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小辑
2023-09-02李海燕
李海燕 等
老井的春节
李海燕
这个春节,老井本来想回家的,但最终没走成。
早在一个月前,工程结束,工人们就放假了,公司里只剩下几个人善后。老井是库管,需要归拢散落在外面的物资,所以是没放假的几个人之一。腊月二十那天老板把老井叫到办公室,老板说,我三年没回家了,今年我父亲七十大寿,我得回去。老井你工作认真,忠于职守,我打算让你留下来看守门户,待遇从明天到正月十六,给双工资,年夜饭补贴三百块钱。
二十五天双工资对老井是个不小的诱惑,可他去年就因为疫情没回家过年,他惦记家中的病妻,惦记七十岁还为家操劳的老娘,惦记身有残疾的闺女。见老井没说话,老板说,需要考虑一下?
老井忙说,不用考虑,谢谢老板对我的信任。就这样,老井留守公司了。
老板临走时把办公室的钥匙给了老井,把怎么喂鱼和侍弄几盆花详细交代了一遍,还给老井留下两瓶酒。
以前没什么特殊事,老井很少到老板办公室来,这是第一次无拘无束地进来。老井按照老板的交代喂了鱼,给需要浇水的花浇了水,然后把办公桌、窗台、茶几、地面用抹布擦了一遍。干完后,老井的眼睛落在那个宽宽大大的沙发上,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了下来。他颠了两下屁股,沙发软硬适中,坐着非常舒服。因为没有其他人,老井很放松,他甚至有刹那间的幻觉,好像自己成了这间办公室里的主人,他把鞋子一脱,往沙发上一躺,真舒服啊。感觉特别舒服的老井,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那天晚上,老井也没回宿舍睡那张硬板床,就在老板的沙发上睡了。
老井不再纠结没能回家的事了,腊月二十二那天,老井把这个月的3000 块钱工资转到村主任手机上,麻烦他给老娘送过去,并让他转告老娘,今年老板让他值班,他不回去过年了。
老井的留守生活,每天从老板办公室开始,喂鱼浇花清洁卫生,然后到外面走一趟,看着几个仓库的比他拳头还大的锁头,他心里很踏实,中午在那个大沙发上睡个午觉,睡醒了,再出去走一趟,吃完晚饭躺在大沙发上刷刷抖音,看看快手,唯一让他遗憾的是家里人还没有手机,不然跟家里人视视频,就更完美了。老井计划发工资时,把多余的那份给闺女买个智能手机,就当老板没给双工资,以后他就能跟家里人视频了。老井觉得日子因为这个春节而有了光。
小年那天,老井出去买了半斤猪头肉,回来把老板留给他的酒打开一瓶。老井的酒量能喝七八两,但他不能多喝,肩上担着整个公司呢,不能拿了钱不作为,另外还有除夕、大年初一、破五、元宵节四个节日呢,这两瓶酒他得分五次喝。
一晃到了除夕,老井清洁完老板办公室,上街买年货。天有些阴,但并不冷。老井买了一只烧鸡,一只熟猪肘子,两斤饺子,一共花了143 块钱。两斤饺子,老井分成两份儿,一份儿今天跨年夜时吃,在老家叫吃元宝,预示招财进宝,另一份儿大年初一早上吃。老井高兴地在脑子里过了过,连小年那半斤猪头肉,老板给的300 块年夜饭补贴,还剩下少一半呢。
回走的路上,天上飘起了雪花,老井笑呵呵地回到老板办公室,把老板椅转到窗子那面,坐下来看外面的雪。
没有风,雪花安静地飘落着,且越飘越多,外面的景物在老井的视线里模糊起来。看着看着,老井突然想家了,这会儿老娘一定在准备年夜饭,病病歪歪的老婆会给老娘打下手,闺女干啥呢?看电视?剪窗花?老井好想跟家里人通个电话,听听她们的声音。老井这样想着,就回过身来,拿起老板台上的座机听筒,放在耳朵上,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他点了一串数字。
