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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彭家煌乡土小说的创作特征

2023-09-03刘文

新阅读 2023年7期
关键词:乡土鲁迅小说

刘文

彭家煌(1898—1933),出生于湖南湘阴县,是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的乡土作家,也是五四新文化浪潮后觉醒起来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彭家煌创作的小说主要有两种类型,既描写具有浓厚湖南乡土气息的农村生活,又用冷静而带有讽刺的笔法写市民和知识分子。他的小说相比同时代的乡土作家来说,更加幽默风趣、圆滑成熟。就如北京大学严家炎教授所说的:“他的乡土小说,比许杰的要活泼风趣,比许钦文的要深刻成熟。”但是彭家煌的一生极其短暂,因而创作的作品并不多,主要有《Dismeryer先生》《怂恿》《活鬼》《皮克的情书》《喜讯》等,这些作品在当时引起了一定的反响,其中《怂恿》因其内容的讽刺性及其诙谐而凝重的表达,被茅盾称为“那时期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也为后来的乡村讽刺体小说积累了经验。

善于运用地方方言

彭家煌出生在湖南湘阴县清溪乡庙背里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其短暂的一生大多在湖南度过,所以作品有浓厚的地域色彩。彭家煌与沈从文同样是描写湘地的乡土作家,作品中的背景都是小村镇,但是创作风格却大相径庭。沈从文善于运用诗化的手法描写世外桃源般的湘西世界,他笔下的湘西风光秀丽优美,人们纯真质朴,是充满理想化的现实,整体趋向于浪漫主义。彭家煌则是用现实主义的手法真实地描写乡村人民遭受的苦难和折磨,直面人性的劣根性。

王中认为:“彭家煌的小说像民谣一般充满乡间的谐趣、泥土的风味、自然的情调,又删去了歌谣形式上的简单、直白与粗俗。他撷取了方言中的有效词汇,沿用了当地口语中的部分语法,又在篇章结构上显示了一个受过新文化运动熏陶的现代小说家的匠心。” 在彭家煌的乡土小说中,湖南乡土方言随处可见,这为他的小说增添了一抹亮色。

首先,小说创造性地使用方言俚语,使语言新颖有趣,更具有表现力。例如在《怂恿》中多次使用“雅”,据统计在这篇小说中出现了38次,“雅难寻猪菜”“雅要看什么货啊”“雅不能说绝无感恩图报的”等,“雅”在湖南方言中是“也”的意思,表示同样、并且或转折。除了“雅”字,“俚”字也多次出现,“他俚”“我俚”也就是他们、我们的意思,例如“我俚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俚走了吧”“我俚就对不起”等。《陈四爹的牛》中“莫”字出现多次,例如“教莫也识破些”“教莫死到河里去冲一冲”“莫在这里讨厌咧”。这些方言惯用语的重复使用,增强了小说的地域性色彩。此外,方言俚语的使用呈现了方言的独特音调带来的韵味和神采,小说仿佛有了一种“听”的效果。

其次,彭家煌善于运用方言对话来描写故事,这些对话并不仅仅是推进故事的发展,还鲜明地体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使故事情节更贴近现实生活。例如《父亲》中:

“好,又起了波浪啦,我真害怕!”夫人恐惧地说,连忙唱着歌想稳住培培,但培培受了镜梅君的踢,更加叽嘈了。“我不是爱起波浪,我的肝火又在冒啦,我告你!家里叽叽嘈嘈,就容易惹起我的肝火,我真是不希望有家庭,家庭于我有什么?”镜梅君已经仰转身体睡,想寻求满足的目的已给夫人和孩子扰乱得满目荒凉了!“你总爱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早有了这付心肠,你要如何就如何吧,我不敢和你说话,反正我是天生成的命苦!”

