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华林园

文/王爱国

南京太平门至鸡鸣寺，是北京东路的一段，有那么几年，我经常要经过这里，因此知道附近有很多古迹。最近南京市正在规划北京东路历史城区，它们正好在这个区域内。

历史城区是一个概念，包括通常所说的古城区、老城区，是历史文化名城中历史范围清楚、格局和风貌保存较为完整、需要保护的地区。北京东路沿线的鸡笼山、覆舟山（现称九华山）、玄武湖、明城墙等景点，在这个区域内作为一个整体向人们展示六朝文化特色。鸡笼山到覆舟山之间是南朝皇家园林遗址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华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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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林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东吴。后主孙皓主政时，在都城建业（今南京）进行了大规模的建设。公元267 年，太初宫的东面建起新宫，“大开苑囿，起土山作楼观”，并且把玄武湖水引入宫中的天渊池，这座御苑就是华林园的前身。东晋定都建康（今南京）后，沿用了吴旧都，到晋成帝司马衍时，发生苏峻之乱，建康城遭到很大的破坏，几近废墟。平乱之后，东晋名臣王导力排迁都之议，于公元330 年重新建设都城，于是，东吴苑城旧址上诞生了新的建康宫城，就是后世所说的台城，就是在这个时候，台城北部的后苑定名为华林园。随后宋、齐、梁、陈历代君主不断扩建整修，华林园最终成为六朝时最著名的园林，与南朝历史相始终。

华林园的范围在南京市政府大院一带，包括了东面的公教一村、南面的东南大学一部分。那么，曾经的皇家宫苑是什么样子？

《世说新语·言语》第六十一则记载：“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成语“濠濮间想”就是从这里来的。濠、濮是古代河流名，濠水桥上，庄子与惠子进行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著名辩论；濮水垂钓，庄子拒绝了楚王之聘，濠、濮因此成为超然物外、自得其乐的代名词。精巧崇丽的华林园殿堂楼阁俱全、假山流水完备、奇花异木汇聚，人工之巧与自然之美浑然天成，所以简文帝进了华林园，便作濠濮间想。清代康熙在承德避暑山庄内建“濠濮间想”亭，乾隆在北京北海建“濠濮间”，都是在仿效前人求山林云水之乐。

晋孝武帝时，华林园中增建了清暑殿、延贤堂等建筑，清暑殿是华林园里第一座大型建筑，高大宽敞，夏日凉风习习，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孝武帝经常与张贵人在清暑殿饮酒，可见是真喜欢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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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林园在南朝宋文帝时继续增建，负责人叫张永。盘点南北朝时期的名将，张永赫然在列，但他留名史册并不是凭借战功。在《南史》的描述中，张永才华横溢，他好读书、能文章、善书法，他的奏章用自制的纸墨写成，文帝每次都要先把玩一番，赞叹不已。水利和园林建设更是张永所擅长的。公元445 年，张永被任命为建康令，六年任期，做了两件大事：一是疏浚北湖，用浚湖的淤泥修筑了从太平门到和平门的长堤。韦庄在凭吊六朝古迹的诗《台城》中写道：“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其中的“十里堤”正是来源于此。长堤并垒起蓬莱、瀛洲、方丈三个面积较大的洲岛，即梁洲、菱洲、翠洲的前身。从那时起，北湖改称玄武湖，至今已有1500 年；第二件事是对华林园进行大规模的整治，天渊池扩大了，景阳山扩建了，还新建了景阳楼等建筑。如今鸡鸣寺内有景阳楼，并不是华林园的遗存，而是1984 年复建的。这个景阳楼前身是1914 年寺僧在豁蒙楼东南增建的，借用了华林园景阳楼之名，以存古意。

经过张永的改造，华林园内花木葱茏，宋文帝非常欢喜，登楼赋诗曰：“崇堂临万雉，层楼跨九成……阶上晓露洁，林下夕风清……”宋文帝时，华林园内经常有祥瑞之事，出现白獐、嘉禾等物，大臣们纷纷称颂君王治国有方，这些都明确地记载于正史当中。历史上祥瑞文化有着极强的政治意义，帝王以此巩固统治，大臣借此迎合帝王，至于真假，是不能深究的。

祥瑞归祥瑞，江山照样更迭，南朝的君主们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做着华林园的观光客，也做着华林园的设计师：齐武帝在景阳楼上置大钟，每天清晨唤园子里的妃嫔起床梳妆；大火烧了华林园，东昏侯再建仙华、神仙、玉寿诸殿，雕梁画栋，极尽华丽；梁武帝喜欢奇石，与大臣到溉打赌，赢得“到公石”运进华林园；为取悦美人，陈后主用沉香木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珠帘玉翠，香飘数里……然而，景阳钟还在，仙华诸殿还在，到公石还在，临春三阁还在，他们已经隐入时间的长河中渐渐远逝；待到隋军渡江平陈，三百年古都被“荡平耕垦”，华林园也一并化为乌有，只留下许多歌咏它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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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林园在无数篇章里获得了永生，却又因为诗海浩瀚渐渐不为人知，当王勃在滕王阁上脱口而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人们才想起这是脱胎于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中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当杜牧在秦淮河畔感伤低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人们才想起这是感喟于陈叔宝《玉树后庭花》中的“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唐宋明清的诗篇里，华林园不断地出现，就连清乾隆大帝也对它念念不忘——他六巡江南，到过金陵许多地方，每至一处就要写一首诗，唯独为华林园写了三首。千百年间，这座古都园林让多少人为它魂牵梦萦，李白来了，叹息着“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许浑来了，感伤着“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韦庄来了，唏嘘着“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华林园像梦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成了一个时代的绝响。一千五百年后，它是南京市北京东路上的一个传说，但它依然深藏在古都的记忆里。一座名园消失了，只给我们留下一些关于它的文字做想象的依据，却终究抵不过立体而鲜活的风景。如今，江苏园博园的南京园，天渊池是它的蓝本，景阳楼是它的标志性建筑，它也没有忘记上巳日（农历三月三日）用于水边祭礼的祓禊堂。南京园以这样的方式去追思，虽然只是一个极小的空间，也把皇家园林的繁华绮丽、六朝生活的风流儒雅略作展示。所以，实在要寻一点华林园的影子，那么就去南京园吧，登上30 米高的景阳楼，或许能够想象一下盛极一时的金陵帝苑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