老井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老井把手机贴在另一只耳朵上,喂喂两声,妈,过年好!两只耳朵里同时响起“妈,过年好”的声音。老井挂了电话,然后在自己的手机上点了刚才留在上面的号码。办公桌上的座机响了,老井拿起听筒,放在另一只耳朵上,喂喂两声,闺女,我是老爸,你妈呢?两只耳朵里同时响起“闺女,我是老爸,你妈呢”的声音。
就这样,老井轮换着打来打去,一时间,老板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后来老井不知怎么就想起闺女小时候父女俩堆雪人的事来了,老井不打电话了,老井要出去堆个雪人。
老井来到外面,雪层还没到堆雪人的厚度。老井就用扫把扫啊扫,扫了一堆雪。老井本来想堆一个雪人,却觉得不尽兴,扫啊扫,又堆了一个,还觉得不尽兴,又堆了一个。大中小三个雪人,呈三角形坐落在老井的面前,老井咧开嘴笑了,一家四口人齐全了。
年夜饭,老井坐在三个雪人中间吃的。老井给大雪人中雪人面前各倒一杯酒,他一拍脑门,咋忘了给闺女买饮料了呢?他顶着雪跑了出去,在附近超市买来一瓶橘汁,给小雪人倒了一杯。
老井举起酒杯,说,娘,老婆,闺女,咱们开始吃年夜饭啦。老井挨个碰了杯,喝下一口酒,然后撕下一只鸡腿,娘,给你,又撕下另一只鸡腿,看看中雪人,又看看小雪人,最后放在小雪人面前,对中雪人说,老婆,你爱吃鸡翅膀,两个都给你。
雪停了,浑身落满雪花的老井喝多了。喝多的老井眼泪汪汪地收下了老板的新年祝福,然后对着那个大雪人跪了下去,娘,儿子给您拜年!然后抱抱那个中雪人,老婆,我想你了!最后抱住小雪人,闺女,你给老爸拜年,老爸给你红包。
远处钟鼓楼的钟声,当——当——悠然地响了十二声。
煎 饼
张洪涛
嘉靖三十五年的秋风,夹带着香气击中了正微服私访的裴天祐。
这是煎饼香呀!
裴天祐饿了,他摸了摸衣袋,这才想起,身上带的银两和干粮都救济了灾民。他知道这并不能解决大问题,天灾人祸之下,每天都有人饿死,等他上奏朝廷赈灾放粮的折子批下来,还不知得死多少人呢!
忧愤使他忘记了饥饿,可此时闻到了久违的煎饼香,肚子竟咕咕叫起来。
自从嘉靖二十九年高中进士,外放建安县令至调任监察御史,身为爱吃煎饼的赣榆人,裴天祐已好多年没吃到煎饼了。
此前裴天祐正巡按河南,忽接旨,着去山东沂水巡察灾情。沂水离赣榆不远,本想回家一趟,看望父老乡亲,顺便吃上家乡煎饼。然灾情紧急,竟没顾上回家。
几天前,沂水地区连降暴雨,导致沂河溢满,泄洪不畅。沂河西岸有个豪强地主钱万三,富甲一方,却为富不仁,无恶不作。他怕洪水淹了自家良田,夜里差人掘开东堤,致使洪水如猛兽窜出,河东方圆百里尽成泽国。人畜死伤无数,灾民流离失所。
裴天祐到了沂水后,得知钱万三已被当地举报,审实罪名,拘押在死牢,然钱万三一边广撒金钱上下打点,一边翻供喊冤。导致州县无法定罪行刑。
秋风带来香气,也带来叫卖声:“卖煎饼啦!现烙现卖煎饼。”
裴天祐循着香味和声音走去,就看见路口大树下,一盘三只脚的鏊子趴在地上享受着烟火的炙烤,一个眉眼姣好的女人边吆喝着,边挥动白润的胳膊,手执刮板揽云推月般地左右移动,金黄稠厚的小米糊子在鏊子上发出嗞嗞的吟唱,吟唱出一个个重叠的太阳,香气蒸腾四散。
裴天祐肚子响得更急了,不由停下脚步。烙饼的少妇放下手中活,眉眼含笑对他说:“先生!可是肚饥?”