通过夫人和镜梅君两人简短的对话,夫人逆来顺受、软弱无能及镜梅君暴躁易怒、不负责任的形象跃然纸上。采取对话形式描写人物极其考验作者的语言能力,即使对于鲁迅这样的文学家也绝非易事,但是彭家煌很好地把握了方言对话的度,做到了既不晦涩难懂也不过于肤浅。

再次,彭家煌在小说中频繁使用粗俗的方言来讽刺和痛骂封建社会的黑暗,粗暴的语言背后透露出其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态度。例如《怂恿》中横行霸道的牛七冲撞了雪河,雪河为人刚正,向来不怕牛七,于是牛七委托族叔枚五老倌去放鞭炮赔礼,雪河让人把鞭炮踩灭,还骂了他一顿,最后牛七亲自来赔礼道歉才了结此事。作者看似在痛骂牛七,实际上借着骂牛七来骂像牛七这样欺软怕硬、心地狠毒的恶人。《喜期》中黄二聋把妻子看作生育的工具,只想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女儿在他眼里还不如猪羊,“谁叫你当初要做那样的事啊?牛婆下了崽,你欢喜,豬婆下了崽,是母的你更欢喜,为的它将来也会一窝一窝的养,好给你生财,唉,人当不了猪牛,我,我还活什么……”黄二聋妻子的这番话反映了中国几千年以来男性霸权的社会现实,男人不断物化女性,女性没有任何话语权,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仿佛只有满足男人性欲和生儿子的功能,彭家煌借黄二聋妻子的话语讽刺了重男轻女、视女人的命如草芥的封建思想。

彭家煌把湘方言和市民语言结合得十分生动传神,他的语言是比较成熟的白话语言,一定程度上克服了欧化的倾向。此外,他的语言风格不同于老舍的北京风味、贾平凹的西北味、赵树理的山西味等,而是经过人生经历沉淀形成的独特的湖南风格。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彭家煌以纯朴的家乡方言为底色, 为自己的乡土小说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使之成为乡土流派中独树一帜的存在。茅盾对彭家煌小说评价较高的主要原因就在于语言技巧的运用。

强烈的悲喜色彩

彭家煌在创作中善于运用诙谐幽默的方言俚语为小说增添喜剧色彩,在喜剧性的幽默下又隐藏着悲剧性的主题,这种以乐写哀,悲喜交融的手法丰富了作品的思想内涵,展现了作者精巧的写作艺术。鲁迅曾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例如《怂恿》中的二娘子听到政屏被打倒在天井里时,赶忙前来帮忙,却被长工盛大汗搂住占了便宜,为了出气她偷溜进老盛的房间里上了吊,裕丰主张用通气的方法救二娘子,二娘子由于被占便宜才上吊,现在反而又被老盛和小通州凌辱。彭家煌运用了轻松幽默语气来描写众人的表现,孩子们“发出嗤嗤的笑声”,小通州和老盛边吹边开玩笑,小通州最后还说“以后预定了这笔买卖”。戏谑的语言背后是沉重的苦涩,讽刺了女性受侮辱的无可奈何以及骆镇村民的麻木愚昧,批判了封建礼教、封建道德、封建传统文化对人性的束缚。

《活鬼》中荷生向咸亲讲述在家里遇到鬼的事情,咸亲表示不相信,荷生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性,说“妈妈在世的时候,我每夜睡了一觉醒来总听见她房里响动。第二天问她,她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口”。根据小说前面的种种情节暗示,读者心里已了然他的母亲在偷情,荷生单纯的话语与偷情的肮脏相比,使小说读起来既可笑又可悲。小说又描写荷生由于害怕,要求咸亲晚上一起同睡,结果晚上咸亲和荷生的老婆偷情,但是这一切荷生一无所知,第二天早晨荷生还说:“咸亲,你的鞋怎么会到那里去的,这真是活鬼敢大胆的跟你斗法,这还了得!”轻松调笑的话语中透露出浓浓的讽刺性,彭家煌通过偷情悲剧的不断重演,展现了乡土社会畸形的文化生态,嘲讽了旧中国为了传宗接代而形成的不合理的风俗习惯。《喜讯》中一家人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远在大城市的桂棠的来信,他们生活困苦,把所有指望都放在了桂棠身上,收到来信时所有人都很激动,以为是喜讯,结果是意想不到的噩耗,桂棠由于政治嫌疑被判有期徒刑十年,这戏剧般的反转,使小说的艺术效果达到了极致。作者以这个小说侧面批判了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统治。此外,小说以“喜讯”为名,结局却是悲剧,这种“借喜写悲”的反讽效果, 更显人生之“悲”。彭家煌的其他小说《喜期》《请客》等也采用了戏剧般的手法来达到悲喜交融的效果。

