面的有闲生活,懂得恰当的消费,这些都是高贵风度和娴雅生活方式的体现。⑨参见[美]凡勃伦:《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第40、58—59 页。汉服收藏行为反映收藏者对汉服领域专注的品格,传递本人的热诚。“蝈蝈”在访谈中曾感叹:“需要有一个大房间才能好好养这些衣服”,“养”的表达体现了收藏者对汉服的热情与用心。同袍对汉服历史、传统民俗的研习,对汉服工艺、穿搭的考究或创作等实践,均是当代中国众多年轻人表达或发挥自身学识、审美、技术、品位的一个切入点。品位消费是无实际需求、纯为享乐的消费,是除了满足虚荣和审美愉悦之外没有任何回报的技能。①[法]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品位的工业化》,黄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7 页。“蝈蝈”对于投身汉服这件事很享受地说:“确实烧钱,但在这过程中实现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不管是服装的设计搭配,还是视频的镜头语言,希望能向大家传达我对汉服的不同理解。”②访谈人:张小月;访谈对象:“蝈蝈”;访谈时间:2020年9 月8 日;访谈地点:“蝈蝈”的工作室。

3.助力文化经济的繁荣

目前,各界对汉服运动的归类基本倾向于亚文化。但与一般亚文化不同的是,汉服运动处在一个近似于“主流”话语和亚文化实际地位③周星:《本质主义的汉服言说和建构主义的文化实践——汉服运动的诉求、收获与瓶颈》,《民俗研究》,2014年第3 期。的矛盾状态。对汉服运动而言,汉服是惨遭屠刀下断绝的凄美文化,蕴含了汉民族的智慧与审美,是高雅而内涵的。亚文化则往往带有不正经、对抗性等色彩,甚至有可能是危险的、需警惕的对象。为撕掉“亚文化”的标签,同袍们热诚通过各种途径向大众传达汉服具有华夏文明的正统性,为汉服争取主流地位。十八大以来,中央高度重视弘扬、发展与创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华传统文化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深厚的软实力。④王增福:《习近平传统文化观内涵丰厚》,《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3 月17 日,第001 版。从此,喜欢传统文化有了政策意义上的正确性。2018年,共青团中央发起“中国华服日”活动助推汉服,亦为汉服盖上了官方性的“公章”。在传统文化光环加持与官方力量护航下,汉服较其他亚文化呈现出明显的优越性和正统性,汉服运动也获得一定的正当性。在这样的环境下,汉服首先被作为文化资源利用,与众多传统文化一起登上各地“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舞台。同时,以“互联网文化IP”“电商直播”等模式发展经济的当下,汉服也成为一个热门的文化品牌,变成一种商业资源。

这方面的典型例子如西塘汉服文化周。在其举办期间,除满眼的“穿越古人”外,无异于一般的旅游旺季。整个活动的运营属于常规的旅游景区模式。其承办单位“北京华文版图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官网资料显示,文化周主要是依托文化旅游城市为景区景点宣传推广、增加能见度,吸引更多客流量,深度开发文化艺术品及文化旅游活动周边商品、销售文化项目。文化周同时也是当地各政府、旅游部门共同推动的⑤参见第七届西塘汉服文化周发放的“打卡册”资料。借民族服饰保护办好地方创生的旅游项目。如今,该模式已成为各地景区效仿的范例,全国不少景区定期举办穿汉服免费入园活动,与早期同袍穿汉服遭景区拒绝入内的案例形成鲜明对比。再以社团为例,汉新社是无锡市最早且最大的汉服社团,隶属“共青团无锡市梁溪区委员会”。传统文化热席卷全国以来,汉服运动契合了市政府大力打造旅游产业、开发有传统文化特色的旅游活动、重视城市形象宣传和历史文化遗产发掘的需求,得到政府认可和支持。汉新社顺应趋势,积极参与城市文化活动。⑥黄多阳:《无锡汉服运动》,《江苏丝绸》,2013年第4 期。在笔者为期一年的考察期间,汉新社组织的汉服活动大都涉及无锡地方创生项目。同袍在实践汉服的同时也为地方发展做出贡献,与政府机构形成相辅相成的合作关系。

国潮经济是中国近几年文化经济领域的热点,汉服亦是国潮中的热门“IP”。北京国际设计周组委会办公室副主任曾辉认为:“‘国风’是根植于中华民族发展历史中的意识形态与传承理念,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更像是只可远观的‘阳春白雪’,而‘国潮’的出现拉近了大众与中华传统文化的距离,将历史沉淀凝结和转化成为具体的品牌、产品。”⑦转引自郑芋:《“国潮”是风还是“潮”》,《中国文化报》,2019年11 月23 日,第004 版。可见,国潮的指向是将情怀转化为经济。因此,国潮可以理解为是传统文化与亚文化在商业催化下大规模的文化“破圈”,是互联网媒体时代面向Z 世代有关“国风/国货”的商业表达。由于青年亚文化的特质极易被资本引诱和被消费利导,社会主流总是会对亚文化通过政治层面“招安”或商业层面嵌入两种形式进行收编。①参见周连勇:《数字媒介展演下的青年亚文化流变——基于“新媒体与青年亚文化”的研究综述》,《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报》,2021年第3 期。可以说,国潮语境的汉服文化正是这种收编下极致的产物。另一方面,国潮也反向推动了传统通俗化、流行化,乃至“不正经”化。当下,如非遗工艺品等脱离大众消费的文化存在明显的延续危机,将汉服放入国潮经济,意味着将其放入大众消费市场,这对其发扬延续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四、总结