“正是!只因腰中不便所以不好开口。”裴天祐有些局促。
“先生!不要你钱。”少妇说着就双手一折一叠卷了一个煎饼送了过来。
裴天祐拱手谢过,方接下煎饼吃起来,一时间香软满口。不几下就吃完了,少妇赶紧又卷了一张给他说:“看你吃相,就知先生是从小吃煎饼长大的。”
裴天祐笑回:“给你说着了。”他想起赣榆老家的母亲和村里的女人们。她们人人都会烙煎饼。他是抱着书本啃着煎饼长大的,因家贫,进京赶考还是村里人凑的煎饼和盘缠。眼前这个少妇和村人一样,亲切可敬。
三张煎饼下肚,饿扁的肚皮又鼓了起来。裴天祐连连作揖道谢,少妇掩嘴羞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布袋,装上一沓煎饼递过来说:“先生不嫌村妇手艺粗陋,就带着路上吃罢!”
少妇的大方,出乎裴天祐的意料,要知道现在正是大灾之时,一个煎饼就能活一条人命。这个女人如此慷慨好施,真是个女菩萨。
裴天祐为官以来,从不收受下属的礼物和百姓的馈赠。今天也许是煎饼太香了,也许是少妇脸上的春风怡人。他正犹豫着,少妇说:“先生不要多虑,回去再送钱来也不迟。”
隔天,裴天祐着手下人带着银两来到昨日吃煎饼处,只见那棵大树葱绿依旧,只是不见了树下烙饼人,空余一堆乌黑的灰烬。手下人问遍附近村庄,都说未有这样的妇人。
裴天祐眉毛紧皱,心里不由疑惑起来。急查看装煎饼的布袋:在煎饼底下翻出一沓银票和留言:裴大人,赠银万两,乞活一命。落款,钱万三敬上!
裴天祐惊出一身冷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一头拉磨的驴在室内不由自主地转起圈圈来。
明朝的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相当于今天六七百万人民币。钱万三真是大手笔,且其人在牢里却对外面事情一清二楚。裴天祐一个监察御史,办案老手,还是微服私访,行藏机密,在钱万三面前如同光着屁股行走。
那女人!那女人!
裴天祐羞怒万分,不由得狠狠拧起了自己的大腿。他转着拧着,眼看着转晕了头,拧青了腿,忽然停步,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沂水县城和乡下,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监察御史裴天祐奉皇命临沂水放粮赈灾,着各受灾人家自带鏊子来沂河边汇聚,老弱妇幼推磨架火支鏊烙煎饼,壮男挖土运沙修河堤,以工代赈,以饼代粮,勿使饿死一人。望父老乡亲同心协力,重整家园。另,开工日也是秋决之日,掘堤凶犯钱万三,恶行累累,致使生灵涂炭,罪不容赦,处斩祭河,以慰万千生灵。
斩钱万三这一天,裴天祐亲手卷了一个煎饼送给钱万三说:“你有掘堤毁河之罪,但也多亏你送了万两银票买粮赈灾,你吃了这煎饼,安心上路吧!”
钱万三手抖得接不住煎饼,身子瘫软下去。
修堤工程开始了,男人们赤肩裸背,挖的挖抬的抬。
河滩上,无数盘熬子在女人的操持下,蒸腾出诱人的煎饼香气。
裴天祐觉得肚子又饿了。
赣榆县志:明嘉靖三十五年,赣榆人裴天祐官拜监察御史,巡按山东,清正廉明,执法如山。罪人挟万金赂免死,天祐籍其金于官,置之法。
编剧黄槐
刘立勤
黄槐说,起初就是想写一封信。
那时,黄槐是县剧团不怎么出色的小旦,主要是给小桃红当B 角。要是小桃红有个什么事儿了,她才有机会可以到舞台上晃一圈。可惜小桃红是个爱岗敬业的模范,很少耽误不说,还常常是轻伤不下火线,带病也要登台唱戏,让她鲜有上台表演的机会。偶尔上台,也只是演个丫鬟侍女什么的,黄槐心里很是憋屈。
她觉得自己有当主角的天赋,有当主角的实力,导演老楚只认小桃红,吃饭喝酒的机会都留给小桃红。她只能在小桃红背后站着,等小桃红吃撑了喝醉了,捡一点残羹冷炙塞塞牙。她心里不服,就去找作曲的兰华。兰华和老梁好,她想请兰华给她美言几句,让老梁给自己一个机会。