彭家煌小说的悲喜剧色彩除了体现在情节上有趣之外,还在于善于刻画人物的性格及心理。在《怂恿》《活鬼》两部小说中,作者不仅细致刻画出人物复杂微妙的内心世界,而且把握了人物性格的内涵,创造出许多啼笑皆非的乡村小人物。《怂恿》中作者描写牛七与冯郁益家斗法,写了牛七窥听、怂恿、设下毒计、亲自指挥等一系列动作,尤其详细描写了牛七窥听时的心理活动及动作,看到禧宝喝茶时,他心里在咒骂,看到政屏抽烟,他认为“政屏那一世没吸过丝烟的丑态”“裕丰那么兴盛,他妈的禧宝还孝顺他,猪卖给他真得十倍的价钱才行”。这期间的动作描写如“伸长脖子”“猛然的又缩”“咬紧牙关”等,恶毒的心理及滑稽的动作描写显示了牛七内心阴险、蛮横霸道的性格特征。《喜讯》中作者着重描写了一辈子在幻想中过生活的拔老爹,他欠了许多外债,连祖传的瓦屋也要被抵押了,但是这些他都不放在心上,他把解决困难的所有希望都放在第四个儿子岛西上,即使岛西从未向家里寄钱。自己买的袍子或者亲戚送的眼镜,拔老爹都说是岛西送的,他内心虚荣,急于向别人证明他的儿子出息了。作者对拔老爹收到来信前后的神态描写可谓十分精彩,刚收到来信时拔老爹“扬眉笑脸,全身都热了,睁开眼,瞧着远处儿子手中的信,梦一般,从坟墓里跳出了一般”,阅读信件之后“身躯瘫软了,直往后面倒,胸脯一起一伏,口里迫促地喷着气”,通过前后对比,生动有趣地刻画了希望破灭后拔老爹万念俱灰的模样,一个深受封建思想影响而质朴愚昧、自欺欺人的老人形象躍然纸上。彭家煌运用幽默的语言、夸张的手法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小人物,通过这些小人物反映了深刻的社会内容,让读者在笑中引发思考。

彭家煌的幽默不同于张天翼童话式的幽默和钱钟书学识性的“油滑”,他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切心情,以客观的目光和理性的精神去审视和批判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社会一幕幕无声的悲剧。他塑造了形形色色的小人物,通过小人物一出出闹剧般的喜剧来表现悲剧性内容。严家炎曾这样评价彭家煌的创作风格:“没有虚伪、矫情, 充满真诚、友善、温馨;具有较浓的喜剧色彩和幽默成分, 以庄寓谐;作品本是悲剧, 经过富有个性的艺术处理, 成了悲愤与妙趣交融的悲喜剧。”彭家煌怀着真诚的心进行创作,在严肃的主题中置入喜剧元素,寓悲于喜,寓庄于谐,这是他作品中最鲜明的特色。

深受鲁迅思想影响

1933年鲁迅给左联驻莫斯科代表萧三写信介绍左联的著名作家时曾说:“彭家煌(已病故),是我们这边的。”被鲁迅称为“我们这边的”乡土作家彭家煌,他的创作明显受到鲁迅的影响,作为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开拓者的鲁迅,他的创作实绩成为年轻一代乡土作家的楷模,彭家煌也从鲁迅的作品中汲取艺术营养,从而成为享誉文坛的乡土作家。

鲁迅作为一个伟大的启蒙主义者,他以执着的启蒙精神进行创作,意在通过批判国民的劣根性来疗救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民众,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说“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 鲁迅一方面深切同情中国农民的命运,理解造成他们精神病态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另一方面鲁迅把批判锋芒指向毒害人民灵魂的封建思想和封建制度,更主要指向了对农民及小生产分子自身弱点的批判,《阿Q正传》《药》《祝福》《孔乙己》等小说堪称代表。彭家煌的小说也是在“为人生”的理念下创作的,他在展现溪镇人民麻木愚昧的精神状态的同时,以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思想为依托,批判了封建落后、人人都是“看客”的故乡。

