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杂鱼
2023-09-02王孝玲
王孝玲
现如今,“烧杂鱼”成了不少饭馆里的招牌菜,满满的一大盆儿,才几十块钱,挺实惠。
早些年,烧杂鱼只能算家常菜,上不了台面。讲究点的人家,不用它来待客,待客要用“鳊花鲤鲫”,即鳊鱼、鳜鱼(俗称季花鱼)、鲤鱼、鲫鱼,再不济也是花鲢、白鲢。
那时,我家常吃烧杂鱼。
母亲赶集,必到鱼市上转转,不找鱼贩子的老摊子,只找从骆马湖里才上岸的打鱼人。大的渔获多已出手,身穿皮衩的渔民面前只剩下一堆小杂鱼,在集市的一角等待最后的买主。花不了几个钱,母亲常能从他们手里买到这样的小杂鱼。
三四寸长的昂刺鱼、面参子、虎头鲨、芦棍儿、红眼马狼,在鱼桶里、秤盘里活蹦乱跳的,急不可耐地等着识货的主顾尽快把它们买走。利钱渣子,渔民也想三文不值二文地抓紧出手,收摊子回去好歇着,于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在集市上吆喝:“杂鱼—便宜了!便宜了—杂鱼!”母亲看着合适,会称上斤把两斤,或直接包圆儿。
在骆马湖边长大的母亲说,在娘家时,每逢骆马湖耗水,家家户户、老老少少一齐出动,用抄网甚至竹篮都能捞上鱼来,满满的一大桶。大的腌起来,晾晒成鱼干,用油煎或上锅蒸,够吃一夏天;小的烧杂鱼。
母亲会烧鱼,尤其会烧小杂鱼。
料理小杂鱼一般不用动刀,用手指甲掐破鱼肚皮,挤出鱼的内脏;别过分冲洗,洗过了头,鲜味尽失。
收拾好的小杂鱼,撒上少许芡粉(面粉亦可),静置片刻。抽空到菜园里揪一小把青花椒,掐一小撮小茴香,加葱段、姜片、蒜瓣和干红椒,舀几小勺酱油、一小勺醋,有老酱的话,加勺老酱,调出风味绝佳的料汁。
俗话说:“大锅饭,小锅菜。”烧杂鱼要用小锅。加麦草和泥盘成的小锅腔,上坐小铁锅,从柴草垛上扯一小抱柴草,便可烧出一锅喷香的小杂鱼。
锅热后下油,油热后倒入裹了面糊的小杂鱼,摊开慢慢煎制。煎的时候,千万别再动铲子,等到杂鱼微微变色,受热一面变黄,再用铲子小心翻转。待两面都煎至微黄,倒入调好的料汁,加入少许清水,没过鱼的表面。
“紧火鱼,慢火肉”,盖上锅盖烧至滚开,咕嘟一段时间后,不需再添加柴草,只用锅底的余火,慢慢焖,待鱼汤变得浓稠、杂鱼充分入味儿再出锅。加入香菜段点缀,一大盘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小杂鱼便可上桌。
烧杂鱼有讲究,吃杂鱼有窍门。
先吃鱼肉,再喝鱼汤。鱼肉细嫩软滑,入口即化;鱼汤滋味浓郁,胜过鱼肉。鱼汤拌面条、鱼汤泡单饼或煎饼,堪为味觉极致体验。“大米干饭浇鱼汤,一顿能吃两水缸。”遇到新米下来,焖一锅干饭,再烧一锅杂鱼,家里弟兄多的,且都是吃壮饭的当口,鱼汤浇米饭,一顿吃下来,足以让娘老子破产。
父亲说,水边人家吃鱼最在行。戴场岛上的渔民喜食杂鱼,一网上来,除了各色杂鱼,也会捞到几尾青虾、一两只小螃蟹,一大锅杂鱼再点缀几只红红的虾和蟹,几乎涵盖骆马湖里所有鱼种,好看又好吃。
水上人家瞧不上我们岸上人家吃鱼,太细致、琐碎,吃着不过瘾。他们通常夹起一条鱼放在嘴里,用双唇麻溜地只一捋,变戏法似的从嘴里抽出一根完好无损的鱼骨来。一大盆杂鱼,不大会工夫,就见了底儿。
我也算水边长大的,没有这样的吃鱼绝技,但小时吃杂鱼,很少被鱼刺卡过。现在不行了,被卡了几回,非去医院不可,以致在外头几乎不敢吃鱼,尤其不敢吃杂鱼,吃鱼的童子功尽废。
有娘家人来皂河,母亲大多留饭,桌上总少不了一大盘烧杂鱼。
大舅的食道癌已经有些日子了,大小医院也都去瞧过,不怎么见效。这次来皂河医院复查,接诊大夫束手无策,私下里嘱咐病人家属,病人愿意吃点什么就给做点什么。母亲知道大舅的病已经不治,心里不是滋味儿,可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在饭菜上下功夫,想让大舅多吃些,兴许饭能克病。
母亲用柴火把饭焖得软软的,把杂鱼烧得透透的,鱼汤熬得浓浓的。大舅上桌,母亲在大舅的饭上加了两勺鱼汤。大舅吃了没几口,就打起了嗝儿,只好歇一会儿再吃,一小碗浇了鲜美鱼汤的软糯米饭,大舅足足吃了大半个小时,全家人的心都揪着。
半年后,大舅病逝。
上高中时,每年暑假,几个外地要好的同学彼此来往。只要有同学来我家玩儿,母亲总是热情地留宿、留饭,桌上少不了一盆烧杂鱼。多年后,同学聚会时每每提及,总夸我母亲为人好、厨艺好,用最最朴素的食材,做出最最惊艳的味道,尤其是烧杂鱼,堪称人间至味!
成家后,我也尝试烧过几次杂鱼,火急火燎的,不是鱼煎碎了,就是火候不到家、调味不正宗,烧出的杂鱼,味道寡淡、乏善可陈。说到底还是因为穷忙,用我母亲的话,做个饭“跟掏火似的”。
老子言“治大国若烹小鲜”。“烹小鲜”讲究火候的拿捏、作料的调和以及制作的得法,否则就会烧成一锅粥。居家过日子又何尝不是这样?精心用心把寒素的日子调和得有滋有味,这一点,我不如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