没想到主角没当上,她却喜欢上了兰华。
兰华又胖又矮,像是碾麦子的碌碡,更像是戏里的武大郎。但他会作曲,会讲普通话,说话比县广播站广播员的声音都好听。早上见了“早上好”,中午遇上“中午好”,晚上碰面绝对是“晚上好”,听着就让人舒坦。绝不像瓮城那些土包子,见面只有一句话——“吃了没”,从厕所出来也要问声“吃了没”,弄得人哭笑不得。
而且,兰华是关中人呀,还是大学生呢。那时的大学生是天上的月亮,是林中的凤凰,是山里的大熊猫,稀罕得让人敬畏。好多人都喜欢兰华,走到哪里都有美女给他献殷勤。据说,兰华和广播站的广播员好,干啥都操的是普通话。黄槐不在乎,她真心喜欢兰华,她向兰华发起猛烈的进攻,决心把他从广播员的身边抢过来。
为了抢兰华,她开始练习普通话。把“七饭”叫吃饭,把走路叫散步,啥叫法洋货就用啥叫法。遗憾的是她没念几天书,经常会因为读不准字音让人笑话。最好玩的是她喜欢把方言中的土语,也用普通话说。比如说,我们方言里有个词叫“打爆口”,也就是犯恶心的意思,她不知道,就用普通话的读音念“打爆口”,同事私下里都戏称她是“打爆口”。
黄槐除了文化水平差一点,其他都不赖呢。尤其是生得漂亮,人见人爱,兰华也不忍心拒绝,他们自然就好起来了。一起去城外轧马路,一起看电影。有人劝她,说兰华是山外的哈家伙(坏蛋),迟早是要走的,小心落个不好的名声不值当。她一笑了之,还是和兰华躲在房子里拉手手亲口口,还……
兰华真是一个哈家伙,拿到调令屁股一拍就走了,招呼都不和黄槐打一个。黄槐天天坐在办公室,等他的电话,等他来信。一天天地等,一天天地盼,兰华连屁都没一个。眼看黄槐一日日消瘦,老团长心里也难过,打探到兰华的地址,让她去省城找他。
那时到省城是很难的,要爬四条大河,翻三道岭。遇到雨雪天气,危险得好像把脑袋提在手里一般。为了找到兰华,她啥都不怕,头顶大雪坐车就去省城。雪很大,路很难,还差点儿出了车祸。赶到省城已经半夜了,她硬是在大街上走了一夜,找到兰华的单位。天亮时见到兰华,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而兰华却冷着一张脸说,你回吧,有事写信说。说罢,拧身就走了。黄槐啥也没说,转身就回了瓮城。
兰华嫌她没文化。她想,我早先就没文化,你早先干吗不嫌呢?现在名声弄臭了,你却……她气愤难平,就想写一封信,诉说心里的委屈,倾诉一往情深的爱情,挽回他那颗嫌弃自己的心。
她买来一本方格信纸,买来一支英雄牌钢笔和一瓶纯蓝墨水,趴在那个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开始写信。她一个字一个字从脑子里抠,一句一句在心里凑。钢笔老欺负她,不是戳破格子纸,就是绕个墨疙瘩,愣是凑不出来一行字。气得她把纸扯下来揉成团,扔在地上。一个晚上,一百张稿纸变成一百个纸团,生生没有写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二天,她就到书店买来一本新华字典开始读书。
书越读越多,字也越认越多,懂得的道理也越来越多。她不仅会写信了,会写文章了,也会写剧本了。后来她调到省城,专门写戏剧剧本,写电影剧本,写电视剧本。她特别善于写爱情戏,情节错综复杂,细节温暖感人,情爱纠结让人感动唏嘘,主人公渡尽劫波依然真诚相爱,被称为爱情大师。她的作品观众喜欢,专家也喜欢,叫响又叫坐,成为我们省最负盛名的金牌编剧。
我问她是怎么走上编剧之路的。
她说,当编剧的起因就是想写一封信。
我问她,你写那封信没?
她说,没有。我一出手就是写文章写戏。
我问,你被称为爱情大师,能不能说说你的爱情故事?
她说,我一直单身。
我说,怎么可能呢,你写了那么多美丽的爱情故事?