基于“生活革命”的讨论,周星指出,关注“民生”,即追问生活者对“好日子”的向往和努力以及他们是如何获得生活的意义,可以成为中国民俗学现代转型的方向。②周星:《“生活革命”与中国民俗学的方向》,《民俗研究》,2017年第1 期。围绕汉服运动虽然充斥着较多关于“民族”的宏大叙事,但在生活革命框架下理解汉服运动可以发现,同袍实践汉服于他们而言具有生活上的价值,是中国部分都市青年建构幸福感的途径之一。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逐步建立的经济、政策、科技、文化等环境构成了当代中国都市新的日常生活,这无疑是汉服运动得以在都市兴起并实践至今的土壤。当代的汉服运动是社会大环境的产物,具有生活革命当下的时代意义。汉服能如此生根开花,归根结底是因为它满足了生活革命下都市青年多样化的生活需求。

首先是服装多样化的需求,这是市场经济主导的时装社会最显著的服装生活特征。具体表现在汉服这类服装上有两个层面。于同袍层面而言,同袍在实践汉服时有创意,也独具个人想法。同袍们根据各自不同的复兴理念与主张,使汉服圈分化出许多流派,相互之间既有对抗也有重合。同时,大部分同袍不会局限于一种风格。尝试不同形象塑造百变自我,符合当下年轻群体对日常时装造型的心态。于社会层面而言,在时尚流行周期中,总会有一小部分采用新想法行动的群体,他们对同质化服饰容易产生不满。③阮雅婷、孙虹:《社群时代下的小众服饰营销策略》,《美术大观》,2018年第10 期。这种需求促成当下各类小众服饰群体的兴起,尚未发展为主流服装的汉服满足了个性群体追求服装特别感的需求。在实际的汉服实践活动中,众人对汉服的性质有各自的理解,除同袍明确定义的“汉民族传统服饰”外,还有中国风潮流(个性装)、漂亮衣服/小裙子(日常时装)、古风/影视风服装(古装)、角色扮演服装(道具服装)等,这也丰富了汉服的功能性,能满足不同需求。

其次是文娱多样化的需求。汉服不是生存或生活必需物资,而是一种超越温饱需求的精神性消费品。同袍对汉服的需求多伴随文娱需求。汉服实践中涉及摄影摄像、收藏、商业会展、民俗旅游、国潮经济,以及在互联网平台互动交友、分享穿搭、展示日常等,它们本身都是可脱离汉服独立存在的大众文娱项目。这些娱乐方式都是当代生活者的新民俗事象。汉服实践中涉及的民俗祭祀、传统庆典礼仪看似庄重虔诚,但在汉服运动兴起前就多以舞台或景点的娱乐性表演而存在。同袍们以汉服运动为契机,从观看者变成表演者,在参与过程中获得满足。传统文化早已脱离旧民俗语境成为一种兴趣,它们得以传承的方式与路径也和过去大有不同。①徐赣丽:《当代民俗传承途径的变迁及相关问题》,《民俗研究》,2015年第3 期。加入汉服元素,这些文娱项目就显得更具韵味。

最后是消费多样化的需求。亚文化在当下社会环境下的商业嵌入、消费主义收编现象日益突出。②周连勇:《数字媒介展演下的青年亚文化流变——基于“新媒体与青年亚文化”的研究综述》,《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报》,2021年第3 期。作为都市新中产阶级引导的小众亚文化之一的汉服也成为被消费的商品。汉服商家是满足于制造消费者需求的不可或缺的力量。此外,新媒体下的社群,消费者可通过用户评价、社交媒体介绍等渠道获得产品质量信息,小众群体成员的口耳相传会影响彼此的决定。③阮雅婷、孙虹:《社群时代下的小众服饰营销策略》,《美术大观》,2018年第10 期。同袍将自己的汉服穿搭、汉服生活予以展示和分享,既是汉服文化传播途径,更是同袍之间相互刺激审美、生产消费符号、制造消费欲望的内部互动。意见领袖的口碑会引领群体其他成员追随④同上。,这也是出现知名穿搭博主、种草机等身份的原因。民俗文化被空前关注与采集,传统文化被包装成精美的商品消费,这本身即是生活革命中较为显著的现象。适当消费能产生愉悦,合理范围内的多样性消费,可帮助人们缓解压力,为乏味生活增添趣味,建构温饱之上的精神性美好生活。

周星指出,民俗学既要实现研究对象从“民俗”向“日常生活”的转变,也要实现民俗学从关注过去往日的“传统”朝向当下之现代日常的转变。⑤周星:《“生活革命”与中国民俗学的方向》,《民俗研究》,2017年第1 期。在汉服运动的研究中,即便我们将汉服视为一种对古代文化的再继承,它也必然会具有有别于原先汉族服饰的风貌和意义。汉服同袍对汉服文化实践的需求与行为方式,在汉服圈以外的生活、娱乐、经济、文化等领域都可找到相同或相似的影子。生活革命中民俗事象发生一系列变迁,带来社会价值观和生活意识的各种变化。⑥同上。当下汉服运动的种种变化,亦反映了当下中国生活革命中的事象。如性别设限的弱化让男性同袍有了更宽容的舆论环境与风格选择,女性独立意识增添了“搞事业”元素,“穿衣自由”观念的深入使同袍的穿衣实践得到更多尊重。

汉服发展至今,渗透面广,话题度高,商业产值年年攀升,是当下年轻群体衣柜中众多可供日常出街服饰中的一类。这反映出生活革命下中国青年群体的服装生活是具有民族性、流行性、娱乐性、消费性、个性等多元化色彩的综合体。这样的服装文化实践构成了中国生活革命下年轻群体都市民俗的景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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