受鲁迅小说的影响,彭家煌不仅揭示底层人民的悲惨命运,还努力揭露其麻木的灵魂。鲁迅作品中对奴性人格揭露得最深刻莫过于《阿Q正传》,阿Q是生活在末庄的底层人,什么人都能欺负他,可是他并不在乎,而是通过“精神胜利法”,从心里得到满足。阿Q在现实中受尽欺凌侮辱,却不敢反抗,反而自我安慰、自轻自贱。张天翼曾指出:“现代中国的作品里有许多都是在重写着《阿Q正传》。”彭家煌的小说《陈四爹的牛》深受影响,其主人公猪三哈的性格与阿Q非常相似,猪三哈本名周涵海,“他有几亩良田,五六间瓦屋,又讨了个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来不必替陈四爹看牛的。”但是周涵海长得很丑,为人过于老实本分,不懂情趣,邻居周抛皮比他好看又油嘴滑舌,这就导致了他的老婆就与周抛皮偷情,周涵海发现老婆偷情后,不仅不怪罪老婆,反而责怪自己不够好,还自我安慰地想他们本来就更加相配,他失去了房产和老婆,人们嘲讽地称他为“猪三哈”和“黑酱豆”。后来猪三哈谋得了为陈四爹看牛的差事,他勤勤恳恳喂牛、放牛,成为陈四爹忠实的奴隶。虽然陈四爹处处刁难他,不让他吃饱饭,但他还痴人说梦,希望陈四爹为他做新衣、娶新媳妇,甚至于猪三哈认为陈四爹有钱有势,自己的地位也随之提高了,对于嘲笑他的人,他会回一句“娘个大头菜”或者假模假式挥舞棍子。面对老婆的背叛、乡亲的辱骂、陈四爹的欺压,猪三哈从没想过反抗,而是心甘情愿地处于低下地位,靠着自我安慰苟活于世,这一性格特点与阿Q如出一辙。后来牛丢失了,他害怕陈四爹的打骂,选择跳水自杀。对于精神和物质都一无所有的猪三哈来说,唯有死亡这条路可走。猪三哈的结局又与鲁迅的另一篇小说《孔乙己》相似,他们的生死都无人问津,猪三哈跳水自杀后,陈四爹曾寻找过他,想让他赔偿牛,没找到后也就作罢,乡亲纷纷惋惜黄牛的死亡,却对消失的猪三哈毫不关心;孔乙己被大家奚落一番后,好久时间没再出现过,到了年关,唯有掌柜想起他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没有人关心孔乙己为何许久没出现,他的性命还不如19个钱重要。猪三哈与孔乙己同处于被奚落、被嘲讽的低下地位,他们都死得悄无声息,从他们二人的结局不难看出,彭家煌的创作深受鲁迅的影响,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鲁迅在小说中创作了众多看客形象,这些看客大多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心,他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是一群病态而特殊的民众。看客们一面遭受黑暗封建制度的欺压和毒害,一面又不自觉地摧残受侵害更深的底层人民。鲁迅通过揭露这类人的精神创伤与灵魂病态进而揭示社会的病态,以达到对人灵魂深处的拷问。彭家煌受鲁迅的影响,小说中也塑造了典型的看客形象,例如《怂恿》中二娘子被盛大汉欺辱后,上吊自杀时被救了下来,小通州借着救人之名肆意作践二娘子,并且说:“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还有更好的办法来包治,我预定了这笔买卖。”小通州不仅不同情二娘子的遭遇,反而趁机伤害她,显示了看客的人性扭曲。《陈四爹的牛》中猪三哈失去了老婆和房子,乡亲们看见他就嘲笑打压他,给他起侮辱性外号,猪三哈的精神变得愈发不正常,最终跳水自杀。《美的戏剧》中裁缝秋茄子到处不受待见,他费尽心思讨好身边的乡亲,可是乡亲们对他避而远之,秋茄子只能去赞美唱戏的黑头获得心灵满足。彭家煌继承了鲁迅对愚昧麻木的看客的批判,但缺乏鲁迅对国民性批判的自觉和执着,因此在乡土小说批判方面,缺乏鲁迅作品的忧愤色彩和深广内涵。

结语

彭家煌一生虽创作的作品并不多,但他的小说以幽默诙谐的手法、充满地方色彩的语言,冷静客观地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和人性的麻木。黎锦明在《纪念彭家煌君》中对彭家煌给予高度评价:“彭君有那特出的手腕的创制, 较之欧洲各小国有名的风土作家并无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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