她说,真的,我喜欢虚构一个爱情故事,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
钢铁的味道
韦如辉
在梦蝶湖畔,我们见了面。平静的湖面,罩着一层青纱。
我伸手示意,坐吧。指头点到的地方,有一个三人长椅。她眼神游历一番,终于没下决心。长椅上布满星星点点的露水,在太阳没到来之前,它们还要坚持待下去。我的脸红了红,感觉到了自己的唐突。
沿着湖边小道,间隔一人的距离,慢悠悠地散步。太阳从楼宇的夹缝里,露出蛋黄一样的脸庞。
昨天,她专程从另一个省赶来。微信里,她说,我们谈一谈诗歌,欢迎吗?
当然,对于喜欢文学的人,我都乐意谈。而我不是一个诗人,甚至读不懂一首完整的诗。我只写小说,且写不好的那一种。三年来,熬了一千多个黑夜,掉了上两的头发,也没发表一个铅字。
她仰起脸,抽了抽鼻子。说,钢铁的味道。
莫名其妙。我盯着她扯回来的目光,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绿植、湖水、尘埃和一些复杂的气息,唯独没有钢铁的味道。
不奇怪,她是一个诗人。诗人的语言与思维,总是别具一格。
她扭动细长的脖子,挑战似的追问我,不是吗?
没等我回过神来,她接着说,这里到处都是钢铁。路面、楼房、商场、水下,甚至头顶,都有随时可能掉落下来的钢铁。
一架民航客机失事的消息,还在手机里发着酵。
看来,她并不喜欢由钢铁组成的世界。她的心灵,在偏僻的乡野,在近乎原始的地带。半年前,我们在一个文学群里认识。从她的视频里,可以看到村舍、羊群、庄稼和融化到蓝天白云里的炊烟。
昨天晚上,坐在床上刷抖音,收到了她的短信:在?在!我回答。看了看手机,午夜了,再过两分钟,将开启新的一天。
她已经来到这个充满钢铁味道的城市。我们约定,在早晨,在梦蝶湖畔,在空气尚且清新的环境里见个面。没想到,她的嗅觉如此灵敏。
太阳升起来了。雾水从草尖、叶片、面颊、头发、眉梢等等可以滞留的地方,悄然而去。
我们迟迟没有切入正题。
她不远数百里来到这里,难道只是跟我说钢铁的事情?诗歌,仅仅是一个借口,或者说一个无法预测的谎言。
我觉得,除了口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她并不具备诗人的狂放,或迷茫,或玩世不恭。沉稳、内敛的气度、适中的语速以及偶尔飘过来的浅笑,说明她的注意力并不在热情奔放的诗行里。
唉!她叹了一口气。刻意修剪的眉毛里,泛起一层青纱一样的忧伤。
怎么了三个字,我只在心里说。或许,说出来,才是多余的。
我跟随着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一只猫从草丛里窜出来,在我们面前消失,跑到另一丛草里。
他不要我了——她自言自语。口中的他,可能是前夫或者其他。
这么优雅且富有诗意的可人儿,怎么会被人抛弃呢?世事无常啊。
他跟一个女商人跑了。
在大学里,他拼命追求她。那时,她是校园里著名的诗人,身边不乏追求者,包括跟她走进婚姻殿堂的他。
可是,诗歌不能当饭吃。
是的。
因为写小说,我跟前妻已经无法握手言和了。前妻挂在口头的一句名言,就是“小说能够当饭吃?”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前妻终于无法忍受,拉着皮箱摔门而出。她的背影里,是一个凌乱的客厅,以及从厨房里溜出来的隔夜饭菜的酸腐的气息。
我喃喃自语,钢铁真无趣!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似乎有晶莹的湖水在波动。她突然上前攥住我的双手,激动地说,这就是诗歌!
在那个无趣的早晨,我们唯一一次触及诗歌这个敏感的词语。
分别时,她让我帮她订了一张高铁票。说,回去后,把钱转给我。
我回答,都是文学人,谈钱太俗气!
她笑了笑。我发现,她笑起来真好看。
一个小时的约会,伴随着高铁开动时间的临近,很快结束了。
彼此挥了挥手,脑海里浮现诗人徐志摩的名句。
抖音里,我刷到了她。在青海湖畔,她伸出两根手指,作V 字状。身后,是蓝得耀眼的,浩渺干净的湖水。
哦,她去那里干什么?这跟我订的高铁票南辕北辙呀。
也许,诗人就应该这样吧。在心里,我回答自己。